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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号台风

2012-04-29郭海鸿

清明 2012年6期
关键词:老肖李经理台风

郭海鸿

佛龛上两枝蜡烛被风吹歪,左边那枝竟然熄了。老肖踮起脚,伸手将它们扶正,把熄灭的那枝拔起来,对准另一枝重新点燃,然后插回原处。干这个老肖不在行,老板和老板娘从台湾过来的日子,这是他们每天早晚的功课,平时则有公司的重臣们负责礼敬这尊地藏菩萨像。很多工厂供奉的是关公或者观音,而老肖他们的老板喜欢地藏菩萨,据说开厂那年,夫妇俩特别从台湾将这尊白玉陶瓷菩萨像请到了大陆。对这尊手持金锡杖,掌上托着明珠的光头菩萨,老肖是到了这里才晓得怎么称谓的,以前他没听说过“地藏王菩萨”。老肖不信佛,但老板两个多月没来了,员工们、重臣们也都几乎走散,这段日子都是他惦记烧香点烛的事。不信佛没关系,他乐意这么干,这是工作的一部分。公司的日常总管李经理已告假三天,没预留多少钱给他。“老板没宣布关门,香火怎么能断!”老肖对自己说,也对着地藏菩萨像说,“就是我自个掏钱,这香烛也得买。”

从西南方向越过围墙盘旋而来的风“啾啾”叫着从老肖的两耳边上擦过,他掸掸手上的香灰,拿起搁在一旁的铝皮钥匙盘,准备回到保安室。从早上开始,这一小股一小股的风就不停地刮了起来——这是台风的先遣部队,按老肖的判断,这回的台风不会再像上一次那样中途掉头跑掉,绝对是正面袭击,弄不好级数比预报的要大。

这时大门外响起两声凄厉的警笛。“准是姓张的鸟毛。”老肖嘀咕着,跨出几步就到了公司大门口,站在铁栅门内,左手拎着钥匙盘,右手搭在门栅的铁条上。街道办的执法车几乎不是自己开过来,而是和那股随风席卷而起的黄沙、树叶、纸屑一起扑到他跟前的,车头对准厂门,差一脚掌的距离才猛然急刹停下。车窗摇了下来,露出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这张脸在天蓝色的大盖帽下显得像一只倒扣在盘中的猪头。车上的张队长这次不是来执法,而是来传达防风通知的,他急促地按了几下喇叭,发布军令似的喊道:“老肖!再过个把小时,‘纳沙马上到!已经到珠江口那边了,工人放假没有?能够放的全部给我放!都回宿舍去……记住,这不是开玩笑的!”

“遵命!已经通知一百次了……”本来两人之间的距离不需要提高音量,但老肖还是像当年的战地规矩,以高音表明指示到位。看着张队长,他心里道:嘿嘿,不刮台风他们早就自动放假了,现在全厂就剩我老肖一个,莫非也得离厂不成?

“一百次?你没见过台风吧?通知一千次也不够!省长、市长都亲自督战了!”张队长也把嗓门吊起来,不过,这会儿他的声音再大,也盖不过对面突然传来的一连串“哗啦”、“哐当”的巨响,他受到电击似的,一个倒退、急转,把车飙到了街道对面。

这是“万全超市”悬挂的广告篷被风撕烂而塌陷下来的声音,虽然发生在瞬间,但老肖把过程全看在眼里。这块广告篷还是上个月他帮忙弄上去的,附近工厂搬迁的多,员工流失大,生意不好做了,超市老板设计喷绘了这么个大幅布篷广告,试图通过它招徕顾客。“也不给打上几个风眼,台风来了准保要刮走它!”当时老肖这样提醒店老板,老板娘打了他一拳头,骂他“没安好心”。老肖像对待公共物品一样趁机捏了一下老板娘的屁股,带着警告的口气说她:“我没安好心,台风可安了好心!”此刻,“纳沙”还没到呢,这家伙就被它的先头部队从超市二楼部位拿了下来,像一面黄蓝相间的大旗,被一只大手专横地一扯,就全脱落下来,发出的巨响不是布篷本身的声音,而是飞速掉落过程中打着了摆在超市门口的电单车、水桶和活动的铁货架。

隔街相望的老肖禁不住放声大笑,他看到老板手忙脚乱地掀扯布篷,布篷下一双穿着红色胶鞋的脚在风中乱蹬,原来是老板娘被盖在了下面。似乎在呼应老肖,万全超市的邻居们也围拢在那里大笑。台风还没到,先跟这对爱吵架的活宝开了个玩笑,马路上急速走过的路人不期然撞上眼前的喜剧场面,也都停下来围观。这块广告布总算发挥了它吸引顾客的功效。

张队长跳下车的时候,肥胖的老板娘刚好被老板从布篷下拖出来,还没来得及从地上坐起。张队长一边伸手协助老板拖曳他倒霉的女人,一边吆喝围观人群:“有什么好看的!都回去,回去!台风马上就到,大家给我注意安全,别到处乱跑!”在两个男人的合力相助下,老板娘像一座纪念碑般立了起来,也许是为了挽回面子,当众破口大骂起来。她不是咒骂可恶的台风,而是责骂她的男人,骂他净想些没用的点子:“挂个屁广告,客人没弄来几个,差点没把老娘砸死……”喜剧效果骤然升级,由自然灾害变成了家庭纠纷,事件发生了质的变化。张队长显然不便继续插手,他跳上执法车,拉响车顶的警笛,在风中继续奔跑。他要在台风正式到来前把防患通知送达每一个责任点,送达每一个责任人。

如果要老肖说实话,他是这么认为的——相比于工业区安全办的主任小李,这个临时抱佛脚的张队长和那些所谓的上级都属于例行公事,人家小李两天前就亲自登门了。“这是十七号强台风,已经在菲律宾登陆,马上到海南。”小李一家家落实,并且随时传达台风动态,往往老肖刚从电视上看到气象台的滚动预报,小李的电话就到了。“这就是责任心,”老肖感慨,“做人少了这个不行。”

老板娘凄厉的叫骂声渐渐停息下来,从十字路口方向刮来的风却越来越频繁了,像一群肩负行动任务,但缺乏有效指挥的士兵,一片凌乱。“纳沙”正式登陆珠江东岸的时间,按照小李的最新报告和电视上的滚动报道都是晚上九点钟。“看这个样子,估计得提前个把小时”,老肖抬头看了看天色,又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做出自己的判断。现在是下午五点零三分,却像是七点钟的天色,这样乱窜的小股强风,从上午就开始刮起了,就像大戏开演前的锣鼓闹场,在这夏秋之交的季节,它们先把地底的热气倒腾出来,然后让天空零星飘点雨,仿佛在炭火上洒点水,制造点蒸气,把一条街一条街的垃圾刮得满天飞舞。这点对于老肖来说不算什么,他见的台风多了,在广东十八年,每年经历的台风没十场也有八场,比这“纳沙”级别高的没少碰过。“就这个街道辖区内,‘杜鹃死了三人,‘黄鹂死了两人,‘燕子冲走一辆起重机,这些都是上了报纸的……呵呵,那时候你才多大?小学毕业了吧?”昨天,老肖对上门督促防风工作的小李说。“有气象记录以来,地球上发生的台风无以计数,但每一次都是新的,对我们管安全的人而言,每一次都要当作最高级别对待。”小李以私交的名义塞给老肖一包烟,拍拍他的肩膀,再从公事公办的角度提醒他。“没错,这就是责任感。”老肖赞许这个年轻人,他们的工作对应不限于台风,而且包括暴雨、雷电、高温、寒潮以及用电、电梯、叉车的运行、夜班防盗等等,凡是事关人命的事都把他们绑在一起。

随着风速加大,盘绕整整一个下午的闷热开始出现退散的迹象,老肖返回保安室,把空调关掉,将朝街的小窗户打开,让风对流。他这个年纪是害怕空调的,但台风前夕的闷热让他受不了,那是简直要将人的背脊熏出油来的热,反常的天象让人怀疑不是台风将临,而是马上要发生地震。这下好了,似乎从地底下撤走了一个火盆。

老肖抄起墙角的一根小铁棒,挎上大号手电筒,开始五点半的巡厂,这是例行的规矩,跟台风没有关系。老肖来广东十八年,进这个公司十七个年头,每天按时段巡厂八次,一天也没懈怠过——从保安室开始,把整个厂房楼上楼下、房前屋后巡视一遍,除了老板办公室和财务室不能进去,任何角角落落都不放过,每次巡视完毕,必须签名画押。别以为这是保安岗位的形式主义,“乌龟总有追上兔子的时候”,后来老肖当了保安队长,这么形容巡厂的重要性。在没有任何蛛丝马迹的情况下,在巡厂过程中,他发现过三次货梯升降机隐性故障,其中一次还被作为安全特案开过现场会,他还多次当场逮住工人下班前夕藏匿转移零部件,也当场碰到一个香港主管在办公室强行非礼大陆女文员(因为兔子被乌龟追上,这个香港主管第二天就被炒掉了)……巡厂虽然是保安工作的日常内容,但此刻再强调它的重要性,则显得有些牵强,因为,除了台风“纳沙”先头部队制造的响动,厂里没有别的声音,更别说还有第二个人。

工人们不是为了防患“纳沙”放的假,而是因为公司生产萎缩自动跑路。早在两年前国际金融风暴那时起,公司的生产规模就开始压缩,员工也三三两两地离开,从过去的四百多人逐渐减少到了七十多人,五个人的保安部,也走得只剩下老肖一个光杆司令——在这个工业区里,这算是好的,有些厂子早已经没影了。即使这样,老板还是没宣布停产,他接着零星的订单,照常给大家发工资,让大家安心。上个月,公司最后一家客户突然停止发单,机器闲了下来。“老板这个时候不来,就是不打算善终了。”跟着闲下来的工人开始造谣,有个别调皮的偶尔也借酒疯砸点东西。“停产只是暂时的,老板另有计划,大家的工资不会少。”写字楼的干部对工人喊话,“你们只管玩,别闹,很快就有新项目。”尽管从去年开始,就有人传闻老板准备关闭广东的厂子整体搬迁到苏州去发展,老肖不管老板有什么打算,但绝对相信他不会丢下工人不管。“是关门呢还是转产、搬迁,最少会有个妥善的安置。”直至现在正式处于歇业状态,老肖还是坚信,老板不可能“逃跑”,他没必要做那样的事,只是另有打算而已。“凭他们的身家和在大陆创业二十几年的口碑,逃跑啥呢?”他一遍遍对自己说,也对冲动闹事的工人们说,“即使欠工资,也只是这个月而已,没几个钱。”老肖在这里待了十七年,公司没拖欠过一次工资,这是负责任的说法。“老板我们都不信,这年头,凭什么相信你?哼!”那几个把头发染得焦黄的小鸟仔存心跟老肖作对,围在保安室门口站着喝啤酒,然后把空瓶子对着老肖砸掉,似乎让他们闲下来的不是老板,而是这个来自湖南的老保安。老肖强压怒火,故作心平气和地继续跟他们说理:“凭什么?就凭地藏菩萨,他保佑老板发了财,也保佑公司不会倒闭。”老肖站在保安室门口,把几个小青年的目光引往佛龛方向,“放心吧,你们这帮小鸟仔,闲着没事可以去泡妞,去网吧打游戏,去公园跳舞,可千万别在厂里闹事,我老肖把话说到这里了!”也许是受到地藏菩萨的威仪震慑,多少也被这个老保安的淡定所降服,小鸟仔们没再纠缠,自行散开。

没欠几天的工资,工人们急躁什么呢?这点老肖当然理解。这两年,附近很多不大不小的厂子都陆续关门了,有的老板资不抵债,干脆跑掉不回来。连锁反应,大家都担心如此倒霉的事摊到自己头上,搞得每个人都像潜伏的特工,随时监视老板的一举一动,只要老板三五天不现身,就跟“逃跑”挂起钩来……现在,公司的订单停了,而台湾老板居然没着急跑过来,经过工人们的合理推断,当然也就进入了“逃跑”的嫌疑。

推开一楼车间的大铁门,一股裹挟着浓浓的塑胶味和天那水味的闷气直扎胸口,继而卷入鼻孔,老肖不由得立住脚步,身子往后仰了一下。车间里没有人声、机器声,橘黄色的进口注塑机一排排蹲伏着,像一群累趴下的困兽。昨天晚上,小李正式要求工业区所属企业进入防风状态,老肖把一楼到四楼的所有窗户都关死了,所谓防台风,主要就是防这些玻璃窗和户外的广告牌刮落伤人。因为门窗紧闭,隔断了外间的噪音,车间显得更加空旷、沉闷,老肖从腰间抄起手电,拧亮开关,强大的光柱随着他的手势射向各个方位。随着最后留守的工人和干部们辞工的辞工、休假的休假,厂里一天比一天安静,老肖一巡厂就不自觉地回忆起巅峰时期四百多人的盛况。“那时候上街,说出公司的名字,过路的人都多看你两眼。”这是老肖最深刻的感受。公司在这一带名声好,是因为人员稳定,工资起点高,发薪又准时,这可是出门打工的人衡量东家好坏的标准。“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老肖无限感慨。以前巡厂检查的是人,现在为了防风的需要,检查的是那些锈迹斑斑的窗户插销。从早上到现在,他已经四次查看楼上楼下所有的窗户,对可疑的部位,他不需要动手检查,而是通过手中的铁棒这里推推,那里点点,像一个铁路巡道工对待他熟悉的每一块枕木。

从一楼爬上四楼,到顶了,老肖要到天台看看,这是巡查路线的最后一站。刚抓住过道闸门的拉手,推开一个小缝,一股风就像条亡命的大狗似的,一头翻滚进来,老肖本能地拉回闸门,紧紧插上门销。“我的妈!这‘纳沙到底多少级?看这样子,没走到天台,你这把老骨头就给刮跑了!”老肖用铁棒敲了闸门两下,此时,他才老老实实重视起街道张队长和小李主任的防风通知来。“小李读书多,就是说得好,台风年年刮,每次不一样。”老肖放弃了到天台查看的念头,反正楼顶也没什么杂物了——仿佛有先见之明,前些天他拖住跟风要辞工的清洁工罗玉凤把这里清理了一遍,因此还挨了她一顿臭骂。想起那天罗玉凤气急败坏骂人的样子,老肖还止不住一丝小小的得意,就像刚刚发生似的。

站在楼梯口与天台通道交接的排窗前,老肖一手撑在墙粉脱落的窗台上,透过布满黄斑的窗玻璃,看到的是半个工业区的房顶,他们这个四层厂房,算是最高的一列,大部分是三楼格局,据说这个工业区已经列入政府升级改造规划,消息传了好几年了,就是没见动静。工业区一栋挨着一栋的厂房屋顶就像一片荒滩,除了高矮不齐样式各异的老旧水塔,就是日晒雨淋而发黑的隔热层,要是白天,不刮风下雨,还可以看到工人们横七竖八晾晒在天台上的衣服被褥。现在,台风已经很近了,天黑得越来越快,工业区的上空像遮上了一块黑布,阴沉极了。老肖已经看不到更远的地方,不过他完全可以想象得到:他的远方,“纳沙”已从南海登上陆地,携带着暴雨一路肆虐,某处建筑工地坍塌,香蕉林成片成片倒伏,高速公路上的某块广告牌被撕裂,国道低洼路段严重塞起了车……不是他在念恶咒,而是台风的破坏力确实有那么大,不信,今晚的滚动电视新闻和明天的报纸,肯定都是这么描述的。

老肖转身往下走,踏了两级台阶,竟然被自己的脚步声吓了一跳,他有意放慢速度,太快了回声更频。从小到老,老肖都不怕黑,就是在老家村里,白天哪里葬了新坟,晚上他照样出没。当年在南部的战场上,他最出色的就是夜间的丛林侦察。现在,他不是害怕台风,也不是害怕黑夜,而是触景生情——半个月前,他还有七十多个工友在这里出入,三天前,还有一个李经理跟他做伴,而此刻,自己却像个被遗忘的人,也像个临危负重的人,头一次经历孤身守护工厂的台风之夜。

“真是个狗东西!”老肖心里又骂起了三天前开溜回老家的李经理。他认为全厂人都可以辞工、请假,可以乱来,就是李经理不行,因为他是老板最信赖的人,是老板父亲在大陆的故交的儿子,从老板到大陆筹备开厂就在一起。老板大部分时间在台湾或在国外,平时这家伙就是大陆公司的主帅。半个月前,工人们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李经理做出决定:在公司业务转型的过渡期间,谁不愿意留守,要辞工的一个不留,工资马上结,要请假的,也立马放行。这可是这个重臣头一次在老板缺席的情况下做出如此惊天动地的决定。不过,他过于单纯地评估了工人们躁动不安的原因,以为是大家不愿意消耗在这里,要求走人而已,没想到他的决定正中了大伙的下怀——好,你要我们走,我们可以走,但是赔偿拿来,一分不少,要不法庭上见!

老肖也万万不会想到,这些朝夕相处的家伙私底下合议得多么如意,这是拿法律做陷阱,让老板钻进去了——你没生产了,又叫我们走,得按章按法给我们赔偿,一年工龄赔偿一个月工资……“赔偿?我的天!”老肖得知他们故意闹事的目的之后,吃惊不小。他不是担心老板赔不起,而是想不明白,为何在老板遇上困难的时候,大家伙不是挺一把,反而来这么一招?接下来让他更想不明白的是,老板得到李经理的请示后,竟然满口答应,该怎么赔就怎么赔,一分不欠。

财务部的人挑灯夜战,连续加班,按章按法把该给的工资、赔偿结算得干干净净,该领的签字拿钱,卷起背包走人。中间也有人突然意识到不妥,不想走了,李经理接着宣布:“其他没辞工的,公司继续发工资,大家可以自由出去找工作,或者回家探亲。”其实,留下来的也没几个人了,除了李经理和几个写字楼的干部,就是老肖和罗玉凤等几个保安电工清洁工,也差不多都算开厂元勋级别的老人。“老板肯定是生气了,”老肖见这阵势,心里下了个结论,“换了我做老板,也确实心凉。”那天晚上,李经理私下找老肖说,老板老板娘人在加拿大,本来准备就要过来的,你知道公司早就在谈转产的事,这边工人一闹事,他不想过来了。

“老板肯定生气了。”老肖相信这是实情,因为他太了解老板的脾气了。

“是生气了,”李经理说,“老肖,如果你想这时候走,我给你批,咱们相处十七年,该得到的补偿我都给你争取,我这是真话。”

“走?我?”老肖一开始没领会李经理的话,等他会过意来,赶紧严肃回绝他的好意,“相处了十七年,我还在乎这几天?”他心里难受:这个时候你是帮我呢还是存心戏弄人!

“老肖,你领会错我的意思了,这时提出来,争取的条件充分一点,补偿也到位一点,过了我做不了主。”李经理进一步阐明他的用意。

“老板没对不起我的地方,补偿个屁!”老肖没好气地说,“我不走!”说完起身拎了小铁棒巡查去了。他接受不了这样的好意,如果不走开,说不定会发作起来,把铁棒敲在李经理的脑门上。

也是那天晚上,11点多了,李经理拎了酒来,向老肖表示敬意:“即使全部走光,我俩坚持到最后!”整个喝酒的过程中,李经理反复说这么一句话。这话老肖爱听。“这才是人话。”他对李经理说。虽然老肖没处理过惊天动地的大事,但他很清楚什么叫危难时刻,他跟李经理说,我们能够顶住,不仅仅是护卫工厂的财产安全,而且要维护工厂的形象,别让外界以为我们真的出事了。李经理喝得舌头发硬,朝他直伸大拇指,感慨老肖和他的心想到了一处。第二天,果真就剩下他们俩了,中午又在一起喝了点酒,而且喝得有点多。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李经理突然嘱咐老肖,老家有点急事,刚来电话,得马上坐飞机回去。“最多三两天,这边就麻烦盯一盯了。”出租车已经开到厂门口等着,李经理拎着行李,匆匆忙忙扔给老肖五百元钱,道:“这点生活费先顶着,回头实报实销。”

“喂!喂!假设老板老板娘突然过来,我怎么交代?”老肖几乎慌了手脚,追着李经理的屁股问。

“这个你放心,”李经理退回来,压低声音说,“我向他们请假了,有你在,他们全家都放心!”说完,也不管他有没有明白意思,跳上车一溜烟往机场去了。

接到十七号台风“纳沙”要来的消息,老肖脱口就骂李经理:这是什么时候,你急什么急,难不成家里老头子往西去了?奶奶的……他把李经理视为临阵脱逃。也是的,这么大一幢厂房,像玩具似的扔给一个老保安,确实有点说不过去,毕竟不是一块菜地。老肖后悔,不该喝他的酒,稀里糊涂就接受了这个托付。说实话,偷盗打劫的老肖不惧怕,在这里十七年,没跟那条道结怨,加上当年的几年兵役,身手还不陌生。他担心的是老板突然袭击,那他是交差不了的。不过,既然李经理明确说老板知情,哪怕他们真的突然过来,也无所谓了,反正不是他这个老保安把全厂人放走的。

“有你在,他们全家都放心!”想到这句话,老肖对李经理的怨气也消了大半,他相信这不是李经理哄他的,绝对是老板的真实意思,这是他给他们家打工十七年的结果。老板属马,比老肖大五岁,虽然每次从台湾过来都待不了几天,也说不上几句话,但是,哪怕每次过来,跟保安只点个头,他也觉得等于说过话了。他腰上系着的这条皮带,还是老板从台湾带来送给他的。

从楼上下来,老肖以为天塌下来了,仰起头一看,整个天空已经像刷了层墨汁,浓得几乎无法蠕动,看看马路对面,万全超市已经亮起了灯。一大块蓝色的塑料布被风卷到了厂门的铁栅上,没来由地搭在那里,像副攀爬的人形。“真他妈晦气!”老肖一个箭步跨过去,举起小铁棒使劲捅这来历不明的脏物,试图将它拿掉。塑料布借着风势像编织在那里似的,老肖扔下铁棒,动手拖扯,半天才把它扯下来。沾满雨水泥沙的塑料布在他手里,就像刚起的渔网,沉沉的,他把它拖到保安室外的墙角,用脚钩着卷了两个来回,担心它再次被刮跑,又将旁边的一块砖头压到上面。台风可以把几十公里外的东西刮过来,也可以把这里的东西刮到几十公里以外,凶猛起来,别说一块塑料布,就是一头猪从海南岛刮过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呵呵,明天准保让罗玉凤累个半死,不过这些垃圾也可以卖个块把钱。”老肖蹲下身子,拧开花池旁的水龙头,看着满天井的垃圾,边洗手边想。洗过手,他才回过神来,想起罗玉凤也已经在请假那批人里走了。“瞧你这记性,人家已经跑了。”老肖的脑子有那么一瞬间像信号不稳的电视荧屏,水龙头的水哗哗在流,而他的手掌却僵化了似的动也不动。

“糟糕!”老肖发现两枝蜡烛完全被吹灭,香也差不多烧尽,他赶紧扔下雨伞,在衣服上擦干手,弯腰打开佛龛底部的香柜,从里面拿出两支蜡烛和三炷香,这是他昨天晚上专门买了补进来的。平时买香烛都是李经理亲自负责,点香引烛也是他们的事。“要是早一天接到台风通知,我绑也得绑住他,看他还能跑不。”老肖掏出打火机,先将蜡烛点着,然后再对着烛火燃香,鞠了三个躬,把香插上。“不过,知道台风要来,他绝对不会跑,这是个讲原则的人。”在菩萨面前,老肖似乎放下了对李经理的埋怨。

“菩萨应该保佑你才是。”回到保安室,罗玉凤对掸着手上香粉的老肖说。

“当然保佑老板!老板运气好,就等于保佑了我们。”老肖突然感到有点害羞,好像刚才做了件不该被人知道的事。

“人都走光了,还‘我们呢。”罗玉凤再次拿起筷子递给他。

“你们这些人,安了点好心吗?”老肖又急起来,从半空中夺过她递来的筷子,瞪了瞪眼道,“人家老板家大业大,在台湾、加拿大都有公司产业,还担心你们诅咒不成?”说到这里,他禁不住想,这个女人说回家没回家,忽然杀回来,难道真是来气我,想找我吵架不成?

“我随便说说,难道就得罪你了?”罗玉凤坐直了身子,脸色放了下来,“瞧你这性格,老婆不跑掉才怪!跟着你这样的人,日子过得下去吗?”

老肖像被点中了穴位,不再瞪眼说话,端起饭盒扒起饭来。罗玉凤没什么可对付他的,就这句话,说一万次管用一万次。全公司的人都知道老肖是“老光棍”,早年就没了老婆,却不知道他老婆是怎么跑的,甚至有人以为他是个鳏夫。只有罗玉凤知道,那女人忍受不了老肖这种一根筋的脾气,服毒自杀没死成,抢救回来后跟人跑了——这是老肖亲口告诉她的,却像亲手交给了她一件专门对付自己的秘密武器。老肖后来有些后悔,不应该这样把人生中最耻辱的实情兜出来,可当时他是一心一意向她表白,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炖给她吃。“娶错老婆比吃错药痛苦何止百倍。”老肖告诉她实情的目的,不是为了博得同情,而是为了说明自己对待婚姻生活的立场:宁可下半辈子打光棍,也绝对不牺牲做人的原则,委屈自己。老肖一心一意,可是人家不给他这个意思,就这么一晃,“好时光都过去了”,时至今日,老肖的遗憾也没多少了。“人生就这样。”现在,他就坐在她的对面,扒着早已凉透的饭菜,因为过于专注于咀嚼,他感到快餐店使用的像没有充分燃烧的汽油,从两个嘴角往外流淌,使得他不时伸出舌头舔上一圈。他不敢判断罗玉凤是不是真生气,只意识到她盯着自己,视线始终没有挪动过,感到些许狼狈,克制起自己的舌头来。

“乒乓”两声传来,两人都吓了一跳,这声音就发生在他们的耳朵边——朝街的两扇窗门被来回冲撞的风推开又合上!老肖放下饭盒,舔着嘴角,要起身去处置它,罗玉凤已经走过去,合拢窗门,一家伙把插销插上。

“这是上班时间,别插上!等会外面有人叫喊可听不到!”老肖挥舞着筷子制止她。

“别逗了,你现在是24小时分不清上班下班。”罗玉凤像个扳回战局又占了上风的人,“台风把工业区都刮平了,谁会在外面喊你!”

老肖不想再跟她斗嘴,埋下头继续扒饭。晚上他总是吃不多,把菜吃光了,一坨冷硬的饭剩在那里。按他原本的计划,再晚些,等台风收敛点了,他就要关起门来,把猪头肉放电饭煲里热一热,慢慢喝上点酒,然后眯上眼,这天就算过去了。不过,罗玉凤突然杀回来,也没见走的意思,这计划说不定得改一改。

窗户关起来,街道上传来的风雨声嘈杂声小了,但因为没有对流,窜进屋来的风无处可逃,发出低沉的“嗡嗡”声,似乎和屋外的风势成为里外两只手,要把这座小屋放在掌心里捏碎。“台风已经刮起劲,折腾不了多久,很快就要过去。”老肖顺手抽出一根牙签,剔着牙,透过灯光,看着院子里像水帘一样倒挂下来的雨,时不时打个嗝。台风刮起来,倒也让他悠闲下来,不必再去想象这十七号台风到底有多厉害,他脑子里想的是,屋子里这个女人怀着什么目的回来?为什么说好请假回家却滞留不走?

“想那么多干吗?”不过,老肖也提醒自己,别自作多情,“她只是请假,不是辞工,你没权力干涉人家。”

“天!”罗玉凤的惊叫仿佛是跟院子里“咚”的一声巨响同时发出的,老肖几乎是连人带凳子拔起,冲向院子,罗玉凤拖了他一下,没拖住,看着他像个豹子似的,扑向他的目标。

发出巨响的是从楼顶刮落的一块杉木板,老肖一眼就辨出,是天台上那个鸽子笼上的挡板。看到这块木板,老肖的气“腾”地从肺里席卷而出,他双掌交叠在头顶,试图遮挡住朝他袭来的风雨,仰起脖子对着楼顶张口就骂,仿佛上面正站着个人:“我说李经理这个狗崽子,鸽子早死光了,早叫他拆掉,偏不拆,非得等砸出人命才甘心!”

“人家是当官的,骂有什么用!都掉下来了,你快回来,全身淋湿了。”罗玉凤手里拿着伞,站在保安室门口,侧身避着迎面打来的风雨,朝老肖喊。

“娘的,没用也要骂。”虽然没有全身湿透,但也至少湿掉了一半,老肖撤退回保安室,好像冲进雨水之中,就是为了怒骂两句不在现场的李经理。他边扫湿漉漉的头发边走进屋子,水珠子溅得罗玉凤满脸都是。

老肖径直走到墙角,蹲下来打开那个排柜,轻车熟路翻出扳手、铁锤,用脚带上柜子门,顺手拿过手电往腰上一挂,转身走出去,边走边叫罗玉凤:“给我帮个手,打伞。”

“你要去哪?发神经啊?”罗玉凤撑开手中的伞,高举着紧紧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好像生怕他加快两脚走丢了。

“上楼。”老肖道,显得目标沉着,意志坚定。

“等台风过了再拆不成吗?”罗玉凤跟着老肖跳进院子,立马被正面的一股风狠狠地推了一把,额头的一绺发被雨打湿,贴在她的唇间。

“这玩意迟早要出事,想到就拆,转眼又忘了!”老肖加快了脚步,说到这里他的口气没那么戗了,他感觉到,要是讲责任的话,李经理固然有,自己也少不了一份,不论这个鸽笼是谁装上去的,只要伤了人,造成安全问题,他就要负责,到时工业区第一个要追究的就是他。

看来今晚罗玉凤是没事找事来了,狂风暴雨里要跟着他跑到天台拆鸽子笼。“你等在这。”老肖重重地推开四楼过道通往天台的小闸门,回头对罗玉凤说。他把手电交给她,让她站在过道上,他自己打伞出去,准备单手将鸽子笼卸下来。这玩意不复杂,当年还是他跟电焊工一起安装上去的,只是四角上了螺丝,并没有焊死。他现在只需用扳手将四个螺丝拧开,就可以把整个笼子卸下。其实,养鸽子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不知经过多少次台风,编织的竹篾早已脱落,上面的挡板刚刚被“纳沙”摘掉,扔下了天井,现在只剩下一个角铁骨架挂在主体墙头。

他们站立的是工业区最高的楼顶,四周没有什么阻挡物,台风长驱直入,任意翻覆,罗玉凤阻止老肖此刻出去作业,可哪里拦得住。老肖试着跨出去两次,都给迎面扑来的风吓唬回来,像有无数的巴掌蛮不讲理地打过来。“娘的,这风实在太大了。”老肖嘀咕着后退了一步,像一只从栅栏里往外伸脖子的长颈鹿,张望着外面的气象,琢磨着最佳的出击方案。

“不是风大,而是你老了!拗不过它了!”罗玉凤在背后气呼呼地喊道。

“要是这样打伞直走出去,准保被风掀下楼去,这可不成!”老肖没理会她,采取论证的口吻,自己跟自己商量,“要不就不打伞,背靠墙体游过去?”

“我问你,只剩下个铁架子,稳稳当当的,危险到哪里了?再加上人都跑光了,就是掉下来,砸的是空气,不是人!”罗玉凤拖扯了一下他的衫角,喊道,“你要出去你去,我可下楼了!”

罗玉凤果然扔下话转身下楼,毫无商量的余地,老肖这才恢复意识,重新感觉她的存在,刚才的鲁莽劲头一下子消退了大半。是啊,铁架子好端端的钉牢在那里,你去瞎弄什么?“别鸽笼没卸掉,人被吹落楼了。”老肖再次伸出脖子张望了一圈,无奈地放弃念头,迅疾地拉上铁闸门,仿佛把一群追赶而来的夺命魔鬼堵在外面,一声“哐当”的脆响,在楼道上与罗玉凤的脚步声汇合一处,交集回荡。罗玉凤已经摸黑下到了三楼,老肖把手电往下照,追着她的影子,忽然感到内疚起来。“你说,这样的大风天,人家回到厂里来,你折腾她啥呢?”老肖加快脚步,要赶上罗玉凤。毕竟年纪上来了,刚才一股劲往上猛冲,现在要往下走,腿脚有点悬,一级级台阶像棉花堆砌的一样,哪里快得了。

老肖的手电照着罗玉凤的背影,照着那两条十几年没有变化过的乌黑的辫子,现在,两条辫子一甩一甩的,就像打在他的心尖上。辫子没有变,那腰板儿以及两坨屁股可就变化了,就像一只逐渐风干的梨。“你五十一,她也四十七了。”老肖心底下道,像提醒自己记住什么事情。手电光下,一个清洁女工的背影就像一段段流失的岁月,幻灯片似的晃动在这个台湾人开办的工厂里,老肖的眼前像有一万只蝴蝶在翻飞。

台风是在老肖喝第一口酒的时候开始停下来的,其实,说停下来并不确切,而是雨水止了,风力大大减弱。实际上台风本身并没有停,而是快马加鞭,赶往下一个袭击地,至于对这里的破坏程度,老肖只有等明天的报纸电视才知道了,现在记者们都还在抗击台风的第一线。

老肖听到万全超市的卷闸门“哗啦啦”地往上扬起的声音,尽管差不多过十点钟了,老板娘肯定不愿意就此打烊,她要把刚才关门避风的几个小时生意补回来。这年头工厂不怎么景气,这些店家生意太难做了。接着老肖也听到了那些烧烤推车在街上碾过的声音,由于路面湿透,声音不再那么刺耳。“嗯,再晚一点,生意保准好。”老肖推断的依据是,为了防风,各个工厂的小青年们在宿舍憋了一天,现在风雨都停了,一定得疯出来吃点喝点。“他们做他们的生意,我也放心喝酒了。”老肖动手热菜,摆开杯子碗筷,花生小菜,就像一个小家庭,准备凑合一顿被耽搁的晚饭。

“在广东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想明白,为什么台风这么可怕,动不动刮出人命,却都有个好名字,什么纳沙啊,杜鹃啊,梅花啊……”罗玉凤看着老肖自顾自地忙碌,问道。

“我也不晓得,就像搞不懂为什么酒会醉人一样。”老肖一边倒酒,一边敷衍道。

罗玉凤突然定定地看着老肖,说:“天,还不快把衣服换掉,都湿了半夜了!”

“换啥?吹吹就干了,嘿嘿。”老肖道。刚才在院子里来来回回地跳,上衣几乎湿透,不过,贴在身上,倒也熨帖了。

“不换?好啊,不换看你明天好受的!”罗玉凤放下脸上的表情,像斥责淘气的孩子,“都什么年纪了!”

老肖突然感到心里暖暖的,不再顶嘴,放下筷子,起身从靠墙的柜桶里抓出一件短袖上衣,然后回头看着罗玉凤,咧嘴笑了笑,有些尴尬的样子。

“你脱你的,谁稀罕看啊?不就一块光板吗!”罗玉凤道,“去!”

“我换了?”老肖调皮地举起双手,变戏法似的把湿衣服脱掉,把干衣服从头套上。

换上干衣服,老肖感觉到人舒服了许多,嘴巴也活络起来,坐下来半是鼓动半是逼迫罗玉凤喝酒。

“其实我以前会喝,我娘家卖烧酒。”罗玉凤端着杯子,看着杯子里的酒,摇了摇,好像她的心事全都倒影在那里,“后来这些年你知道,哪敢喝。”

“嗯,”罗玉凤愿意喝了,老肖却显得有点理亏。他比谁都明白,她说的“后来这些年”,是指她男人死后的这些年,那时她家的老大正上高中,老二上初中。

“你很有责任感,谁都对你放心。”罗玉凤温柔地瞥了老肖一眼,微微仰起头,喝了一大口酒,显然,这种珠江水酿造的低度米酒令她感到怪异,喉咙紧了一下才吞下去。“这段时间公司发生那么多事,人心都拢不起来了,你还护着老板,我心底下是佩服你的,你是好人。”

“你今晚回来就是为了表扬我?”老肖把神思倒回来,端起的杯子又放下,夹了块猪头肉放到嘴里,店家把醋放多了,呛得他鼻子发酸,“好话我可爱听。”

罗玉凤想笑,也许是为了维护她的话题的严肃性,而强行把嘴角的笑意抹掉,她也放下酒杯,换了一个坐姿,道:“公道自在人心,你也不要老埋怨别人不厚道,各人有各人的顾虑,对公司和老板,感激归感激,但大家可是要养家糊口,要生活的。”

“这是狡辩,狡辩……老板没亏待咱,没宣布破产,闹什么事?叫嚣什么赔偿?”只要一说到这事,老肖就像被点着了火,额头上的青筋突突地跳,皱纹挤到了一堆,“做人厚道不厚道就看这时!”

“我不跟你争,大家共事一场,我只是听了你的,才暂时说请假,不跟风。”罗玉凤再次端起杯子,没喝酒,而是往里面吹气,“话说回来,要不是有你这个死冤家,我还不知道是不是早就不在这儿待了。”

“嘿嘿、嘿嘿……”老肖也把杯子凑到唇边,没有喝,罗玉凤的话让他有点五味杂陈,她说的不就是他想过的吗?要不是有她在这里,自己还不知道是不是早跑了呢。他甚至有点羞涩起来,好像意识到她在向自己暗示什么。

“这回不等了,我都想好了,老板一回来,我还是决定要走的。”罗玉凤突然把杯子往桌面一搁,口气认真起来,“赔偿可以不要,这不是大事。”

“走?还走?到哪还不是扫地?在这里扫不也是扫?”老肖像被突然震醒,喝下大半杯酒,像漱口一样,舌头在口腔里清了个来回。

罗玉凤怔怔地看着老肖,足足五分钟之久才把目光挪开。“呵呵,我背井离乡扫了十几二十年的地,在老板眼里是个扫地的,在那些干部眼里也是扫地的,原来你看我也是一辈子扫地的?”她的眼圈一点点红了起来,“当初我就想啊,再扫几年吧,今后就再也不用扫地了。这几年,儿子说妈别扫了,妈别扫了,可我还扫……”

老肖意识到自己的话把人家的心说疼了,这么些年的光景一下子仿佛都调集到了眼前。是啊,她在这里扫地一扫就是那么多年,把两个孩子送上了大学,现在也都已经毕业工作,人生中最为重大的历程,在同事们彼此的相处中,无意中化作了过眼云烟。“容易吗?一个女人……”老肖的眼圈不由得也发红起来,心里对自己说:别老跟人家说厚道,人家是该回去了……有很长时间,老肖没敢说话,而罗玉凤也像不再打算开口的样子,这种情形比17号台风的整个生成和消退过程还漫长。老肖没再给她倒酒,自己喝自己的,想起来就夹块肉,剥一粒花生。罗玉凤把酒杯环握在两只手里,像雪天里抱着的暖瓶。

“不过,说要走了,我还是挺舍不得的,”罗玉凤看看老肖,打破了一屋子的沉默,“所以,请了假也没走。”

“有什么舍不得的?公司现阶段不明朗,等老板过来才晓得下一步怎么搞。”老肖道。这是实话,他只是坚信老板不会丢下工厂不管,不会知道他下一步怎么走,即使决定清盘关门,那也不是他管得着的事。

“嘿,是,有什么好舍不得的。”罗玉凤淡淡地笑了一声,抬起眼皮掠了老肖一眼,把杯子凑到了嘴边,像对着水龙头,让杯子里的酒徐徐地流进口中。

这时候,外面响起了喇叭声。老肖跑出去,一看果然是街道办的张队长,他这是来了解台风破坏情况的。

“没大事,房子没倒,没死人。”老肖没好气地对他说,不准备跟他多说话。

“老家伙有气啊?喝过了?”老肖的态度显然让张队长一时吃不透。

老肖没理他,甩头回了保安室。刚要进门,裤兜里的手机响了,他退了出来,一看是李经理打来的。“妈的,莫非约好了?”他嘀咕着走到天井里,双脚站立在满地的垃圾中,跟李经理通话。

“不好意思,老肖!刚才才注意到台风的消息。”李经理嗓门粗大,好像担心路途遥远,影响接收效果似的,“‘纳沙刮得大不大?厂里没事吧?”

“没大事,没死人,”老肖抬头望着黑茫茫的天空,道,“请您放心。”

“有您在,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李经理道,“呃,不对啊,老肖,你不高兴啊?”

“说没事就没事,厂房还在,机器还在,人也还在!”老肖闷声道。

“请多多包涵,我马上回来,回头请您老喝酒,听我好好解释!”李经理急急地说,好像生怕对方不听。

“回来?不回来也行,明天我把厂子卖了!”老肖大喊一声,而后把电话挂了,放进裤袋,犹豫了一下,又掏出来狠狠地摁下关机键,他感到自己此刻的心情不适宜过多承担这类通话。

除了偶尔的一点倔,老肖不是喜欢拿话顶撞人的人,此时,他只是说不清楚地烦躁,好像弄丢了一件什么东西,又实在想不起这东西到底在什么地方丢了,什么情况下丢的,甚至也没弄清,到底东西丢没丢掉。他点燃一根烟,抽了两口就扔掉了,反剪着双手,在院子里画圆圈打转,像一头拉磨的驴。“纳沙”已经远去,丢下满地的垃圾,老肖的每一脚都踩在纸屑、树叶、塑料袋、烂布条上,这就是每一场台风例行留下的礼物。每转一圈,老肖就要朝佛龛方向看看,两只蜡烛的火苗轻轻地摇曳着,照得地藏王菩萨满身泛着金黄的光圈,只要他的目光专注一点,这光圈就好像自动在向外围扩大,形成光团,让他感受到一种温暖的抚慰,就像回家的路上看到熟悉的景物,心里踏实下来,疲惫的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

等老肖回到保安室,罗玉凤已经斜靠在沙发上睡着了,一条辫子搭在胸前,另一条被自己压在肩膀下,她的脸上闪动着一抹酒后的红晕,嘴角微微张扬,仿佛故意装睡的人,连眼角的鱼尾纹也带着恶作剧的笑意。老肖在她身旁站立了许久,甚至听到了她的心跳。他从墙上取下那件平时值夜班所穿的军大衣,在空中抖了抖,再走过去轻轻盖在她的身上。他想是不是要帮她把鞋子脱了,又怕把她惊醒。他看了看钟,快12点了。他关掉屋子里的日光灯,揿亮值班桌上那盏粉红色的台灯,将保安室置换成休息状态。

“眯一眯,天就亮了。”看着这个第一次在保安室入睡的女人,老肖的双眼流露出怜香惜玉的光芒。他探过身子,从桌子上端过自己的杯子,把剩下的酒一口喝了,然后轻轻地将门带上,斜挎着大号手电,抄起那根小铁棒,开始例行巡厂。

责任编辑 苗秀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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