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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宝贝

2012-04-29林雪儿

清明 2012年6期
关键词:风铃产妇孩子

林雪儿

1

梅影从病房回到护士站,走到丁点儿的摇床前,本来睡着的丁点儿,睁开眼睛静静地看着她。那一刻,梅影觉得丁点儿的目光是上帝的。此刻上帝与丁点儿同在。上帝好像借丁点儿的目光告诉梅影:接受并且感激。

丁点儿的眼睫毛垂下来,像是幕布关闭了星空。梅影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想不出丁点儿的母亲,怎么舍得丢下这么一个天使般的孩子。喧哗的产一科此时奇怪地安静,已经诞生的生命偎在母亲的怀里,即将诞生的生命还在母亲的身体里,他们都是今夜开放在产一科的花朵。

梅影翻看病历,产妇厚厚的孕前超声显示,孩子从一个小水泡开始,慢慢长大,胚囊,心跳,初具人形,有了可以动的躯体和胳膊,然后长出肌肉。人的发育是多么奇妙啊,再美的花朵也不如一团细胞发育成人那么惊心动魄。梅影看着最后一张超声图片,孩子把小手含在嘴里,美丽得让她全身流过一阵愉快的战栗。梅影忽然觉得还在子宫中的孩子不是某个人的所属,是这个奇妙的星空寄放的,只是出生的过程才慢慢加载某个男人和某个女人的生命信息,出生以后,才属于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

梅影把自己想得痴了,恰好老公安哲的短信来了:“抱枕而眠,造人计划又耽误一天,明天加倍补起。”

梅影回说:“梦里造吧。”

安哲回了个流口水的头像,梅影笑了。安哲刚从西藏回来休假,决定这一次要个孩子。她和安哲算好了,假如现在怀孕,孩子就在龙年春暖花开之时出生。安哲要一个女儿,梅影堵上他的嘴,说只要一个孩子,儿子还是女儿都是命定。安哲说白当个医生,有科学的。梅影说什么都科学了,这日子没法过。安哲笑着点她的额头,说她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事太多。

梅影发了一枝梅花给安哲,独自笑了。透过窗口看深邃的夜空,仿佛她的孩子在星空的某一处。她呼唤一声宝贝,自己把自己感动了,好像被爱浮起来。她到婴儿室巡视一圈,花朵般的孩子们都合了花瓣,到夜的深处梦游去了。婴儿在梦里去了什么时空,能否记起在子宫里的岁月?梦里是五彩缤纷,还是世界最初的模样?梅影屏息,静听婴儿们香甜的呼吸,闭上眼睛,恍惚置身一个五彩缤纷的天堂,花朵们正一瓣一瓣在绽开。梅影回到值班室,躺在床上,还在想婴儿们的梦。

一个俊朗的男人,托着一个孩子,站在高高的海堤上。我在堤下,仰望那个男人,心里万分紧张,生怕那个男人把孩子抛下大海。虽然大海已经张开丝绸一样光滑柔软的怀抱,准备接纳孩子。我还是下意识地伸出手臂。男人却一个漂亮的入水动作,把孩子轻轻放在海上。他围着孩子,哼一首曲子,那首曲子慢慢长成一朵莲花。孩子躺在莲花的中央喊妈妈。我推着莲花,在冰蓝色的海上漂过。多美的孩子啊!我哼着男人哼过的赞美诗一样的音乐,望着莲花中的孩子,幸福与爱好像无边无际的海水,把我淹没了。

梅影迷迷糊糊地醒来,确信刚才做了个很美的梦,生怕自己忘记了,赶紧记下来。还没写完,就听到护士站一个怪怪的声音在喊:“梅医生,痛。”

梅影出了医生办公室,看清是明一在装怪,就说上帝啊,你让这个男人也体味一下女人生孩子的苦吧。明一装出很疼的样子,把梅影和护士小宣都逗笑了。

明一停了笑,说他一个朋友的亲戚的朋友生孩子,已经在来医院的路上了。梅影说:“天下人都和你沾亲带故。”

明一耸了耸肩,说职业害的,他就是那帮朋友的私人医生。话没说完,尖声的叫喊,在电梯打开的时候,把空气都搅起了漩涡。

“明医生……明医生……”女人夸张地叫着明一,好像明一能减轻她痛苦似的。一大帮人手里拿着各种各样的婴儿用品,一脸的重托,眼巴巴地望着明一。朋友拍着明一的肩,说交给你,就放心了。孕妇的丈夫叶胖子说,等儿子出生后,好好感谢你。这不,从怀孕到现在,他在娘肚子里就认识明医生了。明一脸上笑着,心里却说,还是不认识的好,说不定以后还得当这儿子的私人医生。明一真的想躲了,从产妇怀孕开始,每次都来找他,让他带她去做B超。超声室的医生开他的玩笑,说明一,你这胎是儿子。弄得明一很尴尬。

叶胖子把一本厚厚的病历交给明一,自豪地说孕前检查全部正常。

明一顺手把病历递给梅影。叶胖子把明一拉到旁边,悄悄地说,找个有经验的医生。明一让他放心,说梅影是很负责的医生。还开玩笑说:“你的儿子一出生就看到美女医生岂不更好。”叶胖子的眼光上下扫了扫梅影,笑说:“那不和他老子一样的好色。”

产妇安排在33床,在窗边能看到远处的岷江。可是产妇好像并不满意,说33这号码不安逸。梅影说33是最为神圣的数字,在伊斯兰教里,天堂里人们的年龄永远都是33岁。产妇被梅影说得笑了,走到窗边,灯光迷离,叫了一声哇:“叶胖子,江边好美耶,叫你爸给我们买个临江房。”然后拍着肚子说,“儿子,我们要住临江房。”

梅影忍着笑,把产妇带到检查室,检查宫口才开两公分。可是产妇叫得很投入,还把头摇来摇去。梅影说:“你看过生孩子的电影吧?”产妇来了兴趣,说她怀孕后就没上班了,几乎天天看电视,那些生孩子的戏都是假的。那些演员都没生过孩子。“梅医生,你好像韩剧里那个妇产科的女医生哦。”

梅影说没看过。产妇又叫一声哇:“这个电视你都没看啊,不过电视里好血腥哦。我才不当医生呢,太恐怖了。”

梅影说:“你现在不疼吗?”

产妇说:“真的耶,怎么和你说话就不疼了。哎哟,开始了,开始了,不行了,我疼。”

梅影把手放在产妇的手上,说:“假如把孩子的出生当成一条路,那么这条路有一百米长,现在孩子刚刚出发,所以你还是节省些力气,到孩子需要的时候,你好帮他。行吗?”

产妇咬着牙,点了一下头。问孩子还要走多久才来?

“顺利的话,也许和太阳一起来。”梅影说。

出了检查室,产妇很兴奋地对她老公叶胖子说:“梅医生说我们的儿子和太阳一起来。”

叶胖子又上下扫描梅影。然后对梅影重复了一遍对明一说的话:“等儿子出生后,好好感谢你。”

梅影笑笑,说明医生的朋友嘛。明一撞一下梅影:“行啊,几句话就赢得了她的信任。”

“她自己还是个孩子呗。”梅影说。

明一笑了一下,只说小心点,有事给凌主任打电话。梅影说,啰嗦。

叶胖子把明一送下楼,说:“一时半会还生不了,干脆宵夜去。”

明一吃惊地说:“老婆要生了,你还宵夜,太潇洒了吧。”

叶胖子说:“再体会一下无牵挂的感觉。”

明一耸了耸肩,说怪不得每次产检都是你老婆一个人来,敢情你并不想当爹。

叶胖子笑说:“老子逼的。生个儿子,就有摇钱树了。”

“你还是回去吧,你老婆会不高兴。”

“她高兴得很,生个儿子,目的就达到了。”

“你们……很奇怪。回去吧。”明一说着把叶胖子推进电梯。又给梅影打电话,如果需要帮忙,叫他。

梅影给丁点儿换了尿不湿。丁点儿只是哼哼两声又睡着了。梅影把丁点儿的手放在脸上,来回摩挲。丁点儿的小手激起她无限的母性。她给安哲打电话,说她梦见了孩子。

亲爱的宝贝,也许你还住在星空,隔着万里看我。爸爸说,他也梦见你了。他就是那个站在岸上的英俊男子,是他才能赐我宝宝。可我相信,你与我早就是缘定了的。你必然在某一天,住进我的身体。再在某一天,来到这个世上。又会在某一天看到我给你写的信。

叶胖子来找她,问他老婆怎么不疼了?是不是出了问题。梅影说宝宝累了,要休息一会儿才赶路。梅影给产妇做了检查,她的手抚摸产妇的腹部,胎儿反抗似的动了一阵,又睡了,好像说别动我,我还不想出来。梅影听了听胎心,像时钟的钟摆平静而有节律。梅影安慰叶胖子:“别着急,等待越久喜悦越多。”

“太折磨人了,我喜欢痛快。”叶胖子揉着眼说他要睡了。产妇拍着她的肚子,“乖宝宝,不让你爸爸睡哟,让爸爸陪。”

2

叶胖子的儿子在太阳升起的时候还待在母腹里。明一上班时,梅影说:“那孩子是等你。”

梅影交接病人时,叶胖子不管不顾冲进办公室,说他老婆吐血了。凌主任示意梅影去看。梅影跑到病房,产妇只是把嘴唇咬出了血。叶胖子说:“你还是把她弄到待产室去吧,我的肉快被她揪掉了。”

产妇咬牙说:“你必须陪我,我是给你生儿子。”

叶胖子跟梅影眨了眨眼,说:“手术室闲人免进。”

梅影说,进待产室还早,在病房待着还可以看电视。又对叶胖子说:“即使进了待产室,你也可以陪她,还可以在孩子落地的一瞬间拍照。”

梅影对产妇说她要下班了,明天来看她,就是两个人了。产妇却要梅影帮她接生。梅影为难地说,科室有交接制度。实际上是和安哲约好了,回清溪老家。虽然梅影母亲不接受安哲,但是安哲要回西藏了,出于礼节,也要去看看母亲。产妇遗憾地说:“晚上做了个梦,就是你把儿子交给我的。”

梅影说:“白天你会做另外的梦。”然后对叶胖子笑笑,说需要什么可以找明医生。

梅影用消毒液洗过手,站在衣帽镜前画口红。明一站在她身后,说:“亲,要去约会啊。”

梅影不理他,每当明一用这种淘宝体说话的时候,坏主意接着就来。

明一的听诊器挂在脖子上,工作服像风衣那样敞开着,一副风流倜傥的派头,朗诵般 说:“我的真情像梅花开透。”

梅影对凌主任笑了一下,也哼起老歌《一剪梅》,这歌属于凌主任时代的,因为凌主任喜欢,经常哼,他们都学会了。只是哼的时候有一丝戏谑之味。

梅影在医院门口等安哲。一个卖花人骑着一辆带货架的人力车,停在她面前。货架上摆着一些长势葱茏的植物,其中多是栀子,小小的枝头不可思议地承载了许多花骨朵。买菜的晨练的人们经过时,都说花开的时候肯定漂亮。一盆一盆的栀子被人们买走了,剩下一盆叶子对生花茎折断的植物,孤零零地歪倒在货架上,新鲜的折断处渗出一些浆液,梅影不知怎么有一种痛的感觉。她问卖花人这植物的名字,卖花人说:“风铃草。”风铃草大概是太普通的品种,加上又断了茎,卖花人倒提花钵,向垃圾桶走去,可到了垃圾桶边,又停下,把风铃草放在路边的花圃里。

这时候安哲打来电话,说他的营长来了,到当地部队办公事,只有半天的时间,他必须陪。回家的事只能取消。梅影有些失落,她对这种事先安排好的事,突然变卦而产生一种空虚感。

梅影的眼光落在风铃草上,这名字让她的想象力无限地张开。旷野里到处是风铃草,花开的时候,风吹过能发出一种声音,像丁当作响的风铃一样的声音,澄明之景让她变得轻盈起来。她俯身抱起风铃草,好像拥抱的是整个开花的原野。她仔细地看剩下的花茎上还有六朵花蕾,蓬蓬松松的,快开了的样子,折断的一端花蕾繁密,还有一点纤维连着。梅影把风铃草抱回家,用胶布接好断端,放在阳台上。

饭桌上一盘新鲜草莓压着一张纸条,安哲说他在外面陪营长,让她自己做饭。梅影看了看收拾得整齐的家,心里暖暖的。她边吃草莓,边在百度输入风铃草,却出来与诞生花连在一起的网页。传说在希腊罗马神话时期,大自然一片洁净,碧海蓝天,众神化作的花朵降临人间每一天。诞生花由此而来。在生日当天得到诞生花祝福,视为获得幸福的的最佳途径。今天也就是七月十号的诞生花恰恰是风铃草,太有缘的巧合,有了解不开的神秘之感。梅影觉得有化作风铃草的神在看不见的地方注视着自己。她打开风铃草的图片,白色、紫色、淡蓝色还有渐变红色,都那么楚楚动人与娇弱堪怜,与她想象的能发出金属声音的风铃相去甚远。风铃草唤出她柔美的心境来,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好像都伸出怜爱的触须。

梅影给安哲发了个短信:“爱。”

安哲回说:“n次方。”

梅影独自笑了,哼着小曲洗了澡,换上白色的睡袍,躺在还存有安哲气息的床上,给母亲打了电话。母亲说茉莉花茶已经制好。梅影故意说我又不喝茶。母亲不说话了。梅影多希望母亲亲口说,茶是给安哲的。

亲爱的宝贝,如果你再穿越得久远一点,你会发现一个美丽的地方,一条名叫清溪的河,流出大山之后,遇见一片开阔的原野。这个原野的中心有一个小镇,名叫清溪镇。清溪镇的四周全是茉莉。等到四月,清溪镇泡在一种花香里。小镇所有的人都变得神清气爽,所有的人都在微笑,所有的人都成为温柔的爱人。你的外婆我的母亲,正带着孩子们在茉莉花的田野上,孩子们唱着茉莉花的歌,像蝴蝶飞来飞去。母亲站在田野上向着南方眺望,说花开了,花又开了。学校的老师就在这个时候气喘吁吁地跑来,让她马上回去。

母亲接到父亲战死疆场的消息,把自己哭得气断声绝。母亲抱着两岁的我,一天一天坐在茉莉花盛开的河边,回味和父亲坐在河边的情景。她一个人对着河流喃喃自语。我就在年复一年的茉莉花中想象父亲,一个领章缀着红星的解放军战士。一些被母亲反复抚摸后变得发黄的黑白照片,陪伴了我的青春期。等我寻找另一半时,我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军人。母亲却坚决反对我找一个军人,到现在母亲还不愿意接受安哲。亲爱的宝贝,我爱你外婆,也爱你爸爸,为什么生命中两个重要的人却不能相融。等你来到我的生活,宝贝,也许外婆会看在接受你的份上,接受你爸爸。

梅影发现写到她和安哲的事就想一直写下去。到了吃午饭的时间,她还没弄饭。梅影泡了一碗方便酸辣粉,但又放下了。做妈妈的向往,给了她动力,为了将来的孩子,她不能胡乱地对付自己。她做了青豆炒碎肉、蒸茄子,还弄了小白菜汤。安哲问她吃什么时,她报出的菜名,让安哲吃惊,说,2012到了。梅影说,2012如果是真的,那么她责任重大,为了人类,生一个孩子。两个人在电话里讲得久了,等打完电话,梅影发现电话显示有个未接来电,是产一科打来的。梅影刚刚接通电话,护士长的声音非常焦急,只说来医院。

3

梅影刚出电梯,就听到女人声嘶力竭的尖叫。护士们行色匆匆。护士长兰瑾看见她,就说快点去产房。凌主任和明一因为胎盘前置大出血正做手术。33床偏偏在这个时候快生了,不要助产士接生,正闹腾。梅影在准备间换衣服的时候就听到产妇高声叫骂:“叶胖子,你混蛋,老子不生了,不生了,叶胖子,我日你先人。”

梅影皱了皱眉头,疼痛让先前那个满口台湾软语的女人,变成了另一个人。哪一个才是女人真实的面目呢?梅影进了产房,叶胖子满头是汗,手足无措的样子。产妇在产床上动作幅度很大地扭来扭去。助产士按住她的腿,不耐烦地说:“别叫了,全世界的女人都会生孩子。”

梅影听听胎心,偏快了,就把氧气给她罩上,抚摸着产妇的肚子,说不疼的时候深呼吸,疼的时候用力往下。产妇说:“梅医生你来了就好,我要你给我接生。”助产士不满地哼了一声:“全世界就你一个人生孩子。”梅影拉拉助产士的手,表示歉意。助产士甩开了。助产士做了二十年,经验比梅影丰富多了。而产妇却选择一个毛丫头,助产士是有些不愉快。产妇却不管,一下变得乖巧起来,不再大幅度地动,疼的时候也不骂叶胖子了,只是嘴里无目的地叫着:“梅医生……梅医生……”疼痛的间歇,她说:“梅医生你给我说话吧,我喜欢听你说话。”

梅影看胎儿的头发隐隐而现,边穿手术衣边说:“知道诞生花说法吗?”产妇说“蛋生鸡,怎么生花?”梅影噗地一声笑了,给产妇讲欧洲古老的习俗,讲诞生花的传说。说今天出生的孩子,诞生花是风铃草,一种很美的花。产妇高叫一声,孩子脱离了她的身体。孩子的脐带较粗,梅影用钳子钳夹时,钳子好像小了,不能夹完。助产士开了另一个消毒包,取大号的钳子。助产士边开包边说,消个包,成本要几十元钱。梅影没有说话,孩子一直没有哭,肢体的肌张力也在降低,梅影吸尽了羊水和痰液,孩子还是像待在母腹一样,闭着眼。叶胖子焦急地说,“梅医生你要救我儿子,我给你烧高香。”梅影用一张纱布盖在孩子的嘴上,对口做人工呼吸,孩子慢慢地恢复了张力。梅影剪断脐带的瞬间,孩子才哭起来,声音越来越大。梅影给孩子穿衣服时,发现孩子骶尾骨的上方隆起一个米枣大小的囊肿,梅影脑子里闪过脊椎裂几个字,但是自己又在心里否认了,想只是一般的皮下囊肿就好了。梅影把哭叫着的孩子举到产妇面前,惴惴不安地说:“看看你孩子。”

产妇头发被汗水湿透了,沾在一起,睁开疲惫的眼睛,看了一眼,说:“梦里你就是这样抱给我看的。”梅影本来想把孩子长有囊肿的事告诉她,但是又忍下了。她把叶胖子叫到了婴儿室,让他看孩子后背的囊肿,叶胖子说:“无所谓吧,这么小一点,切了就完了。”

梅影说等凌主任看看再说。孩子的小嘴网来网去,像是寻找吃的,梅影把孩子抱给产妇,教她怎样喂奶。叶胖子在旁边愉快地说:“晚上我请你们吃饭。”

梅影摇了摇头,回到办公室,凌主任还没有下手术台。她查了关于脊柱裂的资料,真怕是脊柱裂。脊柱裂是一种常见的先天畸形,是胚胎发育过程中,椎管闭合不全而引起。椎管内容物从骨缺损处膨出形成囊性脊柱裂。“但愿但愿,孩子不是这一种。”梅影有个让明一嘲笑的习惯,遇到不好的事,总是徒劳地说但愿但愿。梅影放下书,又去看了看孩子,很仔细地摸,越摸心越紧。她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叶胖子最坏的结果:“孩子先天脊柱裂。”

梅影沉郁的样子,让护士长兰瑾觉得很奇怪,但是没时间来问她。只说太忙,还没给丁点儿喂奶。梅影仔细地洗了手,在品牌众多的奶粉中选择了伊利。商家为了做广告,送了各类婴儿奶粉来,丁点儿从来不缺奶粉。梅影兑牛奶时,丁点儿的目光跟着她转,她明显地饿了,但是精灵一般的小家伙却很少哭。有时候医生护士一忙,根本没机会喂她,她也习惯了到下班的时候再吃。梅影把她抱在怀里,丁点儿是一天比一天的沉了,表情也一天比一天的丰富起来。梅影埋头看着她,心里说:“丁点儿,但愿那个孩子像你一样的健康。”

“亲,你喂孩子的姿势特美,如果再敞开怀,绝。”明一说。

梅影却一脸正色地问:“凌主任在哪儿?”

凌主任查看了孩子,说马上CT。叶胖子不同意,说孩子这么小就让他吃射线。凌主任说孩子的病情需要,如果有椎骨缺损,孩子需及时治疗。

明一拍拍叶胖子的肩膀,说诊断清楚才好治疗啊。叶胖子却骂开了:“锤子,B超不是说一切正常吗,还是你亲自带去做的。”

明一要解释,凌主任挥手制止了,说:“现在是明确诊断,这是医生的责任。”

孩子的CT报告,比梅影想象得还要严重,缺了两个脊椎骨。梅影忽然想到那个断了茎的风铃草,难道世间的一切真的是安排好的么?

凌主任对叶胖子说,必须尽快手术。叶胖子问手术成功性有多大?凌主任说:“最好的结果是残疾,最坏的结果是截瘫和大小便失禁。”

“不做呢?”叶胖子又问

凌主任说:“比最坏的结果还坏。”

叶胖子抓起桌子的茶杯泼向凌主任。护士长兰瑾以最快的速度冲到凌主任面前,问他伤着没有。凌主任推开兰瑾,平静地说:“如果泼水能泄你心中的绝望,那么你尽管泼。”凌主任没有发火,但他坐在那儿自有一种威严,叶胖子停了手。

明一说:“我们和你的心情一样。”

“去你妈的一样,是我的儿子!我,一辈子只能守着一个屎尿都拉在床上的人,是我!妈的,怎么是我!”叶胖子拍着胸大声叫,一边擤鼻涕一边流泪。梅影递给他一张纸,他接了却指着梅影狠狠地说:“你就不该救他。”又指着明一骂:“你不够朋友,每次都是你带去做的B超,每次都说正常。”

叶胖子伏在桌子上哭,没有人劝他,大家只是看着他,怎么劝都苍白。

叶胖子哭完了,一个人向病房走去。走廊里有一些男人向他投去同情的目光,有个认识他的中年女人不合时宜地对他讲:“你这辈子别想伸抖了。”叶胖子不知道女人说了什么,他的脑子里全是表哥一家的情景,表哥两口子都是老师,却生了一个脑瘫儿。为了这个脑瘫儿,好好的职业没有了,好好的家也没有了。脑瘫儿在八年之后无缘无故地失踪。表哥还进了疯人院。叶胖子去看过表哥一次,表哥很清醒地告诉他,不要孩子,孩子是来索债的。如果父亲能慷慨地拿钱给他用,他不会和这个女人结婚,更不会要孩子。他无法想象每一天只能守着一个截瘫的孩子过完他的余生。

叶胖子回到病房不到五分钟,就传来激烈的争吵。叶胖子说老婆生了个怪胎,怨她天天看电视。老婆怨他天天喝酒,种子不好,还说他报应,在外面乱搞女人。叶胖子说别以为不知道你的底细,他妈的就是个妓女。其他病员家属纷纷来到护士站说太不像话了,让管管。兰瑾要去,凌主任却说,梅医生去吧,她是主管医生。明一的眼光在凌主任、兰瑾和梅影身上游移不定,对梅影小声说:“聪明点。”

梅影不知道怎么劝他们,她心里更多的是对孩子缺陷的遗憾。那么一个美丽的孩子却少了两个脊椎骨。刚出生的孩子脊柱骨应该有三十三个,他却只有三十一个,无法到达完美与神圣的三十三。梅影推门进去,叶胖子和老婆吵得更凶。梅影走到婴儿床前,她抱起孩子,走到窗边,说:“三十三,你爸爸妈妈不欢迎你来,你说不是你的错,不是,你也希望美丽着来的,你很抱歉,是不是?三十三,给爸爸妈妈说对不起。对不起。”梅影叫孩子三十三,她希望他是完美的三十三。三十三块骨头,天堂里人们的年龄永远三十三。泪水在梅影眼眶里打转。叶胖子跑了出去,产妇呜呜地哭。梅影帮孩子换了尿布,按了一下产妇的手出了病房。

走进办公室,却听到大家在说笑。梅影心想,叶胖子骂得对,我们和他一样难过吗?不可能。日子是他在过,我们只是看客,同情也只是倏忽而过的情绪。现在大家可以笑了。凌主任说过我们是医生,如果所有的生与死,所有的疾病与痛苦,我们都和当事者一样,这日子怎么过下去。梅影告诫自己要学会放下,但是她无法像其他同事那样,让苦难转身得如此利落。

4

梅影回到家,奇怪钥匙开不开门。弄了好久,门才从里边打开了,安哲蒙上她的眼。梅影说:“别闹,没心情。”

安哲说:“闭上嘛,下一分钟是惊喜。”

梅影不耐烦地唉了一声,但是很快控制了自己,无权把工作上的不愉快带回家,何况安哲在家的日子是可以用分钟来计算的。安哲把梅影领到客厅的中央,才放开她的眼睛。梅影看到小桌子上摆着一黑一白两个芭比娃娃。梅影说好可爱。抱起来,握她的小手,明明是握黑色的芭比,白色的芭比却发出声音:妈妈。梅影放下黑色的,握白色的小手,黑色的却喊妈妈。梅影很好奇,同时抱起两个,芭比们安静了,眼睛却像星星一样不停地闪烁。梅影说:“太美了。”

安哲说:“我走了,就让他们陪你。”梅影望一眼安哲,发现军装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沙发上,电视里正在放《碧海蓝天》,深蓝色的大海好像壅塞了整个客厅。梅影不安地说:“假期还长吧?”

安哲愣了片刻,然后内疚地说:“已经接到部队命令,明天就要归队。”梅影盯住他看了一会,突然扑进他的怀里,哭起来。安哲吓坏了,用力地抱着她,说:“不走了,不走了。”梅影却哭得更伤心。天天盼天天望,回来了,好像还没好好地看过他,好好地闻闻他身上的味道,总想有时间,还有时间,可都是一眨眼的工夫啊。

安哲不停地吻她,说:“骗你的,真的不走,还有一天在一起,不,长长的一生在一起。”

梅影停了哭,骂安哲坏蛋,在他肩膀上狠狠地咬了一个印子。安哲叫了一声,更深地吻她,她回应着,情深意浓地缠在一起,在海浪的拍打声中,激情四溢。

梅影伸出一只手,安哲接住了,手心相互摩挲。梅影醉心于这种时刻,手心相对,才有一种安全与熨帖。梅影另一只手滑过他的额头、鼻子,停留在嘴唇上。梅影说:“不是还有十多天么?”

安哲说:“营长来了,说部队处于非常时期,让我最好回去。我后天和他一块走。”

梅影说:“我是医生,四天值一次夜班,一生就少去了四分之一,而你是军人,一年才一个月的假,又少去多少,算不清了,你要怎么赔我?”

安哲指着自己的心说:“你一直在这儿。在多高多高的山上,你都在这儿。”

梅影指着自己的心说:“真希望不要这么爱你,知道不,这儿疼。”

两个人的头又靠在一起,梅影说她要喝水。安哲却把她按住了,说:“别动,上亿个精子士兵正向前冲。”

梅影笑说:“好像比我这妇产科医生还知道得多。”

“她在哪里?”安哲问。

“谁?”

“卵子啊。”

“当兵的,用比喻,好不好?”

“好吧,比喻,像芭比娃娃,两个精子获胜,最好一个儿子一个女儿。”

“允许你做梦。”

“如果是真的呢?”

梅影不说话了,一下想到叶胖子的孩子,她的心本来在云端,突然跌了下来。她说:“不贪心,一个够了,健康的一个。”

安哲在梅影身下放了一个靠垫,拉开客厅淡紫色的窗帘,斜阳正好穿过玻璃落到梅影的身上,安哲又把空调调到27℃,说:“辉煌的造人时光。”

梅影只是笑。安哲让她好好躺着,他煮绿豆稀饭。梅影接着看《碧海蓝天》,主角雅克戏逐海豚,大海发出一种来自深处的声音,雅克一脸的幸福,好像听到一种呼唤,他是属于大海的。最后他舍弃怀孕的妻子,归于大海的深处。梅影已经能背诵台词了,安哲总是看这部电影,梅影说:“你会不会有一天,也像雅克一样觉得大海才是家?”

安哲边淘米边说:“生活在到处是山的地方,总向往海。很奇怪看了这部电影,总觉得那山就是海。”

梅影说:“那山本来就是海变成的。我什么时候去看你的山。”

安哲笑说:“那就是真的海了,因为有了美人鱼。”

梅影从沙发上跃起,从背后抱着正在炒菜的安哲,安哲回头在她脸上吻了一下,说有油烟,到客厅去。梅影把头靠在他后背上,随着他的身体摇,说像大海。安哲笑说,大海可不是你在电视上看到的。

梅影想到安哲许多的日子总在像大海一般的天空下,单调的蓝与孤独,终不是抒情诗,她更用力地抱了他一下,好像安哲在下一刻就奔大海而去了。梅影的鼻子有些酸涩,她甩了甩头,不让自己再想象离别。她离开安哲回到客厅,日光无比眷恋地照着芭比娃娃,光芒里的芭比娃娃美得令梅影心颤。她又抱起他们,故意冷落其中之一,让他们不停地喊妈妈,她不知道这其中奥秘。人类的脚步已经借科学走得太远,中国的神舟八号可以在遥远的太空和天宫一号对接,美国可以向火星发射探测车。可是科学却无法解决这个浩瀚宇宙的生物之一,人,缺三个骨头无法行走,大小便不能自控的荒诞事实。梅影想到叶胖子的孩子,望着太阳西沉的方向,沉默不语。

梅影开始记日记。写给她亲爱的宝贝。

亲爱的宝贝,如果你来这个世间,我决不会干涉你什么时候来,每一天对于你来说都是吉祥的日子,每一天都有诞生花,每一朵花都美丽。亲爱的宝贝,如果时光退后二十年,你再回到现在来,我相信你也会了解什么是爱情。那个说要把你带到我身体里的人,就要走了。他是否如愿地把你带来,我还不知道。现实是他要走了。其实从他回来的第一天,我就已经想到别离。一个月,就像浓缩的人生,盼望、等待、然后别离。很多时刻,抱着他,别离会突然来袭,仿佛一放手,就只剩下刻骨铭心的思念。

我在那里,不管你想与不想,我都在那里。他说。可是我能不想吗,爱情让人变得如此脆弱。他夹一块菜放在我碗里,也会让我泪流,眼巴巴望着他哽咽。我如何去,如何放心去?他问。他终是要走的,为了他的理想。

亲爱的宝贝,安哲去那么遥远的西藏,缘于七年前。那年我们还是大四的学生,他是中文系有名的才子,已经有诗歌、散文在地方杂志发表。他伸头办了一本文学刊物,是学校的风云人物,他的身边有的是女孩子的殷勤。我们在同一所大学,但是我学的是严谨务实的医学,在他的眼里是迂腐的一类。只是因为青春大概都与文学有缘,我写一篇怀念父亲的文章发在他办的刊物上。文章最后我说有一个心愿,找到生命的另一半,一定要去看看父亲。春节放假的时候,他背了一个背包出现在我面前,说陪我去看父亲。

亲爱的宝贝,如果你能看到这一幕,你千万别笑,我竟像一个灰姑娘,王子提着水晶鞋找到了我。我的疑惑与兴奋大概都写在脸上,他说,别误会,我只想陪你去看英雄。

他还称我父亲为英雄,刹那间,我的泪流下来。我已经很久很久没听人这样说过了:英雄,父亲。每年发到母亲手里的慰问信,总是差不多相同的句子,发的人已经忘记为什么而发,只有收的人在简单的字里又经历一番煎熬。亲爱的宝贝,那个年代离你太遥远了,也许到了你成年的年代,可能使用越南的香水,可能身边的同事就有越贡美人,但是在1979年,我们国家与越南有过一场战争,一直到八十年代末期,战争才完全停止。我的父亲,在1984年老山战役中牺牲了。他如何而死,我和母亲只是在他战友的回忆里,去想象。战友说父亲太善良了,要不然不会死。战友的惋惜,常令母亲不安。好像父亲死得不那么惊天地,泣鬼神,父亲只是因为他的爱美与善良。战友说,父亲的心像孩童,有次和父亲一起巡逻,在望远镜里发现三个美丽的越南女子,长发过了腰际,她们在山林里手牵手地笑着向父亲和战友隐蔽的地方走来,战友说是敌人化装的,父亲却说能看到女孩子们的眼光,那么清澈,像清溪的水。他向那三个女子微笑挥手,那三个女子先是一愣,而后也向父亲挥手,渐渐消失在丛林里,一会儿就听到其他战友说,那三个女子身上捆绑了炸弹,被我军消灭,但同时也有战友牺牲。父亲还一直惆怅,说那么美丽的女子为什么要参与战争。这一次父亲的善良救了他,但是战争是残酷的,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战友说,老山攻击战打得很惨烈,他和父亲都幸运地活了下来。因为天气炎热,越军的尸体散发着臭味,出于人道我方通知越方不带武器收尸。战友和父亲瞭望监督,父亲有时候还帮他们,说脱下军装其实都是兄弟姐妹,可是其中一组人却携带武器,与父亲和他的战友们展开了肉搏。父亲让战友们撤下,他却死在越南军人的短刀下。战友说,好惨啊,把他救下来时,他的身上全是刀眼。因为失血过多,他就死在战友的怀里。

父亲的往事,我无法评判其是非。亲爱的宝贝,我只知道我的父亲是个烈士,躺在云南的麻栗坡烈士陵园。我和母亲在每一年的春节,只能去清溪河边给他烧纸钱。那个把你带到我生命里来的人,带着我坐上去昆明的火车时,我就像在梦中,今年我能跪在父亲的墓前了。一路上我给他讲父亲的故事,他说,父亲不是他想象中的军人,但是是一个真正的英雄。亲爱的宝贝,他一路上是把我当成英雄的传人厚待的,第一次体悟一个男孩子竟然有如此细腻体贴的心。同时他还是幽默的,他看过许多我不知道的书,一路上他在讲,漫长的旅途因了他不那么乏味了。我不知道去麻栗坡怎么走,全是他一个人操心,他总说:请跟我来。这是一首过去的老歌,但是在他嘴里唱出来,时听时新。从昆明到文山,从文山到麻栗坡,一路上都有人问我们是出来旅游吧,我小声说是。他却大声说,去麻栗坡烈士陵园。人们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我们,淡漠多于同情。二十年了,我无权谴责人们对于那场战争的遗忘。二十年,父亲如果再生又是一代英姿勃勃的人了。何况人们对于残酷的东西有天然的遗忘,要不如何享受生活的美丽呢。只是希望人们能容许我们有一个空间,让相关的人独自去怀念。

到麻栗坡时,天空下起细雨,但城里压抑不住一种节日的喜庆,快过年了。千里凭吊而来的我们尚且产生一种异乡的孤独。想想父亲,一个人在这儿这么多年,我的泪水流下来。我们在县城买了菊花,遗憾这个季节没有茉莉。我对他说起父亲和母亲的家乡,说起一片一片的茉莉花田野。他让我在车站等他。他不知打那儿弄来一盆茉莉,没有开花,但是叶片厚实,枝条强韧。我们到达陵园时,天却晴了。陵园大门连着一条弯曲的道路,在两边的青色中伸向天堂似的远方。我们站在门外,看门楣横幅:祖国知道我。

我心中油然而生一种庄严,鼻子一酸,又要流泪。他牵着我的手,又念一遍:祖国知道我。

他说这是一种多么神圣的情感啊。进了陵园,瞩目的是每一座墓前都有一朵鲜红的玫瑰。有个穿青衣扎花头巾的老婆婆摸着墓碑喃喃。有个人还在墓前摆放菊花,听说我是烈士的后代,他拥抱了我,说孩子别哭。他说躺下的都是他的战友,战友们家人很远,但是他住得近,他每年都会来看他们。他还说玫瑰是昨天一个深圳来的老兵敬献的,说躺下的这些人都年轻,大多数还没来得及恋爱,他要送他们玫瑰,让他们去追心上人。

亲家的宝贝,我无法不哭,面对我的父亲。他死的时候比我还要年轻,为了一个信念,为了祖国,这么多人献出了生命。那个老兵再三邀请我们去他家过年,说战友的孩子就是他的孩子。我是觉得冒昧。但是安哲,就是你的父亲却觉得这里的人可信。我们去了老兵的家,老兵给安哲看了很多当年照片。安哲一直很兴奋,他们谈了很多。老兵让他善待我,他说不知道我愿不愿意给他机会照顾我。

安哲从背后抱着梅影,问她写什么呢。东西全部收拾好了,后天出发。梅影赶紧合上本子,说写你后天要走了。

日记,让梅影心里好像轻松了些,不再为后天的离别而魂不守舍。她投进安哲怀里,把脸埋在安哲的胸前。安哲拥着她亲吻她的头发、耳朵、嘴唇。他的手在她后背抚摸,把她放在沙发上,划过她的每一片肌肤,让她再次燃烧起来。他在她身上放了一枝梅花,拍了许多张照片,说是带到高原,让她在那只有风雪的夜晚盛开。梅影脸色绯红,她说要安哲记着这个夜晚,她是一只健康的梅花鹿,安哲是她可以奔跑的森林,他们彼此叫着对方的名字,奔向用光年计算路程的星空。

安哲说吃饭的时候,梅影突然想起断茎的风铃草,跑到阳台一看,风铃草被太阳晒得蔫蔫的,胶布接好的断端,叶片和花蕾耷拉在一起了无生气。梅影把断端取下,重新给风铃草洒了一点水,希望风铃草能开出一瓣花来。心里说:“叶胖子,你也不要放弃,哪怕孩子手术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

5

早上查房的时候,梅影发现叶胖子和产妇都不在病房,婴儿断断续续地哭。同病房的病人说,叶胖子昨天出去后,今天早上才回来,和女人嘀咕了一阵,说是出去吃饭,一直没回来。梅影找来凌主任和护士长兰瑾,兰瑾到处翻了一阵,大人的东西都不见了,只有各种各样的婴儿毯和婴儿衣物放在衣橱里。凌主任说:“又是一个弃子。”

兰瑾风一样出了病房,按叶胖子留下的号码打出去,电话已暂停服务。兰瑾哭丧着脸。凌主任问梅影:“你昨天到底对他们说了什么?”

梅影委屈地说没什么啊。婴儿好像也知道被遗弃了,哇哇大哭。梅影说是不是尿了,打开婴儿包毯,发现一张打印的纸条:“律师帮我查过,《中华人民共和国母婴保健法》,其第3章第18节这样表述:经产前检查,胎儿有严重缺陷的,医师应当向夫妻双方说明情况,并提出终止妊娠的医学意见。我们在你们医院检查不下八次,你们却没诊断出来。第一,明一应该为娃儿的出生缺陷负责;第二,梅影不应该抢救这样的娃儿。这是对我们的生活质量不负责任。我们不要娃儿了,你们看着办吧。我们不追究你们的责任,你们也别来找我们。”

凌主任看完纸条,只是重重地叹息一声。兰瑾把婴儿抱到护士值班室,在丁点儿床旁边再放了一张婴儿床。

凌主任给医务处打电话。医务处的人说,有那样一张纸条,如果联系公安局,肯定会为医院找来麻烦。暂时放在你们那儿吧。

兰瑾说,这暂时也不知道是多久了,一个丁点儿让护士们的工作量增加不少,现在又是一个,还是个有病的。

凌主任通知大家开会,把叶胖子留下的纸条念了一遍,问大家有何想法。

明一很气愤,说:“恶毒!”

一个医生说:“兰瑾不是认识很多想收养孩子的吗?”

明一说:“你有病啊,这个孩子谁要,烫手山芋。”

凌主任说:“明一,你就是喜欢找事做,现在被人抓住把柄了。说实话,这个孩子应该产前检查的时候就被淘汰。人家叶胖子倒也不是托词,如果和医院闹起来,医院还不是要赔钱!还有你,梅影,别滥用你的同情,你是医生,生死是常事。”

明一望一眼梅影,闷头不语。

梅影说:“凌主任,我真的有错吗?就算我先发现孩子有缺陷,我能不救他吗?可是这孩子怎么办啊?”

凌主任无法回答,孩子被父母抛弃了,民政局不接收,他们又能怎么样?

梅影发现所有人都望着她,好像她对三十三负有责任。梅影说:“明医生,你明天帮我上班行不?”

明一说:“你没必要躲,这不是你的责任。”

梅影咬着嘴唇,眼睛里是泪,却笑着说:“我要送安哲去机场。”

梅影要送安哲去机场,安哲不同意。说是他走了,她一个人回家,他不放心。梅影说:“如果不送你,我也不安心,为了让心有安处,就让我送你呗。我已经跟明一换班了。”

两个人坐在拼凑的出租车里,因为有营长和旁人,也不好说话,只是两个人的手交叉在一起,两个相爱的生命对话源源不断从手心传出,手心可以接收爱么。梅影的手心觉得特别的热,手心的满也让她从身到心都有一种实在感。

安哲走了,过了安检门,衣着军装的背影在梅影切切的眼光里渐行渐远。梅影有一种恍惚,仿佛是父亲的背影,她突然产生一种害怕,手心贴在脸上,安哲的气息还在。

上班的时候,梅影偶尔盯住手心入神,明一问她是不是在学看手相。梅影反问他:“心在哪儿?”

这话把明一问着了,他按着自己的左胸说:“此心非彼心,心在哪儿?”

凌主任说:“当然在脑子里。”兰瑾说左手臂,她说每次难过,她的左手臂都疼。

梅影说:“心在手心里。”

明一把桌子上的青苹果放了一个在梅影的手心,说那兵哥哥常牵这只手吧。大家哄笑。

梅影看着大家闹,想热闹是他们的,她把手机握得发烫了,安哲的信息还是没来。她也知道他的车可能正在峻岭峡谷中,无法接收她的信号,可是她仍然无法放下一种担心。“有没有消息,我都在那里想念你,你是我生命的惟一。”安哲说过,从你选择军人的那天开始,思念就会像一条蛇,跟着你,缠绕你,折磨你,直到你心力交瘁,神经衰弱,活了半辈人的军嫂说过。

明一看梅影忧伤的样子,谎说下班后请梅影帮他去看一个病人。梅影说,你是我的师兄,别损我了。明一说,到人家家里,我一个男的,总是不方便嘛,帮帮忙。梅影同意了。

明一开车,慢慢行驶在河边新修的公路上。这条公路是专门修的休闲车道。一边是汽车道,一边是自行车道,道路一边是峨眉河,另一边靠山坡,种满了各种观赏植物。梅影望着坡地上的黄蝉出神。黄蝉已经凋了,只剩下一两朵在枝头,葱茏的藤却越发密了,很快这些藤会只剩下枝条。梅影突然觉得日子就像车窗外的景物,在快速地溜走。她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肚子,月经期已经过去了两天,那个生命中的孩子会不会在她身体某个地方开始扎根。她沉浸在另一个时空里。

明一说:“开心点,没什么病人,不过是让你兜兜风,三十三也好,安哲远走也好,你看这自然界是不是一切还是按原来的样子进行着啊。”

梅影笑了一下:“想不到明医生还有这样宽的心胸啊。”

亲爱的宝贝,我是看着头顶的星空,踩着夜晚的露珠回来的。我仍然不知道你是否开始从星空出发。安哲说,从一颗星到另一颗星,距离也是要用光年来计算的。我就想像你已经展开天使的翅翼起飞了吧。等待你的我,一切的过程应该是光滑的,我该是沐浴了身,还要沐浴了心来等你。可是三十三却让光滑的生活有了一道粗糙的痕迹。很想一直沉在关于你和你父亲的梦里,然后迎接每一个健康的婴儿来到世间,生活只有爱和感激。可是三十三在那儿,不知道走向何方,意识到三十三的存在时,就有一种揪心之痛。同是父母的宝贝,可是发育异常的他被遗弃了。亲爱的宝贝,为了你的健康到来,我会尽量调节自己的情绪,给你一个充满爱的身体。

梅影发现记日记成了她打发孤独时光最好的消遣方式。掩上笔记本,时光不经意就滑到了十一点。她吃了一块冰淇淋,洗完澡上床,给安哲打电话,安哲仍然没有开机。她睁着眼,想起和明一开车见过的黄蝉,一下跃起,找出安哲拍的照片来看。她可以随心所欲把花放在鼻子下闻,而不担心中毒。

和安哲一起骑自行车走这条路,是在六月底。安哲刚从西藏回来不久,别人开车出去玩,她和安哲只能骑自行车。她喜欢双臂环抱了他,把脸贴在他后背的感觉。那个时候幸福像是水可以流动,她觉得自己的身体每一寸肌肤都泡在水里。她一路哼着歌,就到了这些艳光四射的黄蝉面前。当然他们不知道这种花的名字。他们惊异于花的形状,顶端膨大像百合,一直含羞半闭罢了,偏在末了打开五瓣花朵,黄得明艳而丰润。梅影把鼻子伸进花心里,像蜜蜂,一朵又一朵嗅过去,觉得心脏怦怦地跳起来,晕倒的感觉。她说晕花了。安哲把她扶到草地上坐下来,给她和花拍照。他们极想知道这花叫什么名字,但是没有人因花开而停下。安哲说一个人走过而看不见花开,只能说这个人太粗糙了。安哲为花拍了近景和远景,让朋友们看过,却没有人告诉他这是什么花。安哲耿耿于怀,非要把名字弄清楚。他们把照片放在网上,希望别人能告诉他这是什么花。

黄蝉!

这个名字,让梅影有些失望,她一厢情愿地叫花“黄婵”,联想到婵娟这样的字,才觉得美气。可黄蝉这种植物有毒,会让人心跳加快,呼吸障碍。梅影想到当时的晕花其实是一种轻微的中毒。他们相互嘲笑了一阵,然后安哲引伸出去,说单纯的人总是容易受到以美的名义而来的诱惑。让梅影以后一定要知根知底后再靠近,否则中毒。梅影笑说,如果是一个长得像金城武那样的男生,轻微中毒也无妨。安哲要打她,她一边躲一边说,遇到金城武那样的男人不停下太粗糙了。

梅影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她想到两个人的好,馨香。也想到一个人的好,自由。

梅影伸开自己的手,又感到手心对安哲的一种呼唤。她用另一只手摸索手心,让那种奇妙的不安感慢慢消失。

虽是深夜了,她还是给安哲发了条短信。没想到安哲回了短信,说他本来可以早点给她发短信,但是他要给她一个惊喜,过几天她就知道了。梅影笑了一下,念着他的名字,往梦里去了。

梦里竟然是在去云南麻栗坡的路上,她与安哲两个人走在一群人中,她的视线越过一些人看他,发现他正看她,他们慢慢地靠近。他走在她身边了,他的指尖触了一下她的手指,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喜悦感从手指迅速流遍全身。他握紧了她,她说不出话来,幸福的眩晕。早上醒来,梅影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尖微醉,梦里的感觉还在。她又给安哲发了短信,说梦里牵手,心存感激。

迎着阳光去上班,她的手好像还有梦里的感觉。她伸展指头,让阳光从中滤过,心也像晴空一样的灿烂了。可是到了科室,小宣抱怨三十三昨晚不停地哭,闹得她想发疯。让凌主任和兰瑾快想办法弄走。凌主任丢下一句:“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梅影从凌主任的话里听出一种凝重和无奈。

护士们也叫孩子三十三,但是不喜欢三十三,特别是小宣。兰瑾只得专门安排两个办公护士负责,护士争着喂丁点儿牛奶,三十三常常被遗忘了。梅影和明一仿佛成了罪人,护士们都在怨他们,好像是他们给她们增添了无限的麻烦。

丁点儿是安静的,她常常玩自己的脚,好像知道自己的命运,不哭不闹,有人去看她,她就使劲儿地笑。不管是护士还是医生,无事时都喜欢到她的的小床前逗逗她。而三十三要么沉睡,要么哭。护士们把三十三的小床移到鞋柜的后面,眼不见心不烦的样子,三十三被遗忘的时候就更多了。

凌主任又找了医院领导,说是要报告公安局,免得以后惹麻烦。办公室联系公安局,公安局说找民政局,民政局说孩子有病理所当然应该在医院。医院领导说,你们科室不是有个丁点儿在嘛,有经验了,你们看着办吧。

看着办,怎么办?据新华社报道,我国是世界上出生缺陷儿的高发国家之一,每年有20万~30万肉眼可见先天畸形婴儿出生,加上出生后数月和数年才显现出来的缺陷,先天残疾儿童总数高达80万~120万。这是一个可怕的数字,意味着每年陷入困境的人群以160万~240万的速度递增,如此庞大的苦难降临到世间,上帝看不到吗?

上帝的眼睛闭着,三十三除了上帝,还有谁可以依靠?三十三的哭声让整个产一科坠入地狱。三十三被遗弃的故事,在每一个病房传递。生产了健康孩子的产妇家属总是谢天谢地来看三十三,然后发扬爱心,喂三十三喝一点牛奶。而没生产的产妇陷入极大的恐慌。仿佛三十三是个魔咒,他们不停地谴责孩子的父母,也谴责医院,怎么让一个怪胎堂而皇之留下,让他的哭声摧残产妇的神经。

其实三十三摧残的不只是病人,产一科的医生和护士都被三十三的哭声闹得心烦。兰瑾每天愁眉苦脸,一向稳健的凌主任也束手无策。他们无权决定孩子的生死,也无法解决当前的困境。兰瑾把三十三交给民政局,民政局又把孩子送了回来,留下一句自生自灭。可三十三不是一株可以自由吸收水分的草,他是一个孩子,需要人的帮助与养育。三十三回到产一科,产一科的笑声没了。爱说爱笑的明一,沉默许多,好像和谐快乐而略有那么一点幸福的上班日子结束了。三十三哭得声嘶力竭时,明一抱着三十三不停地转,走到阳台上,对梅影说:“你猜我想做什么?”

梅影紧张地走过去,夺过三十三。明一说:“你以为我会摔下他?”

梅影没说话,明一说:“是我自己想跳下去,不活了。”

梅影把三十三放在小床上,又喂了他牛奶。

凌主任请来神经科专家会诊,专家说这种严重的椎骨缺损加上脊髓空洞,后果不乐观。为了孩子本身的生活质量,也该放弃。

梅影再喂三十三牛奶时,兰瑾说:“别喂了,自生自灭。”

梅影望着三十三,眼泪再一次浸了出来。上帝是让三十三来考验人心么,让他们面对如此困难的抉择?

梅影回家很迟,在路上看到三个人提着板凳追打另一个人,嘴里还骂:“打的就是拿警棍戳人的人。”

被追的人倒在街边的石阶上,头上不知是磕出了血还是被打出了血。梅影出于医生的本能,看见血,赶紧去扶他。他却推了梅影一把,满嘴酒气,骂骂咧咧:“走着瞧,龟儿子些。”

梅影碰在一根树子上,额上起了包。

围观的人漠然地看着梅影,没有人关心她。

梅影回家,用冰敷在额上。疼痛轻了许多。

亲爱的宝贝,三十三还能像在母亲的子宫里那样安然吗?也许对于他来说,睡在哪里都不如睡在母亲的子宫里。他不明白母亲的气息已经远离,更不知道,这个世界最初的礼物竟然是遗弃与罪恶。亲爱的宝贝,我无法告诉你这个世界怎么啦,也无法说清人与人之间为什么会这样,怀着满腹的疑问与愤慨回到家,仍然轻易地被寂寞击穿。人世的险恶,孤单更生出一种无望,渴望被拥抱,渴望亲爱的人在朝朝暮暮,说我们在一起。

亲爱的宝贝,我给安哲打电话,无法接通。虽然知道在部队,有时是不能开机的,但是我多想告诉他,这个世界正在发生的事。越打不通,越是想念,手心无比的空虚,我把芭比娃娃放在手心里,芭比纯净的眼睛让心灵稍稍安定。亲爱的宝贝,我想象那是你的眼睛。你现在藏在芭比里,你陪伴我,在这个夏日的晚上,你让我手满,心满。

亲爱的宝贝,我们相信安哲,在另一片天空下,同样地想念我们。坐下来写日记的时光,是属于我们三个人的。写日记的时候,我觉得你们围在我身边。

听我说,慢慢地说,虽然时光流走了就不再来,但是我又想时光走得快一点,安哲会回来,你也会到我生命中来。

今天一个大月份孕妇引产,产下胎儿后,奶很胀。我让她挤在一个瓶子里,然后喂给丁点儿。丁点儿吸了一口,停下来,好像人奶的味道与她平日喝的奶有差别,她的手拂开奶瓶。我又把奶瓶放进她嘴里,哄说,丁点儿喝,这是妈妈的味道。这奶喝了,你少生病。

丁点儿好像知道这不是她妈妈的味道,她一边哭,一边一只小手乱舞,想拂开奶瓶。

我被丁点儿的愤怒逗笑了,把她抱上桌子。她看着金鱼缸里游动的金鱼,不哭了,咿咿呀呀地说话。我又把奶瓶放进她嘴里,这次她没有排斥,把奶喝完了,对着我笑。我也笑起来,把她的脸在我脸上挨了一下。我特别地满足。我让她亲小宣,小宣却跳开了。

小宣说,不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喜欢小娃儿,拉稀摆臭,哭哭闹闹,还不知道她闹些什么。烦。将来结婚也丁克。

亲爱的宝贝,这是天性吧。人类如果不喜欢孩子,人类能延续下去吗?反正我已经在等你。我拍了一下芭比,让她叫了一声妈妈。

妈妈,这个屋子没有其他的声音,只有妈妈,妈妈……

6

安哲第一封信到达的时候,梅影正揣着巨大的喜悦:她怀孕了。她把妊娠试纸从尿杯里取出来,看见两根红线,幸福像电波一样迅速漫过她的全身,片刻眩晕之后,她心里发出无数次的呼唤,亲爱的宝贝,亲爱的宝贝……

明一在看报纸,抖出一沓信来。他一起丢进旁边的纸篓里。小宣在丢了的信中间发现有梅影的私信,问明一是不是故意的,想破坏军婚?明一看是西藏寄来的,心里愧疚,嘴上却说,这年代谁还写信啊。哪一次的信不是各种杂志打着各种幌子,要我们出钱的垃圾?谁知道还有西藏的爱情藏在里面。

梅影还在想她亲爱的宝贝,看到安哲的信,更认为是一种注定的缘。她对小宣连说几声谢谢。同事们笑了,但是凌乔枫说了一句,当医生的人不应该这样马大哈。做一百次剖腹产都一样,但是一百零一次可能就不一样。

明一为掩饰自己,闹梅影,要她读安哲的信,说是久违了爱情。

梅影好像反应不过来,把信递给明一。明一拿在手里,并不是真要读。小宣却从明一手里抢过信,撕开就读。

“我的花儿,高原风吹进来,窗帘上的梅花就活了。我伸手去捉,花儿丝滑般从手里溜走,我好像听到笑声,是我的花儿的。

你有多想我,我就有比你更多一倍地想念你。我的花儿,夜半从想你的梦里醒来,你仍然无处不在。站窗前,月在中天,绮丽的高原夜空,蓝天依旧,白云依旧,因为夜色显得柔和、静美。一轮明月是舞台的聚光灯,照耀我的花儿在空中舞蹈。光秃而粗糙的山峦,月下呈现暗蓝的颜色,也像镀上一层爱情般。因为你,我如此地深爱这高原的大地与星空。一个人夜晚的高原,我听得见来自你的声音,你让一个男人的心变得无比的柔软。忽然想能克隆另一个我,一直把你抱在怀里,让你恣肆盛放……

花儿啊,在不能触摸你的地方,我如此清晰地知道给予你的是什么样的爱!”

小宣先是抱着一种好奇心,从没有人给她写过信。她想不出拇指一按就出去短信甚至张口一说就可飞信的时代,在信纸上还能写些什么。她抱着好玩的心情读信,可是读到后来她深情起来,把信递给梅影,说你接着读。然后独自跑到阳台上。明一给兰瑾使了个眼色,兰瑾去看小宣,小宣在哭。小宣含着眼泪进来,说:“梅影,给我介绍一个当兵的,让他也给我写这样的信。”

明一揶揄道:“人家兵哥哥本来戴军帽,你还得给他一顶绿帽。”

“明一,你他妈的闭嘴,你老婆才给你戴绿帽、红帽、黑帽、蓝帽、帽、帽!”小宣吼得语无伦次。

“明一,我就奇怪,怎么小宣都能感动,你就不受影响。你不觉得这样的情书很美吗?”凌乔枫主任说。

明一说,逗小宣玩的,梅影接着吧。

梅影的神思好像才从遥远的地方回到她的身体,说:“你们干嘛啊,这是我的私信。”

医生和护士包括实习生们都看着梅影把信揣进衣袋里,脸色绯红,像还未卸妆的主角,娉娉婷婷地出了办公室,说看病人去。

明一感叹:“爱情让女人变得如此美好。主任,你写过情书吗?”

凌乔枫说:“当然,我们那个年代。”

“那你觉得最初的爱就是一生的爱吗?”明一又问。

凌乔枫说:“最好的答案是问你自己。”

“我们想知道你的答案。”明一紧追着问。

凌乔枫说:“大家别在办公室待着,多看看病人去。”

明一对兰瑾和小宣扮个鬼脸,悻悻地出了办公室。

看起来,凌乔枫在检查病历,实际上他的心思被安哲的信拽回一些有爱的时光。安哲说得对,心爱的女人让男人的心变得柔软。凌乔枫拿出手机,发条短信:晚上一起吃饭。对方回说,银都大酒店有饭局。凌乔枫的情绪就有些失落。他到阳台上抽了一支烟,梅影回到办公室,他问,信看完了?

梅影说,心里没其他事再看。

她记得那些句子,像开放的花朵一样的句子,她不是花儿,是飞在花儿之上的蝶,她飞入每一朵花蕊。她找不到承载她感情的语言,而安哲能找到,他送给她的是他的爱还有无法言说的文字的美。

亲爱的宝贝,刚给你父亲安哲打完电话,说你来到我身体了。他自豪地说,是他送我的礼物。我没有告诉他,我的手心异常的空落,想要他握住我的手,想和他十指相连。我把芭比的手放在我的手心里,我想象是你的手。想象你穿过十个月的光阴,把你的小手放在我的手心里,说妈妈,这是你的宝贝的手。你刚刚学会说话,吐字不是很清晰,但是你多美啊,我的小人儿,细细的头发,黑黑的眼睛,浓浓的眉,挺挺的小鼻子,笑起来脸上肉肉的……啊,我亲爱的宝贝,我在镜子前盯住我的腹部看了好久,那儿很平坦,但是我是一个医生,我知道那儿生机无限。知道你正在长成,一个单细胞要变成250万个细胞,比世间任何一样创造都要复杂和精确。亲爱的宝贝,我生命里的细胞正在分裂,而我更相信,你还在星空的某一段路上,等待那团细胞成形。安哲说他把你托付给我了,让我好好照顾你。亲爱的宝贝,我悄悄地告诉你,其实从一开始,就是你在眷顾我。你给予我幸福的向往,你成全我和安哲的爱,你抚慰我狐独的心,你让我看到头顶的星空,你让我慈悲,让我懂得爱。

梅影的夜晚无梦,也许生活本身就是一个梦了,生命里太多的感动,她觉得日子满当当的。因为孩子正在她的生命里成长,她与孩子的对话越来越密,冲淡了思念的苦,肚子里的宝贝,是另一个安哲。上班忙忙碌碌,但在电梯里、在洗完手等待手术的时候,好像孩子会从深睡中苏醒,她能听到孩子的声音,好吗,妈妈,我在长大。她的内心流过一丝爱的暖流,这暖流日日不间断地滋润着她。她脸色红润了,眼睛闪烁着光辉了。明一问她,是不是遇到安哲之外的爱情?梅影的表情特别温柔,说是的。明一来了兴趣,说:“你倒坦白得可爱。他是谁?”

“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他在这儿。”梅影右手抚在下腹上。

“有孩子了?亲,你可真稳得起。”明一说。

“是的,为我祝福,请我吃好的,孩子生下来叫你叔叔啊。”梅影自己像个孩子了。

7

所有的医生和护士都害怕值夜班,怕听到三十三的哭声,怕自己的神经不够坚强,还要去喂三十三牛奶。凌主任和兰瑾多次说,她们这样做,是在延续痛苦。

三十三的哭声越来越弱了,仿佛下一口气就缓不过来的感觉。梅影觉得那种声音像是生了锈的锯子,在锯自己的心。她偷偷喂一点牛奶到三十三嘴里,三十三贪婪地吸,他的生命因此苟延下去。兰瑾看到了就说,还是早一点让他回去吧。可是梅影发现兰瑾也在做同样的事,把生命的能量牛奶,塞到三十三嘴里,梅影看见兰瑾伏在凌主任肩头哭,梅影悄悄退了出来。

梅影告诉安哲说,想到肚子里亲爱的宝贝,就想多给三十三一点爱。甚至说把三十三带回家。安哲很紧张地说,别感情用事。你能拯救世界吗?把三十三交给上帝吧。还说她有责任让这个世界多一个健康的宝贝。让她少去看三十三。怀了孩子,要多看芭比娃娃。梅影抱着芭比娃娃发愣。安哲说我们的孩子要有一双大眼睛,要有一个挺直的鼻子,要有酒窝。梅影说:“别说了,我快疯了。你想想那个孩子,他也有一双美丽的眼睛,也有一双可爱的小手,可是我们每一个人都在做杀手,我们是医生护士,却眼睁睁地看着他自生自灭。”

安哲说:“别这样,坚强一些,要不然怎么放心得下你。那个三十三的事,不是你解决得了的。你是做一个人的医生,还是做许多人的医生?”

梅影其实根本没想过,如果把三十三抱回来,她要面对的是什么,放弃医生的职业,仅这一点,对她而言就等于剥夺生命。

风铃草,她想起那盆同样被遗弃的花。她可以抱回来,任它自生自灭,但三十三不是花,他是一条生命,他要吃要喝要拉要病,活着的沉重使梅影的同情如一粒尘埃,始终无法落定。

梅影到了阳台上,天啊,风铃草竟然开花了,蓝色的花朵在晚霞中不可思议的美丽。那种一碰就会化为云烟的柔弱,撩得梅影的眼泪又落下来。她决定把风铃草送给三十三。

也许冥冥之中,遗弃的风铃草就是三十三的宿命。风铃草开花了,三十三的生命也是个奇迹,他顽强地活着哭着。护士们说因为三十三她们快疯了,对病人火气大,病人投诉增加。兰瑾把三十三放到走廊的尽头,水房的旁边。三十三仿佛知道人们的嫌弃之心,哭声没那么高亢了,凄凄切切的,像猫叫一样。梅影把风铃草放在三十三的床边。风铃草是三十三的诞生花,如果三十三要走,也让他得到祝福再走吧,去天堂的路开满风铃草。

梅影摇三十三的小床,哼唱:“那是一次陌生的偶然,我看见美丽的风铃草,彷彿淡淡的馨香在飘,好像甜甜的梦里拥抱……”梅影把自己哼出泪来。明一说开花的风铃草,增加了悲剧感。梅影的歌让悲剧更加凝重。他说他迫切需要心理医生。兰瑾说梅影矫情,说她的生活都在接受赞美,不知道世上还有许多的苦。兰瑾抱着头说:“我受不了啦。”

梅影说:“是一条生命啊”

明一无话可说的样子。梅影回到办公室时,听到兰瑾对凌主任说:“梅影把事情搞得很沉重,让产一科的每一个人都内疚,好像只有她梅影才那么关心三十三。她能把他带回家,或者为他找一个家。”

梅影退了出来,到洗手间。是的,她无法带三十三回家,也无法给三十三找一个家。如果出生的时候三十三没有哭,永远也不会哭,那么叶胖子会不会少点内疚,产一科的医生和护士都不会为此事而揪心。可是上帝让他出了母腹,让他来到这个世界,惟一的出路还是只能回到上帝那儿去。三十三可以活过今天,活过明天,也许还有明天的明天,结束在哪一天?让他对这个世界有认识时?梅影无法回答自己,无法找到出路。她觉得自己脑子里一片乱麻。

第二天,明一找来一个和尚,和尚看了看三十三,只是摸了一下他的头。明一问和尚,带走?和尚只是绕着办公桌反复念阿弥陀佛,然后留下一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飘然而去。弄得大家一头雾水。凌主任说:“明一,你不是请和尚带走三十三吗?”

明一委屈地说:“是讲好了的,谁知道他变卦。”

小宣说:“怎么和和尚搅在一起?”

明一说:“我在为自己找出路。”

小宣说:“你准备出家?”

明一说:“如果你也去做尼姑的话。”

“你不如现在就当我是尼姑。”小宣笑说。可是她的笑声很孤单,大家盯住她看。

凌主任嗯了一声,说工作。腆着肚子的产妇们在家人的陪同下,在走廊里走来走去。已生产的家属抱着孩子去婴儿室洗浴,哭的笑的,逗的亲的,产一科生机勃勃。上帝如果给三十三灵性,他会看到这一切,而这一切不属于他,他惟一的依靠只有上帝。

8

梅影收了两个产妇,也收了一个癌症病人,这个病人四十一岁,叫苏雅君。苏雅君知道自己的病,但是出奇地平静。陪伴她的母亲却越说越抹泪,不停地对梅影说:“医生,你要救我女儿。”

女儿拍了拍母亲的手,没有说话。梅影被母女俩所感动。她给苏雅君讲了多个病人康复的故事,鼓励她树立信心。苏雅君仍只是漠然的样子。苏雅君喝手里的矿泉水,母亲抢过了,说要喝凉开水。梅影带她去水房打水,亲切地叫她苏妈妈。苏妈妈打了开水,看到旁边有几个人围着三十三说话,三十三的嘴里含着一个奶瓶。三十三因为病员家属们的好心,脸色竟然红润起来。梅影对苏妈妈说了三十三的故事,苏妈妈一言不发,脸色越来越难看了,她带着一种无比厌恶的目光看了看三十三。

梅影觉得很奇怪,但是不便问。因为病员们的热情,偶尔有家属喂三十三牛奶,三十三的生命延续着。哭得很少了,甚至有些时候梅影忘记了三十三。刚接生了一个婴儿的梅影走出产房,看到阳光在走廊里跳跃,她轻轻地跳过阳光洒下的格子,却突然听到三十三的哭声,可以用洪亮来说。她跑到三十三床前,风铃草竟然盛放,三十三在吮自己的手指。梅影心里不知是悲是喜。

可是到了第二天,通往阳台的门不知被谁打开了,三十三被人带到阳台上。这个阳台连接步行楼梯,因为楼层高,没有人走楼梯,一般都关着。现在三十三到了这里。梅影陪着三十三在旁边站了许久,阳台面对一个三角形的空间,只能看到很狭窄的天空。两栋成六十度排列的大楼,遮挡了阳光。楼下有一株年代久远的杨树,杨树下面总有香在燃着,那是活着的人为死去的亲人点的。也许是因为人们总在这里祭祀死去的人,这棵杨树被贴上某种标签,这个空间也被人遗忘了。三十三在被遗忘的空间里,宿命感更强了。

梅影悄悄问明一,是谁把三十三放在这个空间。明一说,护士小宣看见癌症病人苏雅君的母亲,把三十三送到阳台上的。

梅影很奇怪。想到苏雅君母亲看三十三的目光,心里更加疑惑。苏妈妈总是哭,她有时叫苏雅君雅儿或宝贝。好像苏雅君还是个孩子:“我们手术好了,就回家,我带你去丽江,啊,雅儿。”苏雅君的表情却是极淡,有时候她说:“妈,你醒醒,我已经是母亲了。你爱我,我也爱我的女儿,可她没了。”苏妈妈说:“别提小叶子。你看三十三不是被丢了吗?人家父母难道不是父母?”苏妈妈开始哭,苏雅君就不说话了,她的眼光望着窗外的天空,说她要看看三十三。

苏妈妈制止了,说看到就是恨。但是梅影看到苏雅君蹲在三十三旁边,抚摸三十三的脸,叫三十三小叶子。

梅影夜班,忙过了,就到苏雅君病房,和她们闲聊。苏妈妈说看到三十三的第一眼,就想掐死他。梅影惊讶地看着苏妈妈。

“瘫子,拖过今天,明天还是死。”苏妈妈用了一个污辱性的字眼。苏雅君叫了声妈,不再说话。

苏妈妈说苏雅君年轻时候也算是三江的风云人物,美丽能干,如果不是照顾像三十三一样的脑瘫儿小叶子,苏雅君要什么没有?

苏妈妈对梅影说:“都是小叶子害的。你要是知道小叶子的事,就知道三十三的父母丢下他,是多么明智了。”

“可是三十三是一条生命啊。”梅影说。

苏妈妈说:“三十三是命,可是大人的命也是命。本来对社会对家庭都可以更好,却因为一个明知道不能成长的瘫子,让家毁了,人毁了,社会也增加无限负担,这是明智吗?”

苏雅君说,三十三让她想到小叶子,三十三就是她的小叶子。她的小叶子才走49天,按佛教的说法,49天之后又会投生。也许就是三十三。苏雅君两眼放出光来。

苏妈妈断然说:“除非我先死。”

梅影劝母女别争了,三十三自有三十三的命运。她们和三十三并不相遇。苏雅君不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

梅影离开病房时,对苏雅君说:“你的母亲像你爱小叶子一样爱你,你应该给她安慰吧。”

梅影回到办公室,同事们都在洗手准备下班,三三两两邀约一起出去吃饭。梅影突然觉得留下的自己很孤独,近一个月的时间都和安哲在一起吃,现在她又得回到另一种孤单的生活。她忽然发现不知道吃什么,好像吃什么也没有味口。她一个人坐在办公桌前发愣,凌乔枫见了,就说他请客,小宣跳起来,说主任我们爱你。明一骂小宣:“你什么时候学会矜持?”

小宣说:“你天天请客,我天天都爱你。”明一做了个打冷战的动作。然后把梅影从座位上拉起,说一起去吃饭。

9

第二天早上,梅影起来查房时,发现三十三死了,在阳台上。苏雅君和母亲还有一些病员家属围在那儿看。苏雅君在流泪。

三十三死了。没有人知道三十三是怎么死的。

三十三死了,风铃草依然开着,梅影把它搬回办公室。风铃草天堂一般的颜色,让大家有些心惊,好像是三十三的眼泪。产一科的所有人都成了疑犯。他们每一个人都在用怀疑的眼光看对方。科里的气氛有些怪异,大家都不提三十三的事,可是三十三却好像在时空的某一处停留,他们每一人都感觉到他的存在。忙碌的时候,三十三退隐了,但是一闲了,三十三又跳了出来。清洁工打扫卫生时,凌主任说:“把风铃草带走。”

梅影看着清洁工,把风铃草丢进垃圾袋里,打了个冷噤,走到空调前,说开低了,调到28℃。明一说热,兰瑾却出了口长气,说恰好。兰瑾问小宣,三十三怎么死的?小宣说我还想问你呢。她们把眼光丢给梅影,梅影询问地望着凌主任,凌主任看一眼明一。明一说:“谁入地狱?”

大家想到那个和尚。明一突然说:“这个人有佛心。”大家好像才恍然,谁了结了她们这些日子以来的困境。她们并不是一定要找出这个人来谴责,也不是感激,只不过是想解脱自己而已。她们加倍地疼爱丁点儿,丁点儿成了公主,只要一有空她就在护士和医生们的怀抱里,连凌主任都抱着丁点儿,放她在办公桌上玩。丁点儿被大家宠坏了,放在床上总是不安静,她嘴里咿咿呀呀的,只要有人在旁边过,她的眼睛就放出光来。

苏妈妈看到医生办公室总有一个孩子,很是不解。知道丁点儿的身世后,说她想认领丁点儿,丁点儿或许能够让雅君有活着的兴趣。梅影告诉她,丁点儿是有父母的,只是和医院扯筋,暂时借放的。苏妈妈说哪有这样的母亲。

梅影也不知道怎么会有这样的母亲,她还记得丁点儿母亲的样子,圆圆的脸,笑起来有些羞怯。生产的时候,她都没怎么哼哼,也不像其他产妇那样,对丈夫撒娇。她的丈夫是个高高壮壮的东北男人,他只关心儿子什么时候出来。梅影问他怎么那么确信是儿子,他说之前托人算过,也找B超医生看过,是儿子。可是女人生下来的却是女儿,东北男人说医生一定搞错了,要医生们还他儿子。女人生下丁点儿的第二天就失踪了,男人也不着急,只是缠着医生们,要还他儿子。男人经常出去,把女儿留下,偶尔又回来闹,要儿子。后来男人离开的时间越来越长,但是并不说放弃的话,会买很多奶粉来,不表明态度,又溜了。有很多人给兰瑾打过招呼,想要个健康的孩子,但是东北男人并不说放弃,只得让丁点儿在科室里养着,想总是他骨肉,会来带走。可是男人来的时候更少了,女人从没露过面。这时间一晃就快半年了,丁点儿成了产一科的成员。

三十三死后的第七天,一个声称是丁点儿母亲的人出现了,梅影实在是无法把产妇和这个女人联系起来。兰瑾和凌主任不敢把孩子给她,与其说是不信,不如说是舍不得让丁点儿就这么走了。女人拿出一份合约来,说是男人和她签的,她只是代孕,顺利生下儿子她会得到五万元补给。因为生下的是女儿,男人只给了她五千。她很穷,无法抚养孩子。但是听说男人不要女儿,虽然是代孕,也是她身上的肉,她现在要带走。

兰瑾给男人打电话,还是无法接通。兰瑾说,让男人一起来。女人抱着丁点儿,泪眼婆娑,亲了又亲。丁点儿却哇哇大哭,明一有些粗暴地从女人手中接过丁点儿,丁点儿安静了,眼光却围绕着那个女人。女人嗵的一声,跪下了,说谢谢。梅影把女人拉起来,女人的眼光让梅影心怜。她又把丁点儿从明一手中接过,放进女人怀里,说丁点儿乖,这是你母亲。母亲,妈妈。丁点儿好像懂事似的,不哭了。女人对梅影投来感激的一瞥,然后眼光全在丁点儿身上了。

做一个母亲,多好啊。梅影心想。

明一说:“不能带走的啊,要让孩子的父亲来。”

梅影和兰瑾都笑明一,真以为是丁点儿她爸了。让他赶紧生一个。

“上帝偏爱梅影,给她爱情还给她孩子。我什么也没有。”明一本来有些伤感,却把大家逗笑了。

亲爱的宝贝,虽然三十三在这个世上的短暂一游,世事好像冰凉。但是我要告诉你,这个世界依然是值得你来的,温暖与爱,鲜艳与美,永远是这个世界的主基调。宝贝,我是一个医生,每天不同的人带着不同的心,来到这里,他们只是我生命里的过客,他们的生命轨迹是另一时空。我要告诉你的是有一些人,他们把人生的轨迹画给我看,他们让我感动,也会让你感动。苏雅君对小叶子的爱,苏妈妈对苏雅君的爱,都是人间至爱。

亲爱的宝贝,今夜没有星光,天空浑浊。但是我的心能穿透薄薄的阴霾,那云层之上定是星光灿烂。那是你在的地方。你也别慌,虽然我是那么盼望你,人世真的充满了不测。同是一个产科,有的人生来好像就是受苦,苦难一个接着一个。而有的人,却一辈子的风调雨顺。你要做好充分的准备,无论平安还是坎坷;我也会做好充分的准备,无论是疾病还是健康,我都会迎接你,安放你。

亲爱的宝贝,安哲让我记着身上带着你。我当然知道你在我的身体里。我带着你,就是带着安哲。手心又开始不安了。我在灯下展开我的双手,安哲坐在哪儿,在我手心里么?他仿佛变成一个你一样的小人儿,藏在我手心的生命线里。我把左手的手指放进右手的手心,还是不能平复那种不安。虚空感越来越强烈地袭击我。我把双手贴在下腹上,你待的地方,才渐渐平息那种不安。

亲爱的宝贝,你在我的身体里慢慢成长,你的身体还不能叫身体,但是我相信你带着我和安哲的生命信息,带着我们相爱交融之后的精神核质,在星空中等待进入那个身体。我幻想十八年之后的你,长成一个英俊的少年或者美丽的姑娘,你来到今天晚上,你就坐在我的对面,心里揣着不安、甜蜜、忧愁与兴奋。你听我说,亲爱的宝贝,我在你脸上看到爱情初次降临的光芒。你不要认为只有你才经历这种惴惴不安,才感觉他或她把世界照亮的异质,一切都是因为你爱了。从古到今,有多少人认为自己的爱是天地绝恋。世间什么东西都可以以科学的名义来研究量化,惟独爱情不能。人们不明白爱情降临时生命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得如此不可思议。人们讴歌赞美,一代又一代,说不尽,道不明。

亲爱的宝贝,爱情是生命永远的秘密。我突然产生一种奢望,亲爱的宝贝,请你告诉我,你的故事,哪怕那个他或她只是你的一厢情愿,我也愿意和你分享。我相信有一天,当你读到这本日记时,你已经爱过,还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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