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方法与学术创新(一)
2012-04-29张高评
张高评
一、前言
学术论著或论文,大抵兼含两个要素:其一,为论点陈述和材料排比;其二,材料如何取得?全文如何组织?文本如何进行诠释解读?这是方法学的问题。研究方法的讲求,正是学术论著的重要利器。
譬如,你想拍打苍蝇,瞄准头部前方,就是正确方法。你想了解人际关系的间隔,如果你知道“六度分隔理论”(sixdegreeofseparation),明白“地球上任两人,经6.6人就产生关连”,对于政治动员、募款餐会、天灾救助,以及失踪协寻,就增多一项判准的方法(胡立宗编译《地球上任两人,经6.6人就产生关联》,《自由电子报?国际新闻》2008年8月3日)。孔子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方法是工具之学,也有这种妙用。
2010年4月25日,台湾北二高速公路七堵段发生有史以来首宗走山事件,瞬间堆积40万吨土方,长达两百公尺,活埋三辆轿车。高速公路局发动数十辆怪手,夜以继日,日以继夜地开挖与抢救。资深土木工程师顾垂统、任台军质疑:“采用如此缓慢且笨的方法来进行黄金抢救”,这样救灾,是不是错了?专家建议:“一开始就应该调派大型堆土机,如D8、D9、D10,在现场以接续方式往南北两方之高速公路路面上堆积土方”;“可南北向推出一百公尺,东西向再推出五十公尺,以利百余辆砂石车同时清运土方”。怪手和堆土机,工具不同,成效也就不一样:“怪手,是挖沟、挖洞、挖井的机具;而堆土机则可快速推去大片积土”;“怪手是点的施工,充其量是线的挖掘;而堆土机一开始是面的施工,进而成为体的土壤清除。”如今在人命关天的黄金抢救时间,要尽快清除40万吨土方,运用何种机具最有效率?不言可喻。可见工具方法的选用,经由比较筛选,总以因事制宜为依归。
胡适之先生作为学者或思想家,所著《中国哲学史大纲》、《白话文学史》影响深远。胡先生治学所以能独辟蹊径、卓荦不群,主要在其“方法的自觉”,以及终生标榜的“大胆假设与小心求证”,亦即得力于胡先生提倡的“科学方法”(陈平原《胡适的文学史研究》,王瑶主编《中国文学研究现代化进程》,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所谓方法,即是得自杜威启益的“实证思维术”(杜威的《思维术》,认为有系统的思想,必须通过五个阶段:其一,疑难的境地;其二,指出疑难所在;其三,假设解决方法;其四,决定何者有效;其五,把大胆选择的假设,小心地证明出来。参考季羨林《胡适先生的学术成就和治学方法》,《谈读书治学》,当代中国出版社2006年版)。胡先生曾言:
我治中国思想与中国历史的各种著作,都是围绕着“方法”这一观念打转的。“方法”实在主宰了我四十多年来所有的著述。(胡适《治学的方法与材料》,《新月》1卷9号,1928年11月,《介绍我自己的思想》,《胡适文选》,上海亚东图书馆1930年版)
胡适先生受其师杜威影响,提倡“实证思维术”,所谓“方法”,即是“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之法,即是“尊重事实,尊重证据”的科学方法;所谓“拿出证据来”的“实验主义”,即是胡先生力行提倡,金针度人的法宝。胡适借用赫胥黎之言云:“只有那证据充分的知识,方才可以信仰。凡没有充分证据的,只可存疑,不当信仰。”尼采说“重新估定一切价值”,以实证方法作研究,的确较易开创发明,至少能够推陈出新(王炜《胡适及其实用主义哲学》,刘青峰编《胡适与现代中国文化转型》,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
方法之学,历来颇受重视。除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
傅斯年《史学方法导论》(傅斯年《史学方法导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杜维运《史学方法论》(杜维运《史学方法论》,三民书局1997年版)外,日本中村元《中国人之思维方法》([日]中村元著,徐复观译《中国人之思维方法》,台湾学生书局1995年版),亦值得参阅。为阐明方法学之重要、“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经学研究室执行经学研究计划,举办“乾嘉学者的治经方法”学术研讨会,并发表十六篇论文,出版论文集(蒋秋华主编《乾嘉学者的治经方法》,“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经学研究室2000年版),作为推广借镜之资。台湾大学执行教育部卓越研究计划,出版“东亚文明研究丛书”,其中,李明辉编《儒家经典诠释方法》;子安宣邦著、陈玮芬译《东亚儒学:批判与方法》;郑吉雄、张宝三合编《东亚传世汉籍文献译解方法初探》(原台湾大学出版中心出版,其后,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获得授权,出版“儒学与东亚文明研究丛书”),都属于方法之论著。相关之专业领域,固然宜取法借镜,其他非属领域,亦可提供“他山之石”之触发与参考。毕竟文史不分家,文哲又何尝可以绝缘?
申请研究计划,要求叙述研究方法;撰写博硕士论文、升等论文,审查者也很想知道:作者究竟是采用什么研究方法,获得学术成果的。长久以来,学界存在一个认知的误会:或将研究步骤当方法,或把写作过程当方法,全都似是而非,不得不辨。限于篇幅,本文论述较重要之研究方法四种:归纳法、比较法、假设法、学科整合法;而以“本来面目与借镜西方”押尾,作为方法学之省思。
二、归纳法之运用及其局限
王国维解读出土文献,提出纸上遗文和出土文献相互发明之二重证据法;有学者主张外加田野调查或文化人类学等方法,交相运用,称为“三重证据法”(潘树广《古代文学研究道论——理论与方法的思考》,第八章《二重证据法与三重证据法》,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同样是中国哲学史,胡适之用科学方法整理,冯友兰用逻辑分析法论述。方法不同,而各有千秋。
一般科学研究,都用归纳法:科学家从观察自然现象开始,从中找出类型,再将此类型普遍化,造成一“定律”,或“原理”,然后实验来检验此一定律,是否可以成立。“我不杜撰假说”,这是牛顿的名言;换言之,万有引力定律,断然不是从“大胆假设”得来的。牛顿在《光学》中自道其研究方法:“在研究困难的事物时,总是应当先用分析的方法,然后才用综合的方法。这种分析法,包括实验和观测,以及通过归纳法从中作出普遍的结论。”(金克木《文化卮言》,上海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这就是牛顿研究科学的方法。无论归纳法或演绎法,只要成效良好,有助于研究成果之圆满提出,都可以斟酌运用。归纳与演绎,是极重要、最普遍之研究方法。学术研究与论文写作,是持续性、系列性论证之过程;演绎法之论证,“被要求为结论的真提供决定性基础”;归纳法论证,指前提对结论之支持是或然的,或者说结论盖然为真。不过,归纳法之运用,有其局限,梁启超早有提示,亦不可不知(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极力主张运用归纳法,以建设新史学。后来发现:“这种研究法的效率是有限制的!”“因为归纳法最大的工作是求‘共相,把许多事物相异的属性剔去,相同的属性抽出,各归各类,以规定该事物之内容及行历何如。这种方法应用到史学,却是绝对不可能!”“因为历史现象只是‘一躺过,自古至今没有同铸一型的史迹。”史家的工作“专务求‘不共相”,所以,归纳法可用来整理史料,却无法考求“历史其物”。详参氏作《研究文化史的几个重要问题——对于旧著〈中国历史研究法〉之修补及修正》,见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
清代乾嘉学者研究考据学获得巨大的成就,最常使用的治学方法便是形式逻辑中的归纳法(欧文?M.柯匹[IrvingM.Copi]、卡尔?科恩[CarlCohen]著,张建军、潘天群译《逻辑学导论》第十二章《因果连接:实验探求的密尔方法》,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归纳法的操作程序,从广泛搜集数据,到进行梳理排比,经过比较分析,然后得出结论。态度较客观,步骤较科学,所以结论也比较可信。如顾炎武《日知录》、阎若璩《潜邱札记》、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赵翼《陔余丛考》、姚鼐《惜抱轩笔记》、俞正燮《癸巳类稿》、钱大昕《廿二史考异》、王鸣盛《十七史商榷》、赵翼《廿二史札记》、王引之《经传释词》、王念孙《经义述闻》等等,都是从积累材料、整理、排比,然后进行归纳,提炼论点,所以获得许多颠扑不破的学术真理,令人信服(周勋初《当代治学方法的进步——以归纳法、假设法为重点所进行的探讨》,《当代学术研究思辨》,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北京大学漆永祥教授撰《论中国传统经学研究法——古书通例归纳法》;蒋秋华《乾嘉学者的治经方法》(上)(“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筹备处2000年版),论述乾嘉学者治经使用归纳法以得通例者,如戴震校《水经注》,卢文弨辨古书行款,段玉裁考汉儒旧注、凌廷堪著《礼经释例》、顾广圻校读《毛诗》、《释名》、《易林》,洪亮吉校《石经》,王念孙、王引之《读书杂志》、《经义述闻》之发疑正误,俞樾《古书疑义举例》之集大成,皆是。同时,提出乾嘉学者运用归纳法以得古书通例,存在“以例为非例”,及“以非例为例”之缺失,值得吾人参考与借镜。
归纳法之运用,在排比大量同类性质的材料,进而对考证对象得出一普遍性之认识。清初顾炎武著《日知录》,已自觉使用归纳法,开启乾嘉历史考证学之先河。赵翼《廿二史札记》运用归纳法,抽象出史学批评,如通过《汉书》与《史记》相关篇章书法异同、篇章分合、名号出入、载记有无,以见《史记》、《汉书》“审定去取”之不同(赵翼《廿二史劄记》卷一《史汉不同处》,乐天出版社1971年版)。又有运用归纳法,进行史事评论者,如《汉史立功绝域》一文,列举傅介子、段会宗、常惠、甘延寿、陈汤、冯奉世、冯嫽、班超、班勇诸汉使,出使西域事迹,得出“汉之威力,行于绝域,奉使者亦皆非常之才”之结论(赵翼《廿二史札记》卷三《汉史立功绝域》,乐天出版社1971年版)。《东汉宦官》一篇,胪列光武中兴、和帝践阼、邓后临朝、窦后临朝、何后临朝任用宦官,危害家国之事实,采用归纳手法,排列同类事件,综合论述,于是得出“国家不能不用奄寺,而一用之,则其害若此”之结论(赵翼《廿二史札记》卷五《东汉宦官》,乐天出版社1971年版)。《借荆州之非》一文,考证《三国志》注引《江表传》和《鲁肃传》,讨论所谓刘备向孙权借荆州之说,列举大量事实,归纳出三条证据,得出“借荆州之说,出自吴人事后之论,而非当日情事也”之断谳(赵翼《廿二史劄记》卷七《借荆州之非》,乐天出版社1971年版)。由此观之,排比史料,以类相从;提要钩玄,厘出条例,归纳法用于考据,以充分事证为主要诉求,故有一定之说服力。
钱大昕著有《廿二史考异》、《十驾斋养新录》,长于从大量的、个别的和特殊事例中,归纳出一般性、普遍性之论证,进而提出研究心得和考证结论。如对于上古音之研究,提出“古无轻唇音。凡轻唇之音,古读皆为重唇”,于是列举古书古注之异文、古读、古文、古字、古语、今文、声转、音转、音同、读如、读若、读为、通读、反切、俗谓、方言、正音、亦作、一作、又做、引作、本作之伦,作为论说之证据,例证凡63则(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卷五《古无轻唇音》,台湾商务印书馆1967年版)。为结论的正确提供了颠扑不破之佐助,于是得出“古无轻唇音”之宏论。钱氏读书得间,善用归纳之法治学,故其说可信。又如有关齿音舌音之古今音变迁,钱大昕援引大量先秦两汉六朝古籍,考证唐宋字书、韵书、传注、笺疏,就古代文献、音书、方言,说其古音、今音、同音、音近、声近,考察其古读、读如、读为、亦读、反切、音如、韵部,探究其或作、或为、当为、训为、转写、转音,例证凡28则,言之凿凿,考而后信,于是总结归纳其说,揭示于首段曰:“古无舌头舌上之分,知澈澄三母,以今音读之,与照穿床无别也。求之古音,则与端透定无异。”(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卷五《舌音类隔之说不可信》,台湾商务印书馆1967年版)由于有充分之文献资料为论证,其说遂颠扑不破,已成探论上古音与中古音之信赖原理。对于历史考证,钱大昕亦长于用归纳法,得出结论,如《廿二史考异》之《汉书?五行志》条,驳斥严师古《注》曰:“此《志》凡称史记者,皆谓司马迁所撰也。”于是列举《史记?周本纪》、《陈涉世家》,《汉书?艺文志》、刘知几《史通?六家》,以及《国语》所叙,谓古者列国之史,俱称史记;“则班《志》所云史记者,非专指《太史公书》矣”(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七《汉书二?五行志中之上》,中华书局1985年版)。有理有据,其说可信。
清王引之《经义述闻》,为经义训解之宝典,多采归纳法治学。阮元为《经义述闻》作序,称其父王念孙之治经,“诸说并列,则求其是;字有假借,则改其读”,盖运用比较法、归纳法,以得经义之真解者。《经义述闻》第三十二,有“通说”十二条,最可见王引之治学运用归纳法之工夫。以《经文假借》一文为例,全文共条举139则,这些都是“本字见存,而古本则不用本字,而用同声之字”,此种经文假借,可称有本字之通假。如果“学者改本字读之,则怡然理顺;依借字解之,则以文害辞”(王引之《经义述闻》,台湾中华书局1981年聚珍仿宋版《四部备要》影印本)。此乃归纳近140则经义训解,得出之训诂条例。此一训诂通例,实得自庭训之真传,王念孙曾言:“训诂之旨,存乎声音。字之声同声近者,经传往往假借。学者以声求义,破其假借之字,而读以本字,则涣然冰释。”(王引之《经义述闻》之《叙》,台湾中华书局1981年聚珍仿宋版影印本)这种“因声求义”之通则,盖归纳数百例行文措词现象得来,经由王引之《述闻》之发扬,运用范围更加扩大,或以校讹误,或以破假借,或以明连语,或以考物名,或以求语源,或以通转语,或以释虚词(庄雅州《论高邮王氏父子经学著述中的因声求义》,蒋秋华主编《乾嘉学者的治经方法》),不一而足。梳理数十百个个案事例,提要钩玄,异中求同,而得其普遍之通则或凡例,此谓之归纳、综合法。乾嘉学者研经考史,颇得力于此法,值得借镜参考。
修辞学之专著,两岸三地在一百种以上。九成五以上,都是修辞格之介绍和举例而已。辞格之多少,条目之分合,往往为关注之焦点;大多只论锻句、炼字,少部分尚说篇法与章法。要之,多重分门别类述说,未作归纳总摄。黄永武先生撰写《字句锻炼法》,独辟溪径,别出心裁,将修辞学视为“文学批评的工作”,“梦想把笼统无益的文学清谈,变成体系化、条例化的结构;梦想让体系条理像数学,解析文辞像音乐”;因此,“就构想能写一本以修辞的效果作为分类的修辞学”(黃永武《字句锻炼法》增订本《序》)。以“修辞的效果”谈修辞学,此种特识,堪称绝无仅有。譬如,《怎样使文句灵动》归纳出示现、比拟、曲譬、存真、曲折、微辞、吞吐、含蓄、往复、翻叠十种修辞格。《怎样使文句华美》,归纳出协律、俪辞、衬映、回文、用典五种修辞格。《怎样使文句有力》,归纳出夸饰、呼告、叠叙、重复、排比、直陈、节短、凝炼、层递、联锁十种修辞格。《怎样使文句紧凑》,归纳出顶真、跳脱、突接、截断四种修辞格。《怎样使文句变化》,亦归纳出倒装、参差、变换、错综、互文、省笔六种修辞方式。《运字法》,提出十三式;《代字法》,罗列廿三式等等。揭示条例,强调方法,度人以金针,堪称功德无量。既提供文学评论之解读视角,而有功于文学理论或作品之研究;对于文学教学、文学创作,颇有所佐助与启益。《字句锻炼法》与其他修辞学专著之最大不同,只在长于作归纳之工夫,遂蔚为一枝独秀之论著。
归纳法从排比材料,分析归纳,到提炼论点,其间存在取舍定夺的问题。如果材料填塞,不知割爱;或者不能删繁就简,去芜存菁,将流于单调沉闷,细碎平淡,就会出现“只见材料,不见观点”之缺失,这就造成归纳法治学的局限。改善之道,在穿插运用演绎等方法,相济为用。史学家陈寅恪研究中古史与唐史,如天师道世家对政治的影响,关陇集团的形成等等,自然也是搜集了许多同类的例证,排比分析之后,总结出结论的。“但陈氏的研究方法,已不限于归纳,这里还穿插了演绎等方法,从而使研究工作显得很丰富多样”。周勋初先生曾举《唐代政治史述论稿》论牛李党争为例,由于“考察这一社会问题,情况复杂,显然不能靠排比材料,观察其表面现象所能解决”。能相机审慎采用其他方法补强,反而能强化自己的新见,使之更加圆通完满(《清代学者使用归纳法治学的局限》,蒋秋华主编《乾嘉学者的治经方法》)。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参酌运用,庶几得之。
(作者单位:台湾成功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