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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流意态,清隽醇雅

2012-04-29宣燕华

古典文学知识 2012年5期
关键词:钱氏诗派诗人

宣燕华

清代常州状元诗人钱维城(1720—1772),初名辛来,字宗盘,又字幼安,号稼轩、茶山,江苏武进(今常州)人。乾隆十年(1745)一甲一名进士,历官右春坊右中允、侍讲学士、侍读学士、内阁学士、礼部侍郎、工部侍郎、殿试读卷官、刑部侍郎、浙江学政。卒赠尚书,谥文敏。著有《钱文敏公全集》三十卷,其中《鸣春小草》七卷,《茶山诗钞》十一卷,《茶山文钞》十二卷。

对钱维城的文学成就,当世人颇多推崇,如洪亮吉云“钱文敏维城诗如名流入座,意态自殊”(《北江诗话》卷一);钱大昕评其“对策高第似董仲舒,词赋独步似庾肩吾”(《祭座主钱文敏公文》);赵翼称其“人如东晋达,才有大苏豪”(《钱茶山司寇以大集见示捧诵之余敬题于后》之二);钱维乔谓其兄“好为诗,以李杜为宗,文章疏达淳茂,绝去规仿”(《先兄文敏公家传》)。可见钱氏在当时颇有文名。然而后世鲜有知者,考其缘由,实因钱氏诗名为画名所掩,才名亦为官声所掩,以致后世仅知其为清代名臣或著名画家,而罕知其诗。

一、状元之诗:庙堂之高,山林之远

考察钱维城的诗歌,不能不首先注意其状元和文臣身份。钱氏26岁即通过科举进入仕途,此后一直在朝为官或督学地方,“恩礼优于终始”(钱大昕《祭座主钱文敏公文》),很受乾隆皇帝赏识和器重。他作为宫廷词臣写下了许多应制之作,这些作品自然免不了歌功颂德,粉饰太平,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他的文学成就。钱氏《鸣春小草》七卷1258首诗皆为“恭和御制”诗,《茶山诗钞》十一卷中也存有许多“恭题御笔”、“奉敕题画”和“应制”诗。这些作品多无甚可观,但另外一类作品,即“赋得”诗却值得关注。

“赋得体”,即试律体、试帖诗,是清代科举考试中除八股文之外的一种重要考试文体。它虽为干禄之文,但磨勘声律,讲求对仗、意境,仍具有独特的艺术价值。清代试律创作成绩斐然,以致成为清人文学的重要标榜之一,几成“一代之胜”。钱维城是乾隆十年状元,其集中存“赋得体”诗20首。这些作品是清代较早的试律之作,且具有较高的艺术水平,一些作品被郑苏年评为“最见手法”、“可谓工极”(引自梁章巨《试律丛话》),如作于乾隆十三年(1748)的《奉命特试赋得五月┟蜩》:┆

五月熏风满,蜩鸣觉暑阑。榴边霞欲暮,蒲外雨方残。叶密栖宜稳,枝卑抱岂安。质从初夏化,声在未秋寒。断续知身弱,依微想翼单。院深传处迥,林远听来难。空意号烟景,何由乞羽翰。上林欣借得,沆瀣拟仍餐。

此诗对仗精工,意境清寒,虽为“奉命特试”之作,却仍可见作者个性,以鸣蝉自比,写出了自己的心境。钱维乔《先兄文敏公家传》记载,钱维城此诗成后,“卷入称旨,赐克食。自是上稔知公才,欲大用矣”。

然而,钱维城绝不是一个单纯的馆阁词臣,他的诗歌有更多更丰富的内容。严迪昌在《清诗史》中总结清代诗史嬗变流程的特点为“不断消长继替过程中的‘朝、‘野离立”,将其视为“洞见一朝诗史扑朔迷离、胶结纷纭现象的聚焦之点”(严迪昌《清诗史》,浙江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严氏将清代诗坛分为庙堂和草野两大诗群网络,前者为满清文化集权统治的重要组成部分,后者则总体表现为与清廷“文治”持离心逆向趋势,揭示了有清一代诗歌的独特态势。其中,庙堂诗群又分为“天聪命笔”的帝皇诗群、皇子贝勒的“朱邸”诗群和以科举仕进为杠杆的“纱帽”诗群。钱维城显然是“纱帽”诗群中的一员,但又并非完全被“招安”的御用文人,而经常在诗文中表现出对当时翰苑化、御用化诗风的抗拒和对草野的向往,“朝野离立”之势在其一人身上得到充分的反映。通过这个看似矛盾的现象,或许可以管窥清朝,尤其是康乾盛世中复杂的文人心态。

钱氏七卷《鸣春小草》表现出典型的庙堂诗风,钱氏和众多的文学侍从一样,正是以此在宫廷中谋得生存和宸赏。然而钱氏虽然写下了许多“恭和”和“应制”诗,但实际上对这类作品颇为轻视。他在《李蓣圃诗集序》中说道:“今之作诗者则不然,有题而后有诗,强诗以就题,饾饤剿袭以为博,裁割古语以为巧。”批判的正是这些以诗就题的应制诗歌。

非唯如此,更深层的矛盾在于,钱氏作为一个受传统儒家思想影响至深的士人,有着很强的济世立德之志,少年时便经常抒发“丈夫重竹帛”、“一朝长风起,各各抟扶摇”(《杂诗六首》其一、其三)的理想,入仕后“练于政事”,政治上颇多建树,堪称能吏。但同时,他又长期任职京师,处在集权统治的中心地位,并兼词臣身份,自然能感受到清朝极端专制统治对士人个性的扼杀,无论是作为一个官吏还是诗人,都很难保持独立的人格和自由的思想,因此常常萌发隐逸之志。这种心理上的“朝”、“野”斗争,在钱氏诗歌中时有流露。其中,有直接表达去官隐居之志的,如“此夕念湖海,予怀正杳然”(《寒夜斋中即事》)、“燕鸿费来往,应笑稻粱情”(《白鹭和树参弟》)、“空余东林钟,永结尘外思”(《望庐山》);有表达虽欲隐逸而终不能放弃用世之心的,如:“空山信美非吾土”(《重咏挂兰》)、“蓑笠可逍遥,修名恐不立”(《下滩》);而其晚年所作,则比较平和地表达了“朝中之野”的思想,如“若无公牍时来往,何异深山静读书”(《来碧山房偶作》)等,这大约就是钱氏对于自己出处行藏的最终选择了。

从心理上论析钱氏身在庙堂而心向草野的矛盾状态,可以视为清朝盛世在朝文人心态的一个缩影。同样,在钱氏的诗歌创作中,也存在着这种虽为“纱帽”诗人却偏向“草野”诗风的现象。钱氏对于庙堂诗风的批判已如前述,而其诗歌中的“草野”倾向,又必须置于其所属之“毗陵诗派”的背景中加以考察。

二、毗陵之诗:情动于中,品学并重

杨文荪在序洪亮吉《更生斋诗续集》时说:“我朝二百年来,东南坛坫莫盛于毗陵,而尤以乾隆、嘉庆之际为最著。”乾嘉时期,毗陵地区出现了赵翼等著名诗人和以洪亮吉、黄景仁为代表的“毗陵七子”这一诗人群体,又产生了《瓯北诗话》、《北江诗话》两部诗论著作,形成了完整的诗论体系,上接清初“毗陵四家”和“毗陵六逸”,形成了颇具声势的“毗陵诗派”,与当时的沈德潜“格调”派、翁方纲“肌理”派、袁枚“性灵派”和以厉鹗为代表的浙派分庭抗礼,各领风骚。

要言毗陵诗派的诗歌理论,即“在力主创新的基础上,主张性情、品格和学识并重”(纪玲妹《清代毗陵诗派研究》,凤凰出版社2009年版),毗陵诗派众多诗人的创作都实践了这一原则。一方面与袁枚同倡“性情”,力主创新,对抗以“格调”、“肌理”派为代表的庙堂诗风;另一方面又强调诗歌的品格和学识,以纠“性灵”派之弊,同时提倡“奇而入理”(洪亮吉《北江诗话》卷五),以救浙派尖新生僻之失。洪亮吉在《道中无事偶作论诗截句二十首》之十五中说道:“云溪南北两诗人,黄景仁追杨起文。不以烟霞盖簪笏,尚书亦足张吾军。”尚书即指钱维城。黄景仁是毗陵诗派最优秀的诗人,杨起文即杨宗发,为“毗陵六逸”之首,洪诗将此三人并列,揭示了他们在诗歌创作上的一致趋向,肯定了钱维城作为毗陵诗派重要诗人的地位。结合毗陵诗派的诗论分析钱氏诗歌,可以更好地认识其内容与风格特征。

首先,毗陵诗派强调“入理”中求创新,钱维城也有相似的主张。在《李适园侯鲭集序》中,钱氏说道:“文章之道,千变万化,不必不奇,要在奇而不失乎正。”钱集中也常能见到一些奇而入理的佳章,如《无月》:┆

半月长途望,何曾见月明。岂愁添客梦,未忍照人行。砧杵良多怨,蛩螀且善鸣。从来折杨柳,不入每怀情。

古来写月之诗不可胜数,以月寄情已成诗家惯例。钱氏此诗独辟蹊径,以“无月”为题,先写半月望月而不见,言月之无情,平添惆怅之感,继而拟月为人,言其“未忍照人行”,又似有情,却更衬托出诗人羁旅寂寞之感,构思奇特又不见斧凿痕迹,意境清新畅顺,以寻常之语道出了人所未道。

其次,毗陵派主张“诗本性情,当以性情为主”(赵翼《瓯北诗话》卷一),钱氏论诗亦特重性情。在《李蓣圃诗集序》中,钱氏说道:“盖尝窃观古作者之用心矣,其悲愉欣戚之故,必有郁勃于胸中而不能自解者,不得已而假诗以鸣。”认为诗歌是情感的自然流露,极其重视诗歌的抒情特质。与袁枚性灵说的“性情”偏重“情”且把男女之情放在首位不同,毗陵的“性情”则以“性”为第一位,更多是指儒家的伦理亲情及真挚的朋友之情。钱氏诗歌中,表达思亲之情、兄弟之情、朋友之情、怀乡之情的作品很多,真情流露,感人至深。如:

几点萧条黄叶村,冷风相送下津门。孤帆今夜三更月,何处空滩听断猿?(《月下怀家君舍弟舟中》)

千里还家未及旬,便来省我越江滨。归心莫怪逢秋急,别绪仍愁入梦频。无那双溪长对月,可能三径独寻春。淹留且负闺中意,先有寒衣寄远人。(《寄树参弟》)

昔年下马滦河日,正喜郞君得意游。今日空斋思旧事,故园宿草又经秋。(《追忆庄仲淳》)

三载看云眼,难持此日情。无如石尤恶,偏阻半帆程。咫尺疑千里,迟回达四更。高堂犹秉烛,款话及微明。(《晓发无锡以风阻夜半始抵常州》)

诗人深情,跃然纸上。这些抒情怀人之作,既是诗人真性情的流露,具有感动人心的力量,又风格醇雅,不乖温柔敦厚之旨,与格调、肌理、性灵诸派诗皆有所不同,体现了毗陵派诗歌独特的审美价值。

毗陵诗派纠“性灵”之弊的最重要方面在于强调品格和学问,重品格则免于浮艳,贵学问则不失根柢,然要在品格中见性情,不以学问掩性情。钱氏“和平坦白,不立崖岸,不设城府,奖励寒素,有一长必为拂拭推引,士以此归之”(王昶《刑部左侍郎赠尚书钱文敏公神道碑铭》),人品自高,诗品亦高。洪亮吉评钱维城诗“如名流入座,意态自殊”,言其自成高格,不与俗同。钱氏一生写下了许多反映民生疾苦的诗歌,如其在《驿夫谣》和《新蔡行》中表达的对“鸡鸣起行到昏黑”、“马肥不赏瘦有责”的驿夫和“空原弥望无炊烟”、“百万田禾口边夺”的农民的同情,以及在《东阿雨中山行》中流露的对“不知谁作俑,役此蚩蚩氓”的愤慨,都可见其诗之高格。

钱氏作诗亦重学问。他“探百氏之奥窔,哜六艺之膏腴”(钱大昕《祭座主钱文敏公文》),好古勤学,根柢深厚,在诗歌创作中灵活运用,又不掩性情,无捃摭痕迹,如《分绿轩对月》:

夕景清残暑,凉生满院霜。不因风动竹,未觉月侵床。有客吹长笛,何人倚曲廊。吴歌传子夜,归梦隔苍茫。

此诗写一个夏末的夜晚诗人独自对月的情景,颔联用李益“开帘风动竹,疑是故人来”之典,暗示孤独情绪;颈联用赵嘏“长笛一声人倚楼”之典,又变以疑问语气,更添寂寥之感;尾联以描写闺思的《子夜吴歌》引出“归梦”,表达思归之情。全诗虽多处用典,但无一僻典,且浑然天成,毫不凑泊,即使不知典故所出亦不妨碍诗意的理解,真正做到了“不以学问掩性情”。

三、画家之诗:造境清新,笔意超凡

钱维城是清代卓有成就的画家,考察其诗歌风格亦不应忽略这一层背景。

晋唐以来,诗与画两种艺术形式即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诗、画彼此渗透,对中国绘画和诗歌的发展都产生了十分深远的影响。魏晋以迄明清,诗画两擅的文人不可胜数,被苏轼评为“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王维堪为其中楷模。钱氏对王维的诗、画皆颇推崇,如:“诗情已契王摩诘”(《题听蕉图》)、“除却王维句,倪迂画若何”(《恭和御制贮清书屋元韵》)、“故山合著王维画,红叶西湾旧板门”(《题画》)。作为一个兼工书画的诗人,钱氏擅长以画入诗,与诗画境,创造出独具魅力的艺术风格。

钱氏早年以“天碧欲无山”之句扬名,其诗为《双塘舟中》:

渺渺双塘路,连帆落照间。沙明疑有月,天碧欲无山。别浦空烟积,深村飞鸟还。叩舷歌白纻,心共水云闲。

全诗充满明净的色彩感和空间的渺远感,宛如图画,意境清丽,“天碧欲无山”句又巧似天工,诚为“诗中有画”之佳作。

钱氏一生好游,足迹所至,皆有歌咏。如:

雨过空翠滴,风转弱云低。一路杏花发,满山春鸟啼。人家斜崦口,城郭夕阳西。不信尘中得,行行惜马蹄。(《雨后过平┮跸亍罚┆┆

五里桃城路,烟花夹岸多。秋风吹北渚,日夕起微波。巷有周郎曲,人传小吏歌。尘沙骑马客,自笑镜中过。(《桃城》)

山行爱侵晓,松露滴人衣。晴旭澹空翠,虚岚澄素晖。村烟看始上,谷鸟试初飞。及此谐清旷,何妨暮色微?(《桐城山中┫行》)┆

潮驶三更落,风平一叶轻。晴岩明海色,寒树杂江声。鸟语喧山寺,人烟护郡城。为耽游兴好,迟尔半帆程。(《十六日晨达温州》)

这些作品都具有极强的画面感,弱云、杏花、春鸟、夕阳、虚岚、村烟、寒树、山寺等诗歌意象都是中国绘画中经常出现的物象,诗人以画家眼光观物,以画法入诗,增强了诗歌的描绘性,丰富了诗歌的表现力。同时,诗人又善于通过抓住具体景物的描绘来表现细腻的感情,做到情景交融,浑然一体,如“尘沙骑马客,自笑镜中过”,以如镜的水面为背景,嵌入一人一马,展现出一幅和谐淡远的画面,又以“自笑”二字表现作者悠然自适的心态,并且使无声的画面增添了一阵笑声,有声有色,耐人回味。

钱氏“工画山水,秀骨天成”,其山水诗创作既得江山之助,又融进山水画意蕴,写出了许多清丽可诵的佳篇。山水诗是钱氏诗歌中最受好评的一类,钱氏以画家手法造境,所作多以构图巧妙、形象鲜明、色彩丰富、形神兼备见长,许多清警佳句如“清磬上明月,孤琴流暗泉”(《寒夜斋中即事》)、“溪鸟似相识,野花都未名”(《后山》)、“残照半天新雁影,秋山一带暮蝉声”(《秋村晚步用李东阳韵》)等,广为世人传诵。

绘画带给钱氏的不仅是写景诗、山水诗的艺术通感式的创作技法,更重要的是,中国传统文人画中所固有的超尘绝世的意境追求,给钱氏的咏物抒怀诗也注入了一股清新拔俗的气息,如:

斜阳残雨外,一半作秋晴。云叶飞无定,檐花落渐轻。萤流深树影,钟隔远溪声。静惬幽兰意,方凝玉轸情。《新秋雨后┮棺》┆

《晚晴簃诗汇》评钱诗“吐属清隽,皆非凡响”,钱陈群“爱其诗境清越奇拔”(《稼轩少司寇诗集序》),金武祥评其诗“清超拔俗”(《粟香随笔?四笔》卷四),皆着一“清”字,且强调其诗歌超凡拔俗的特点,抓住了钱氏诗歌最突出的风格特征,“清拔”二字,可得其神。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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