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府悲慨
2012-04-29莫砺锋
莫砺锋
抛开物质上的艰难困苦不说,成都时期的杜甫在精神上也有许多忧愁。首先,由于杜甫必须在经济上仰仗别人的接济,曾自比稷契的他不免陷于尴尬的境地。例如一个姓徐的官员曾到草堂访问,并带来了一些礼物,杜甫写诗示谢:“交新徒有喜,礼厚愧无才。”(《徐九少尹见过》)言语之间总有点自卑感。又如一个姓王的官员答应资助杜甫修葺草堂,但是口惠而实不至,杜甫便写诗去催讨:“为嗔王录事,不寄草堂资。昨属愁春雨,能忘欲漏时?”(《王录事许修草堂资不到聊小诘》)虽然故作幽默,但毕竟有点强颜欢笑的味道。即使是对杜甫照顾有加的严武,也未能使杜甫完全摆脱寄人篱下的感觉。在杜甫旅居蜀中的五年中,严武曾两度镇蜀。第一次自上元二年(761)十二月至宝应元年(762)七月,才做了半年就被召回长安。第二次自广德二年(764)二月至永泰元年(765)四月,才做了一年零两个月就突然病卒。严武在政治上与杜甫的态度比较一致,两人都与房琯关系密切,也都被唐肃宗看作唐玄宗的旧人。严武对杜甫的诗才也相当钦佩,他第一次镇蜀时,不但邀请杜甫到城中作客,还曾率领小队随从亲临草堂访问杜甫。可惜严武在成都只呆了半年就回长安去了。两年以后,严武第二次镇蜀,也许是重视杜甫的才学,也许是为了让杜甫得到俸禄来养家活口,他上表朝廷推荐杜甫为节度参谋兼检校工部员外郎。后面这个官职的品级为从六品上,是杜甫生平得到的最高官阶,虽然只是个虚衔,但杜甫对之甚为满意。后人称杜甫为“杜工部”,正是由于这个虚衔。尽管严武对杜甫敬礼有加,尽管杜甫对严武十分感激,但他们之间毕竟是官场上的上下级关系。严武当时有双重身份,他既是成都尹,即最高的地方长官;又是剑南西川节度使,即最高的军事长官。史书记载严武镇蜀以暴猛著称,可见他是威风凛凛的一方诸侯。而杜甫虽然不像李白那样豪气干云、平交王侯,但毕竟是个自尊心极强的大诗人。所以杜甫与严武交往时不会一帆风顺,相反,倒极有可能发生一些风波。
许多古书中都记载了杜、严之间的一场风波。最早的记载是晚唐人范摅的《云溪友议》,说杜甫乘醉登上严武的床,说:“不谓严挺之有此儿也!”严挺之就是严武的父亲。严武愤怒地瞪了杜甫好久,说:“杜审言孙子拟捋虎须?”杜审言就是杜甫的祖父。还说严武的母亲害怕严武杀害杜甫,就派人用小船把杜甫送走,逃离成都。到了五代王定保的《唐摭言》,说法有所变化,说杜甫曾乘醉登上严武的床,高声问严武:“公是严挺之子否?”严武顿时脸色大变。杜甫又说:“仆乃杜审言儿。”严武才没有发作。《旧唐书》中也有类似的记载。到了宋人所撰的《新唐书》中,故事变得更加曲折生动:“尝醉登武床,瞪视曰:‘严挺之乃有此儿!武亦暴猛,外若不为忤,中衔之。一日欲杀甫及梓州刺史章彝,集吏于门,武将出,冠钩于帘三。左右白其母,奔救,得止,独杀彝。”我觉得那条门帘简直是个吉祥物,要不是它三次钩住严武的帽子,我们的诗圣就没命了!要是杜甫在成都被杀的话,杜甫的诗歌作品差不多要减少一半!这个传说有这么多不同的版本,但其核心内容是差不多的,都说杜甫乘醉当面说严武是严挺之的儿子。严武是严挺之的儿子,这是事实,杜甫并未说错。而且这句话其实是赞叹的语气,为什么严武会大动肝火呢?原来古人对别人的长辈是不能直称其名的,当面称别人长辈之名就是“犯讳”,是大为失礼的事情。所以古人初次与别人打交道时,一定要事先打听清楚对方的“家讳”,以免无意中冒犯了对方。现在杜甫竟然明知故犯,当面说出严武父亲的名字,当然是大大的失礼。虽然严武比杜甫年轻十五岁,但他毕竟是杜甫的上级,按照官场的规矩,杜甫应该对严武恭恭敬敬才对。
上面所说的这件事情,传闻的成分很大。特别是严武想杀杜甫的细节,多半是不真实的(章彝倒真是被严武所杀)。因为严武与杜甫双方都有诗歌写到他们的交往,从中看不出有什么嫌隙。杜甫对严武一直怀着深深的感激之意,宝应元年(762)夏,严武奉调回京,杜甫从成都一直送到绵州,接连写了三首送别的诗,诗中不但浸透了深厚的友情,如“远送从此别,青山空复情。几时杯重把,昨夜月同行”(《奉济驿重送严公四韵》),而且鼓励严武入朝后忠于朝廷:“公若登台辅,临危莫爱身。”(《奉送严公入朝十韵》)后面这两句诗,若非对知心朋友,是不可能说出口的。严武也在赴京途中寄诗给杜甫,结尾两句说:“跋马望君非一度,冷猿秋雁不胜悲。”(《巴岭答杜二见忆》)字里行间充满着对友人的依依不舍之情。等到严武二度镇蜀,便汲引杜甫入幕,且上表朝廷推荐他。永泰元年(765)四月,严武突然去世。杜甫从此对成都无所依恋,五月就离开草堂顺江东下。第二年秋天,杜甫在夔州写《八哀诗》,哀悼他平生敬爱的八个人物,其中第三位就是严武,诗中对严武给予极高的评价:“诸葛蜀人爱,文翁儒化成。公来雪山重,公去雪山轻。”众所周知,诸葛亮是得到巴蜀人民热爱的政治家,文翁则是汉代的蜀郡太守,对蜀地的文化教育起了启蒙作用。这两句诗是说严武治蜀有很好的政绩。至于“公来雪山重”两句,则是说严武的一身关系着蜀地的安危。又说:“颜回竟短夭,贾谊徒忠贞。”颜回道德高尚,但只活到32岁。贾谊才华横溢,但只活到33岁。而严武也只活了39岁,所以用颜回、贾谊来比拟严武。此时严武已死,杜甫也已离开了成都,不但不再需要讨好严武,而且不再需要与严武的部下周旋,他根本没有必要说什么言不由衷的客套话。最值得注意是此诗中有这样两句:“开口取将相,小心事友生。”上句说严武博取功名如探囊取物,下句说严武对待友人非常细致耐心。要是严武曾有杀杜甫的念头,杜甫怎么还会写出这句诗来!
尽管如此,我觉得杜甫曾乘醉直呼严挺之名字的事情还是有可能发生的。一来这件事流传很广,多半是事出有因;二来杜甫的性格中本有狂放豪爽的一面,这是他从祖父杜审言那里得来的遗传。杜审言目中无人,经常口出狂言,自称文章比屈原、宋玉还好,书法比王羲之还好。杜审言临终时,著名诗人宋之问等前去探望,杜审言说:“仆在,久压公等。今死,固当慰心,但恨不见替人尔!”杜甫年轻时也非常自负,自称赋能敌扬雄,诗可比曹子建。他在34岁那年赠给李白的诗中有“飞扬跋扈为谁雄”一句(《赠李白》),正是他与李白二人的共同写照。杜甫的豪放性格后来在生活的重压下收敛了许多,但是一有机会还是会显露的。当他在严武的酒宴上喝得酩酊大醉时,脱口说出“不谓严挺之有此儿也”这句话,是完全有可能的。杜甫比严武年长十五岁,当初在长安时可能见过其父,如今看到严武如此体面、威风,便赞叹严挺之生了个好儿子。酒醉之后冲口而出的一句话,没有考虑到犯了对方的家讳,也是平常的事情。这当然是不合礼数的,但正像陶渊明所说的“但恨多谬误,君当恕醉人”(《饮酒》),这并不是有意冒犯对方,情有可原。
至于严武发怒,甚至想杀杜甫的传闻,当然是子虚乌有。然而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传闻呢?也是事出有因。杜甫得到严武的多方照顾,甚至进入其幕府当幕僚,这毕竟属于寄人篱下的性质。即使严武本人对杜甫比较尊重,但是难保别人也持同样的态度。杜甫的自尊心极其强烈,他对别人的态度当然是很敏感的。于是杜甫当幕僚时的心情是不甚愉快的,有时甚至到了难以忍受的程度。请看这首《莫相疑行》:“男儿生无所成头皓白,牙齿欲落真可惜。忆献三赋蓬莱宫,自怪一日声辉赫。集贤学士如堵墙,观我落笔中书堂。往时文采动人主,此日饥寒趋路旁。晚将末契托年少,当面输心背面笑。寄谢悠悠世上儿,不争好恶莫相疑!”这首诗的写作时间当在广德二年(764),当时杜甫正在严武的幕府里。可能是幕府里那些春风得意的年轻人对杜甫不太尊重,他们表面上敷衍着杜甫,背后却肆意嘲笑他。于是杜甫写了这首诗来发牢骚。说实在话,此年杜甫53岁,是个白发苍苍的潦倒老人。他连自己的衣食都无法解决,在那些年轻人面前毫无优势可言,又能用什么来反击他们呢?杜甫回首平生,惟一值得夸耀的经历就是当年在长安曾向朝廷献赋,引起了唐玄宗的注意,于是用夸张的口吻渲染一番,再与当今的窘迫现状进行对比,从而指责这些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晚将末契托年少,当面输心背面笑”两句话说得非常重,“末契”就是“下交”,这里指年长的人与年轻的人相交。杜甫的年龄比那些少年大得多,却反被他们轻蔑地嘲弄,这既是对那些轻薄少年的严厉指责,也是对自己潦倒老境的无奈叹息。所以尽管杜甫在严武幕中当幕僚肯定有些俸禄收入,但他只干了半年就毅然辞职了。“白头趋幕府,深觉负平生”,(《正月三日归溪上有作简院内诸公》)杜甫在辞职前夕写的这两句诗,字里行间饱含着多么深沉的人生感慨!
永泰元年(765),54岁的杜甫离开成都,乘舟东下,从此永远离开了那座为他遮蔽风雨的草堂。杜甫在成都草堂里住得好好的,为什么又要出蜀东下?对此,后人议论纷纷。前人大都认为杜甫想返回家乡洛阳,有的当代学者说杜甫是想返回长安就任检校工部员外郎之职。不管是出于何种理由,反正都是想北归中原。那么为何不向北走而向东行呢?最流行的说法是蜀道艰难,又有战乱,杜甫北归未得,转而东行,就是最终目的还是绕道返回中原。从表面上看,这种说法的理由相当充足,因为古人都有树高千丈、叶落归根的观念,杜甫是中原人氏,为了避难才入蜀的,当然迟早要北归中原。早在三年前,杜甫送严武回朝的诗中就说过:“此生那老蜀?不死会归秦。”(《奉送严公入朝十韵》)可见在杜甫心目中,成都再好,也只是暂时栖身的避难所,决非终老之地。至于先向东行,再折向北方的说法,好像也有根据。两年以前,杜甫在梓州听到唐军收复河南河北的失地,曾写过一首平生少有的“快诗”,诗中设计了自己北归的路线:“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就是先走水路顺江东下,穿过三峡后再转陆路经襄阳北归洛阳。然而我觉得上面的杜诗都是表示一种理想而已,诗中所规划的路线是虚拟状态的,并不是打算付诸实施的切实计划。其实此时中原的形势并未比五年前有多少改善,朝政也依旧混乱一片,杜甫的“检校工部员外郎”仅是个虚衔,他有什么必要返回中原?事实上杜甫出蜀后一路滞留,三年后才穿过三峡,却继续东下,到了岳阳又沿着湘江向南走,根本没有表现出要北归中原的态势。让我们再看看杜甫自己是怎么说的:“五载客蜀郡,一年居梓州。如何关塞阻,转作潇湘游?世事已黄发,殘生随白鸥。安危大臣在,不必泪长流。”(《去蜀》)这是杜甫离开草堂前写的最后一首诗,可见他离蜀前就计划好要前往潇湘,而不是北归中原。我认为杜甫离蜀的真实原因已经说不清楚了,最合理的猜测是此时严武突然去世,杜甫在成都失去了最主要的靠山,所以想东下投奔别人。严武死于这年四月,杜甫在五月就动身离蜀,两者多半存在着因果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