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情结 斜阳心理 美人意绪
2012-04-29黄全彦
黄全彦
摸鱼儿
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为赋。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本词为辛弃疾经典作品,历来讲辛词者必涉此词,对其解说可谓连篇累牍。但大多就词论词,缺乏对比观照,不免有隔靴搔痒之感,今再作剖析,敬祈方家指正。
题序中“淳熙己亥”,为宋孝宗淳熙六年(1179)。宋孝宗为南宋所有帝王当中,最具雄才大略之人。绍兴三十二年(1162),甫一即位,即有“隆兴北伐”之举,很是振奋人心。辛弃疾在孝宗朝,也曾上书有《美芹十论》,专门谈恢复事宜,并受到孝宗的称道。但由于实力所致,以及太上皇宋高宗的一直阻挠,最终使孝宗恢复之志没能实现。及至淳熙年间,宋孝宗的恢复之志,相比以往,淡漠许多,不少志在恢复的有志之士,也纷纷被调离主要岗位,辛弃疾的这次调动,即是其一。“自湖北漕移湖南”,此时辛弃疾由湖北转运使调任湖南安抚史,离鄂州赴长沙,鄂州为南宋冲要之地,南宋大军驻扎此处。离开鄂州,也就意味着进一步远离了抗金前线。国势无望,睹物伤情,辛弃疾眼看自己一生致力的恢复事业遥遥无期,愈行愈远,自然是备感痛楚,伤情无限。
本词上阕写春又归去,十分贴切地烘托出辛弃疾去意彷徨幽深细微之复杂情感。“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风雨送春,言底有多少痛惜哀怨。一年春尽,本是时间的自然推移,但在词人眼里,此时春天的离去,好像不是由于时序,而是不堪风吹雨打,这一下使春天带有了拟人化色彩,也饱含了词人一己身世的自伤之情。辛弃疾词中还有不少这类写风雨吹打繁华消歇之不堪情形,看得出他写作此类言辞,完全是出于自身的伤情。陈廷焯言道:“起处‘更能消三字,是从千回百折后倒折出来,真是有力如虎。”(《白雨斋词话》卷一)只有对辛弃疾悲情多一份理解,才能体会到“从千回百折后倒折出来”的更深一层含义。“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益见其伤悼之情,花开越早,春天来得越早,也就意味着凋落得越早。想把这春天留住,真愿这花朵尽量晚开。只有一个惜春爱春体贴入微之人,才会道出这等忐忑不安触人心底的话语。花朵委地,落红无数,于一个爱花之人,其内心的哀婉惆怅,该是多么深重。“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前边运笔曲折,这里却是直抒怀抱。眼看这大好春光就要消歇,春天,你停一停该有多好,那连天的芳草,早已遮蔽了你的归路,何必还苦苦离去呢?“怨春不语”,春天真像听懂了词人的话一样,只是她为何不语?难道她和词人也有一样的难言之情?“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春天终于远去,只看见那屋檐的蜘蛛网,上面轻轻沾着空中飘来的片片飞絮,春天留下的影子,也就这么一点点了。于此,俞平伯叹道:“蛛网纤微,柳花轻薄,靠它们来留春,又能有几何?”(《唐宋词选释》)道出的正是词人的绵绵哀伤。
上阕写景极美,春去花落、天涯芳草、画檐蛛网、飞絮浮空,一切景象历历如在目前。“一切景语皆情语”,如画的笔墨,生动描绘出了词人惜春伤春之情。同时本阕炼字极精,亦颇值关注,尤其当中的“消”字、“惹”字,出落意外,精准十分。起笔的这一“消”字,将词人内心的沉痛哀苦刻画得格外深刻。而若即若离的“惹”字,将词人那难分难舍的心情勾勒得最是生动。宋人岳珂于辛弃疾作词的认真,写道“味改其语,日数十易,累月犹未竟,其刻意如此”(《桯史》卷三),可见其推敲琢磨之深。正因为辛弃疾炼字造句的惨淡经营,才有这样生动入微的字眼,从而贴切形象地传达了其心情。
春天远去,最容易让人联想到美人迟暮。下阕自然延伸到这一话题,“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长门事”,说的是汉武帝和陈阿娇的故事,司马相如《长门赋序》言:“孝武皇帝陈皇后时得幸,颇妒。别在长门宫,愁闷悲思。闻蜀郡成都司马相如天下工为文,奉黄金百斤,为相如、文君取酒,因于解悲愁之辞。而相如为文以悟主上,陈皇后复得亲幸。”辛弃疾用这一典故,并稍加变化,情致很是凄婉动人。本来是陈皇后嫉妒他人,词人却说是由于陈皇后被他人所妒因而蒙受冤屈,这样一来,悲情意味也才更重。由此也才自然而然延伸到下一句的“蛾眉曾有人妒”,屈原《离骚》写道:“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屈原的美人之喻,是后来中国文学一大传统。词人这里反用其意,更多是自况意味。辛弃疾独立不迁,不合流俗,一心想的是跃马疆场,建功立业,但却遭到了南宋主和一派的倾轧排挤、诬陷中伤,美人之喻,正缘于此。“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这里看似写的是陈皇后对汉武帝的深情,实际依然是美人之喻的延续,其中暗含有辛弃疾于孝宗的无限忠诚爱戴,而这份坚韧的忠爱之心,哪怕自己有再美的词笔,也不能表达。于孝宗和辛弃疾的君臣遇合,宋人刘克庄《辛稼轩集序》写道:“呜呼,以孝皇(宋孝宗)之神武,及公(辛弃疾)盛壮之时,行其说而尽其才,纵未封狼居胥,岂遂置中原于度外哉?”(《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九八)孝宗有志,辛弃疾有才,但二人最终没能携手为南宋写下新的篇章,实在让人感叹痛惜。“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玉环,唐玄宗的爱妃杨玉环;飞燕,汉成帝的爱妃赵飞燕。二人皆以美色邀宠,虽然一时得幸,但最终仍被君王遗弃。这一句其实讽刺的是当时那些混迹官场居于高位的官员,言他们纵然一时得宠,但并不能长久。“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春天离去了,美人失宠了,连眼前的这轮夕阳也西坠下去。这里一方面寄托了国势有如日薄西山,充满危险。同时,也有这样一层意味,太阳落下,随着这最后一抹光亮的消失,世界随之也将进入一片黑暗。联想到自己的人生,也像这眼前的世界一般,处于一片黑暗,怎不让人悲不自胜。
本词颇堪注意的地方,是辛弃疾这种“暮春情结”、“斜阳心理”和“美人意绪”。
这三类情感意象在辛词中多有表现,“暮春情结”,如“问春归不肯带愁归,肠千结”(《满江红》)、“断肠片片飞红,都无人管”(《祝英台近》)、“春未来时先借问,晚恨开迟,早又飘零近”(《蝶恋花》)、“百紫千红过了春,杜鹃声苦不堪闻”(《定风波》)、“梦里寻春不见,空肠断,怎得春知”(《满庭芳》);“斜阳心理”,如“落日胡尘未断,西风塞马空肥”(《木兰花慢》)、“谁知止酒停云老,独立斜阳数过鸿”(《鹧鸪天》)、“西风林外有啼鸦,斜阳山下多衰草”(《踏莎行》)、“香火冷残箫鼓、斜阳门外今古”(《河渎神》)、“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永遇乐》)、“斜阳依旧,茫茫禹迹都无”(《汉宫春》);“美人意绪”,如“湘筠帘卷泪痕斑”(《江神子》)、“盈盈泪眼,往日青楼天样远”(《减字木兰花》)、“君如梁上燕,妾如手中扇”(《东坡引》)、“玉人今夜相思不?想见频将翠枕移”(《鹧鸪天》)、“空谷无人,自怨蛾眉巧”(《蝶恋花》)、“倾国无媒,入宫见妒,古来颦损蛾眉”(《满庭芳》)、“倾国艳,难再得。还可恨,还堪忆”(《满江红》)。
而这三类意象经过重章叠句的书写,也成了辛弃疾有志难申苦闷抑郁之象征,此类意象,如陈廷焯所言:“写怨夫思妇之怀,寓孽子孤臣之感。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飘零,皆可与一草一木发之。而发之又必若隐若见,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白雨斋词话》卷一)此语可谓十分在理。香草美人,古今同慨,辛弃疾本词所体现出往而不返的忠爱缠绵,也得到了缪钺先生的称道:“辛稼轩与屈原有同样的遭遇和心情。屈原借美人香草之辞发抒其政治上的感愤,芳馨悱恻,成为千古绝唱。而辛稼轩这首《摸鱼儿》词也是这样。”并高声赞叹道:“我认为,辛稼轩这首《摸鱼儿》词。则是宋词中的《离骚》。”(《灵谿词说》)除了怀抱寄托的类似之外,本词笔墨多转,同样和《离骚》极类,忠爱缠绵、去意彷徨、压抑低沉、吞声哽咽,诸般情感盘旋笔底,萦绕不去,沉郁而又幽深。辛弃疾本词,正是“沉郁”的典型体现,梁启超于本词甚为推崇,言道“千回百折,一层深似一层”,并言:“回肠荡气,至于此极。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饮冰室词评》)没有这等博大深沉之情,怎能臻至如此炉火纯青之境?
本词写出之后,据宋人罗大经《鹤林玉露》记载:
辛幼安晚春词云:“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今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词意殊怨。“斜阳烟柳”之句,其与“未须愁日暮,天际乍轻阴”者异矣。使在汉唐时,宁不贾种豆种桃之祸哉?愚闻寿皇(宋孝宗)见此词,颇不悦,然终不加罪,可谓盛德也已。
罗大经这里说的“种豆种桃之祸”,种豆,指的是西汉人杨恽,写了一篇《报孙会宗书》,语多牢骚,其中有“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朝廷认为他有讽刺之意,遭致斩首。种桃,指的是唐人刘禹锡,有《戏赠看花诸君子》一诗,其中写道“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一样被当政者认为语含讥讽,遭致流放。“未须愁日暮,天际乍轻阴”,说的也是诗歌的讥讽,据宋人《龟山语录》载:“作诗不知《风》《雅》之意,不可以作诗。诗尚讽谏,唯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乃为有补;若谏而涉于毁谤,闻者怒之,何补之有。观苏东坡诗,只是讥诮朝廷,殊无温柔敦厚之气,以此,人故得而罪之。若是伯淳诗,则闻者自然感动矣。因举伯淳《和温公诸人禊饮》云:‘未须愁日暮,天际乍轻阴。又《泛舟》云:‘只恐风花一片飞。何其温厚也。”由此看出,这里对苏轼“讥诮朝廷”的诗作,颇有非议。而苏轼正因为被指为多有嘲讽,而导致了“乌台诗案”的发生。
“风雅之兴,志思蓄愤,而吟咏情性,以讽其上”(《文心雕龙?情采》),辛弃疾本词词意殊怨,直刺当路,明眼人一见即知。孝宗览之,颇为不悦,也在情理当中。但孝宗终不像前朝那样加罪于辛弃疾,除了孝宗宽宏大量的“盛德”以外,还与孝宗自身难以言说的处境未尝没有相当之关系,本词也许正点中了孝宗内心最敏感柔弱处,从而泛起一层微妙复杂的情愫。孝宗一朝,国势的萎靡不振、群臣的不思进取、高宗的动辄掣肘,这一切都让当年颇有锐气极想有番作为的孝宗,终至沉沦为一个刚心消磨的平庸之人。“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其自我的心路历程,何尝没有无处言说的悲凉。辛弃疾这首《摸鱼儿》,不光书写的是自身的伤怀,也是孝宗的创痛,以及时代的悲情。
(作者单位:西南科技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