剖心
2012-04-29俞莉
俞莉
1
9月的一个晚上,我正歪在沙发上,一边喝着滚烫的茶水,一边看最新版的《百年孤独》。突然电话铃响,一看来电显示,老家打来的,忙搁下书。我父母都是早睡早起的人,超过晚上八点半,通常不会无故打电话。
是妈妈。她声音异样,告诉我一个惊人的消息:小姨父死了。
书滑到地上,我像遭了电击一般,猛地直起身。天哪!怎么会?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突然没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禁联想起之前听说的发生在小姨父身上的一场车祸。难道,二者有什么关联?可是,又满腹狐疑,不是说,车祸并无大碍吗?
半个多月前,小姨父骑电单车出门,在一个丁字路口的拐角处,被一辆小轿车撞倒。据说,当时人都撞飞了。所幸,伤势并不太严重,只是额头挂彩,眉骨破裂,还有一条腿膝盖处断裂,都是些外伤。“还算好,捡了一条命!”家人庆幸地说。
肇事方承担全部责任,带姨父去医院检查治疗,做接骨手术。
“都快出院了,没想到……”
“是不是有什么内伤,没有查到?比如心脏啊什么的。”我问。
“都全面检查过的。心电图、B超、CT都查了,一进医院就查的。”
谁也想不通,谁也无法接受。小姨父,他才五十多岁!
不是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吗?小姨父侥幸逃过了车祸,却怎么竟还是没有逃得脱阎王爷的鬼门关?
“小姨父死了!”这轻轻的一句话不啻惊涛骇浪,一遍又一遍拍打着我脆弱的心房,令我不能自已地一阵阵发懵。“死”就是“没有了”、“不存在”了,从这个世界“OUT”了!
或许是年岁渐长的缘故,这些年,不断有相熟的人离开,正常的和非正常的都有,让我对人生的无常有了深刻的体会和惧意。甚至会禁不住发抖地想:“下一个会是谁?”这样的猜测未免残酷又无聊。然而,人生之谜就在于你永远都猜不透。我怎么会想得到,小姨父会成先走的“下一个”。
去年,我外公去世,他是老死,活了91岁。在外公的葬礼上,我还见到了小姨父。他忙前忙后,请送葬司仪,布置灵堂,安排车队,置办酒席,和我的几个舅舅们一起指挥调度……小姨父是个能人,妈妈家这边的事从来都少不了他。尽管有一度,他们对他颇有微词。但那是老早老早的事了。
外公去世的时候正是盛夏三伏天。小小的春谷县像一个巨大的蒸笼,我们每个人头上都冒着热气,口袋里都备着人丹。那是我第一次去火葬场,心灵非常震撼。想到外公的肉身要在那儿付之一炬,心疼莫名;又想到人生的结局,大抵都逃不过若此,更觉无限悲哀。
送葬司仪们吹着喇叭,那曲调如泣如诉,似悲又似喜。在外公火化的时候,礼炮放了9响。据说,只有年岁高、寿终正寝的人,才得享这样的礼遇。外公活过了90岁,他得到了9响。
亲戚众多,外公犹如一棵老树,开枝散叶,盘根错节,真可谓:树阴满堂子满枝。重孙子都有好几个了。戴着黑孝的是子辈,黑孝上别着一块小红布的是孙辈,别着绿布的是重孙辈。我表妹的儿子才两岁也被抱过来,他指着自己胳膊上的袖章,口齿不清地说:“警察,警察。”引得女眷们直笑。老喜丧。外公死是白喜事,除了家里亲眷之外,还有许多晚辈朋友也来了,送花篮花圈,过来讨老孝戴。
我从未见过这么多人。不是外公去世,我还真见不到如此齐整的亲戚们,像一场盛大的家族聚会。
许多和我同辈的表姊妹表兄弟,都不怎么认识了。常年在外,一年几乎都回不了一次家。妈妈家亲戚又多,我一般也不爱见人。尤其是我至今单身,更怕人关心。只和小姨一家还有些来往。
小姨是妈妈最小的妹妹,比我只大11岁。我和她交往多一点,因为她从不摆长辈的谱儿,不像其他人那样,爱询问我婚姻大事。在她那里我很自在。
妈妈总说小姨傻,是姐妹中最缺心眼的。但傻人有傻福,小姨嫁的姨父,不仅长得一表人才,而且精明能干。凡遇到大事,都由姨父操心。像买房、置业、装修,儿子上学、考大学、找工作,什么都是他一手搞掂。
妈妈常据此批评爸爸,只会喝茶看报关心无用的时事政治,连换个灯泡都要请人。爸爸不服气,说,我70岁的人了,你叫我站到两个凳子上换灯泡,怎么换?
妈妈生气道:“你年轻时也不做啊!”
爸爸妈妈经常为小事拌嘴,他们吵了一辈子。大凡吵架,爸爸都让着妈妈。脾气好,也是优点。妈妈出拳,如同打在棉花絮上,也就作罢。不过爸爸老了,反而气焰有高涨趋势,不知是不是属于物极必反。妈妈啰嗦两句,他还顶嘴。这让妈妈很不忿。
爸爸向来不管家务,他们又无儿子,因此家里诸如换灯管、修机器、检查电表、水表、煤气炉等活儿,常常叫小姨父来做。我觉得妈妈对小姨父的依赖,简直不亚于她的妹妹。
小姨父总是随叫随到,做为家中长姊,妈妈受到尊敬。小姨父也是感恩之人,妈妈不仅从小最疼小妹,而且,他们的孩子,也即我的小表弟,小时候也经常在我们家吃饭的。他们忙的时候,妈妈总帮他们照看小孩。
小表弟长得浓眉大眼,像极了小姨。脾气也像,从小不爱吭声,很乖,不闹人。喜欢躲在我们家床板底下玩,到吃饭的时候,喊他出来,才出来。默默地,也不要人喂饭,就连汤带饭吃完了。小表弟还喜欢画画,妈妈给他搬张小椅子、小凳子,坐在那里,能一画画半天。他画小鸟、太阳、高压线、汽车、人、花朵、树木……像模像样。他的这种美术天赋大约是继承了小姨父。小表弟长大后,读了美院,毕业后,分在弋江市,在一所中学当美术老师。
去年外公的葬礼上,我也见到小表弟,他好高了,1米78的个子,留着往外翻鬈的长发,确实像个搞艺术的。他说刚从西藏回来。
表弟比小姨父都高很多了。父子俩站在一起,代表着男人不同时期的美。
葬礼上,小姨负责给来吊唁的人发水、发毛巾,神情哀戚。外公生前好像最不放心她,听妈妈说,外公咽气之前,还把小姨和姨父的手抓在一起不放。那个时候,他早就不能说话了。小姨父和小姨只是一个劲地点头,说:“你放心去吧,我们会好好的。”
我一直不能理解这个动作。现在想来,难道是预示着什么?
命运啊!当去年小姨父在殡仪馆忙前忙后操办外公的丧事时,哪里会想到,今年轮到他去了那儿。
2
“你小姨都哭昏过去几次了。”妈妈说。
哦!可怜的小姨。可怜的姨父!
“怎么都快出院了,突然这样呢……”我像祥林嫂一样,反反复复重复这句话。
“前后不到半个小时,医生来晚了,抢救不过来,按压肚子,还做了电击,都没有用。我们去的时候,手脚都冰凉了。”
“医院有责任!人在里面好好的,怎么就突然没了呢?”我气愤地说。
“他们都在医院闹,要求院方给个说法,院长办公室的门都被堵了……”
“小姨她……”
“虚弱得很……唉,太突然了,谁想得到?你小姨父去的前一天,我还去医院看过他,给他送骨头汤,他有说有笑的,还拿出表弟去新疆支教的报纸给我看……”妈妈在电话里唏嘘不已。
“当时发作的时候,姨父身边没人吗?”我问。
“怎么没人,护工也在。他说胸闷难受时,小姨就赶紧叫医生了。可是,到底来晚了一步。”
放下电话,我心里良久不能平静下来。
妈妈说,小姨父的尸体摆放在医院那间病房里,上面罩了个水晶棺一样的东西。院里召开了几次紧急会议,却不肯承认自己有责任。他们说,你们可以去做尸体解剖,请第三方来鉴定。
医疗鉴定的事,我听过。这年头,让我相信这个,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可是,此外又有什么办法呢?小姨父家的兄弟姐妹协商后同意尸检。他们需要一个真相,来为死者讨个说法,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火化。
然而,决定做出后,小姨抱着尸体死活不同意。他活着没开过刀,死了,还要解剖,太残忍了。小姨坚决不让。
事情就这样僵住了。
小姨牛劲上来,谁也奈何她不得。
“小悟,你回来吗?”妈妈问。
我自然很想回去。小姨让我不放心,我也想见小姨父最后一面。这个世界将再也没有活着的小姨父了。怎么想,心里都是一阵怅然。
眼前总是浮现出小姨父的音容笑貌。
说起来,在我六七岁的时候就认识他了。那个时候,他刚刚和我的小姨许哑妹交往。小姨才18岁,在百货公司当营业员。
妈妈家这边亲戚读书都不行。那个时候,已经恢复高考了,小姨却连高中也没考上。在家里闲混了两年,外公求人找关系,给她在百货公司安了个“待业”,说过几年可以转正为“大集体”。
小姨拿工资了,第一件事,就是带我去大戏院看戏。她像个戏迷呢。后来我才知道,她看戏主要目的是看沈卫生,即,我后来的小姨父。
沈卫生是庐剧团演员。庐剧团在百货公司隔壁。有一次,沈卫生去百货公司买铝合金饭锅。小姨认出他:“咦,你莫不是那个台上演戏的?”她眼这么尖,倒令沈卫生惊讶。因为,他不是名角儿。
在春谷县,当时有几个红角儿。老一辈的,有唱白蛇的杨幸。年轻一辈的唱旦角的汪小齐,当红小生是徐有余,还有武生鲍起山。沈卫生只是个不怎么开口的大配角。许哑妹居然认出他来。
沈卫生长得倒真是帅,用我妈妈的话来说,是有横有直,一表人才。这样的人才不唱主角,真是可惜。沈卫生说,他被招进剧团的时候还不到14岁,都算晚的了,练功练得很辛苦,嗓子在倒仓的时候,没有倒过来。所以,就演不了主角了。他们这一行,主要吃的是开口饭。
即使是个配角,许哑妹也满心欢喜。我怀疑小姨对沈卫生是一见钟情。每次沈卫生来买东西,小姨都激动得很,给他挑选最好的,甚至还偷偷地塞上自己特制的小礼物。
小姨的手工真不怎么样。那时候姑娘家喜欢绣花,绣手绢,用彩色细塑料线编各种小玩意儿,用钩针钩桌台布,织毛衣等等。
小姨这些都不在行。她就像个烧火丫头杨排风,做不了细活儿。她身上的毛衣都还是妈妈给织的呢。
可是,小姨却笨手笨脚地给沈卫生织起毛衣来。她买回毛线一圈一圈地绕,我给她双手绷着。终于织成了一件鸡心领套头衫。那件外套织完,小姨开心得不得了,我却一眼发现,外套胳膊袖子那儿明显两个洞洞眼。针脚也不匀,不时有线头露出来,跟妈妈相比差老远。
我不知道沈卫生后来穿了没有。不过,显然,沈卫生接受了小姨的好意。作为回报,沈卫生给小姨戏票,请她看戏。
那个时候,大戏院还是很红火的,庐剧团定期排演古装戏,什么《梁祝》、《白蛇传》、《断桥》、《秦香莲》、《半把剪刀》、《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等等,看戏的人排长队。
“过了一山又一山,前面就是凤凰山,凤凰山上样样有,缺少鲜花和牡丹……”
我唱起《梁祝》里头十八相送,英台的歌。用的是庐剧的腔调,很快乐。
小姨看戏常常带上我,那个时候,女的谈恋爱还比较害羞,喜欢找个人做幌子,我就是那个幌子。一张票,后面可以跟一个小孩。我和小姨挤在一张位子上。
大幕徐徐拉开,我们如醉如痴。
沈卫生给我们的票,通常都是楼座,离舞台较远。演员们化着彩妆,分不清谁是谁。小姨却能准确地于众人中认出沈卫生来。每次沈卫生出场,小姨就眼神发亮地指给我看。
小姨是对沈卫生感兴趣,我对唱戏感兴趣。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沈卫生带我去过一次后台,看演员们怎么揉脸、抹脸、上油彩、吊眉毛、涂胭脂、贴片、上发套。人家问他,这个小孩是谁。他说,我侄女。
我真的成为他的侄女是在两年之后。
我常想,沈卫生是不是对我小姨也是一见钟情。否则,怎么就毫无悬念地好成了呢?小姨固然没有花容月貌,可是,青春年少的许哑妹自有一种朴素之美。浓眉大眼大脸庞,厚厚的嘴角微微上翘,总像在笑,有种喜感。身材也苗条结实,两根又粗又长的辫子一前一后地搭在肩上。多年后,有一首歌《小芳》,我就忆起小姨当年的样子来。
但姨父实际上并不是对小姨一见钟情。那之前,沈卫生谈过一个女孩子,据说都要谈婚论嫁了,不知怎么就黄掉了。似乎是嫌沈卫生的职业,不过一个戏子,没什么发展前途。
那件事对沈卫生打击很大,和小姨认识的时候,他已经25岁了,却还在发愤自学,准备搏击高考。
沈卫生是“文革”时上的初中,没毕业就停了学。他们家成分不太好,兄弟姐妹也多,很穷。剧团招人,就进去了。以这样的底子想考大学,真是难上加难。
沈卫生连续考了三年,一边在剧团演戏,一边暗自复习。怎奈基础太差,数学每次只得几分,最后一次高考,距离分数线还差20分。沈卫生就彻底死心了。
他娶了小姨许哑妹。
3
我找公司请了三天假。主管板着脸签了字。我们这家公司总部在香港,深圳是分公司,属于外资企业。管理相当严格,优点是薪水较高,这也是我愿意忍辱负重待到现在的原因。在深圳,我跳了N次槽,总算在这家公司站稳了脚跟。苏淳说,“你要是不喜欢这个公司,来我这儿做也行。”
不,我怎么可能去他那儿呢?在这里,我好歹也算个老员工了。我可不想和他搅不清。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虽然被人指为超级剩女,可是,起码,我还有尊严。
我们公司也是有公休假的,一般是在每年的圣诞假期,或者8月份,外国人旅游旺季,我们这样和外国人打交道的公司,也就跟着休闲一段时期。我去年回老家,用的就是公休假。
今年却在公休期结束后,又请假,难怪主管不高兴。可是,我也顾不到那么多了。这一辈子我们总照顾别人的情绪,看别人脸色,为所谓的大局,隐忍、委屈自己,人到中年,该为自己活了。
走之前,我接到苏淳的电话,他约我见面。我说,正在整理行装,准备回老家。
“你要回去?怎么都不跟我说一声?”他生气,说我心里根本没有他。
我深深叹了口气。亲爱的,如果心里没有你,我就不会有那么多痛苦了。
苏淳开着他那辆黑色的奥迪赶过来,他要送我去飞机场。这次我没有拒绝。
车子里,他沉着脸,一言不发地握着方向盘,机场高速的路很畅,大朵大朵的白云在碧蓝的天空下快速地飘移。是早晨七点的辰光,岭南的骄阳还没有正式登场,难得的清凉时刻。
每到减速的关口,他就用力抓一下我的手。
我告诉了他我小姨父的事。
“你回去能解决什么问题吗?”
“起码,我可以安慰安慰小姨。”
他摇摇头。我也知道,对于一个未亡人,任何安慰都是轻飘的。可是,我要站在亲人的身边。
到达机场,离飞机起飞不到半个小时了。每个登机窗口都排着长队,广播里响彻着信息通报声音,说我们这个航班飞机就要起飞了,请乘客抓紧办理登机手续。我慌了,提着大行李箱,不知如何是好。苏淳说,别急。他迅速地走到一个加急办理行李托运处,把行李托运了。然后又指示我从哪个口过安检,可以快一点。
我急急忙忙地进去,甚至顾不得和他道声再见。只是回头的时候,看见他还在远远的人群里鹤立鸡群般站着。眼突然湿了。
认识苏淳是在两年前。我们公司的一个年终答谢宴会上,我作为翻译获邀参加。酒席上高朋满座,有不少老外,还有国内相关企业的客户代表。
苏淳和我在一桌。他是一家光讯科技公司的业务主管,和我们的公司有生意往来。我们公司的副总也在这一桌。还有一些老外。席间谈笑风生,夹杂着英文。苏淳坐我旁边,转菜的时候,不慎将红酒杯碰倒,酒水洒到我白裙子上。我没有声张,这样的场合,叫唤起来,是令人难堪的。
宴席散了的时候,苏淳把我叫到一边,跟我说,对不起,并表示要赔一条裙子给我。
我说,没有关系,这裙子已穿了好久。
他执意要赔,问我要了电话。
不久,他约见我,真带了一条白色连衣裙来。
“你试试看,合不合身?若是不合身,我再拿去换。”
我倒不好意思起来。在他的恳求下,我去洗手间换衣。没想到,这条裙子仿佛给我量身定做一般。当我出来时,苏淳眼睛一亮。“哈,看来我的眼力不错,这裙子很适合你。”
我也觉得惊奇,许多男人是不擅长给女人买东西的,我们同一个办公室的大姐,抱怨她老公没给她买对过一件衣服。以前小黑也不会买。这个苏淳只见一面,居然就记住我的身体尺寸!
“你身材很标准,只要码数对,选择好样式就行了。”他说。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样式?”我好奇,我确实喜欢他买的这款式。
“这是直觉!”他狡黠地笑了。
我们交往起来,都是他主动邀约。也不常见,他很忙,作为公司高管,公务繁忙,经常出差在外。他有时会让我帮他翻译一些资料。他说,他那里新招的翻译水平不高,想让我过去。
“那你给我多少薪水啊?”
“你想要多少?”
“我想要多少,你都给得起?”我嗤笑他。
他那个公司规模比我们小,实力也不及我们。我才不愿意去。
给他翻译,作为回报,他总会送些小礼物给我。有一次,他送我一串白金吊坠项链。我说,这太贵重了,不要。
他硬是逼我收下。后来,又送了我一副翡翠手镯。他喜欢看着我穿白色连衣裙、戴着白金项链和翡翠手镯的样子。
就差戒指了。戒指他送不起,因为他有太太。
当我知道他有婚姻在身时,就决定回避他了。
其实一开始就应该想到的。虽然苏淳和我年纪差不多大,可是,像我这样高龄还小姑独处的人毕竟少。尤其他那样一个事业有成相貌堂堂的青年才俊。
我不是独身主义者。可是,我不想当小三。
曾有一个女友好心忠告我,你这样的年纪想找清白的男人,几乎没可能!连当小三的几率都日渐减少。如果有一个男人真心喜欢你,你就不要放弃。坚持下去,定能修成正果。
我不愿意做这个修行。如果他爱我,他就把自己婚姻的问题解决好,再来找我。我不想插足别人的家庭,背不起这个债。一个男人,身边睡着别的女子,却来跟你谈情说爱,多么可疑啊!
有一次,我说的话很狠,他眼圈红了。
我们有时候歇很长时间不打一次电话,不发一条短信。只要他不发,我是从来不会主动的。尽管,其实,在那沉默的日子里,我是多么盼着他的信息啊。最后,总是他先投降。
“你从来都不肯先打电话给我。”他无奈地抱怨。
如果能做到,我连见都不要见。可是,我也做不到。
4
下了飞机,扑面而来是清凉的风。故乡,秋天已经开始了。我没有在F市停留,打“的士”直接奔赴长途汽车站,坐上通往春谷县的空调客运巴士。又是一年了。今年的公休假我一个人去了云南,准备圣诞假期再回老家。现在却不得不提前了。
三个多小时的车程,全程高速。这条路与20年前大不一样。那个时候,从春谷到F市,真是麻烦,火车、汽车、轮船,交通工具全部用上,时间要耗去一天。现在便捷多了。
科技迅猛发展,拉近了时空的距离。然而,任是最强悍的科技,面对阴阳阻隔也无能为力。
世间再无外公,也再无小姨父了。
我凝视着车窗外,房屋、禾田、树木、偶尔出没的牛羊、浮在水上的白鹅……这变换中的田野景色,是不同于岭南的另一种秀丽。这山这水无论离开多长时间,再见它,都还是连心连肺的亲切,让人有流泪的冲动。
到了春谷已是傍晚时分。
从北站到我们家的这一段路,又起了许多高楼,有新的小区落成,还有过去所未曾见过的新商场、新酒楼、新KTV厅、养生馆等。在时代的快车中,春谷紧跟步伐,日新月异。
有出租车在街上呼啸而过。我想找一辆过去常坐的“大鸭机”,居然绝了迹。后来姐姐告诉我,春谷新城改造,交通工具都要配套更新,那种人力车不准上街了。
人力车一度在春谷很盛行的,就是那种一个人在前面脚蹬,乘客坐在后面篷子里的三轮车,有点类似旧上海的黄包车,春谷人叫“大鸭机”(音)。以前每次回来,出门玩,就坐这种车兜风,两块钱,又便宜又有趣。
坐不到“大鸭机”,我就步行回去。
好在路也不远,我愿意这么走走。看一看路边的街景,感受一下故乡湿润的空气,那些走在大街上的人们,是一方水土养育出来的“老乡”啊!“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我默念着这个诗句,颇觉岁月沧桑。
妈妈家在城东沿河路东边。那儿的小区是新世纪元年建成的,在春谷都算老社区了。你永远不会想到二三十年前这儿的样貌了。我小时候生活在这里,有一条胡同巷伸进去,青石板路,房子都是低矮的,最多不过两层楼。胡同里,夏天穿着黑绸衣老太和胸部垂得像女人的老头们打着蒲扇坐在门前纳凉,说着他们旧时的年月。冬天,在清晨的时光里,可以听到“卖发糕啊”、“卖山芋啊”的叫卖声。雪天里,门口的小脚陈老太包着蓝色头巾,穿着灰布斜襟棉褂,围着围腰,手里提着小火钵,无声无息地在屋前忙碌着。
……再也看不到那样的情形了,从前的邻居们都不知去了哪里。有一年回家,听说那个小脚陈老太投了河。老了讨人嫌,大约是和儿子赌气,寻了死。我一直很惊异,那样一个无声无息的老太太,死得竟这么决绝、刚烈,说没就没了。
快到家门口了。东门的三岔路口,大花园转盘还在。这里最显著的建筑是国际华侨宾馆,五星级酒店,小城独此一家。打国际的牌子,可见小城的野心。华侨宾馆的对面是城东花园广场。以前那儿是体育场,有八百米跑道和绿草地,许多人在此踢足球。还有一个曾火红一时的溜冰场。我小时候做作业,经常能听到溜冰场传来热闹的歌声,“燕舞,燕舞,一曲歌来一片情……”后来日渐荒废。
现在这里改成了花园广场,错落有致地分布着树木、翠竹、小凉亭、石凳,中央是巨大的液晶电视屏幕。暮色降临,广场上的人多了起来。最热闹的地儿是一群动感女人组成的,正随着音乐节奏,点脚、摆腰、伸腿、扭屁股跳舞。动作很整齐,仿佛被集体训练过的。她们的脸上带着旁若无人的自得,许多人手腕上还套着个什么小布玩意儿,我起先以为是擦汗的,后来才知道,那是手机套,手机放在里面。这真是春谷最动人的风景,人们都活得分外起劲。
充满活人的世界是多么强大,谁也不会在意一个人的离开!一百年后,这里,所有走着的、跳着的人,都将不在。可是,世界还会依然热闹,活色生香。
新建的体育馆移至城东新开发区,很远。小城贴着海报,不久将有著名歌星韩红、刘若英等来此演出,就在新落成的体育馆里。春谷县的人很赶时髦,也喜欢讲排场。下馆子,开高档酒,桌上放的烟不是“大中华”就是“芙蓉王”。也不知他们哪来的钱。难怪歌星们走穴走到这儿来,1000块钱的门票也有人看的。
说起来,还是春谷县的文艺消遣太缺乏啊!
在我小的时候,有大戏院、电影院。看戏看电影的人多得要命。我那时就是跟着小姨沾沈卫生的光,看了许多戏。也记不清打什么时候开始,大剧院、电影院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歌舞厅、录像厅,现在又变成KTV、足浴馆、棋牌室。
从前的时光啊!
戏剧的式微其实早就显现出来了。小姨结婚后没过两年,剧团就解散了。剧团不是国营单位,难怪沈卫生的前女友看不上他。那些红极一时的演员们一下子失去了舞台,无所归依,飞鸟各投林,除了最红的那一位女角,靠丈夫的关系进了税务局,其余也都差强人意。听说那个当红小生徐有余后来进了送葬队,当吹鼓手。
小姨父还算好,他进了轴承厂。轴承厂当时是效益不错的企业。前面说过,我的小姨父很能干,能写会画,也会处关系,不久就升为厂里的工会主席。
“小姨还真是看对了人,挑了好夫婿。”家里亲戚说。沈卫生里里外外一把手,小姨啥事都不操心。或许一个聪明人总要搭配一个不怎么聪明的人吧!
小姨向来粗枝大叶,缺心眼儿。不过,她相夫教子,绝对算得上贤妻良母。不仅伺候丈夫,对沈家人,她也是尽心尽力。她公公婆婆卧病在床,她端茶倒水,送了婆婆终,又送公公终。
沈卫生曾参演过一出戏《秦香莲》,里面有个被万人唾骂的陈世美。我们都没想到,那么完美的沈卫生居然会变成陈世美。
事情是这样的。小姨父在他们儿子出生后的第十二个年头里,和财政局一个女的好上了。那妖精姓林,人家叫她“小林子”。小林子跟沈卫生同年。人家找新欢,要找也找年轻的,沈卫生居然找个跟自己一样年纪的,足见小林子的厉害。两人好得如胶似漆。一开始也是偷偷摸摸的地下情,但大约双方都没有良好的克制功夫,他们的蛛丝马迹很快就被小林子的老公及诸多好事之人发觉。小林子老公是政府的一名司机,在一次出差未遂中(很有可能是故意设计),捉奸在床。司机震怒,挥拳猛击沈卫生,小林子挺身相护,被打得趔趄,也不松手。沈卫生冲上去,挡住情敌,说,“有什么你冲我上!是我找的她!”司机看这对奸夫淫妇没有丝毫羞愧,反而更加情坚,不由得仰天长啸了一声,收了手。小林子很快离了。沈卫生也不能不离。与在小林子老公面前的大无畏的表现相比,他面对小姨顿时矮了三分,怎么也开不了口。他想等小姨先提出,他希望许哑妹也和小林子老公一样,跟他大闹一场,打一架散伙。但是,都满城风雨了,我小姨似乎还蒙在鼓里。沈卫生终于开口了,承认自己的外遇,他让小姨原谅他,开除他。据我妈说,小姨就会傻哭。可是,她的眼泪抵不过小林子的眼泪。沈卫生干脆不回家了。沈卫生的意思是,你什么时候跟我离,我什么时候回家。我妈义愤填膺,她最疼小姨,骂她没用,纠结姊妹弟兄要去教训沈卫生。小姨拦着不让。“那你就拖住他,拖住这狗日的!就不跟他离!”他们的劝阻起了反作用。为了让沈卫生回家,小姨同意了去民政局。沈老爷子气得七窍生烟,他敲着拐杖大骂沈卫生忘恩负义,“这个家要走你走!”他认媳妇不认儿子。就这样,离了婚的小姨并没有离开沈家,她照样在沈卫生兄弟店里打工——百货公司也早倒了,她一直给做个体户发了财的小叔子做事。沈卫生回来,她也照样伺候沈卫生吃喝,照料沈家卧病在床的老父亲。
妈妈骂她死心眼。
沈家老爷子临终前,沈卫生和小姨复了婚。其实,那张婚纸没什么意义,他们一直都没有分开过。沈卫生早断了和小林子的关系。
这事儿已经过去十来年了。人的一生中大约总会有一些波澜吧。演过戏,情感丰富,长相俊朗的沈卫生发生点故事,也是难免。大家也原谅了他。我每次回老家,去小姨家,沈卫生对小姨还是像从前我小时候见过的那样,事事操心,很体贴。
就像小姨离不开沈卫生,沈卫生也不能没有小姨。这世上没有让他操心的人,怎么过?小姨是那样一个没有主见没有头脑的人。
然而,现在,他终于不再操心了。
5
到家正好赶上吃晚饭。姐姐小觉也来了,知道我今天要回来。本来要去F市接我——她最喜欢接人。我告诉她,行李不重,不用跑一趟了。她是个急性子的人,老问我几点到春谷。我也说不准,怕她白跑路。姐姐的急性子是遗传妈妈的。就拿吃饭来说吧。今天是等我回来,才弄到这么晚。平时,妈妈五点钟就开晚饭了。他们的一天总比别人开始得早,结束得早。我在深圳,超过八点半都不打电话回家的。姐姐笑他们,恨不得把一日三餐全压缩在一块儿!
煨好的鸡汤、茭白红烧肉、蒜蓉菱角菜、毛豆洋葱肉丝、凉拌莲藕,全是我爱吃的。这一天除了飞机上的一顿,到现在还未进食,也想不起来吃。直到这香喷喷的饭食摆在面前,才真觉得饿了。
姐姐也吃得很香,她说,平时,爸妈可省了。不到过节或者来人,都不买鸡的。她是沾我的光。
“听她鬼话!我们吃得很好。”妈妈笑道。她好像又老了一些,头发几乎全白了。爸爸也是。每次回家,我第一眼见他们心里都要震撼一番。他们的衰老,让我对岁月的流逝感到恐惧。孔子说,父母之年,一则曰喜,一则曰惧。就是这种心情。
“姐夫呢?”我问小觉。
“他还能去哪儿?学校呗,看晚自习。”
姐夫是春谷一中的物理老师,常年教高三,几乎没有休息天,一日三餐大都在学校解决,姐姐也就懒得做饭。她自个儿不是来妈妈这边蹭饭,就是在外面混吃喝。
“海顿开学了?他在北京还好吧?”我问小侄儿。
“很好,才走一个多星期。他现在学习很紧张,还是学生会干部,忙得很。”说起儿子,小觉很兴奋。
海顿是去年考的大学,小觉说自己刑满释放了。可又操起新的心来。跟我哭穷,说,大学费用高。吃穿用度,样样花钱,姐夫一个人的工资,只够吃喝,将来连房子都买不起,海顿到哪儿去找女朋友。
我笑她操心操得真远。
“不远啊!海顿学校有许多有钱的孩子,都开宝马的。现在是拼爹时代,他爹就是一个穷教师,哪里比得过人家!我又没个职业的。”
“海顿自己优秀,自然有女孩子追的。你别杞人忧天了。”
“小王说,要是有200万,让你在春谷县裸跑一圈,你愿不愿意?”姐姐问了我这个可笑的问题。她有时真跟孩子一样,虽然都年过四十了。
“小王愿意吗?”我笑。
“她说,也不愿意,太丑了!”
切!她也知道丑哈!
小王是姐姐的闺阁之友,也是无业游民,据说十几年前在沿海一带做过三陪,赚了一笔钱,后来给老公赌博赌掉了。两人离了婚。现在租了地下室住。她也不缺男朋友的,有个比她小十岁的男孩,对她痴心得很,一有钱就带她开房住酒店。但前年因为吸毒被抓到了戒毒所,所以,小王好久没住过酒店了。
姐姐就和这些人玩。
又说起小姨父的事,小觉吸了吸鼻子,把手一摊,说人活着真没意思,说走就走。
饭后,天已经黑了,我本想立即去看小姨,妈妈说,这么晚了,明天再去吧。
到底是小城,九点多就说晚了。
这时,姐姐的手机响起来,是小王来的电话,她在“开心100”喝茶,让姐姐过去玩。
小觉硬要拉上我。
爸妈休息得早,平时这个时间,他们已经就寝。我的回来有点打乱他们的作息规律。闲着也是闲着,就跟姐姐去了“开心100”。
姐姐从家里拿了几串葡萄,洗干净,用保鲜袋装好,说带去吃。
去到那儿,小王正和另外两个差不多年纪的女人聊天。有一个我认识,也是姐姐的朋友,叫小霞,也没有工作的。另一个不认识,小王介绍是在杭州某酒店当领班的,回来办事。
“开心100”是她们常来的地方。你都想象不到,这几个并不年轻也没有什么钱的中年妇女,小资得很,动不动爱坐咖啡馆,一壶茶能喝上老半天。
是的,也只有一壶茶,她们一般都不叫别的。除非男人请客。
我和姐姐到了,小王又加了两个杯子。一个杯子一块钱。
这台子适合四人围坐。小王说,“没事没事,我们挤得下。小觉,你妹妹真瘦,一看就是大城市来的,气质都不一样。”
我倒不好意思起来。不过,她们都不在意,很快就忽略了我,自顾自聊开来,议论起某个她们熟知的妇女。谈话间,小王不时接手机。
小霞笑道:“小王,你手机电话也忒多了点,张茂东要回来了,你得注意点了。”张茂东就是那个吸毒的男友。
小王没吭声,点了一根烟,吐了个大大的烟圈。她的手指修长,涂了透明粉红的指甲油。这女人长得还真不赖,像一朵开旧了的鲜花,有种惊心的凋零之美。
坐了约莫一个时辰,小王终于被一个电话叫走了,另外两个也跟着走了。小觉说:“我们再坐会儿。”
剩下我们两个。小觉让服务员收走多余的杯子,续了水,坐到对面。她望着我:“小悟,你现在怎么样?”
我知道她问什么。这个问题令我头疼。我没有告诉她,我和苏淳的事。
“我以为你在F城,会和小黑见一见的。”
小黑,我和他分手都三年了。他都已经结婚了。我们没有再见过面。
“你们谈了十年,最后居然还是这样的结果!”姐姐又在叹息。
我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
或许结婚就得趁热打铁,像姐姐那样,认识几个月就结婚。自从我一直不婚,妈妈就再也不抱怨姐姐那么快嫁人了。“书呆子”总好过没有人要吧。
可是,我现在已经过了恨嫁的年龄,并不觉得结婚是生活的必需,若是不合适,宁愿一个人过。
“你这个人啊!太不肯将就了,把自己的大好光阴都混掉了。”
也许吧。要是将就的话,我和小黑恐怕孩子也早有了。
我们相恋了十年。中间谈婚论嫁三次,最终还是没有成。
我不知道,我们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可能还是不适合吧。
分手的时候,小黑哭了,他说,他恨我。
我不喜欢男人哭泣。
要哭也该是我哭,轮不到他啊。我都没有哭。那个时候,我觉得,我已经不爱他了。半年后,我听到他结婚的消息也没有恨意。他没有给我喜帖,否则,我也会很平静地参加他的婚礼的。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曾思索过我和小黑漫长的爱情旅途,我们为什么走不到一起。
当初,他是多么敢作敢为的一个人啊!十几年前,我们都在F城,他是我们公司里一个女孩的男友,是他女朋友带我认识他的。结果,认识之后,他就和女友分了手。就像《奋斗》电视剧里一样,他开始追求我。他追得很高调,每天来公司,送我一束花,我穿的是黄裙子,他送黄色花,红裙子,他送红色花。搞得全公司都轰动了。那个女友,也即我的同事很难堪,她和我绝了交。所有的人都为她打抱不平。我呢,年轻气盛,越是这样,越高调。他们又没有结婚,凭什么我们不能在一起?况且,不是我抢的,是小黑选择了我。有个跟我相处较好的大姐提醒我,“你们就是好,也别那么张扬。”我不,我就是要光明正大。这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啊!那时真不懂事,若放在今天,我不会这么张扬的。生活惩罚了我。
后来,我离开了公司,去了深圳。那家公司,我也待不下去,整天就像生活在戏台上,万众瞩目。似乎,我和小黑在演戏。
小姨父正好有个朋友在深圳开公司,介绍我过去,我就去了。小黑说,你先去,到时我也过去。
但是,小黑终究没有过来,他父母不同意他到深圳。他在F城有很好的工作。
我们彼此等待,每年相见两次。中间商议了几次结婚。我已经同意了,结了婚,就回F城。
小黑都买了房子。
三年前,也就是最后一次,我们商议结婚。我都打算辞职了。结果,还是没有结成。我们吵得很厉害,他怪我不该那么快递辞呈。深圳工资高,一下子放弃很可惜。结婚了也可以继续工作。我气极了,原来,他不希望我回去。我骂他是叶公好龙,表面上说爱我,爱我,真的来了,他又不知如何是好。
我们吵得很厉害。其实,自从我离开F城后,我们每次见面都要吵架。一年难得见上一次,可是,见了面,却又要吵。
你信吗?我们谈了十年,可是,我们双方都守身如玉。他来深圳,总爱带一副保龄球装置,他是个超级球迷,在F城保龄球大赛中拿过冠军,又高又帅。可是,他都不碰我一下。这叫爱吗?我总不能不要脸先脱了衣服吧。
他却说,他每次来深圳,我都挑剔他,这没做好,那不该做,让他在我面前没有自信了。
他甚至跟我姐姐诉苦,说我怎么不爱他。那年,我眼睛害病,要动个小手术,在F城,小黑找的医生。他紧张得要命。姐姐说,他是真爱你的。
可是,爱我,怎么会不要我?又怎么会反对我辞职?怎么会房子装修一个人说了算,都不跟我商量?
他可不就是叶公好龙吗?
有一个熟知我们关系的女友说,你们之间不是爱情,小黑对你只是崇拜,他把你供得像神,不敢亵渎。而你,潜意识并不认可他。两个城市的差距,你们不一样的发展,使得你们就像两条平行线,无法交会。
也许是这样。否则,当这段关系结束,我怎会竟然一下子轻松起来。
只是,十年的时光不再,令我怅惘。
也奇怪,我虽不再爱小黑,可是,我若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倒常要梦见他。
这些话怎么跟姐说呢?她总觉得我太过虚幻,把大好的姻缘给弄丢了。
“都是你,小时候看戏看太多了!中了毒。”姐追根溯源地分析。我一下子想到沈卫生,不由得难过起来。
6
我平生第一次近距离面对一个死者,是在去年8月。我外公头朝外,脚朝里,穿着老衣,戴着类似道士一样的帽子,身上盖着几床“千金被”——他女儿们送的,这是我们这儿的习俗。他静静地躺在停尸板上,等着亲人们见最后一面,就要送到殡仪馆。
我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香烛、供果摆在案头,我的外公,他无知无觉地躺在那里,再也看不到、听不到了。送葬司仪在门口吹着乐曲。
“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照在边关,宁静的夜晚,你也思念,我也思念……”
“一棵呀,小白杨,长在哨所旁,根儿深,干儿壮,守望着北疆。微风吹,吹得绿叶沙沙响啰喂,太阳照得绿叶闪银光……”
这些尘世的流行歌曲响在此时此地,让人有说不出的哀恸。
那会儿,小姨父还在,他是主力,忙碌着。
而现在,我面对的是小姨父的遗容。尽管已有心理准备,我还是万分骇然,眼泪不自觉地流淌出来。
他躺在医院的这张病床上,自从车祸后,他就没有离开过。
现在,这已经是第四天了。
沈卫生,我的小姨父。他一动不动,如同劳累过度一般,沉睡了去,眼是闭的,前额乌青,有疤痕,是车祸的痕迹,嘴巴略张,似还有话要说。
腹部略略鼓胀,这很奇怪。因为小姨父身材一直很标准,并没有像一般上了年纪的男人那样,发福,有个将军肚腩。
手垂放在身旁,手心是窝着的,打不开。
他的身上罩着水晶棺一样的东西。生死永隔。
他见不到我来看他了。他再不会说:“小悟,你回来了。”
这个我六七岁时就认识的人!他在台上栩栩如生地演戏,他带我去后台看演员化装,他给我们讲故事,他和小姨大婚时举杯敬酒的模样……
我的脑海里就像放幻灯片,小姨父过往活着的形象一幕一幕历历在目。
我披着床单,模仿戏台上的青衣,摇摇摆摆地甩着水袖。沈卫生在一旁哈哈大笑:“小悟,你想学戏啊?”
我用劲地点头。
“你这个样子,扮小旦也还可以!”他笑着纠正我甩水袖的动作,一抖,一掷,一挥,一抛,一扬,一荡,一甩。分外妖娆。
“小姨,你和我一起来——”
“别疯了!”小姨笑嘻嘻坐在凉席上。
“你小姨呀,她身上没有一点做戏的成分,她可演不了戏的。”沈卫生笑道。
每次,小姨带我去沈卫生的剧团玩,在他的宿舍里,我都要闹腾一番。学唱戏,涂油彩,还练劈叉。在他那儿,我没什么拘束。
除了模仿舞台表演,我还喜欢听沈卫生讲故事。他讲那些老戏,三皇五帝、西游、水浒、红楼梦,还有封神演义。
比干挖心那一节,真是惊心动魄。
商纣王被妲己(九尾狐)所迷惑,丧德败行,荒淫无道,丞相比干身为纣王的叔父,秉公力谏纣王,被坦己视为眼中钉,设下毒计杀害比干。
她对纣王假说自己心病复发,绞痛难当,须得玲珑人心一片,煎汤吃下,此疾就愈,但若无玲珑心则此命休矣。而比干恰有一颗七窍玲珑心。纣王信以为真,命比干剖心。
比干因姜子牙的法术保护,服食神符后可以保护五脏六腑,剖出心脏后仍然不死;但剖心后若在路上遇见人卖无心菜,比干必须问他“人若是无心如何”?若卖菜人回答“人无心还活”则比干可保不死,若卖菜人回答“人无心即死”比干就会立即毙命。结果比干剖心后遇见卖菜妇人,询问后妇人回答“人无心即死”,比干登时血流如注,大叫一声一命呜呼。
那个卖菜人是谁?小姨愤恨地问。她也听得起劲。
“妲己变的。”
比干是在劫难逃。即便姜子牙也保护不了他。
“后来,姜子牙助周灭纣成功,奉元始天尊的法旨封神,比干被追封为‘文曲星君。”
对这个故事,我念念不忘。
他们结婚后,我依旧常去他们家玩。
那时候,一个女人婚前和婚后,总有点不一样,能看得出来。不像现在,你单从表面上看,无法判断这个女人是结婚了还是未婚。
烧火丫头许哑妹结婚后就像个妇人了,她的脸更加饱满了,结实的身体如熟透的果实。她做饭,做菜,认真伺候丈夫。
他们的房间很小,是剧团里分的宿舍。就一个单间,用一道条纹布帘隔开来,里面是卧室。最豪华的用品就是一张双人床,找木匠打的,那时都作兴打家具,和一台彩色电视机。房间虽小,但布置得精巧雅致,沈卫生是总设计师。墙壁上挂着几幅字画,是沈卫生自己的作品,狂草不羁,跟他谨慎的为人反差极大。房间里最夺目的就是他们的结婚照。一个12英寸的大相框,青春鲜亮的男女,他们的头挨在一块,男的英气逼人,嘴角微微含笑,女的胸前垂着两根乌黑的发辫,表情有些娇有些憨还有些愣。小姨不善照相,这是她最好的一张,年轻、喜悦。这张黑白照无论他们搬到哪里都被高高悬挂着。
沈卫生早就没有闲工夫跟我说戏了,他忙得很。剧团解散,他正在找出路。他家离我的学校很近,我有时中午不回家,就跑到小姨家蹭饭,偶尔才能见到沈卫生。他大约费了不少劲,才进了当时效益比较好的轴承厂。有一次吃饭时,他对我说,“小悟,还是要多读书,考大学。你姨父如果考上大学,就不会像今天这样了!”
我也不知道他是啥样,大抵觉得自己怀才不遇吧。
沈卫生似乎认为我是可造之材,时不时送我些书,四大名著,我看了三部,除了《三国演义》。都是在他的督促下看的。我那时确实佩服他的才气,家里亲戚们都说,他是文曲星下凡。我还让他帮我代写过作文,洋洋洒洒,搞得我们语文老师都起了疑心。
后来我顺利地考上了上海外贸大学。小姨父给我包了200块钱。
我上大学后,回来都要到小姨家来玩。我一来,只要有空,小姨父总要请我吃饭,他亲自下厨。他烧的菜比小姨烧的好吃。
但后来,他和小姨闹出婚变之后,我就不理睬他了。我觉得他不仅背叛了小姨,也背叛了我。
直到他们重归于好。我去深圳最初的落脚点,就是沈卫生介绍的。他的一个朋友的公司。
我喜欢来小姨家,不仅因为喜欢小姨,也是因为小姨父。他像个亲切而睿智的导师。从小到大,我跟父母不能说的心事,他都知道。
他和小姨这一对儿,一个没心没肺,一个有着比干一样的七窍玲珑心。
这些年,小姨父似乎沉静很多,而我在外面经历了感情的风风雨雨,也多多少少理解了他。
跟苏淳的关系,我连家里人都没说,却和小姨父透露了一些。我不了解男人,想让他帮我判断。
小姨父说:“他和你说过他的家庭吗?”
我摇摇头。不是他不说,而是我从来不问。
小姨父叹了口气。这世上人最没有办法看透的就是感情。他没能给我指点出路。作为长辈,他只希望我过得自在一些。
“情不知所以起,一往情深,生可以死,死可以生……”他在书房练字作画,音响里放着昆曲《牡丹亭》。五十多岁的沈卫生有着这个年岁人特有的练达。
小姨给他端上茶,叫他出来吃饭。沈卫生听话地放下笔墨。
他们家早就从原来的小房子换成一百多平米的别墅了。沈卫生父亲在拆迁那年去世,地皮卖的钱,他在春谷的玫瑰园买了这套小洋房。家里布置得却是中国风,客厅里还有古色古香的屏风。沈卫生向来是个把日子过得精雕细琢的人。小姨作为这栋房子的女主人,羡煞了多少人。来客人时,小姨坐在八仙桌的上首方,端的一个诰命夫人架势。她不再是过去那个打着两根长辫的烧火丫头了。
其实,过日子,小姨还和过去一样朴素。她在沈卫生兄弟的店里打工,一个月挣个千儿八百的工资。春谷物价高,小姨和妈妈一样节省惯了。丈夫不在家,她吃得很简单。轴承厂也和春谷县其他的老厂一样,纷纷倒闭了。沈卫生也去了兄弟开的公司,专门跑销售。小姨体谅他辛苦,装修这么漂亮的房子,通常只有自己一个人守着。
出车祸那天,正是他从外地赶回来,准备参加老丈人的周年祭。
他是那么周到的一个人!对小姨家的事都挂在心上。
而此刻,他什么也顾不上了。这具肉身已经冰冷,世界与他再无关系。
7
小姨也躺在病床上,在沈卫生的旁边。医院催促多次,床位紧张,不能老这样摆着。协商会开了好几次。病房里的窗帘都被扯了,是家人激愤时的痕迹,现在大家都平静下来,同意了医院的建议,准备由第三方进行尸体检查,连我的小表弟沈涛也同意了。可是,小姨不同意,她睡在丈夫的旁边,谁劝也不动。
和去年相比,小姨又憔悴了许多。那个时候,外公去世,小姨虽然悲伤,但毕竟是有心理准备的。这次,丈夫的突然离世,将她击垮了。原本丰满富态的身体一下子瘪了下来,大大的脸庞瘦削了许多。
病房里有几个女眷,在聊天。
小姨看见我,从床上抬了抬身,想坐起,被我按下了。她那么乏力、虚弱,脸色黯淡,原本总是上翘的嘴角,现在朝下拉着。我发现,一个人的相貌确实是会改变的。造化弄人,岁月这个魔法师,神不知鬼不觉地改变着我们的容颜。小姨瞬间苍老了许多。
“这是小悟吧?劝劝你小姨,想开点。”跟我说话的是小姨的妯娌,小姨和沈卫生就在她家公司,给弟弟和弟媳打工。
沈卫生的这个弟弟沈卫国,是春谷县响当当的人物。从小就是个混世魔王,除了没要过饭,啥都干过。托他老子福,曾在一个工厂上过几天班,结果因违反制度给开除了。可就是他,却成了沈家最有钱的一个。他从个体做起,是春谷县最早的万元户。发展到今天,已经有好几家连锁店了。沈卫生工厂倒闭后,就被拉进公司,帮他跑销售。生意如战场,上阵父子兵,打仗亲兄弟。沈卫生是很好的帮手。
有次,回家听妈妈和小姨聊天,小姨说,卫生累死累活,给他跑,要回了多少外账,卫国他老婆还说闲话,好像我们拿了多少回扣。
小姨突然说话了,幽幽地,“他那天还跟我说,你快五十了,不想干就不干了,我还有些退休金,够你用的。”
沈卫生的弟妇听了这话,有些尴尬。
小姨其实并不是故意说的,她只是在回忆,自说自话。
“我给他洗脚,他的脚都肿了,说脚疼。奇怪啊,他怎么会脚疼?一定是跑得太辛苦了。”
我听了,心里怔了怔。去年外公去世前,脚肿得好高。妈妈说了句民间谚语,“男怕穿靴,女怕戴帽”。就是说女人脸肿不好,男人脚肿不好。年纪轻轻的小姨父怎么也会脚肿?他车祸后都躺着的,没有走路。难道真如妈妈小时候告诉我们的传说,一个人临终前,会去收脚印,所有他走过的路,去过的地方,都要再去一遍,如此,才使得脚肿?
“我哥去世前的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房子里悬挂着许许多多的白布……”接话的是沈卫生的妹妹。
大家开始说起一些异象之兆。
如此看来,此番劫难也是命定的了。大家希望小姨不要那么倔了。节哀,认命。事情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我坐到小姨身边,握住她冰凉的手。我要告诉一个可以稍稍安慰她的消息:小姨父可以不用解剖的。
8
肺血栓。
急性肺血栓栓塞症造成肺动脉较广泛阻塞时,可引起肺动脉高压,至一定程度导致右心失代偿、右心扩大,出现急性肺源性心脏病。
肺动脉发生栓塞后,若其支配区的肺组织因血流受阻或中断而发生坏死,称为肺梗死。
骨折后由于长时卧床,导致血流不畅,合并肺血栓。
这是苏淳告诉我的,他详细咨询了他的医学专家朋友。
我骇异不已。怎么会这样?原来以为并无大碍的骨折竟是造成他死亡的元凶!
“不要说骨折了,就是小小的感冒也可以置人死地的。”苏淳说道。
“那——也就是说医院没有责任?”我问。
“应该说是这样。这不算医疗事故。”
“可是,医院怎么会没责任呢?人是死在这里的呀!”
“这种情况在大医院也是常见的。可能小医院见得少吧。”
“起码医院应该告诉家属,要注意些什么呀!”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能预料到这一点呢?”
“你干吗替医院说话?”我没好气。
“我是实事求是。你们可以让医院出具相关医学证明,如果论责任的话,还是车祸肇事者的。没有车祸,也许就能避开这场劫难了。”
我无语。唯一可以安慰的是,事件真相已经清楚,可以不用解剖了,保住她心爱丈夫的全身,也算夫妻一场吧。小姨的坚持是对的。
“小悟,你怎么不说话?你还好吧?”苏淳在那边关切地问。
“还好,只是……小姨父再也没有了……”我有些哽咽。
“人死不能复生,你节哀顺变。想一想,他这样走,没有经历太多的折磨……也没有麻烦亲人……”
“他不想走的,他还那么年轻……”
“记得我和你说过庄子吗?万物一府,生死同状。人之生,气之聚,聚则为生,散则为死。人的生死不过是道的循环。他去了另一个无形的世界。那个世界没有痛苦。”
“你那么超脱!”
“不,我不超脱!小悟,我想你,我怕失去你!”
“苏淳!”我眼湿了。
没有得到,又谈何失去?
放下电话,他依然遥不可及。
顾不上多想苏淳,我要赶紧把这消息告诉小姨。
家里炸开了锅。
尸体解剖原计划送到上海,结果最快也要一个多月后才能出来。如果医检还是这个结果,医院没有责任,那么这笔费用就得自己出。既然如此,不如让医院出具证明,可找肇事方补偿。听说,车主很有钱,在春谷开宝马的并不多。
不要去挨那一刀了,让沈卫生尽快入土为安吧。
我没想到,与小姨父没有直接血缘关系的我,带去的消息能得到大家的一致认同。也许各人都忙,谁也没工夫这么耗下去。
不用解剖了,如了小姨的愿。大家也算多少获得安慰。
9
讣告已经发出去了。
遗体计划第二天上山,运往殡仪馆火化。将在那儿摆设灵堂三天,供人吊唁。
然而,接下来的事件太戏剧化了。谁也没料到会这样的节外生枝。
就在我去看望小姨的当天,大家都做好了撤离医院的准备。一个女人的到场,改写了故事的走向。
那个女人就是十几年都没有再被提起过的小林子。
她一袭黑衣,面容苍白,身形孱弱,在一个女伴的陪同下来到医院。当时医院里只有小姨,其他人各自回去处理一些家事。
这个女人对小姨视而不见,她一进门就跪倒在沈卫生的遗体前,恸哭。
一边哭,一边诉说。
在她的哭诉里,她和沈卫生的点点滴滴往事被一一追忆出来。那些恩爱、那些欢愉、那些缠绵……她记得那么清楚,那么详细,那么生动。这些记忆,她也许从来没有讲出来过,只是属于她和沈卫生之间的秘密。然而,沈卫生去了,再无人共知同享!
就在小林子旁若无人绵长不绝哭诉的当儿,我的小姨,她坐在丈夫的身旁,呆若木鸡地看着,听之任之,完全傻掉了,像中了蛊一样。
直到沈卫生的妹妹进来。
彼时,小林子还在哭诉、追忆,她的追忆已经进行到当下。
在她的叙说中,大家得知,沈卫生一直和她保持着联系,甚至每次出差回来,都要去看望她一下。
哭到最后,小林子要去掀开罩在沈卫生身上的水晶棺盖。
沈卫生的妹妹及时制止了。
“够了!够了!你可以走了!”沈卫生的妹妹下了逐客令。
在那个女同伴的协助下,小林子终于被带出了医院。
从表面上看,我的小姨没有任何异常。数十年前的情敌,已经消失多年的情敌,突然出现,并没有让她太过伤心惊讶。
沈卫生的遗体按原计划撤离了医院,送到火葬场。
可是,在山上,小姨这个未亡人向大家宣布了一个新的决定。沈卫生的尸体暂不火化,必须解剖!
大家都傻了眼。
小姨说,不做尸检,不知道真相。到底是不是肺血栓,尸检了才能明白。
对于小姨态度前后180度的大转弯,所有人都面面相觑。
沈卫国尤其恼火。当初死活不让做尸检的是她,现在说好了又反悔。真是妇道人家,不可理喻!活着的人,还有很多事,谁有时间老陪着她这样耗?
然而,我的小姨,我前面说过了,她是死心眼一个。一旦认定了,谁也休想让她改变主意。
10
我只请了几天假,公司一大堆事等着。在我走的时候,沈卫生的丧事还没有举办。尸体到底还是被送去了上海,进行医学解剖,结果要到一个月之后才能出来。
怕小姨受不了,不让她去,由沈卫国代为操办。但小姨坚决要去。她一定要亲自陪伴、目睹。
女眷们认为,大概是沈卫生的走,把她的真魂也带走了。
我不放心,有天晚上,给小姨打电话,她恰好在家里。那天,我们在电话里说了很久。我和小姨这么多年,从不怎么谈心。在我眼里,她是个没有心思,粗枝大叶,感情也比较木的人。可是,我错了。
小姨的爱与恨那么浓烈。
她说,她就是要看看,躺在她身边三十多年的丈夫,他的心,他的肺,是什么样的。
我浑身一阵发冷,汗毛顷刻竖起来。
我的小姨,她坚持要解剖,原来就是想剥开丈夫的心看一看。
电话里,我听到小姨压抑的哭泣,她不愿意在一个小辈面前哭出声来。
苏淳约我见面,说要给我洗尘。
我们在一家咖啡厅会面。他一身休闲衣裤,气色良好。说话的当儿,就有好几个电话打进来,大约是什么请示汇报。他与别人说话的口气是领导者的,吩咐的,简洁的,从容的,不拖泥带水的,不愿意多纠缠一分钟的。
说实话,我喜欢看他工作的表情,严肃,认真,透着威严。
“人家是不是怕你啊?”我笑问。
“不知道。”他望着我,眼里满是柔情,“我只知道,我有怕的人。”
“是谁?”
“你!”
“像你这样的成功人士,怎么会怕我?”
“我哪里成功了?都没有把你拿下!”他眼里有浓得化不开的温柔。
我挣扎着,移开。
这一天,我穿的是那件白裙子,手上戴着玉镯。是他最喜欢的。
“什么时候你能……”他将我拥进怀里。
“等着吧。等有一天,人类进化成宇宙人。”我笑着,费劲地从他怀里钻出来。
“又谈你的宇宙人、外星人了!”他笑。
我确实对此感兴趣。
这个现实的世界,也许只是外星人的一个基地,人类的发展方向,要进化成宇宙人,到那时,人类将有更崇高的使命,将不会为爱恨情仇而斤斤计较。
我告诉他小姨的事,包括小姨父的另一个女人。
我以为他们分手了好多年。没想到,他们一直有交往。这么多年,原来是活在一个谎言里!多么寒心!
“那个女人,是否真像她说的,他们还一直有交往。是不是她自己的想象?”
“不可能!在一个死人面前,她有必要说谎吗?”
“你小姨父他一定活得很累!背负着两个女人的情债。”
“无论如何,他不该欺骗小姨。他们那么多年的夫妻。”
“不一定是骗!不要用这个词。感情的事,谁能分析得那么透?爱是说不清的。”苏淳道。我望着他,突然想到当年沈卫生说过同样的话。
啊,他们都是有妇之夫!
晚上,我又梦见了小黑。还是在F城那间我上班的公司,他手里捧着黄色的玫瑰花在门口等我。等我过去,他突然又消失不见。
每次和苏淳在一起,我总会梦见小黑,这真是蹊跷。
手抚住心口,它在怦怦地有规律地跳动,连我也猜不透。
离开老家的时候,妈妈和姐姐都不约而同地再次劝我,有合适的,就不要蹉跎了。
她们觉得我一个人太孤独。
可是,结了婚就不孤独了吗?
我疯狂地想找个人说话,打电话给小觉,她正在花园广场跳舞,电话里是一片强劲热闹的音乐声,什么也听不到。我收了线。世界如此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