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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炸新闻

2012-04-29沈宁

清明 2012年6期
关键词:警局警官小姐

沈宁

“大火,大火!”

潘丽颜坐在车里,从警局通讯监听器里,听到警局调度焦急地呼叫,心里一惊,扭头看看两边,以为大火就发生在她车子的附近。

潘丽颜是本市电视台的新闻记者。为及时捕捉社会新闻,特别是杀人放火一类带有爆炸效应的新闻,台里给每个记者配备了一个警局通讯监听器,专门捕捉警员之间的通讯,以便在第一时间赶到现场,抢播新闻。在互联网越来越发达的时代,新闻竞争格外激烈,做电视记者不容易,做出人头地的电视记者就更难。

台里有的记者嫌麻烦,不用这个监听器。潘丽颜不一样,她只要开上车,不管去哪儿,都一定会把监听器开着,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机会。自大学毕业后进了电视台,潘丽颜就下定决心,五年之内做出大成绩,调进全国电视新闻网。现在三年过去了,她在台里建立起了相当的地位,也有些大地方的电视台跟她联系过,表示对她感兴趣。可潘丽颜还不急着挪动,她并不想长期只做地方新闻。她希望找到一个突破口,扬名天下,然后风风光光地走进全国电视新闻网,成为国家级的大记者。这个大火消息,或许就是她渴望的爆炸新闻。

潘丽颜一边在导航仪上输入刚听到的大火地址,一边这样想着。绿树山庄就在她开车上班的路上,过两个路口拐去不远就到,用不了几分钟。于是她急速开到出口,转下公路,按照导航指示,很快到了大火现场。

绿树山庄是一个高档住宅区,就算有所房子着火,街上也没有人围观,大概这段时间大人们都上班去了,孩子去了学校,前后左右根本无人。房屋之间的草地相当大,每座房屋都不小,所以一家起火,似乎不会引燃邻家的建筑。但如果大火引起煤气管道爆炸,也还是会造成大面积的火灾。远远看去,潘丽颜根据常识判断,火势已经被控制在一所住家的房屋周围,没有外延。两部救火车头顶头停在那座房屋前面,救火队员们奔来跑去,几条水龙浇向屋顶和围墙。已经看不到红黄色的火苗,只是灰黑的浓烟,仍旧冲天。

潘丽颜车开到跟前,正巧一个身穿警服的警官,拉着黄色警戒线走过来,横挡住去路。她晚了一步,现场已经被封锁了。

“哈啰,潘小姐,没想到你会到得这么快。”拉黄线的警官看见潘丽颜提着手提包,从车里走下来,老远打招呼。

“哈啰,金森警官,”潘丽颜见是个老熟人在这里值勤,心里很高兴。金森警官五十多岁了,本事不大,一直只是巡警。可因为资格老,什么都不在乎,平时喜欢讲话,特别见到漂亮姑娘,嘴上更似抹了蜜,喋喋不休。“做新闻跟你们做警官不是一样么?哪里出事往哪里跑。”

金森警官呵呵笑了笑,说:“不过今天你来早了,这家里没有人。”

“没有人,怎么会起火?”潘丽颜审视着那座房子,好像不经意地问,“我以为是主妇做早餐不小心,厨房起火呢。”

“哪里,一眼就看得出来,这是一起纵火案。”

“是吗?你可真是个有经验的老警官。”潘丽颜嘴里说着,心里盘算,如果真是纵火案,她抢到这条新闻就太棒了。她左右看看,还没有任何一个电视台或者报纸的记者到场,她是头一个、独一个。

“对不起,潘小姐,我还要继续拉警戒线,失陪了。”金森警官说着,走开了。

潘丽颜赶紧顺着警戒线,朝房屋正对面走过去,一边取出手机,打到台里,找到新闻部主任,报告这场大火情况,说明可能会在现场停留一些时候,收集资料。单普主任稍稍问了两句话,马上就批准了。收好手机,潘丽颜从手提包里拿出自己的微型录影机,开始拍摄救火现场。镜头推近,她从取景框中看到开着的车库门,以及车库里面停着一部小车。车库里有车,房子里就可能有人,那么这场火灾有可能出了人命,新闻就更具爆炸性。

正拍着,突然听到砰的一声巨响,潘丽颜猛转过头,看见一部半新的雪佛莱小车,撞到自己刚停在路边的车尾上。

“啊呀,你要死啦!”潘丽颜一边大叫,一边向自己的车子冲过去。

撞车的人似乎什么都没有感觉到,开了车门跳下来,大喊大叫,往起火的房子冲,黄色警戒线也被他冲断。金森警官听见撞车,正跑过来,见警戒线被扯断,更加恼火,扑过来抱住那男子。

那人满脸惊恐,双手挥舞,大喊:“杰妮,杰妮!”

再明显不过,这房子是他的家,而且他知道杰妮在房子里。杰妮是他的妻子,还是他的女儿,现在还没有人知道。潘丽颜赶紧摆正微型录影机,继续拍摄。她希望自己车子被撞、警戒线被撞断、那男子的喊叫、金森警官的阻拦,都能被拍全,但她眼下没法查看。

“先生,先生,请冷静,请冷静点。”金森警官架着那男子,蹒跚着朝房子门口走,边问,“你是说房子里面还有人吗?杰妮是谁?”

迎面走过来一个中等个子警官,穿着便衣,胸口衣袋上挂着警官证章,一眼就能认出他是警局的侦探。他走到金森警官面前,伸手扶住满脸是泪的男子,说:“交给我吧,我来处理。”

金森警官松开手,点点头,转身回到警戒线边,动手修整。

潘丽颜拍摄警局侦探和男子一起,转到救火车后面,直到看不到了,才关掉录影机。转身走过来,问金森警官:“那人是负责本案的侦探吗?”

“臭大粪,”金森警官张口就骂,“那个王八蛋侦探狄超。”

潘丽颜心里一乐,这下子她毫不费事,又捞着了主持此案的警局侦探的名字。她笑着问:“你跟他有过节?”

“那家伙做巡警的时候,是我的徒弟。”金森警官气哼哼地说。

潘丽颜明白了,人家有本事,升做侦探了,金森警官不服气,就骂人家。“杰妮是那人的太太,还是女儿?”她问。

“太太。”金森警官顺嘴回答,想都没想。

潘丽颜扬起头看看,大火已经基本浇灭了,只有一些烟仍然冒着,救火队员们开始摘下头盔擦汗。她走了几步,转换角度,没有再看到侦探和那男子的身影。根据经验,接下来是救火队的火灾调查员现场勘察,确定起火原因。如果杰妮真的被烧死在房子里面,那么就有验尸官和犯罪调查组来勘察,再就是侦探忙乎。这现场至少还要两三个小时,才会有进一步发展。

“我这车怎么办?我得回台里去上班呀。”潘丽颜走到自己的车边,才又想起车子被撞。

“只是车身损坏,不影响开车。”

“金森警官,你要给我开个票,说明情况。我得跟保险公司申述,又是一大笔钱。”

“当然,”金森警官一边写着事故报告,一边说:“你这点小事,跟那个房子保险比,不过一粒芝麻。”

罗亦德教授今早迟到了,九点十四分才赶到系里。他连等电梯的耐心都没有,迈着两条腿,奔上四楼,冲进自己的办公室。

“早上好,罗教授。”系秘书白恩从系办公室门里出来向他打招呼。

“早上好,白恩小姐,我迟到了。”罗亦德边在办公室里放公文包,拿讲义,边回复,“得马上到教室去,希望学生们还没有走掉。”

白恩小姐走到罗亦德办公室,站在门边,告诉他:“你不用去了,你的课已经取消,学生们都离开了。”

罗亦德听了,停止动作,仍旧半弯着腰,转过头来,看着白恩小姐,问:“为什么?我只晚了十五分钟,学生会等的。”

“不是因为你迟到。”白恩小姐快快地安慰他说,“刚才接到警局一个电话,要你马上回家去一趟。听起来,好像你家里出了点事。”

罗亦德听了,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问:“我家里?我家里会出什么事?我刚从家里出来。”

“真抱歉,你刚到办公室,就报告你这么一个坏消息。”白恩小姐说着,脸上微微发红,“你还是赶紧回家去吧。”

罗亦德从口袋里取出手机,说:“我给杰妮打个电话问问,如果没有什么大事,我就不回去了,上午还有另外一节课呢。”

可是电话铃响了几声,没有人接。罗亦德关了电话,重拨一次,听着铃声等待。

“罗教授,你还是赶紧回去吧。”白恩小姐劝说,“如果不是什么大事,怎么会牵扯到警局呢?”

她这一说,倒是提醒了罗亦德,不由得自语:“对呀,为什么是警局打电话来。”

罗亦德转身走出办公室,又拨一个电话号码,边说:“杰妮送罗云去托儿所,如果——哈啰,我是罗亦德,罗云的父亲。请问一下,罗云今天是按时到学校的吗?”

系办公室电话铃响起来,白恩小姐急忙跑出门接电话。

罗亦德听托儿所的人讲,杰妮今早按时把罗云送到了学校,而且还给学校带了一个蛋糕。罗亦德便再次给家里打电话,仍旧没人接。他又打太太的手机,还是没人接。

白恩小姐大叫着,冲出办公室门,对等待电梯的罗亦德喊:“罗教授,别耽误了,马上回家。你家房子着火了,现在救火队还在救火。警局要知道,房子里是不是有人。”

“啊,我的天,杰妮!”罗亦德惊叫一声,顾不得等电梯,拉开安全通道楼梯门,就往楼下冲。

“罗教授,开车小心!”白恩小姐急切叮嘱的声音,在楼梯道中层层地旋转,慢慢地散开。

潘丽颜到了台里,快步走进化妆室,对化妆师说:“请你快一点,我有个紧急新闻要报。”

化妆师马上动作起来。

潘丽颜拿起化妆台上的内线电话,拨到技术科:“喂,老马,我有个紧急新闻,准备五分钟以后播出,有个资料带要处理。我在化妆室,你派人来取,谢谢。”

这个电话关掉后,潘丽颜马上又拨给新闻部主任办公室:“单主任,我是潘丽颜,正在化妆。我们的早间新闻还有七分钟结束,我想插一条十五秒钟的紧急报道。对,那场大火。好,谢谢主任。”

她关掉电话,扭头看见门口进来人,就说:“老马,你还自己来取?”

“都忙着,找谁也不合适。”老马笑着说。

潘丽颜从手提包里拿出自己的微型录影机,交给老马,说:“这上面有几分钟的资料,今天早上的大火现场。等一会,我只播个紧急报道当引子。请你从这份资料里最前头摘出五秒钟,光要着火的镜头,不要有人的。”

“遵命。”老马拿着录影机,朝门口走,边说,“你这小数码还挺好玩。”

“你把全部资料都转到机房里之后,这机器还我。”

“那当然。”老马在门外答,人已经没影了。

这时候,妆已画好,潘丽颜顾不得多看,跳下座椅,进到更衣室,匆匆换了上装,就奔进演播厅。

墙上的大挂钟显示,早间新闻还有半分钟结束。导演见潘丽颜进门,马上对她挥挥手。潘丽颜点点头,轻手轻脚走到播音台坐下,演播助理赶紧上前,替她别好前后两个麦克风。这时候,主播陈烨刚结束一条新闻,对着摄像机说:“本台刚接到一条紧急新闻,请看记者潘丽颜的报道。”

演播助理蹲下身子,躲到演播台下面不动。二号摄像机红灯闪亮,潘丽颜开始播报:“今天早晨八点半钟前后,位处本市西南的绿树山庄发生一场大火。本台获得一份目击者的现场录影资料,品质不够专业,但是记录了事实。”

随着她话音结束,老马立刻接插大火现场的录影资料。蹲在脚下面的演播助理趁机站起来,又整理一下潘丽颜的麦克风,然后走下演播台。

导演说:“潘丽颜十一秒,陈烨结束。”

潘丽颜点点头,见五秒钟现场资料播完,自己重新出现在镜头上,便继续报道:“据本台接获的消息,救火队目前已经基本控制火势。市警局也已经派员到场,勘察是否有人在着火的房屋内。本台今天将继续跟踪案情,随时报道,敬请收看。”

陈烨接过话题,说:“谢谢潘丽颜。今天的早间新闻就到这里结束,谢谢收看。”

音乐声起,画面换成本台新闻标记。

导演宣布:“很好,谢谢各位。”

陈烨摘下麦克风,对潘丽颜笑笑,说:“你的动作真快,资料片都找到了。”

潘丽颜也摘下麦克风,跳下演播台,说:“对不起,我得去向单主任汇报,等会再聊。”

新闻部主任单普四十几岁,中等个子,相貌平常,穿着一般,可他是个著名的新闻记者,得过许多奖,在全国电视新闻界很有威望。他虽然能言会道,见到女孩子更是甜言蜜语,可他有个改不掉的坏习惯,不知是他一直神经紧张,还是随时准备跟人亲吻,反正他无时无刻不在嚼口香糖。也许有人无所谓,可潘丽颜每次看见他嚅动的嘴巴,心里就冒出一种反感。但因为他是新闻部主任,潘丽颜又有什么办法,只有忍耐。

“不错,小潘,这个新闻抓得好,很及时。”单普主任一见她进屋,就说,“看来,你确实很有做新闻的敏感,是个人材。”

潘丽颜瞟一眼挂在墙角的电视监视器,坐到主任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报告说:“我得到的资料片里,还有救火现场,警员工作,户主回家等等,我也知道主持这项调查的警局侦探是谁,我现在可以做出两篇跟踪报道,请您安排今天定期播放,我呢,抓紧时间,出去继续采访。”

“刚才我已经到技术科去看过你带来的资料片,这是你的录影机,老马让我还给你。”单普一边把潘丽颜的微型录影机递给她,一边继续说,“这个专题就交给你来做,估计并非一场大火那么简单。在整个事件完全结束之前,集中精力,我不给你安排别的任务。但是你要保证,每天至少有一篇新报道。”

“我保证。”

单普好像犹豫一下,又说:“你知道吗?我认识那房子的主人罗亦德教授。”

潘丽颜听了一惊,显然,主任确实看过她拍的资料片,认出那房子的主人是谁。她的心沉下去,这种情况之下,如果主任听她汇报,金森警官认为那是一起纵火案,加上烧死人,成了谋杀案,主任还会要她继续调查和报道吗?

“我看出来了,”主任忽然呵呵地笑起来,“小潘,你担心了。”

潘丽颜被主任看出心思,有些不好意思,摇摇头,没讲话。

单普主任说:“不用担心。朋友归朋友,新闻归新闻,两回事。我们做新闻的,不能因为个人关系或者个人情感,影响我们的敏感,左右我们的判断。干新闻不能搀杂私心,新闻的目标是事实,是真实。”

潘丽颜听了,心服口服,很敬佩主任,便诚心诚意地汇报:“我已调查出来,主持这个案件的警员是市警局的狄超侦探,我不认识他,需要了解一下他的背景。”

“听说狄超刚通过侦探考试,从巡警升做侦探,这大概是他头一个案子,幸运的家伙。”

“据我刚才在现场观察,这火起得很奇怪,恐怕是纵火案。但我知道,做新闻不能猜测,我要寻找确凿的证据。”潘丽颜停了一下,接着说,“主任也从资料片里看见,罗教授,是罗教授,对吧?从他的冲动表现可以估计到,那着火的房子里有人,他一路大叫着杰妮。”

“杰妮是他的太太。”单普主任脸色很沉重,低声说。

潘丽颜现在明白了,喘了口气,说:“那么这个案子很严重,死了人,就成谋杀案了。”

“还不能说是谋杀案,因为我们并不知道火是怎么着起来的。”单普沉思着说,“如果真是纵火案,那么就必须要查清楚,是谁纵的火,纵火者就是谋杀者。”

“对,所以第一步是找市警局调查。”

“火因调查不是市警局的事,而是救火队火因调查组的事。不过他们的调查结果,要交给市警局备案。所以你也用不着跑太多地方,找太多人,盯住主持侦探狄超,盯住他,就能挖出足够的资料报道。我派大个子给你录影,你要的时候就叫他。不过你要先调查清楚,确定要拍摄,再带他去拍。你知道,咱们台摄影师不够用。”

潘丽颜很高兴,答说:“主任放心,我不会浪费人力。我想先找罗教授采访一下,看看是不是能够找到些线索。”

单普主任摇摇头,说:“现在大概不行,你一定找不到他。第一,他现在大概在市警局里问话。第二,目前情况下,他不会愿意见任何人,更别说新闻采访。”

潘丽颜低头想想,说:“这样吧,我现在去技术科,用我已有的资料片,再做两条报道,陈烨他们可以播,两三小时一条跟踪。这样我就有了时间,赶去市警局调查。”

“可以,就这样。”单主任思索着,又说,“我来联系一下,争取能够去见见他,我是说罗亦德。也许他现在需要朋友的安慰,如果我能见他,就把你带上一起去,但是恐怕他不会允许拍录影就是了。”

听见轻轻的敲门声,白恩小姐抬起头,看见一个陌生男人站在门口。从他的穿着和举止,白恩小姐一眼就认定他是警察。

“罗教授家里怎么样了?”白恩小姐也不问候,立刻很焦急地问。

“早安。”陌生男人有礼貌地问候一声,抬手出示警官证章,同时迈步进门,说,“我叫狄超,市警局大案组探员。您的名字是?”

白恩小姐脸红了,站起来,隔着桌子伸手,跟狄超握手,说:“对不起,早安,请坐。我叫白恩,是系秘书。”

狄超坐到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笔记本,说:“嗯,你已经知道,罗教授家里出事了?”

“早上你们警局打来电话,说罗教授家里着火了,要他马上回家去。”

“是这样,大概是在通知我接手这个案子之前打来的吧。”狄超在笔记本上记了几个字,说,“对不起,现在由我主持这个案子的侦查工作,从现在开始,警局工作由我跟您联系,行吗?”

白恩小姐从来没有接触过任何警局的案子,不知道是怎么个作业程序,点点头算是回答。

“那么今天早上,是您通知罗教授回家去的?”

“对,接到警局电话,我就等着。罗教授一到,就通知他回家。”

“那是几点钟?”

“什么几点钟?警局电话,还是罗教授到校?”

“哦,对不起。两个时间都要问,记不记得?”

白恩小姐转头看着桌上的一个小台钟,不肯定地说:“警局电话好像是八点刚过不久,八点半?总之我才进办公室,还在冲咖啡,我通常都是八点钟左右到,不过我没有看表。你知道,大学里工作,作息时间上不那么严格。”

狄超微微笑笑,点点头,问:“那么罗教授什么时候到校的呢?”

“我不知道他到校的准确时间,但是他到系办公室的时候,已经过了九点钟。因为他九点钟有一节课,他迟到了,一边跑一边叫喊着,我记得很清楚。”

“他迟到了?”

白恩小姐好像有点着急,很快地回答:“罗教授总是很准时的,特别是他早上有课的日子。罗教授是个负责任的教授,教课很用心,学生们都很喜欢他。”

“可是他今天早上迟到了。”

“我也想不出因为什么,也许他到了学校,跟谁见面讲话讲多了?反正他到系里的时候,是已经过了九点钟。因为八点五十分的时候,我专门到他的教室去,通知学生那节课取消了,因为罗教授家里有点事情需要处理。”

“你记得罗教授是九点过多少到的吗?”

白恩小姐认真地想了想,说:“应该是九点十几分吧,九点一刻?因为我算着时间,从学校到他家,开车要三十分钟,通常他都是八点半左右到,他说有课的日子他早上八点钟离家。所以我算着时间,九点三刻给他家里打过一个电话,想问问他家里怎么样?可是没人接,也许还没到家。总之我记得是九点三刻打去他家的,就是说他应该是九点一刻前后离开系里回家的。他在系里只待了两三分钟,给罗云的托儿所打了个电话,就跑走了。”

“罗教授平时总是八点半钟到系里吗?从来不迟到?”

“反正我不记得他迟到过,我在这里做秘书已经六年了。”

“他告诉你今天为什么迟到吗?”

白恩小姐摇摇头,说:“事情那么紧急,我催他赶紧回家。他着急给罗云托儿所打电话,又给家里打电话,再给杰妮的手机打,都没人接。这时候,我又接到警局电话,说他家着火了,问房子里有没有人。我告诉他后,他什么都顾不得,就急忙跑掉了。”

狄超听着,时不时在笔记本上写几个字,然后忽然问:“据您所知,罗教授他们的夫妻关系怎么样?有没有什么问题?”

白恩小姐马上站起身,满脸通红,说:“如果你暗示是罗教授害了他的太太,那么我告诉你,那绝不可能。”

狄超赶紧解释:“请不要介意,这只是我们警察作业的常规。谋杀案的第一嫌疑人,就是夫妻或者家人,再就是熟人朋友。都排除嫌疑之后,才会找其他可能的线索。”

白恩小姐重新坐下,喘着气,说:“罗教授是非常正派的人,对任何人都很尊敬。他很爱他的太太和孩子们,只要提起他的家人,他都会微笑的,幸福得不得了。”

狄超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他站起身,说:“对不起,我接个电话。”然后走出办公室,取出手机,是他的侦探伙伴。“哈啰,老丁,怎么样?”

听了半分钟后,狄超说:“老丁,这里有个新情况,罗亦德今天早上到学校迟了。据系秘书说,今天他九点有一节课。通常他有课,都会在八点半钟到校。他家到学校开车半个钟点,他八点离开家的话,八点半到。可是今天他到系里的时候,已经将近九点一刻了,就是说他是八点三刻才离开家。而火因调查组的初步结论,火是八点半钟前后着起来的。对,查清楚他今早行动的每一分钟。如果他八点半到了学校,跟人见面谈话,你告诉我一下,我在学校这里,顺便就证实一下。如果他迟到原因属实,而且都有旁证,那他就可以回家了。”

收好电话,狄超回到系办公室,说:“对不起,警局电话。”

白恩小姐说:“没关系,我一直想问你,杰妮怎么样?着火的时候,她在房子里吗?”

狄超犹豫了一下,说:“很不幸,出事的时候,罗太太确实在房子里。”

白恩小姐腾一下跳起来,涨红着脸,问:“那她怎么样?她受伤了吗?”

狄超摇摇头,低声说:“她,我们设法抢救了,可是,可是,没成功。”

“哦,我的上帝呀。”白恩小姐大叫一声,瘫倒在她的座椅上,抬起双手,蒙住自己的双眼。

“非常抱歉,报告你这么一个不幸的消息。”狄超走到办公室门边,转回身要道别,又停住,然后走出门去。

口袋里的手机又震动起来,他站在电梯门口接听之后,回答:“对,我们在加油站见面。”说完收起手机,见白恩小姐急匆匆地出来,也到了电梯门前,一边往肩膀上挂手提包,一边还擦着脸上的泪水。

“白秘书这是要去哪儿啊?”狄超跟她并肩进了电梯,问道。

白恩小姐急喘喘地说:“罗教授刚打来电话,他现在警局里。可是罗云托儿所十二点半钟就放学了,家长必须把孩子接走,迟到一分钟收费一块钱,我去替罗教授接孩子。”

“哦,您经常替罗教授接孩子吗?”

白恩小姐听了,突然一愣,站住脚,转脸看着他,问:“你什么意思?杰妮在家,当然都是杰妮接和送,为什么要我接?我从来没有帮罗教授接过孩子呢。”

“随便问问。”狄超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白恩小姐嘴里又继续嘟囔着:“我甚至还不知道到小天使托儿所怎么走法。”

“哦,我知道,我的邻居有个儿子在那里。”狄超好像要将功折罪,详细地告诉白恩小姐从学校到小天使托儿所的走法,然后两个人在停车场分了手。

潘丽颜在技术科挑挑拣拣,从自己录下的资料片里,选好需要的几个片段,又根据这些片段斟酌字句,做好两条跟踪报道,已经十一点钟了。她向演播导演交代好了播出顺序和时间之后,便开车赶到市警局,找大案组的狄超侦探。

胸口上挂着媒体的证章,谁也不能无视她。别说警局干员,就是市长、省长、议员、总统,也不能见了她跟没看见一样,而且不能不回答她的问题。他们可以说“无可奉告”,但不能不理她。潘丽颜干这一行已经三年多了,有足够的自信。如果谁见了她扭头就走,或者谁对她的问题一字不说,她只需要如实报道出去,那家伙就该倒霉了。新闻记者,无冕皇帝,晓得吗?

狄超不在,他的办案伙伴老丁也不在,都出去查案子去了。问了几个警官,都是这样的回答,而且没有人晓得这两个侦探到哪里去了。

那么罗亦德教授呢?按照常情,家里着火,太太被害,他现在应该在警局里问话。前台值班的警官带着笑,查过记录后,告诉她:不错,罗亦德确实来过警局。可是半小时前已经走掉了,这里有签字。侦探们问过话之后,确定他没有犯罪嫌疑,就没有理由继续扣押他,必须立刻恢复他的自由。

没有人知道他去哪里吗?

那当然,既然他是自由人,那他就是自由的,谁能过问他要去哪里呢。

可是这个案子还没有结案,对不对?即使他不是犯罪嫌疑人,他终究与这个案子有关,如果警方需要跟他联系,问他一些相关的问题,怎么办?如果他现在坐上飞机,飞到索马里去了,那怎么办?

警官听了潘丽颜的抱怨,只是耸耸肩,没有作答。

万般无奈,潘丽颜走出警局,犹豫下一步该做什么。她翻着自己的记录本,忽然看到有记录,单普主任告诉她的,罗亦德是在市立大学生物系做教授。潘丽颜心里一动,马上开车赶往市立大学,总而言之,她必须找到一些新资料,晚间新闻才有东西可以报道。

今天除了早晨抓到一条紧急新闻之外,她的运气不够好,那条紧急新闻播出后,并没像她所希望的那样,能够迅速膨胀成为一条爆炸新闻。

她到了市立大学,进到了生物系,整个楼道里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真奇怪,都到哪儿去了呢?就算是午饭时间,教授们都出去了,系办公室里也应该有人值班呀,可是办公室里没有一个人。从墙上列出的系教职员工名单和照片中,知道系秘书是白恩小姐,三十几岁的样子。

整个一个浪费时间,潘丽颜一肚子晦气,乘电梯下了楼。电梯门刚开,迎面碰见一个白胡子老先生正等着进电梯。

“您是生物系的教授吗?”潘丽颜劈头盖脸就问。

那老者吃了一惊,马上又镇定下来,笑着回答:“是的,小姐,我是生物系的教授林满山。你是几年级的学生,有什么问题吗?”

潘丽颜笑了,说:“谢谢您,林教授,您让我今天充满阳光。”

林教授哈哈大笑起来。

两人笑毕,潘丽颜又问:“我刚从上面下来,系办公室里一个人都没有。”

“是的,午饭时间,大家都出去吃饭了。”林教授说,“我也是刚吃过饭,才回来。”

“可是系办公室里也没有人值班吗?”

“哦,你找白恩小姐么?”林教授问,不等回答,继续说,“白恩小姐中午以前给系里教授们发了通知,因为罗教授家里出了点事,无法去托儿所接他的孩子,所以她去帮一下忙。”

潘丽颜大脑里某一个点突然兴奋起来,马上问:“您知道托儿所在哪儿吗?”

“呵呵,那我怎么晓得,我又不去托儿所接小孩。”

“那么您知道白恩小姐住在什么地方吗?”

听这一问,林教授忽然警觉起来,停住笑,看着她,问:“您是做什么的?”

潘丽颜发觉了林教授神情的改变,赶紧掏出自己的记者证章,展示给林教授看,解释说:“我正在调查罗教授家大火的原因,需要找白恩小姐了解一些情况。”

林教授耸耸肩,说:“我们不能透露白恩小姐的任何个人资料,您最好去找学校的公关部门。对不起,告辞。”说完,教授伸手按动电梯按钮,摆出一副再不理会她的神色。

教授不是公众人物,毫无新闻价值,即使这样不理她,她也没办法。但是潘丽颜具备出色的新闻人头脑,只要有点滴线索,她就能够找到新闻。她给单普主任打电话,既然他跟罗教授是朋友,他就可能认识罗家的孩子,也可能知道他们在哪些学校。果然,她的猜测没有错,单普主任告诉她:罗教授有三个孩子,老大是儿子,叫罗瑞,今年小学毕业;老二是女儿,叫罗美,小学三年级;老三又是女儿,叫罗云,在小天使托儿所,明年进小学。

于是潘丽颜迅速赶到小天使托儿所,轻而易举找到罗云所在班的老师曼达小姐。

曼达小姐记得很清楚,将近中午十二点半,白恩小姐把罗云接走了。过去两年,每天都是罗云的母亲来接,白恩小姐从来没有到学校来接过孩子,这是头一次。不过看得出来,罗云认识她,见了面挺熟悉。可是按照托儿所规定,除了父母亲之外,不允许任何其他人接走孩子,除非他们的父母事先跟学校安排好,并且有签字的书面委托书。可是白恩小姐今天来托儿所接孩子,之前,罗云的父母没有对学校做出任何说明,也没有签字的书面文件,所以学校不肯放人。是白恩小姐给罗云的父亲打电话,由罗云的父亲对学校说明,又用传真机给学校发来一张他自己的驾驶执照证明身份,以及一张他亲笔签字的委托书。学校又复印了白恩小姐的驾驶执照存档,以备日后所需,之后才允许她把罗云接走了。

那么白恩小姐把罗云接到哪里去了呢?

那就不清楚了,记得白恩小姐在签字的时候,对罗云说了一句:“好了,咱们回家。”至于是回哪个家,是罗云的家,还是白恩小姐自己的家,那就不知道了。

潘丽颜看看手表,已经快三点钟了,她必须赶紧回台,否则来不及做六点的新闻节目。于是她谢过曼达小姐,留给她一张自己的名片,嘱咐曼达小姐,如果她想起什么新资料,随时打电话给她,然后开车回台里。

六点钟的新闻,潘丽颜的跟踪报道安排在第二条,虽然表示了这条新闻的地位和重要性,但因为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内容,也没有新的资料片可用,所以只给了三十秒钟。潘丽颜如实报道了她到市警局调查的结果,用语严厉,抨击市警局不负责任的态度。潘丽颜也报道了她到市立大学和小天使托儿所调查罗亦德教授情况的结果,特别指出罗云跟白恩小姐很熟悉,话外之音暗示罗亦德与白恩小姐关系不同寻常的意味。

这是潘丽颜开车在城里东转西转时冒出来的灵感,全无事实根据的一个想像,但显然可以为以后更多的故事埋下伏笔。如果根本没有那回事,也没她什么事,她并没有明确说出罗亦德跟白恩小姐之间有什么暧昧。但如果两人之间真有点什么不明不白,那她可就是先见之明,成为最杰出的新闻人了。想一想,男人与女人之间,怎么说都会有点什么秘密的。

播完六点新闻,潘丽颜下班。她从早到晚,马不停蹄,实在有点累了。可是回家路上,经过早上去罗亦德家的出口,她忽然心血来潮,又转下公路,驶向了罗亦德家。

大火烧过的房屋,在黄昏中裸露着发黑的屋顶和墙壁,倒是没有任何倒塌,所以看不到房子里面去。房屋周围街道,仍旧拉着黄色的警戒线,现场还在警方保护之下。因此房子里面没有一丝灯亮,没有人能够进入仍在警方保护之下的现场。

那么罗亦德和他的三个孩子会在哪里过夜呢?自己租旅馆?借住朋友家?警方提供住处并予以保护?潘丽颜这时候想,如能够找到罗亦德,做个采访,明天就或许可以爆出一条大新闻来。

这么想着,她又自然而然地想到单普主任,下午就是靠了他,得到罗云的托儿所信息。那么应该还能指望上他,了解到罗亦德和孩子们在哪里过夜。看起来,单普主任对于她这个系列报道相当支持,有求必应。

听到潘丽颜的要求,单普在电话里笑起来,说:“你真有做新闻记者的疯狂劲头,下了班也不休息,还在跑。”

“今天六点钟你只给我三十秒,如果我再找不到罗亦德或者狄超侦探做个采访,这个报道系列没有直接突破,我就做不下去了。”

“明天没有排你早间新闻,不必着急。”

潘丽颜知道主任在电话那头也看不见,但她还是用力摇头,说:“我倒不在乎是早间新闻播,还是晚间新闻播,总之明天得有点真东西可以播。否则这个案子又像许多其他案子一样,刚发生的时候热闹一下,然后拖久了,就没人再过问了。我有一种感觉,这个案子不同其他案子,有点特别,有点什么意外的扭曲,有点爆炸性,所以这回不想让这案子不了了之。”

“你放心,就算我们不再继续报道,这个案子也不会不了了之。”单普主任说,“既然死了人,警方不会轻易放弃侦查,必须得有个结果才行,否则我们缴那么多税养活他们,做什么吃的。”

说归说,做归做,单普主任还真肯帮忙。潘丽颜刚刚回到家,还换着衣服的时候,就接到单普主任来电,告诉她,罗亦德和三个孩子,今晚都在白恩小姐家里过夜。罗云被白恩小姐从托儿所接走之后,直接到了白恩小姐的家,白恩小姐照顾了她一下午。罗亦德被市警局释放之后,不能回自己家,也就到了白恩小姐家。然后他的两个大孩子放学之后,也都被接去了。

听着单普主任讲述,潘丽颜心里已经为明天的跟踪报道,想好了一个新转折:罗亦德与白恩小姐有染,被太太发现,发生暴力冲突,终致纵火。凶杀加桃色,最具爆炸性的新闻报道,她成功了。“您真有办法,主任,您怎么能够获得这么多的消息呢?”

单普主任笑了,说:“朋友嘛,可以聊天。我问他情况怎么样,有什么困难,邀请他带了孩子们,到我家去过夜,他就很自然地说出来他在哪里了。”

“那么您可不可以安排一下,让我找他做个采访呢?”

单普主任说:“那大概没有可能,罗亦德看到你今天下午做的跟踪报道,认为关于白恩小姐与此案关系的说法,是无中生有,非常生气。就算我能弄到白恩小姐的地址,你也不能去,去了也没用,说不定要被罗亦德狠揍一顿。”

潘丽颜笑了,说:“如果真被他揍一顿,那还就好了,我就又有得报道了。”

“你真的要为了报新闻,不惜牺牲吗?”

“当然,对我来说,不做新闻,活着有什么意义。”

单普主任沉吟了片刻,说:“是这样的态度,不错,好好做。让我想想,说不定我能打几个电话,把你弄到更合适的地方去。你这样的性格和热忱,应该去做国际新闻,到中东或者拉美去跑跑,可以露大脸。”

“谢谢主任。”潘丽颜努力抑制住自己内心的激动,保持平稳的语气,但只能讲出这四个字。

第二天将近中午,罗亦德接到警局通知,现场勘察已经结束,他可以回自己的家了。于是罗亦德带了三个孩子回家,他们今天都没有去上学。

家里一塌糊涂,到处是火烧的废墟,到处是救火的积水,到处是毁坏的东西。罗亦德坐在那里,甚至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收拾。小女儿吓得哭起来,罗亦德才醒悟过来,赶紧吩咐两个大孩子,各自回自己的房间收拾。然后把罗云抱到小女儿自己的房间,帮她收拾。

还好,火从楼下左后角的厨房烧起来,而罗云的房间在楼上右边的角落,所以烧得还算不厉害,救火队喷的水也没有积得太多。罗亦德动手,把小女儿的房间收拾得像个样子,给破碎的窗户钉上木板,总算能够让罗云抱着她心爱的绒布小熊休息了。然后他走到两个大孩子的房间,看看他们怎么样。

昨天他已经告诉给了孩子们,他们的母亲去世了。他并且向孩子们保证,他一定会尽自己所有的可能,找到杀害他们母亲的凶手,为杰妮报仇。孩子们昨天哭了一夜,现在已经没有眼泪,不声不响,清理着各自房间。

罗亦德不讲话,独自走下楼。罗亦德坐在楼梯上,望着眼前客厅里的凌乱和破损发呆,这里再也见不到杰妮那个总是忙忙碌碌又欢天喜地的身影了……他们结婚快二十年了,怎么可能突然之间,天地两分。

忽然间,听见几下敲门声,大概又是狄超侦探,罗亦德走去开了门,却看见单普站在门口,笑眯眯的,嘴里嚼着口香糖,一个手臂里抱个超市大纸袋,另一手臂里托着个披萨饼纸盒。

“你怎么来了?”

“市警局告诉我,你可以回家了。”单普回答,“我想你这里烧得一塌糊涂,肯定没有吃的东西,所以买了些食物送来。”

“你没有带那个臭女人来吧?”罗亦德说着,伸着头,从单普的肩膀上朝外张望。

单普往一边挪挪身子,让罗亦德看得更清楚,说:“怎么会,我只是送点吃的东西给你和孩子们,又不是来采访。再说要采访,也不该我来。我老了,跑新闻已经跑不动了,都让年轻人自己去闹腾,我只等着退休了。”

“进来吧。”罗亦德说着,侧过身,让单普进屋,然后把门关紧。

单普一边熟悉地往房子后面的厨房走着,一边说:“估计你家里乱七八糟,也没法子做饭,所以买了个披萨,我们可以马上开午饭。”

罗亦德跟在他身后,默默地走进厨房。

单普在厨房台子上放下纸袋,转头看看,说:“真是可惜,烧成这样。我们是先收拾一下再吃午饭,还是先吃午饭再收拾?”

“我去问问孩子们再说吧。”罗亦德说着,走出厨房,上楼去问孩子们。

等他领着三个孩子走回来,厨房里已经被单普整理过了,桌椅都擦干净,地面也扫过,几个高脚木椅摆在柜台边,披萨饼也分在几个纸盘子里。

“好了,开饭。”单普说着,等孩子们都坐下,把披萨盘推到他们面前。

“谢谢。”三个孩子依次向单普道过谢,拿起披萨,放进嘴里。

罗亦德打开冰箱,说:“我来拿点喝的。”

“算了,怎么可能。”单普说着,从超市纸袋里提出一大瓶可口可乐,“他们救火,当然要停电,避免引起爆炸。你冰箱里的东西,都必须丢掉,不能再用了。”

罗亦德听了,关了冰箱门,转身从头顶柜子里取出几个玻璃杯,放到柜台上。

单普给每个杯子里倒了可口可乐,送到每个孩子面前,问罗亦德:“你怎么样?也来一块?”

罗亦德摇摇头,说:“我不饿。”

“那就喝点可乐吧。”单普递给罗亦德一杯饮料,说,“我可饿了。我在家里从来不去超市买菜,为给你买这点菜,可费了事。”

“谢谢。”

单普从嘴里拿出口香糖,随手丢进墙角的垃圾筒,然后拿起一块披萨,咬起来。

厨房里没有电视,起居室里的电视也没有开,罗亦德没有看到午间新闻,还不知道潘丽颜是如何描绘他的婚外情故事。单普暗自松了口气,否则可以断定,罗亦德绝不会允许他走进这个家门了。

孩子们都喜欢披萨饼,而且他们都饿了,吃得快,几分钟后,两个大孩子都说吃好了,要回自己屋子去,于是小女儿也跟随着要走。罗亦德陪伴三个孩子重新上楼,让他们在各自的房间里,寻求片刻安宁。

“你怎么样?”罗亦德再回到厨房,单普关心地问,“能挺得住吗?”

罗亦德喝口可乐,喘口气,说:“还能怎么样,还有三个孩子呢。”

“你要先安排好自己,否则孩子们都要受罪。”

“真想不到,杰妮会这么走了。”

单普没有做声,把最后一小块披萨吃进嘴里。

“我得收拾收拾杰妮的东西,准备给她安排后事。”罗亦德说着,声音打颤,继续不下去。

单普想不出别的话来安慰他,只好说:“有什么事我可以帮忙吗?杰妮也是我的朋友。”

“这两天我总是在回想,是谁可能要来烧我们的房子?是谁可能要杀害杰妮?我怎么想都想不出来。我不敢说我自己是怎么一个好人,可杰妮却真真实实是个好人,好妻子,好母亲,为什么要杀害她?”

单普没声响。

罗亦德又继续:“我们曾经那么相爱,曾经有过那么多美好的日月,形影不离。唉,这两年,为了拿到终身教授,必须努力工作,还要发表学术文章,时间和精力都不够了。我回想,或许最近一年,对杰妮不够关心。我再回想,好像确实记得,看到过她不快乐的眼神。记得她抱怨过,我们再没有出去度过假。我总是安慰她,其实是安慰自己,等我拿到终身教授,一切有了终身保证,我们愿意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那时候就什么都好了。我现在想,我错了。现在我拿到终身教授了,那又怎样?杰妮不在了,我还能做什么?出去度假还有什么乐趣?在家里还有什么乐趣?”

“你不要太责备自己了,这事跟你没有太大关系。”

罗亦德抹抹眼睛,说:“怎么跟我没关系?全是我的错。杰妮每天在家里,忙出忙进,照看三个孩子。每天晚上,只等我下班回家,能够稍微跟她分担一点,至少能够跟她说说笑话,带给她一点轻松。可是我,我做到了吗?我跟她分担了吗?我带给她轻松和欢乐了吗?没有,我没有。我不是个好丈夫,不是个好父亲,不是个好男人。”

单普默默无语,给罗亦德杯子里添加些可乐。

罗亦德仍旧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中,继续说:“昨天早上,杰妮送小云去托儿所,出门的时候问我,中午接罗云回家之前,能不能陪她吃顿午饭,她有话要对我讲。平常日子,她中午接了小云,然后两个大的回家,一直到晚上,我们没有多少单独的时间,可以说说话。可我并没有听见她的要求,我只像平常一样,吃着早餐,看着报纸,漫不经心回答她,上午下了课,我给她打电话,就让她带着小云走了。你说我是不是个大混蛋?杰妮从来不向我提任何要求,这次她只要我回来陪她吃一顿中饭,可我不当回事。现在我永远也不会知道,她要对我讲什么。我当时为什么就想不到,杰妮有话要对我讲,我可以陪她一起去送小云,然后我们可以一起吃个早餐,讲讲话,我再去学校。或者我可以在家里等她送了小云回来,听杰妮讲了她要讲的话,然后再去学校。唉,我还是迟到了,课也取消了,总归是倒霉。我为什么没把杰妮的话当回事,为什么不等她回来,为什么非要八点钟出门。你说,我是多么自私的一个人,丝毫没有为杰妮想过,我怎么那么混账呀。”

单普没有马上说什么,他把罗亦德刚才这一大段话,在脑子里转了几圈,又把潘丽颜昨天早上拍的资料片和报道参照一下,才算忽然全部明白过来,小心地问:“亦德,你说什么?你昨天早上迟到了?课也取消了?八点半的课?”

“不是,课是九点钟。”

“那怎么可能,从你家到市立大学,开车顶多半个钟点。你八点钟离开家,九点钟还没有到吗?”

罗亦德又叹口气,说:“所以我左思右想,觉得是老天在跟我作怪。既然要让我迟到,为什么不让我在家等杰妮送小云回来之后,听她讲了话,我再走。如果那样,我在家里等她,或许火也起不来,她也不会遇难。”

单普摇摇头,说:“那是谁也说不来的,谁能长个前后眼,看到将来可能发生的事情呢。你怎么可能估计得到,路上会塞车塞成那样子。”

“倒不是塞车,我上下班从来不走高速,就怕塞车。”

“那怎么会一个小时也没到学校?”

“唉,这就是命。”罗亦德长长地叹口气,说,“刚好就是昨天车子没有油了,路上必须加油。到了加油站,正加着,一个超长大卡车开过来,也要加油。车子太长了,一停下来,就把加油站的两个进出口都堵死了,谁也进不去,谁也出不来。我加满了油,可是出不去,只得坐在那里等。你不晓得,那种大卡车,有两个油箱,而且都大得出奇,一加就是二十多分钟,而且那个加油站地方又小,大卡车转身,必须倒过来倒过去好几回,又耽误十几分钟。你说,那司机也是多事,为什么偏要找这么个时候,到这么个地方来加油呢,唉,反正我倒霉。”

单普又没有做声。

罗亦德继续唉声叹气:“警局早就打电话去学校,要我回家。如果我不迟到,也许可以早些赶到,杰妮也许还有救。可是我偏偏迟到,等白恩小姐告诉我回家,杰妮已经不行了。”

“哦,你这么提到,我还想问问呢。”单普转换话题,“你跟白恩小姐到底怎么回事?我们的记者说你们有点暧昧,我还责备她捕风捉影。”

罗亦德突然发起火来,提高声音说:“我跟白恩小姐有什么事?什么事都没有,只是同事关系。她是系里秘书,我是系里教授。”

“可是她替你到托儿所接孩子,你的孩子跟她很熟。而且昨天晚上,你们一家都在她家里过夜。亦德,咱们朋友这么多年,你不用提防,有什么都可以对我讲。”

罗亦德忽然又垂下头,低声说:“这个话题很没有意思,我不想说什么。白恩小姐是好心帮助我,因此把她牵扯进来,我怎么对得起人家。”

单普也不说话,望着罗亦德,眨巴着眼睛。

“好了,谢谢你送吃的东西。”罗亦德站起身,说,“我有很多事情要做,我要开始收拾杰妮的东西。”

下午六点钟的新闻,潘丽颜出了大风头。本来今天上午,她拉着摄影师大个子到小天使托儿所、市立大学、市警局,以及罗亦德家门前,拍了些采访片段和现场,做好报道,准备午间新闻播出,可单普主任从罗亦德家回来后,转告了一些新情况,两人商量,结合潘丽颜上午拍摄的资料,重新做一条长篇报道,六点钟播出。

潘丽颜特意穿了一件黑色西装制服,表情凝重,压低嗓音,报道说:“根据本台记者从多方面获得的消息,昨天早晨发生于本市绿树山庄大火一案,现在有了若干新的线索。”

开了这个头,镜头马上接播潘丽颜大火那天早晨拍摄的救火现场第一组资料片刻。五秒钟后,潘丽颜重新出镜,报道:“从本台获得的目击者所拍摄的资料看,依照录影带所显示的的时间记录,现场拍摄从早晨九点三十八分开始,当时大火已经被控制,只有一些烟还在冒着。根据救火队的记录,报警电话是当天早晨八点四十九分打到救火队,救火车在十五分钟内赶到现场,大火约在九点五十分全部熄灭。我们可以推断,火大约是在八点半钟左右着起来的。”

说到这里,镜头切换到市立大学校园。潘丽颜穿着一件风衣,一手撩着风吹的头发,面对摄影机,报道说:“这里是市立大学的校园。周二大火焚烧的那座房屋的主人罗亦德先生,就在市立大学生物系任职。根据我在校园内的采访,罗教授任教的几年中,工作一直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每天按时到校授课,从来没有任何一次迟到记录。但是本周星期二早晨,他迟到了……”

接着是潘丽颜采访一个大学生的谈话记录镜头,那个学生告诉潘丽颜:“周二早晨我们九点钟有一节罗教授的课,我们到教室都坐好了,等待罗教授进来。可是差十分钟九点的时候,系秘书白恩小姐走进教室,宣布说罗教授家里有些急事,今天的课不能上了,我们可以自由活动,那节课罗教授会另行通知时间补上。”

潘丽颜重新出镜,报道说:“昨天和今天,我们到生物系办公室去过若干次,却始终没有找到系秘书白恩小姐,所以未能进一步确认周二上午罗教授迟到的说法。但是那天上午九点钟的课,罗教授没有上,却是属实的。我们需要查证的一个问题是,当系秘书白恩小姐到教室去通知学生们那节课取消的时候,罗亦德教授是否已经到校。是罗教授到校后亲口告诉白恩小姐取消九点钟的课,还是那个时候罗教授尚未到校呢?”

镜头又切换到大火那天早上潘丽颜拍摄的资料,罗亦德刚刚赶到,停了车,冲出车门,奔向大火现场,被金森警官阻拦。

五秒钟后,潘丽颜回到屏幕上,报道说:“从这份目击者录影的时间记录上可以看到,罗亦德教授九点四十六分到达现场。我们曾经专门开车计算时间,从罗教授家到市立大学,又从市立大学到罗教授家。如果走高速公路,单程只需大约十五分钟,但是上下班高峰时间,高速公路一定会堵车,那就无法计算路途时间。而不走高速公路,改行市区街道,虽然车速比较缓慢,又有许多红绿灯,但是不会堵车,时间比较有把握。我们试开过两三次,都是三十分钟之内可以到达。所以我们断定,如果当天上午罗教授从市立大学赶回家,他一定是九点二十分钟左右离开市立大学,因为他是九点四十六分到达自己家门前。”

镜头再次切换到市立大学,潘丽颜站在一个办公室的门口,报道说:“这里就是罗亦德教授工作的办公室,斜对面是系办公室,请随我走过去。这就是生物系办公室,白恩小姐依然不在。我们无法证实,昨天上午罗教授到达这里的确切时间,他又是几点钟离开,赶回家里。而且我们也无法证实,白恩小姐是怎么得到罗教授因为家里出事而必须取消九点钟的这节课这个消息的。我们更无法证实,罗教授又是怎么获知他家里起了火,需要立刻赶回家去这个消息的。”

穿着黑色西装制服的潘丽颜回到镜头上,继续报道:“从时间表上来看,我们可以提出一个疑问:昨天早晨,八点钟到九点钟之间,这一个钟头,罗亦德教授都在哪里?如果算上三十分钟的开车路途时间,我们又可以提出疑问,八点到八点半这段时间,罗教授是在家里,还是在路上。如果这个时间,罗教授是开车去往市立大学,他无论如何应该在八点半左右就到达学校,那么他就不会迟到,九点钟的课也就不会取消。或许我们可以推断,罗教授是在八点半之后才离开家到学校去的,所以他才迟到了?那么,罗教授八点到八点半这段时间,在家里做什么呢?我们稍后会有进一步报道,请继续收看。”

随着演播导演的手势,镜头切换到广告。演播助理马上迈上演播台,动手替潘丽颜修整面妆和头发。

旁边坐着的六点新闻主播季元功,看着潘丽颜说:“我的天,潘丽颜,你可真行,简直可以去警局做侦探了。要么干脆改行,去写侦探小说吧,一定会成为畅销书,赚大钱。”

潘丽颜不敢动,因为演播助理的手正在她头上摆弄,嘴里说:“我这两天睡觉都在想这个案子,总算有点心得。”

演播导演宣布:“三十秒。”

演播助理又整理了一下潘丽颜的麦克风,然后走下演播台。

潘丽颜对着面前的空气,问:“老马,下一段资料都齐了吧。”

演播室的播音机响起老马的回答:“没问题,小甜心,好好干。”

“十,九,八,七,”演播导演伸着手指头,数秒钟,“六,五,四,三,二……”

导演食指一点,一号摄像机上的红灯闪亮,潘丽颜出了镜,继续报道:“罗亦德教授有三个孩子,两个大孩子昨天早晨,像往常一样,乘坐校车上学。我们向学校查证,周二早晨两个孩子都按时到校上课。罗教授最小的女儿,上小天使托儿所。”

镜头转到小天使托儿所,潘丽颜举着话筒,曼达小姐正回答问题:“每天早晨都是杰妮送罗云来上学,从来没有迟到过。昨天早上,也是一样,八点差一分的时候,他们到了,我们第一节课是八点钟开始。”

潘丽颜重上镜头,报道说:“小天使托儿所老师曼达小姐所说的杰妮,就是罗亦德教授的太太,他的孩子的母亲,昨天大火一案的受害者。”说到这里,潘丽颜停顿了一下,微微垂下头,似乎不被察觉地叹了口气,然后又抬起脸,继续报道:“我们也开车试验过,从罗教授家到小天使托儿所,很近,也很方便,只需要十分钟时间。也就是说,杰妮七点五十分左右离开家,送小女儿去托儿所,八点钟到校。然后八点十分左右就回到家,除非她在路上去办些其他什么事。可是很不幸,昨天早晨,杰妮没有在路上办其他的事情,而是直接回了家,因此她被那场大火夺去了生命。”

长长吸了一口气,潘丽颜继续报道:“从我们所列出的时间表上分析,杰妮送小女儿到小天使托儿所之后,回到家里的时候,在八点半钟之前,罗亦德教授这时可能还没有离开家去市立大学,两个人大约有二十分钟左右的时间,一起在家里。他们在做什么?又因为什么,引起一场大火,致使杰妮遇难。我们甚至还可以问一问,杰妮是被大火伤害的,是一个意外事故,或者还有什么其他的可能。这两天,我们到警局去过几次,一直无法找到主持本案侦查的狄超侦探,所以始终得不到确切答案。”

镜头重新回到小天使托儿所,潘丽颜问曼达小姐:“所以你说,当天中午是白恩小姐把罗云接走了。”

曼达小姐回答:“对,接走罗云的,确实是白恩小姐,我们保留着她的签字。”

潘丽颜回到屏幕上,继续报道:“根据可靠消息来源,我们获知,昨天中午罗云小姑娘是由白恩小姐直接接回白恩小姐自己的家里。然后罗教授的两个大孩子,也被罗教授亲自从学校接到白恩小姐的家里。事实上,罗教授一家四个人,昨天晚上都是在白恩小姐家里过夜。这个情况,本台昨天的追踪报道中,已做出一些推测。现在的消息证明,我们昨天的猜测正确,罗亦德教授同白恩小姐的关系,似乎不同一般。我们希望警局能够认真负责,抓紧对本案的调查,不要让本市民众失望。在这个案件水落石出之前,本台将继续不断地跟踪报道,恪尽我们新闻从业人员的职守,敬请随时收看。”

演播导演手一挥,镜头切换到广告,潘丽颜的报道结束了。

潘丽颜这个特别报道,非常成功。几分钟后,电视台便接到许多电话,有的祝贺,有的帮忙分析,有的提出线索,甚至还有几个男士询问潘丽颜是否已经出嫁。

当天晚间十点钟新闻,全国电视新闻网全部转播了潘丽颜的案件报道。一夜之间,潘丽颜成了全国闻名的电视新闻记者。

第二天早晨,罗亦德依次叫孩子们起床的时候,发现大儿子罗瑞不见了。他屋子的桌上,留了一封信,上面写道:我不能继续在这个家里生活,我无法呼吸,我要疯了。我必须离开,我需要新鲜空气。

罗亦德顾不得送两个女儿上学,拉着她们一道,赶到警局去找狄超,请求他立刻帮忙找儿子。可是狄超不在,罗亦德没有办法,只好到警局前台,向值班警官报案。值班警官按照规定,一一问明相关情况,填了表格,劝他不必太着急。这么小年纪的孩子离家出走,多出于一时情绪波动,一般都不会走太远,也不会走太久。如果二十四小时以后,孩子还没有找到,警局就会发布通告,所有值勤警官便会随时随地参与寻找。不过警察工作繁重,如果家长能够及时找到孩子,那是最好。值班警官并且告诉罗亦德,先到孩子的学校去找找,孩子最熟悉的地方,除了家,就是学校,他很可能就跑到学校里去了。如果不在学校,问问老师和同学,他有些什么样的朋友,他也很有可能跑到哪个好朋友家里去了。

罗亦德把两个女儿分别送走后,就直接奔到大儿子的学校,到处也打听不到罗瑞的下落。问了几个罗瑞平时比较接近的同学,也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他昨夜和今早都没有和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联系过。

垂头丧气的罗亦德回到市立大学,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不知道该怎么办。白恩小姐三天都没有来系里,电视里每天点她的名,她只有躲避不见人,独自在家里生气。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铃声打断了罗亦德的沉默。

“是罗教授吗?”电话里,一个女声问。

“我是。”

“哦,终于找到您了,我是校长办公室的秘书林达。”女声继续,“您现在有几分钟时间吗?校长有话要跟您谈。”

罗亦德答应了,电话便转到校长的手里。

“罗教授,你怎么样?”校长有些衰老的声音响起来,好像他就站在面前。

“我还好。”罗亦德听见这声音,才想起自己已经误了三天的课。“很抱歉,校长先生,我家里出了些事,我误了几天的课,将来一定补上。”

“不必操那个心,罗教授。”校长安慰他说,“我们都知道你的不幸,杰妮是个很好的女人,我在学校聚会上见过,你的三个孩子都还好吗?”

说起孩子,罗亦德心里一痛,说:“校长,现在快十一点五十了,您如果没急事,我得去托儿所接小女儿了,她们十二点半放学。”

校长听了,声音开始有些急促,说:“那么罗教授,我就不耽误你更多时间。我打这个电话,是想告诉你,你家里发生的事,我们都了解。学校董事会昨晚专门开会,讨论了一下你的情况。大家认为,照你目前的状态,不大适合继续在学校里教授学生。所以学校决定,从今天起,你就不必再来学校上课了,我们已经通知了你任课的学生班级。等你家的案子全部弄清楚之后,学校再通知你恢复工作。罗教授,学校这样做是为学生好,再说你现在也需要时间,设法破案呀。”

罗亦德早已猜出校长这番话的意思,可是他并不想争辩。说实在的,他也确实没有精力继续教课。再说现在大儿子又不见了,这么大的世界,要找个人,真是难于上青天啊……

放下电话,罗亦德开车到了小天使托儿所。罗云一见到爸爸,就哭起来,一直嘟囔要找妈妈。

罗亦德见状,心烦意乱,不知如何是好。开车走了几个街口,看见路边有一家麦当劳。他立刻把车转进麦当劳停车场,带了罗云进了店里。平时杰妮不准孩子们多吃快餐,很少带孩子们来麦当劳。今天小女儿能敞开吃一顿麦当劳,还加一份冰激凌,总算很快止住了哭泣。

从麦当劳出来后,罗亦德载着罗云回家。离家还有一截路时,大老远的就看见自己家门前,停了好几辆汽车。其中两三部车子很大,顶上装着天线,显然是电视台的现场转播车。罗亦德一惊,赶紧把车停到路边,仔细观看。技术人员忙着安装机械,调整通讯,摄影人员选择角度,校对距离。新闻记者则查看地点位置,记录房屋细节和背景资料。罗亦德明白了,昨晚潘丽颜的报道一经全国新闻网播放,引起很多电视台的兴趣,今天都赶来抢新闻,在他家门前安营扎寨了。这种事情他以前也听过许多,从来不以为然,不料这种事今天竟然还落到自己的头上。现在他即将被媒体围困,有家也不能回了。

罗亦德深深地叹了口气,看看手表,把车子掉转头,直接开到二女儿的学校。离罗美放学还有半个多钟头,他们就坐在车里等。罗云依旧在一条一条地吃剩下的烤薯条,所以也并不吵闹。罗亦德打开手机,查阅了一阵,选定本市东北角一家希尔顿酒店。打电话去那家酒店,订了一个套间客房。他现在只希望找个离家远些的地方住下,这样他和孩子们都不会碰见熟人,媒体的人也找不到他们。

接了罗美之后,父女三人开车到了酒店。正在办理登记手续的时候,手机铃响起来。罗亦德掏出手机,犹豫了一下,打开手机来看了看,发现是警局侦探狄超打来的。

“罗教授,我需要见你一面,有些情况要跟你谈谈。”

“不能在电话里讲吗?”

“不能,这件事情必须面谈。”狄超说完,又补充一句,“而且要快。”

罗亦德停顿了一下,无可奈何,告诉狄超:“我不能继续住在家里了。”

“我看见了,”狄超回答,“我刚才到你家去找过你,看到那些电视台的人。所以估计得到,你一定没有在家里。”

“我现在希尔顿酒店要了个房间。”

“哪家?”

“东北角,平安大道上的那家。”

“我知道那地方,三十分钟以后见。”

“我在十八层二十七号。”罗亦德没有让狄超挂断电话,接着说,“你知道吗?罗瑞昨天晚上离家出走了。”

“他们已经告诉我了。”

“你们前面那个值班警官说,要失踪二十四小时以后,警察才会立案侦查。”

“那是处理失踪案件的规定程序。”狄超说,“不过因为罗瑞出走跟你这个案子相关,所以我已经接手,现在我的伙伴丁大维警官,跟一个叫温蒂的女警官正在一起寻找。温蒂是失踪案件组的人,经验很多,她一定能很快找到罗瑞,不必担心。”

“谢谢你,狄超警官。”

“一会儿见。”

“一会儿见。”

放下电话,罗亦德领着两个女儿,进了酒店房间,安排她们两个住在睡房里。然后带了两个女儿下楼,到街边的商店,为女儿们买了两身衣服。因为是临时决定住酒店,没有来得及回家拿东西,女儿们明天还要上学呢。

等他们大包小包拎着,回到酒店,出了十八层电梯,便看见狄超斜着身子,靠在房门边,手里拿着手机看着,等他们回来。

“很抱歉,匆匆忙忙地来这里住,孩子们没有换洗的衣服。”罗亦德解释着,放下手里的衣袋,掏房门钥匙。

狄超提起地上的衣袋,说:“酒店有隔夜洗衣服务的,比你买新衣服便宜些。”

罗亦德引着狄超走进房间,说:“可是她们明天不能够穿同一身衣服去上学呀,同学们要笑了。”

狄超点着头,把手里的衣袋交还给罗亦德。

罗亦德把几个衣袋都递到女儿罗美手里,说:“去吧,领着妹妹到你们睡屋,挂到壁柜里去。”

两个女儿跑进屋里去了。

“请坐,喝点什么吗?这房间里有酒柜。”

“这是酒店,不是你家。动用酒柜里的饮料,可是要花钱的,而且非常贵。”

罗亦德点点头,说:“那我打电话叫房间服务送些东西来。”

“不必了,喝点水就好了。”

罗亦德听了,拿个玻璃杯,在洗手池上接自来水,问:“罗瑞有消息吗?”

狄超说:“我刚才跟温蒂联系了一下,她说有线索,应该很快就能有结果,你放心。”

“谢谢,”罗亦德把水杯递给狄超,然后自己坐下。

狄超象征性地喝了一口,把水杯放下,对罗亦德说:“我们到你提供的那个加油站调查过了,也查过周二早晨所有的加油收据记录,你说的情况全部属实。”

罗亦德耸耸肩,说:“当然属实,因为就是事实。”

“这就是说,周二早晨八点和九点之间,你的行踪都可以找到见证人,所以我们决定排除你作为本案嫌疑人。”

罗亦德没有说话。

狄超挪了挪身子,干咳了一声,然后才说:“现在我告诉你一个事实,非常敏感的,请你把握自己。”

罗亦德听了,突然感到有些紧张,微微张开嘴唇,仍旧没有出声。

狄超又干咳一声,似乎犹豫了片刻,终于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讲这件事,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直说。哦,是这样。法医鉴定出来了,杰妮怀有身孕。”

“什么?”罗亦德大叫一声。

罗美罗云听见父亲的喊声,都从里屋跑出来。

罗亦德赶紧压低声音,对女儿们说:“没事,爸爸咬了自己的嘴唇。乖乖,回去吧。罗美,你要做功课了。罗云,要画图吗?”

“要。”

两个女儿进了里屋,关了门,不再有声响。

“你确定?”罗亦德喘了口气,问狄超。

“对,我们核对过两次。”狄超说,“昨晚就拿到了报告,我为了慎重,今天上午专门到法医实验室去,亲自跟法医再次鉴定。不会有错,杰妮怀着身孕。孩子也没有保住,真不幸。”

罗亦德用力摇头,连声说:“不可能,那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杰妮不可能怀孕。”

“为什么?”

罗亦德垂下眼睛,咽了两口唾沫,又叹了口气,才终于下定决心,说:“我和杰妮已经五个月没有性交过了。”

这话有点出乎意外,但狄超却好像并不惊奇,只是眨着眼睛,看着罗亦德,问:“怎么可能?你们的婚姻出现了问题?”

罗亦德的头垂得更低,声音小得几乎难以听清,说:“都怨我,都怨我。我慢待了杰妮,我忽视了杰妮,我对不起她。”说着,罗亦德声音哽咽,讲不下去了。

狄超等了一阵,让罗亦德情绪稳定一些,然后又问:“你那么肯定吗?我是说,五个月,你们夫妻没有性生活?”

罗亦德喘口气,点着头,说:“从杰妮死后,这两天我从早到晚,都在想她,想我们在一起的生活,每一分钟,每一句话。”

狄超点点头,没有讲话。

“上星期六晚上,我们做了一次爱。”罗亦德接着说,“过后,杰妮哭了,哭得很伤心。我问她为什么?她说,你知道么?亦德,我有多么的爱你。她以前经常对我讲这样的话,所以我当时没有怎么在意。可是她又补充一句:已经五个月了,你没有碰过我。我听了就笑,说:你也一直没有提出过要求呀。现在想起来,我真不是人,我对不起杰妮。”

“那么,这个案件更复杂了。”狄超若有所思地说,“孩子是谁的呢?”

罗亦德听见这句话,突然愣了,瞪着狄超。

“五个月没有性生活,你没有感觉到杰妮有些变化?有些冷淡?你没有怀疑过她有外遇吗?”

罗亦德猛地站起来,大声对狄超说:“我不允许你侮辱杰妮,她是非常好的妻子,她不会——”他没有说完那句话,又颓然坐下来,两手捂住脸。

狄超默默坐了几秒钟,站起来,说:“这情况……很对不起。但是我向你保证,我们一定会捉到杀害杰妮的凶手,现在这是两条人命。”

潘丽颜又到了市警局。这三天里,她几乎每天都要到市警局来一趟,可是一次也没有找到她要找的人。狄超好像有意跟她捉迷藏,每次她来,他都不在。问谁,谁都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侦探办案子,神出鬼没,哪儿有个准。问他的主管上级,上级打官腔,只会重复案子有进展,很快就会有结果等等。但是在侦查期间,具体细节不能透露,倒也在理,无可辩驳。

潘丽颜是个坚强的女性,不肯轻易放弃,所以她依旧每天到警局来,今天她就来了两次,上午已经碰过一次壁,下午又来了。她不相信,她就永远找不到狄超,他还能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回警局。

功夫不亏有心人,潘丽颜终于有了突破,重大突破,两个重大突破。首先一个,她虽然再次错过狄超,但她离开警局的时候,在门外停车场碰到了金森警官。而且金森警官见到她时,脸上的神情有些奇怪,引起她的疑心。于是潘丽颜主动邀请金森警官到旁边一个咖啡店喝杯咖啡。

开头几分钟,金森警官好像有意打哈哈,说她现在是全国闻名的大记者了等等。然后经不住潘丽颜软硬兼施,一再逼问,终于透露出来:法医鉴定,杰妮死的时候,怀有身孕。

潘丽颜听到消息,大吃一惊,随即心跳加速。这个案子越来越曲折,这条新闻越来越爆炸,她的运气越来越好,她的前途越来越光辉。

跟金森警官分手之后,潘丽颜坐在自己的车里思索下一步计划。今天六点钟新闻,她必须报道这个新突破。但是光有金森警官一个消息来源,似乎太单薄,她必须寻找至少另一个证实。潘丽颜想着,拿起手机,打回台里,要摄影师大个子马上到市警局来,她在停车场里等候。

潘丽颜下定决心,她今天就要在市警局候着狄超,等到三点钟最后一刻钟时,大个子赶过来了,潘丽颜对他讲了她的计划。正讲着,看见罗亦德从停车场另一侧匆匆忙忙地跑过来。

“大个子,打开摄像机拿上,我去堵罗亦德,你一直拍下来。”

大个子听见潘丽颜声音里的紧张,就赶快动作,把摄像机扛到肩上,紧跟着潘丽颜,向罗亦德迎过去。

罗亦德看见潘丽颜,愣了一下,随即又看见她身后的大个子和摄像机,便涨红了脸,声色俱厉:“我告诉你,你离我远点,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潘丽颜回头看大个子一眼,见大个子眼睛堵在摄像机上,伸出左手大拇指一竖,晓得她跟罗亦德的见面和对话,都已经录下来了。

“罗教授,我只想跟您确认一两个问题,请您给我几分钟时间。”潘丽颜举着麦克风,有意用特别温和的语气说,以便在录影上留一个专业新闻记者形象。

罗亦德伸手把她推开,从她身边冲过去,嘴里大喊:“滚开,我跟你没话可说。”

潘丽颜跟在罗亦德身后,继续举着麦克风,大声问:“我有消息来源说,您的妻子杰妮遇难时,怀有身孕,请问是真的吗?”

罗亦德听见这个问题,脚步突然蹒跚一下,停住了,转过身,看潘丽颜一眼,目光里搀杂着疑问、惊恐和怨恨。可是他什么话也没有说,立刻重新转过身,加快速度,奔进市警局大门。

潘丽颜转过头,看向大个子,问:“都录下来了?”

“当然,还给了大特写,特别清楚。”

“太棒了,”潘丽颜手一挥,说:“跟着他,看他还有什么其他的事,都录下来。”

两个人一前一后,跟着跑进警局。潘丽颜望见罗亦德在楼道转角消失,忙领着大个子冲过去,刚好看见罗亦德走进一个办公室的门。他们跟到那门口,打开摄像镜头,从门口拍进去。

罗亦德蹲着身子,把一个男孩紧紧搂在怀里。那个男孩抱着罗亦德,大声哭泣。他们身后,站着一个女警官,四十多岁,望着他们微笑。

旁边房间过来另外一个警官,轻轻地对潘丽颜说:“对不起,请你们离开这里。”

潘丽颜转过身,拿出自己的记者证,说:“我是电视台的记者,我叫潘丽颜。”

“我知道你是谁,”那警官说,“但是这个父亲刚刚找到他失踪的孩子,这个时刻不同寻常,请你们尊重他们此刻的感受,不要干扰他们,谢谢了。”

潘丽颜有些犹豫。她看一眼大个子,摄像机还在继续拍摄着,那么这个警官的话也都录下来了。警官的话有道理,如果听了这话,她依然坚持拍摄罗亦德父子相会的场面,就会显得太不近情理,太不人道,太不够专业了。

“好吧,我们尊重罗亦德父子相见的感受,”潘丽颜对那个警官说,“谢谢了,请问您贵姓?”

“不客气,我姓丁。”丁警官继续说,“再见。”

“再见。”潘丽颜说过,对大个子招招手。

大个子关了摄像机,两个人默默走出警局。

“潘丽颜,你可真了不起,一下子逮住两条大消息。”大个子收起摄像机,又说,“好家伙,这案子,成了两条人命了。”

“赶紧回台,把资料送技术科处理。”潘丽颜笑了,说,“我马上回去写报道,赶六点钟新闻。”

“对,那么又可以在十点新闻播全国。”

潘丽颜回到台里,找单普主任找不到,打他的手机,他也没接,潘丽颜留了个言,汇报了一下她今天的新报道,然后就动手做六点钟新闻的跟踪报道。

直到五点多钟,单普主任才回到台里,检查六点和十点两档新闻的安排和内容。他看到潘丽颜六点钟跟踪报道的简介,有点吃惊,忙把潘丽颜找到办公室。

“潘丽颜,你做得很好,取得这么多突破,”单普主任见面先夸奖她,“你的记者能力越来越强了,将来前途无量。”

潘丽颜笑着点头,心里却十分厌恶单普咀嚼口香糖的嘴巴,“都是跟随主任学的。”

“潘丽颜,我看了你的报道,”单普主任眨着眼睛,问,“我知道在我们的报道里,可以不提出消息来源。但是你能够确定,杰妮确实怀有身孕吗?”

“我可以确定,消息是警局的一个警官提供的。”

“那么你到法医部门去查证过吗?”

“主任,我没有时间。”潘丽颜觉得有点奇怪,单普主任从来没有这样问过一条新闻来源,他应该相信台里记者的职业道德。可是她还是认真地回答,“就算我跑去法医部门求证,人家也不会告诉我的。只要市警局公关部门不宣布,这些消息就都是保密的。”

“可你还是得到了,”单普说,“所以我们需要谨慎,至少有两条以上的证实。否则报出去,出了错,不得了。”

潘丽颜说:“您也看了片子,我找罗亦德查询,他没有直接证实,但是他的反应,足以说明这消息确实。”

单普点点头,沉吟了一下,仿佛自言自语:“可是她怎么会没有对我提到呢?”

潘丽颜听单普说的这个话,心里一怔,她?她是谁?再看看墙上的时钟,来不及多想了,忙说:“主任,时间快到了,我得去化妆。”

单普仍然心不在焉,应道:“那好,你去吧。”

潘丽颜六点钟新闻又是一场大爆炸:第一,杰妮死时怀有身孕;第二,罗亦德儿子曾经失踪。当晚十点钟,全国新闻网再次原封不动地转播了潘丽颜这条跟踪报道,让潘丽颜再次闻名全国。若干全国性的电视谈话节目主持人,连夜打来电话,约她近期做节目。还有一家出版商来电话,要约她面谈,能否把这个案件的侦查和采访写成一本书出版。

因为昨天晚上潘丽颜的电视报道,罗亦德他们父子两人的容貌都暴露在电视屏幕上,人见人知,罗亦德和孩子们更加不敢出门了。所以从昨天晚上六点钟以后,到今天早晨,罗亦德一家四个人都待在酒店房间里,打电话要房间服务,订饭订菜。

中午,狄超和丁侦探两人,一起来了,还专门给孩子们带来一台手提电脑和几个游戏,这样孩子们总算还有个消遣。

“真谢谢你们想得周到。”罗亦德很感激。

“那都得谢老丁,”狄超指指正帮助孩子们摆弄电脑的丁大维,“他是有孩子的父亲,晓得怎么跟孩子们打交道。”

三个孩子安排好了,丁大维跟他们在里屋玩游戏,关了屋门。

狄超留罗亦德在外屋,坐好之后,告诉他:“我们的化验室查过了DNA,杰妮怀的孩子,跟你的DNA不合。”

罗亦德垂着头,没有做声。

“所以我们可以断定,那个孩子不是你的。”

罗亦德仍旧垂着头,不做声。

“我们现在必须调查,杰妮生前跟谁有过来往,那个人很可能就是凶手。”狄超继续说,“你能提供什么信息吗?她的朋友,男性朋友。”

罗亦德抬起头,咬着牙齿,说:“她的朋友,都是我的朋友,绝不会。”

狄超点点头,说:“罗教授,我知道这事让你非常痛苦。但是我们的职责是捉拿杀害杰妮的凶手,所以我们必须尽一切可能破案。我想,你也希望我们能够捉到凶手,为杰妮报仇。”

罗亦德想了想,点点头,说:“我该怎么办?”

“首先,我们想问问孩子们,最近几个月,他们有没有见过什么人到家里去。”

“非要这么做吗?我不要再给孩子们什么惊吓。”

“不会的,老丁很会跟孩子们打交道。”狄超笑着说,“事实上,他现在正在跟他们聊天,问这些问题。”

罗亦德抬起眼睛,看看狄超,又转脸看看关闭的屋门,低声嘟囔:“但愿孩子们不会觉察。”

“不会,否则他们早都喊叫起来了,你看里面不是很安静吗?”狄超说完,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其次,我们准备再到你家里去搜查一遍,看看能不能找到你家人以外什么人留下的线索。如果我们需要到法庭去申请一个搜查证,就得走很多文件程序,会拖一两天时间。如果你能同意让我们搜查一次,我们今天就能够去。”

罗亦德立刻站起身来,说:“我们现在就走,越快越好。”

狄超对他摆摆手,说:“现在不行,那些报纸电视台的人,还都聚在你家门口。你现在去,等于自投罗网。”

罗亦德垂头丧气,跌坐到沙发上,说:“真想弄把手枪,把那个臭女人潘丽颜干掉,把所有媒体里的人都干掉。”

“那太好了,要手枪随时跟我要。”狄超笑起来,“你如果能把记者都杀光,你就会成为最伟大的英雄。全国有一半人会选你做总统,至少全国的警察都拥护你。”

“太可恶了,唯恐天下不乱。”

狄超说:“我们今天半夜再去,媒体的人马都撤了之后。”

“我不能留孩子们单独在这里,我绝不离开他们。”

“放心,这事我和老丁都想到了。“狄超说,“今晚我们请温蒂来陪孩子们过夜。”

晚上十点钟,孩子们都已经入睡。温蒂来了,一切都安排好。罗亦德和狄超、丁大维两个侦探离开酒店,开车去罗亦德家。他们已商量默契,为了缩小目标,也为避免更多文件程序,不找犯罪现场技术部门的人协同,只他们三人独自去搜查。

路上,丁大维向罗亦德报告,他跟三个孩子都聊过了,他们没有一个曾经见过什么生人到家里来。不光没有生人来过,就是熟人朋友也从来没见有人到家里来过。两个小女孩甚至还因此抱怨,说别人家里老开派对,可自己家从来不请人来玩。

听了这些话,罗亦德心里更是难过,他实在太对不起杰妮和孩子们了。

狄超说:“孩子们没有见过,不等于没有人来过。孩子们每天白天都上学,家里来人,他们怎么看得到。”

丁大维又问:“罗教授,你的小女儿罗云,是什么时候开始送去小天使托儿所的?听她讲,她才去托儿所没多长时间。”

罗亦德想了想,说:“是,没有多久,大概七八个月吧,她满四岁后才上托儿所的。”

狄超没有讲话,跟老丁对视一下,他们心里都有数了。

媒体的人等了两天,始终等不到罗亦德,便懒散起来,晚上过了九点,都散伙了。只留着几台电视转播车,还停在罗亦德家门前的草地上。

罗亦德开了车库门,把车子开进去停下。丁大维跳下车,跑出车库。罗亦德关好车库门,领着狄超走进客厅,开了电灯。这时候,丁大维在外面敲门,狄超过去把门打开,探头出去看了一下。根据计划,丁大维刚才下车是去把房子四周的黄色的警戒线布置起来,这样即使媒体的人看见屋里有灯亮,也不敢进警戒线内来找麻烦。

三天没有来过人了,家里上下一切保持着原样。救火的水迹已经都干了,墙壁地板到处是乱七八糟的痕迹。家具破损,东倒西歪。窗户玻璃也破了,只是楼上三个孩子的卧室,罗亦德已拿木板把窗户钉牢。

狄超和丁大维决定从杰妮的卧室开始搜查,杰妮的卧室也就是罗亦德的卧室,罗亦德无法忍受侦探们在他和杰妮睡觉的卧室里,找到另外一个男人的东西,证明杰妮曾经跟别的男人在他们的床上睡过觉,所以他离开了两个侦探,跑到楼下书房坐着发愣。

半个钟头之后,两个侦探走进书房,告诉罗亦德,他们在卧室里什么也没有找到。

“我告诉你们,杰妮不会的。”罗亦德说,“你们肯定搞错了。”

狄超说:“我们要搜查一下这个书房,看看有没有什么文字记录。”

罗亦德往屋门口走着,说:“我保证,你们还是白忙。”

丁大维说:“罗教授,我们能够听听你的电话留言机吗?”

罗亦德耸耸肩,说:“随便,你们什么也不会找到。”

“罗教授,”狄超又把他叫住,问,“你能告诉我杰妮手机的号码么?杰妮身上的手机都烧坏了,我们无法查出她最近几个月手机电话的记录。”

罗亦德拿出自己的手机,找到杰妮手机的号码,念给狄超听了,然后走出房间,他实在不愿意参与侦探们搜查杰妮的隐私痕迹。

又是半个钟头过去,侦探们在书房里仍然没有找到任何有用的线索,那个电话留言机只有罗亦德自己的一个留言,而回拨号码也是打到罗亦德的大学办公室。

狄超和丁大维有点丧气,走进厨房,那是最后一个要搜查的房间,可能会发现一点什么蛛丝马迹的地方。罗亦德不肯跟进来,独自坐在客厅里。

厨房里乱七八糟,几把木椅倒是端端正正摆在台子旁边。台子上,还散乱着披萨饼的盒子,里面留着没吃完的饼块,一个倒了半筒的可乐瓶和几个玻璃杯。冰箱没有通电,没有一丝响声。炉子上布满灰尘,烧水的壶歪倒着。

丁大维提起那水壶看看,说:“壶里有水,说不定起火的时候,杰妮正在烧水。”

“也许是救火喷的水。”狄超查看着台子上的披萨饼,回答。

“不会,”丁大维弯腰查看着炉子上的几个按钮,说,“前左的炉盘,还开到大火。房子起火的时候,杰妮正在烧开水。”

狄超没有答话,拿起墙角的垃圾筒,把里面所有东西都倒在地板上。

“法医鉴定已经确认,杰妮不是因为火烧毙命。”丁大维一边在炉子前面继续仔细查看,一边说,“而是因颈部扭折致命。问题是她的颈部怎么扭折的,是因为起火,跌倒而扭折,还是别的原因。如果起火的时候,杰妮正在烧开水,如果她跌倒,就会在这附近。可现场侦查的记录上,没有注明任何跌倒的痕迹,身上也看不出她曾经跌倒的症状。”

“老丁,你记得见过罗教授和三个孩子嚼口香糖吗?”狄超蹲在那堆垃圾面前,一手轻轻拨弄着,突然问。

丁大维直起身,偏着头,想了想,说:“好像没有见过。”

狄超转头,朝客厅叫:“罗教授,请你到厨房来一下,有个问题要问你。”

罗亦德走进厨房,停在门口,不说话。

“请问一下,罗教授,”狄超仍旧蹲着,指着面前的垃圾,说,“你和三个孩子,谁喜欢嚼口香糖?”

“没有,我们家没有一个人嚼口香糖。”罗亦德摇着头说,“杰妮不允许孩子们嚼口香糖,她说那是一个坏习惯,对人不礼貌。”

“那么这个纸盘里的口香糖是谁的?”

罗亦德蹲下,看着狄超手指的一小块口香糖,说:“我不知道。”

狄超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塑料袋,翻转过来,套在手指上,捏起那块口香糖,然后又翻转小塑料袋,封了口,说:“也许这就是来你家的那个生人,我们要查出口香糖上的DNA。”

罗亦德忽然说:“我知道了,是单普。”

“谁?”

“我们的朋友,电视台的新闻部主任。”罗亦德指着台子上的披萨饼,说,“他知道我们家里没有办法开火烧饭,前天中午送来的披萨饼。”

狄超说:“电视台的新闻部主任?潘丽颜的上司,朋友!他会允许潘丽颜那么信口雌黄,乱讲一气!”

罗亦德听了,愣了一下,没有做声。

丁大维朝狄超眨了眨眼睛,说:“我想,我们找不到什么了,撤吧。”

“撤。”

十一

潘丽颜终于找到了狄超,大火过后的第四天中午。潘丽颜走进警局的时候,刚巧遇见狄超跑出门,便冲过去拦住他的去路。狄超原本想绕过她溜走,但是发现大个子的摄像机正对着他,录着全过程,便只好停住脚步,笑眯眯地对着潘丽颜点头,好像在说:OK,这回你赢了。

“狄超侦探,终于见到你了,真不容易。”潘丽颜脸上露着胜利者的笑容,把麦克风举到狄超面前,开玩笑地说。

“潘小姐,你晓得的,我实在很忙,案情重大。”狄超说,“为了这个案子,潘小姐不也是非常忙碌吗?”

“再忙也得争取同主持本案调查的侦探谈一谈,”潘丽颜说,“能够得到第一手材料,我就不用瞎忙了。狄超侦探,能不能接受我们的采访?”

“潘小姐,我很愿意接受你的采访。但是我不知道能够向你提供些什么消息,案件还在侦查过程中,许多细节不能泄露。不过我保证,案件结束之后,我愿意向潘小姐报告所有一切。”

“谢谢狄超侦探,”潘丽颜笑了笑,说,“可是我们的观众很关心这个案子,希望随时了解可能多的进展。市警局作为政府机构,也有责任随时向民众报告案情。能不能请狄超侦探回答几个问题?”

狄超暗自思忖,面前的这丫头不好对付,先拿两个大帽子扣在他头上,今天不回答她的问题看来是不行了。

“狄超侦探,请问你,有关本市绿树山庄大火一案,到目前为止,是否有什么突破?”潘丽颜开始正式采访。

“经过我们几天的调查,现在案情已有关键性的突破。但具体是哪些突破,我现在不能透露。我想贵台的观众也会理解,我们都不愿意因为泄密,惊动了嫌疑犯,被他逃脱。”

听狄超这么一说,潘丽颜也知道不能再追问,她的观众会同意狄超的说法。“那么我只想确认几个信息。第一,大火确实发生在罗亦德先生的住宅?”

“对。”

“罗亦德先生是市立大学生物系的教授?”

“对。”

“大火中不幸遇难的杰妮,是罗亦德教授的妻子?”

“对。”

“杰妮死的时候,怀有身孕?”

狄超犹豫了一下,然后回答:“对。”

“所以此案如果确定是谋杀的话,就是两条人命案。”

“对。”

“这个案件,有可能是家庭暴力案吗?”

“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对于人命案,我们不排除任何可能性。”

“那就是说,丈夫罗亦德教授也是嫌疑犯之一?”

“对不起,无可奉告。”

“从狄超侦探的调查中,是否能够确认,罗亦德夫妻关系出现了什么问题?”

“我们警探办案期间,在捉到真正的凶手之前,我们不会排除任何人的嫌疑,当然也包括罗亦德教授。我们做侦查工作,不能有任何先入为主的结论,然后按着这个结论去寻找证据。我们必须保持目光开阔,从寻找证据入手,证据指到哪里,我们就追查到哪里。在这个问题上,潘丽颜小姐,我不得不指出,你这几天的连续报道,似乎欠缺事实和有证据的支持,许多说法都不过是些猜测而已,那很不客观,很不负责任呢。”

潘丽颜感到自己脸上有些发烧,但尽力保持着声调稳定,就用戏谑的口气应对:“所以您是侦探,而我们新闻记者,只能报道自己所了解到的事实。”

“但潘小姐报道里所讲的很多内容,并不属实,多半是推测,不,是猜测而已。新闻报道是对公众直接讲话,如果不负责任,会造成非常不良的后果。”

“所以我们希望能够直接采访市警局,请狄超侦探澄清事实。”

“潘小姐,实在抱歉,我不能继续耽误了,我必须马上赶到一个地方去,案情要紧。我们下次再谈,好吗?谢谢,谢谢。”狄超边说着,边从潘丽颜身边绕过,跑向自己的汽车。

潘丽颜还在犹豫,是否继续追赶他。狄超已经开了车,冲出停车场,轮胎底下冒出一股青烟飞驰而去。

“全部都录下来了?”潘丽颜问大个子。

“都录了,一点没漏。”

“回台交给技术科处理,我回去制作。”

潘丽颜开着车往台里走,越想越气,决心要给狄超侦探一点厉害。她现在是全国闻名的大记者,过不多久就可能会被招到全国新闻电视网去,每天要向全国观众讲话。这个狄超不识好歹,不仅不赶紧讨好她,还敢当面侮辱她,是可忍,孰不可忍。

如此想着,潘丽颜突然心生一计,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约一个朋友出来喝杯咖啡,老地方见。然后她又打电话,让大个子先别回台里,车子转到市中心,半个钟头以后,在公正律师楼门口等她。

讲完电话,潘丽颜的车也就开到公正律师楼斜对过一家咖啡店门口,在路边停了车,把新闻记者停车牌挂到车窗上,然后进了店门。

“潘丽颜,这里!”她的朋友蓝姬一看见她进门,大老远就叫。

不知是她的叫声响,还是潘丽颜的名字亮,咖啡店里的顾客们都转过头,盯着她看。几个年轻姑娘叽叽喳喳议论着,拍起手来。

潘丽颜很不好意思,但又对自己的名字能够引起公众注意颇为得意,红着脸,笑着对两边的人点着头,匆匆忙忙走到蓝姬的桌边,赶紧坐下。

“叫喊什么?惹得人家注意。”潘丽颜假装埋怨。

“那是你们天天上电视的专利,要是我,你用大喇叭喊,也没人看我一眼。”蓝姬说着,自己先哈哈笑起来。

潘丽颜读大学的时候,跟蓝姬合租一所公寓,成了朋友。蓝姬跟潘丽颜同岁,两人大学毕业后,潘丽颜到电视台做记者,蓝姬进法学院读书,三年之后拿到法学位,考上律师执照,到公正法律事务所任职。

蓝姬把一杯咖啡推到潘丽颜面前,说:“已经给你买好了,一切照旧。”

一个小女孩羞答答地走过来,问潘丽颜:“潘小姐,能跟你拍张照片么?”

潘丽颜赶紧转过身,抱抱那个小女孩,说:“当然,当然。”

小女孩的母亲走过来,给两个人照了张相,连声说着:“谢谢,谢谢。”

“你叫什么名字?”潘丽颜问小女孩。

“安妮。”

“你好,安妮,这是我的名片。”潘丽颜给了安妮一张名片,又说,“以后你有任何需要,就来找我,好吗?”

安妮点点头,看着手里的名片。她的母亲伸手拉过安妮,赔着笑脸对潘丽颜道歉:“安妮长大就想做新闻记者,现在天天看你的报道。”

“谢谢。”潘丽颜点点头,说。

母亲拉着安妮离开,边说:“不要多打扰潘小姐。”

本来还有几个顾客,看见安妮的成功,也有点跃跃欲试的模样,听见安妮母亲最后这句话,便又不再动了。

蓝姬看到周围的动静,压低声音,说:“不得了,你现在真是大名人了,以后日子还怎么过。”

“没法过,也得过,总不能干脆去死吧。”

“什么话,一见面就不吉利。”

“喂,说真的,有个法律问题来问你。”

“呵,有法律问题了,就想起我来了。”

“你不要昧着良心好不好,自己想一想,过去几个月,我们见过几次面,哪次是你找我,哪次不是我来找你的。”

蓝姬不好意思了,点头说:“那倒也是,我承认。太忙了,干律师这一行,太辛苦。”

“可是能赚大钱。”

“你将来不知要赚多少钱呢。我听说,一个大牌新闻人,年薪有两百万呢。”

“那离我还远着呢。”潘丽颜心里高兴,嘴上谦虚,说,“我现在只想把眼前这个案子报道好,就不错了。”

“你有什么法律问题?”

“你知道这个案子的经过。”潘丽颜没等回答,接着说,“据我掌握的材料看,罗亦德杀害妻子的可能性很大。而且我想,动机很可能就是婚外情。但是我们当然不能先入为主,必须保持目光开放。那么你说,除去婚外情,还可能有什么其他的动机呢?”

“哈,那动机有太多种了。钱就是一个很普遍的犯罪动机,比如继承财产,兄弟姐妹之间互相残杀。比如勒索保险,烧房子,撞汽车,什么怪事都有人去做,我们律师楼一年要接很多这类案件。还有比如人寿保险索赔,先给丈夫或者妻子买高额人寿保险,然后设法把对方杀掉,那么人寿保险就要赔偿呀。”

“我怎么没有想到,太好了。”潘丽颜说,“我能就此对你做个采访吗?”

“我?”

“对呀,我来采访你。你看,我现在是名人了,每天跟踪报道都上全国新闻,我一采访你,你不也就会全国闻名了么?再说,你长得那么漂亮,镜头上一露,全国不知会有多少白马王子要来找你了。你还没有订婚吧?”

“你这个坏蛋。”蓝姬伸手要打潘丽颜,却被潘丽颜躲开了。

“我们在你们律师楼门前对几句话,还等于给你们公司做免费广告。”

蓝姬想了想,说:“我给老板打个电话问问。”然后她拿出手机,一边拨着号码,一边走出店门去。

潘丽颜端起咖啡,喝了两口,转头从窗里张望出去,见大个子的车子已经停在公正律师楼的门口了。

蓝姬走回来,告诉潘丽颜:“老板同意了,但是只许就一般性的问题做答复,不可以具体讲这个案子。我们没有跟电视台签约,没有为电视台解决问题的义务。跟你说,做老板的,都是财迷心窍,没钱一句话都不肯讲出来的。”

“我只要你对着镜头,再讲一遍你刚才讲给我听的话,就行了。”潘丽颜拉着蓝姬走出门,边说,“就在你们事务所门口做。”

看见大个子提着摄像机下车,蓝姬才明白,转头看着潘丽颜,说:“我中了你的埋伏。”

“我知道你不会拒绝我。”潘丽颜笑着回答。

当晚六点钟新闻跟踪报道,潘丽颜集中在两个内容上。一是采访狄超侦探,她把狄超批评她的那段对话也原封不动地播出,显示她心胸开阔,充满自信。然后潘丽颜面对镜头总结:“我们所期待的,正是警局侦探们的努力工作,来解除我们对案件的推测或者猜测。可是大火已经过去四天,狄超侦探似乎还不能提供我们任何一个肯定的答复,甚至还不知道这个案件究竟是谋杀,还是意外。不负责任的,到底是我们新闻记者,还是警局探员?看起来,好像我们新闻记者调查得比他们警局探员还要辛苦,每天都能发现新的线索。我真担心,纳税人的钱都被浪费了。”

潘丽颜报道的第二个内容,是就本案犯罪动机的几个可能性,采访公正律师事务所的蓝姬律师,突出了家庭暴力这一个动机的可能性。

有点让潘丽颜觉得奇怪的是,她这篇报道,没有被全国新闻网转播。

十二

当晚十点钟,罗亦德打电话找到单普,请他到家里来,说是有事要谈谈。

单普答应了邀请,很快来到罗亦德的家。

“他们都离开了?”单普见罗亦德开了门,转身指指外面说。房子前面的媒体人员,已经全部撤掉了,街上留下许多碎纸片、烟头和水瓶。

“都走了,”罗亦德回答,“他们不离开,怎么敢请你来。”

单普笑了一笑,说:“我以前也是他们中间的一个,经常这样守株待兔的。”

罗亦德没有讲话,在单普身后关好门。

“孩子们呢?都睡了?”单普问着,眼睛四处张望。

“没有,孩子们都不在。房子还没有收拾好,没法让孩子们继续在这里住。”

单普转头,看着罗亦德,半开玩笑地说:“又在白恩小姐家里过夜?亦德,我们朋友这么多年,我还真不知道,你会干这种事。”

罗亦德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问:“怎么样?喝点什么?”

单普耸耸肩,转身朝后面厨房走去,说:“咖啡,茶,都可以。”

“来一点红酒?”罗亦德跟着走进厨房,拿起摆在台子上的酒瓶。

“当然,”单普在台子边上坐下,问:“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让我跟你分享?”

罗亦德一边往酒杯里倒酒,一边说:“对,今晚有件事,要跟你分享,不能说是高兴的事,现在我什么都高兴不起来。但可以说,是一件让我满意的事。”

“哦?什么事?我倒要听听。”

罗亦德把一个酒杯送到单普面前,似乎漫不经心地问:“你好像对我家里面很熟悉?”

单普愣了,眨着眼睛,望着罗亦德,半天才问:“你说什么?”

“你好像对我家里面很熟悉,不必我指给你,你就能够走到厨房来。”罗亦德给自己的酒杯里倒酒,把话又说一遍,眼睛并没有看单普。

“哈,你真会说笑话。”单普说了,拿起酒杯喝一口,又说,“三天前,我送来披萨饼,是在厨房里吃的,你忘记了?”

罗亦德把酒瓶放下,说:“我说的就是三天前,你来我家。我还在关门,你就直接走进我的厨房。”

“嘿,亦德,我们做朋友多少年了?有七八年了吧?从我调到这个城市,我们就认识了。”

“对,我们认识很多年了,算是朋友也很多年了,但是,”罗亦德停住话,拿起酒杯喝一口,又说,“你知道,这几天,我睡不着觉,一天到晚地想,回忆我们家生活的每一天,每一分钟。”

单普同情地点点头,说:“我能理解,我很同情你。”

“想来想去,我反复地证实一个记忆,”罗亦德继续说,“虽然我们朋友多年,可是不记得你来过我家。我们每次见面,不是在你家,就是在别的朋友家,从来没有在我家里聚会过。”

“怎么可能,这么多年,你肯定记错了。”单普笑着说,声音有些不稳定。他拿起酒杯,大大地喝了一口。

“我不会记错。因为我们家里,从来没有办过一次聚会。我们都是非常注意个人生活的人,因为这个习惯,孩子们抱怨过很多次。”罗亦德好像刻意避免提到杰妮的名字,只说我们我们。“这几天,我查过我的日历和记事本很多次,也问过孩子们,可以肯定,我们从来没有请任何客人来过家里。因此我现在很难过,觉得很对不起,对不起家人们。”

单普耸耸肩,把嘴里的口香糖拿出来丢到垃圾筒里,又塞了一块新的放进嘴里,用力嚼起来。

罗亦德又说:“所以我想知道,你怎么知道我家住在哪里?”

“这算个问题么?没有来过你家,并不表示就不知道你家住在哪里。我是做新闻的,需要了解很多事情。”

罗亦德说:“我没有问对问题,我想问的是,你什么时候来过我家里?”

“除了三天前给你送披萨饼,我没有来过,这是你肯定的。”

“那么你怎么会那么熟悉我家里的安排,知道我家厨房的位置?”

单普转着头,左右观望,嘴里说:“那有什么奇怪,很多房子的结构都差不多,很容易就看出来了。”

“可是我家里面的布局,偏偏不同寻常,”罗亦德固执地追问,“我们买这所房子的时候,经纪人就专门说明,这所房子是原来的主人特别设计的,厨房靠后,紧连着车库门,因为那个家庭主妇腿脚不方便,买菜回来不能多走路。”

“那又怎样?”

“那说明你以前来过我家里。”

“不要绕弯子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跟,跟……”罗亦德打了两个停顿,到底没有继续下去,只说,“你们……有来往。”

单普不说话,呆坐着,眼睛盯着面前的酒杯。

罗亦德忽然从裤袋里拔出一把手枪,双手握着,对准单普,喝叫:“你说,你说,你为什么?为什么?”

单普迈腿下了酒吧椅,举起双手,朝罗亦德走过去,说:“亦德,亦德,冷静点,冷静点,别做傻事,把枪放下。”

“你说,你说,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害杰妮?”罗亦德继续说着,痛哭起来,泪流满面,两手剧烈抖动,枪管也就垂下来。

突然间,单普一个箭步冲到罗亦德面前,双手齐下,一瞬间便从罗亦德手里夺过手枪,掉转枪口,对准罗亦德的胸膛。他恶狠狠地说:“现在怎么样?还要我说吗?告诉你,我干过五年特种兵。”

罗亦德两手抱住头,蹲下身子,继续痛哭着说:“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害杰妮?她是个好妻子,好母亲,她那么爱我。”

单普继续拿枪对准着罗亦德,冷笑着说:“她爱你,她确实爱你。可是你不爱她,你不关心她,甚至几个月不跟她说话。你知道吗?她多么孤独,她想尽办法安慰自己,可是做不到。她找我哭诉过很多次,死去活来。”

“啊,杰妮,杰妮。”

“啊,杰妮,杰妮,”单普学着罗亦德的哀号,把嘴里的口香糖吐掉,说,“晚啦,一切都晚啦。你的杰妮回不来了,她是属于我的。只要她属于了我,她就不能属于别人。”

“可是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杀害她。”

“因为她要离开我,她要向你说明一切,她要请求你的原谅。”

罗亦德忽然止住哭泣,昂起头,惊恐地大叫:“所以那天早上她说,有话要跟我讲,是要说明这一切。我的天,我怎么没有答应她,我怎么没有要听她讲些什么?啊,我的老天啦。”

“现在后悔了吗?太迟了。杰妮确实是个好女人,可是她运气不大好。”

罗亦德再次痛哭,嘴里嘟囔:“可是你为什么要杀害她,她还怀着身孕。”

“她怀孕的事,我不知道,她没有告诉我。如果我晓得了,也许我会让她活下来。不过,现在说这些都没有意义了,我们还是做个了结吧。”

“你,你,太残忍了,你不该杀害她。”

“不,我没有杀害她。”单普更走近一步,把枪口抵在罗亦德右侧的太阳穴上,打开保险机,说,“是你杀害了杰妮,潘丽颜的报道已经让全世界都知道,是你杀害了妻子。然后,你现在承受不住自己的心理压力,所以你就自杀了。明天警方可以从这把枪上查出指纹,不是我的,而是你的,多么不幸呀。”

说完,单普扣动扳机,枪声响了。可是罗亦德没有倒下,他的额头甚至没有伤口。单普奇怪了,掉转枪口查看。

“算了,单普先生,不必奇怪了。”

身后传来话声,单普急转过身,举枪对准门口。迎面走来的,是狄超侦探,还有丁大维,和另外两个穿制服的警官。

“把枪放下吧,根本没有子弹。还说干过特种兵,连枪的重量都感觉不出来。”狄超侦探说着,走过来,从单普手里夺下手枪,两个手指捏着,小心地放进准备好的塑料袋,又说,“现在这枪上有你的指纹,你是谋杀未遂。”

“你们设陷阱,你们诬陷无辜,我要控告你们警局。”单普大喊。

狄超招招手,他身后两个穿制服的警官走过来,拿出手铐,把单普铐住。

丁大维从冰箱顶上拿下一个摄像头,说:“这玩意儿还真高科技,广角,拍得很全,也很清楚。”

这整个过程之中,罗亦德一直坐在地板上,双手抱头,继续感受着自己的苦痛。

十三

周末两天过去了,到星期一上午,潘丽颜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关于绿树山庄大火一案的突破和结束,星期六午间新闻就报道了。但潘丽颜周末不上班,所以是周末新闻节目的主播和记者报道了捉到真凶的消息。潘丽颜在家里的电视上看到,心里不舒服了一阵,但是再细想想,也没她什么事。她只是报道了一个案子,而且是在单普主任的指导下做的,她怎么会晓得,凶手竟然就是单普主任呢,警局侦探不也是到星期五夜里才查出来的吗?

潘丽颜坐在办公室里,紧闭屋门,苦心构思一个回顾报道。她不能承认自己的系列报道有误,不光不能承认,而且还要借此继续肯定自己作为新闻记者的成功,再努一把力,促成全国新闻网尽快把她调去。

突然房门被推开,吓了她一跳,随口喊叫:“你怎么回事?不会敲门吗?”

随即她认出,走进门来的,是罗亦德教授。

罗亦德在身后关紧了房门,然后走到她的办公桌前。

“你怎么进来的?电视台是敏感机构,平常人不可以进入。”潘丽颜站起来,厉声说,“请你立刻离开,否则我要叫警卫了。”

罗亦德不仅没有离开,反而在她桌前的椅子上坐下,边说:“怎么?你忘记了?我是你一系列特别报道的主人公。你一直追着要采访我的,现在我自己来了。”

潘丽颜听了,一时讲不出话来,木然地坐下,呆望着罗亦德。

罗亦德也盯着潘丽颜,目光闪闪,全是怨恨,没有一丝热情。“我想,你是新闻记者,不需要再给你重复一遍整个事情的经过了。”

潘丽颜好不容易才缓过神志,问道:“你要怎么样?”

“你的报道,连续几天的系列报道,捕风捉影,造谣中伤,几乎毁了我的家庭。而且你无耻地侮辱杰妮,还恶意诽谤白恩小姐。你罪大恶极,我要到法院去控告,除了控告这个电视台,还要专门控告你个人。”

潘丽颜感觉额头冒出一层冷汗,可是她两手麻木无力,无法抬起来擦拭。

罗亦德继续说:“你的报道里,有一句话说对了。不错,我可以拿到杰妮的人寿保险了,很大一笔钱,那是她用自己的生命给予我们一家人的最后的爱。我告诉你,你这个没有职业道德和同情心的人,我们的家毁灭不了。我要买一所新房子,我要搬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居住,我要尽一切可能,最好地抚养三个儿女。而且我也有足够的钱,在全国的报纸和电视上,反复讲述你的故事,让人们永远不忘记你的丑恶和无耻。”

潘丽颜此时不光手脚麻木,满脸冒汗,而且感觉呼吸困难。

“即使如此,我还是不够解恨。”罗亦德站起来,继续说,“我这辈子,永远也不要听到你的嘴里说出我和杰妮以及我孩子们的任何一个名字,否则我就对你不客气。”

潘丽颜仍旧坐着,扬起脸,惊恐地望着罗亦德。

罗亦德抬眼望着屋顶,好像想了一阵,又回头看着潘丽颜,说:“我料定,反正你不可能一辈子不说一次我的名字。那么,干脆,我现在就把你干掉,就完了。”

说着,罗亦德从裤袋里掏出一把手枪,对准办公桌后面的潘丽颜。

潘丽颜举起双手,两腿打颤,哆哆嗦嗦站起来。她甚至没有感觉到,自己失禁了,尿顺着左腿,流淌到地板上。“我,我,保证不会,不会……”她已话不成句。

罗亦德把手里的枪摔到办公桌上,那只是一把塑料玩具手枪。“你是个毫无同情心的恶魔,你是个自私卑鄙的胆小鬼,你是个不敢承担任何责任的无耻小人!”

说完,罗亦德转身走出办公室,把门重重地关上。

潘丽颜眼前一黑,昏倒在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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