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洁
2012-04-29王宗坤
王宗坤
说实话当年我拿到师范学校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心里并不高兴,在这之前我的中考成绩已经达到了重点高中的分数线,我想上高中考大学。中等师范学校是培养小学教师的所在,但城里的小学已经不缺教师了,大批的毕业生都分回了乡村,我所在的五七联中就有很多青年教师是新分来的师范毕业生。我们考学的目的是脱离乡村,上了一阵子学再重新回来,这显然有违我们的初衷。可当时父母却不这样认为,在他们看来考上学吃了商品粮就等于鲤鱼跳了龙门,不论在哪里工作都是城里人。这种城里人的身份是一面旗帜,这样的旗帜在城里是显现不出来的,但在乡村就不一样了,它飘到任何角落都会发出呼呼啦啦的风声。对父母的这种观点我并不认可,我当时考虑更多的是自己将来的前途。父母见我这样执迷不悟就以不供我上学相要挟,但这并没有吓住我,当天中午我跟家里闹翻之后就赤着脚跑到了十华里之外的姐姐家。那天中午很热,脚下滚烫的黄土和头顶炎炎的烈日几乎要把我熔化,我却一气跑到姐姐家,进了姐姐家的大门几乎都站不住了。
最终劝我上师范的是班主任明老师。明老师很善于用一些具体的事例来做思想工作,这次他举的例子是自己。当初明老师师范毕业的时候一个月才三十七块钱,现在他通过函授拿到了大学文凭,工资也涨到了六十二,而应届大学毕业生的工资标准是五十一。也就是说当年如果他选择上高中,即使顺顺当当地考上大学,工资也不如现在拿得多。明老师的现身说法并没有让我信服。明老师都快三十岁了还没有结婚,不是他不想结,是没有找到合适的对象。他想找一个像他一样吃商品粮的,但在乡村有这种身份的女孩子太少了。后来的话题不知怎么就扯到了张庆行身上,明老师告诉我张庆行也选择了师范。得到这个消息,我原来鼓胀起来的情绪立刻就瘪了下来,连张庆行都选择了师范,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有关张庆行的信息最初来自于明老师,明老师师范一毕业就分到了比较偏远的良庄中学,直到上一学期才调到五七联中成为我们的班主任。明老师调来五七联中的原因有着众多的版本。明老师是恢复高考制度之后的正规师范毕业生,这份履历在当时的乡村实属凤毛麟角。更何况在教学上他确实有一套,虽然年龄不大,却已经送出去了不少优秀学生,在那一带有着广泛的声誉,因此我们公社的教育组长才下大力气把他挖了过来。还有一种说法是明老师为了找对象才来到我们这里的。五七联中虽然也在乡村,但离城市近,比良庄中学所在的镇子要繁华许多,吃商品粮的女孩子也会多一些。
张庆行就是明老师在良庄中学任教时的学生。明老师的到来自然给我们带来很多新鲜的东西,他给我们讲学习方法,要求我们举一反三有创造性思维,并举例说良庄中学的张庆行就有这种素质——有次他让张庆行做一道应用题,张庆行用一元二次方程轻松地把答案做出来了,比复习资料上提供的解法还要便捷许多。我们发现明老师一说到张庆行,脸上的表情立刻就不一样了,有了某种动人的神采,好像张庆行不是一个学生的名字,而是一道怡人的彩虹。接着明老师继续给我们举例说明学习方法之于学生的重要性,这些例子都来自于张庆行,张庆行在明老师的脑子里成了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随便想冶炼什么样的金属都能在这个宝藏里找到最原始的矿石。他说张庆行学政治不死记硬背,翻开张庆行的政治笔记,没有一个完整的政治题答案,全是关键词语和一些只有自己能明白的符号;学地理不教条僵化,根据课本的讲解自己绘制地图……那天明老师给我们讲了很多好的学习方法,但由于这些学习方法都是围绕张庆行展开的,最后我们记住的却是张庆行。
到快参加中考的时候,县里组织了一次数学竞赛,要求每个中学推荐一名同学参加。五七联中推荐的是我,良庄中学毫无悬念地派出了张庆行。但在这次竞赛考场上我并没有见到张庆行,或者说没有认出哪位是张庆行。竞赛只设一个考场,从一进考场我就开始寻找自己脑海中的张庆行,好像所有的面孔都像张庆行,又都不像。所有的考生和我一样都有着黑如皂角籽般的眼珠儿,泛着黑黄颜色的脸庞。在我的脑海中张庆行不应该是这样的,张庆行应该是什么样子,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我觉得张庆行就应该和我们不一样。后来,竞赛成绩出来了,张庆行得了最高分五十六分,而我却仅考了二十六分,连张庆行的一半都不到。拿到这个成绩我绝望了。过去,由于没有正面交锋,张庆行所有的优势都是虚化的,而这次却明白无误地显现了我和张庆行之间的距离。
让我意想不到的是,来到师范我和张庆行却没有了距离,我们都被分到了八五级二班,而且还成了同桌。
张庆行跟我原来的想象出入很大,这不仅仅是表现在长相上。我脑海中的张庆行应该是会学习爱学习的,但眼前的张庆行会不会学习没法从表面上看出来,至少没有爱学习的迹象。我当时是怀有很大野心的,在了解到师范生也有上大学的机会之后,就提前借到了高中课本,准备在这三年里继续努力学习以便顺利地进入大学。因此在第一次上晚自习的时候,我就拿出课本开始预习功课。张庆行看到我有这种举动很是吃惊,似乎他看到的不是一个学生在预习功课,而是一个正襟危坐的正人君子在看一本下流的黄色小说。
师范学校的晚自习是不适合于学习的,几乎所有的同学都不学习,除去几个嘀嘀咕咕拉呱聊天的,更多的是在画画练毛笔字,还有去琴房练琴的。当然这也是在学习,因为我们在上第一节课的时候班主任耿老师就讲,我们读的是普通师范,普通师范就是培养全才的,将来走上讲台当了教师要能围着八仙桌子转一圈儿。耿老师的这个比喻就是指一个人干什么都能行,有着多种的技能。
在这样的环境里坚持预习功课是不可能的,我很快就在上晚自习的时候不再带高中课本了,因为我不想一开始就成为另类。当然这里面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入校不久我就了解到师范生升入大学的名额很少,每届才两三个,而且不光是凭成绩,还要学校推荐,这就增加了很多的变数。
白天的课程宽松,课下也几乎没有作业,我感到这样的晚自习可有可无。但很快我就发现自己错了。晚自习不但有作用而且作用还很大,它的巨大作用表现在交流上。班里和学校里的很多大事都是在这个交流平台上发布的,当然占据这个平台的都是些班干部。跟初中时不同,师范学校上下都很重视班干部。按照规定新生入学两周后开始选班干部,实际上这仅仅是形式,我们早就知道班干部的人选已经酝酿得差不多了。从一开始张庆行就表现极为活跃,他的入学成绩是我们班最高的,根据以往的经验,他进入班委是没有问题的,但后来真正的班委名单里却没有他。
这让人有些匪夷所思,明明班里的班干部有八九位之多,在这么众多的人数中居然没有入校成绩第一的张庆行!后来我们仔细想了一下,终于明白了。师范学校评价学生的标准跟初中不同,在这里老师更看重的是现实表现而不是成绩,比如班长周长天,报到的当天就帮着耿老师安排新生的床铺。我的床铺就是周长天安排的,一开始我还以为他是老生呢,直到坐到同一间教室才知道他跟我们一样也是刚入校。再比如文艺委员代丽。第一节音乐课教音乐的范老师鼓励同学们站起来唱歌,一开始没有一位同学敢唱。我们这批学生大都来自农村,且不说那些农村学校没有篮球场、琴房之类的设施,就是有,为了抓升学率也根本不开设这样的课程,再加上那时候电视机、录音机这些新鲜物件还没有传到农村,我们中的很多人别说唱歌了,连手风琴都是第一次看见。范老师像背子弹袋子一样把它背进来时,我们还以为是个大药箱子呢!就在范老师有些绝望的时候,代丽站起来唱了,唱的是当时极为流行的台湾校园歌曲《外婆的澎湖湾》。这支歌我们都听过,很优美的旋律,但到代丽嘴里却变了味。可能是紧张的原因,代丽的声音发颤,把一个轻柔欢快的曲调唱成了京剧中花旦的悲戚之声,最经典的是居然把词也给改了,“留下脚印两对半”唱成了三对半。有人忍不住笑了,范老师也有些无奈地看着她。但在她坐下之后范老师还是给了一些鼓励,肯定了她那种敢为人先的开拓精神,并说代丽有这种不知道怯场大方优雅的台风,相信在以后的音乐道路上会有一番作为的。范老师这样夸赞代丽的时候我们心里都在嘀咕,因为平时的代丽不是这样的,平时的代丽扭捏而做作,走路身子扭成三道弯,进出教室的时候都是一猛一猛的,中间连个过渡都没有,就像汽车疾驶过水洼时溅起的水柱“滋”的一下就给喷出去了。
周长天这个班长还能马马虎虎说得过去,因为周长天外形高大,在我们这群小矬子中间就像羊群里的一头驴,让一头驴来统治一群羊显然容易让人接受一些,更何况周长天的入学成绩也是排在前面的。代丽这个文艺委员就很难让人信服了,按照代丽当时唱的那种水平我们都能唱,张开大嘴嚎就是了,反正不是在荒坡野岭也不用害怕把狼引来。
班干部站在讲台上布置有关的任务本来就有凌驾于其他同学之上的意味,意识到这一点的班干部往往就尽量处理得低调一些,比如宣传委员宋乔丹,每次都不走上讲台,就站在第一排座位的前面,看起来比前面坐着的同学高不了多少,所说的内容也简洁明快丝毫没有展示自己的意思。可有的就不行了,代丽就是其中的代表,尤其是她的第一次出场,简直到了让人呕吐的地步。
那天她先让班长周长天给她打头阵,周长天介绍完了,她却迟迟不肯走上讲台。直到周长天说了第三遍“请文艺委员代丽同学布置任务”,我们才看见代丽扭扭捏捏地从自己的座位上走出来。代丽站在讲台上眼睛却盯着自己的脚尖,好半天都没有说出话来。周长天急了,说你不是要放录音吗?这时我们才注意到代丽手里还提着一台三洋牌的录音机。这台录音机我们在音乐课上见过,不知道现在代丽提上来想干什么。代丽似乎也没有准备给我们答案,听到班长的提醒赶紧蹲下身子把录音机放在讲台上随手摁开了放音键,《黄河大合唱》那激越的旋律立刻在教室里响了起来。风在吼马在叫的狂放很快就把我们席卷了进去,很多同学都跟着哼了起来。眼看晚自习就要变成红歌会,代丽看着教室里局面有些失控,“吧嗒”一下就把录音机的放音键给摁了下去,教室一下子安静了。我们都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代丽,代丽又在看自己的脚尖,足足沉静了有两分钟的时间,就在同学们的耐心快达到极限的时候,代丽终于开口了:同学们刚才都听到了,这是一个多声部的大合唱。我们学校的合唱团……
代丽说话的时候也没有抬头,仍然盯着自己的脚尖,好像她讲话的内容全在脚尖上写着一样,发出的声音也极低,像极了夏日晚上那嗡嗡的蚊子叫声,而且这叫声就像燃尽了的烛光一样有越来越弱小的趋势。这倒让同学们更加安静起来,都屏住呼吸想知道代丽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后来实在是听不到了,我的同桌张庆行喊了一声:能不能声音大一点!这一嗓子似乎把代丽吓着了,猛地抬头漫无目的地看了一下,接着目光又继续回到脚尖,但声音却比刚才提高了一些。
我们耐着性子听完了代丽的发言,心里不禁大失所望,所谓的布置任务,无非是说随着毕业班的学生离校,学校合唱团需要从新生中吸纳力量,希望有音乐爱好的同学积极报名参加。这些音乐老师在音乐课上都讲过了,现在代丽再通过这么复杂的形式说出来纯粹是脱了裤子放屁,而且一般人在公共场合放屁都是有所收敛的,代丽却把这个屁放得这么隆重,又是让班长出面又是放录音的,弄得放屁不像放屁倒像是中央电视台的春节晚会。
代丽下去之后晚自习剩下的时间还很多,我实在无事可干,想到刚才代丽的表演,觉得非常有趣,就据此写了一篇讽刺性的小短文,题目叫《晚自习三部曲》。具体的文字内容记不太清楚了,大意是大凡有名气的作家都喜欢写三部曲,比如高尔基的苦难三部曲、巴金的《家》《春》《秋》三部曲,本人为了披露自己有成为大作家的野心,也开始用三部曲命名自己的作品,以下就是代丽今天晚自习在讲台上亮相的三个程序,当然语调是带有讽刺意味的,在行文中也有一定的丑化性的语言。
写完之后我拿给同桌张庆行看,张庆行看得乐不可支,直说深刻、形象、精辟。他还没有乐完下课的铃声就响了,张庆行说自己渴了要回宿舍喝水,待到回来的时候第二节晚自习已经开始了,我问他要刚才写的稿子,他说忘在宿舍了。当时我也没有太在意,心里还非常得意,看来自己这篇急就的小文还是蛮有些意思的。
我们九点半下晚自习十点半熄灯,再加上中间的损耗,睡觉前的准备时间不足一个小时。好在那时我们刚进城,还没有养成睡前洗漱的良好习惯。我们全班将近三十个男生住在一间大宿舍里,这间大宿舍是由教室改成的,黑板和讲台都在,后门也没有封起来,顶上一张上下两层的钢木床了事。水管子在外面的院子里,厕所在三百米外的操场边上,要是有个跑肚拉稀什么的就得咬紧了牙关快跑。
一般情况下我们都是在熄灯前上床,上床之后先集体讨论几分钟,然后再小范围地私聊。我们年龄不太均匀,有很多同学读了好多年的初中,由于年龄偏大,对异性的渴望并不比现在的高中生差。所以集体讨论的话题基本上就是对班里女生的评价。当然这种评价都是有些不怀好意的,往往要夸大某位女生的长相和行为,再把这种夸大跟自己记忆中的某些丑行或某种物体胡乱联系一下,从而得出自己认为可笑的结论。就算在私下里认为某女同学不错,也会把自己的真实观点隐藏起来,再言不由衷地把人家贬低一番。很多女同学的绰号就是通过这样的集体讨论产生的。私聊的话题基本上是集体讨论的延续,只不过聊得更有针对性一些。我和张庆行在教室里是同桌,在宿舍也是邻居,这就给我们私聊提供了便利。有了这种便利几乎每天晚上我们都会在睡前嘀咕几句,但这天晚上我从厕所回来就发现张庆行已经上床了。我本来还想着跟他要回自己在晚自习上写的那篇小文的,见他侧着身子朝里躺着,就没有再开口。
第二天上晚自习的时候,班长周长天把我单独叫到了走廊,问我怎么得罪了代丽?我说没有呀!周长天有些怀疑,说没有?我怎么听说代丽说你写文章骂她,她要到耿老师那里告你呢。我一听有些慌了,想到自己昨天写的那篇小文章,回到教室就找张庆行要。张庆行却一脸无辜地说,昨天晚上就没看见。
我说,昨天你不是拿回宿舍了吗?
张庆行说,是拿回宿舍了,但晚上回去就没有看见,可能是被其他同学给拿走了,多几个读者还不好?奇文共赏嘛!说着就嘻嘻地笑起来。
我心里有所怀疑但又拿不出证据来,有些紧张,要真告到耿老师那里事情就严重了。我们对班主任还是比较在乎的,因为评三好学生、奖学金甚至毕业分配班主任都起很大作用,刚开始就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显然极为不利。
课间的时候我走过去想跟代丽解释一下。代丽趴在桌子上,我在她旁边的座位上坐下来,说代丽同学,我是李秋蓬,我那个文章是随便写着玩的,你不要太在意了。代丽似乎动了一下,我心里有些放松,心说有反应就行!谁知随即就传来嘤嘤的哭泣声,这下弄得我手足无措起来,大脑里一片空白,想再进一步解释解释,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幸亏上课的铃声响了,我才逃命般跑回自己的座位。
最后这节晚自习我感到特别漫长,总担心班主任耿老师会来巡查,这就给代丽告状创造了机会。我不时地朝代丽的座位上看,其间代丽把头抬起来两次,一次咳嗽了几声,还有一次是跟同桌宋乔丹说了几句什么,此外还是跟刚才一样趴着。下晚自习的铃声终于响了起来,我长吁了一口气,心里获得了暂时的放松。同学们陆续离开教室,张庆行招呼了我一声也走了,我见宋乔丹在拽代丽的胳膊,就准备利用这个机会再去解释一下。
宋乔丹终于把代丽拽起来了,代丽直起身子见我站在面前,就又要往课桌上趴,宋乔丹急了,赶紧拖住她说,你有什么事说什么事不行吗?别这么肉人!
这时教室里除了我们三个已经没有其他同学了,我乘机道歉说,都是我不好,本来是闹着玩的事情,没想到代丽同学会这么在意。
宋乔丹见我插进来,立刻朝我抢白着说,知道不好还干!有这么闹着玩的吗?还不赶快给我们代丽同学道歉。说着指了指刚刚又趴倒在桌子上的代丽,一边还朝我扮了个鬼脸。
我立刻明白了宋乔丹的意思,心里对她充满了感激,赶紧说,我道歉!我道歉!请求代丽同学原谅。
见代丽仍然没有反应,我有些无奈地看了宋乔丹一眼。宋乔丹说,看来光道歉不行,还要罚你。你不是能写吗?就罚你完成征文任务。
宋乔丹说的征文任务是指上星期团委发的一个通知,要在全校范围内搞一次征文比赛。通知在校刊上登出来之后,我们班没有多少动静,我们之所以这么麻木是因为对征文这种事情都很陌生。想想吧,我们在初中读书的时候每天面对的都是做不完的习题、背不完的公式,一般的作文也都是从历届中考的试卷中猜题目,哪有闲心搞什么征文比赛?班里的宣传委员宋乔丹一看没人往上交稿子有些着急,团委当初召集他们开会是作为任务下派的,还重点要求新入学的八五级广泛发动,如果没有同学响应,她这个新任的宣传委员显然脸上无光。后来她利用晚自习的时间又发动了几次,还是没有效果。现在大概正在为这事发愁呢!
当时我没有往深处想,甭管怎样先蹚过这一关再说,见有了具体的过关指标,就连声说,我认罚,我认罚。
说完这话代丽明显有了反应,先是弯曲的右胳膊往前伸了一下,接着身子就开始往后拽着抖动起来。我有些害怕了,以为自己言辞不当又触犯了某种禁忌,求救般地看着宋乔丹,宋乔丹却用眼神示意我离开。
走出教室我忽然明白,只有我离开,代丽才能起来。代丽已经趴了一个晚上了,守着我这个罪魁祸首是不好意思起来的,即使在心里原谅了我。宋乔丹显然是看明白了里面的玄机才让我离开的。
这之后事情好像是结束了,代丽又恢复了正常,我们有时打个照面她虽然会赶紧把脸扭过去,但目光中已经没有那种仇恨的感觉了。
过了几天宋乔丹又找到我,说自己是来讨债的,我明白她是指征文的事情,就想打个马虎眼赖过去。实际上我是想参加征文的,但是想悄悄地参加。那时候我受外面那火热的文学气息的影响,自己也看了一些闲书,很想动笔写点东西。学校的通知在校刊上发下来的时候,我就有了冲动,还独自在校园里找到了投稿的信箱。稿子也早就写好了,想趁晚上下晚自习的时间把稿子投进信箱里,这样获了奖自然脸上有光,没获奖也不至于丢人。
宋乔丹见我赖账不高兴了,沉着脸说,你怎么可以这样呢!咱们那天晚上不是说好了吗?你要这样我就不管了,反正你的罪证还在我们手上。说着就气哼哼地走了。
关于宋乔丹说的罪证我已经没有原先那样害怕了,不就是一些写着玩的文字吗!何况我也没有在里面提名字,就是耿老师追究下来也好说。不过静下来想一想,自己这事办得也确实不地道,用着人家的时候就认罚,用不着人家干脆就一推六二五,不怪宋乔丹生气。想再找宋乔丹说说又拉不下脸来,就想干脆把自己准备要投到信箱里的文章交给宋乔丹吧!这样即使不获奖自己的面子也不至于受损,毕竟是被动参加的,不是奔着那个奖项去的。
既然是被动就要做足样子,我故意又耽搁了一天才把早就准备好的稿子交给宋乔丹。宋乔丹拿到稿子笑了,说这不是蛮快的吗!
我说,快什么!昨天晚上整整一个晚自习都没有动弹。
宋乔丹说,那也够快的了!我两个晚自习也憋不出这样的文章来。
让我想不到的是,这篇名叫《小草》的晚自习习作居然获了二等奖。大红的海报贴出来的当天,宋乔丹又找到我说学校的校刊要从每个班找一个通讯员为他们写稿,问我愿不愿意干。原来我对通讯员这个职位是没有好印象的,在很多有关战争的电影里通讯员连名和姓都不出现,连长一喊通讯员,通讯员就像逃命的老鼠一样溜溜地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立在面前听连长的训斥。后来让我有所改变是因为我们村的连国叔干上了公社的通讯员,公社不但给他配了照相机,还给他发了一辆崭新的自行车,每次回村,连国叔都把自行车的铃铛晃得山响。让我干班里的通讯员自然是好事,当时我就答应了下来。又过了一天宋乔丹突然对我说,你怎么还不是团员呢?
这话让我猛地愣了一下,心里有些紧张起来。第一天来师范学校报到的时候,在出示报到证之后还要填一个登记表,上面有姓名性别政治面貌什么的,前两项都没有问题,但在填政治面貌的时候我看到已经报到的同学都写着“团员”就有些犹豫了。读初中的时候我就有强烈的入团愿望,为此还专门找了一本有关这方面的书认真地写了入团志愿书。遗憾的是五七联中对应届生一向不重视,因为这个学校历年来升中专的学生都是复读生,所以到毕业我也没有成为先锋组织中的一员。
入学通知书写着新生报到时要带上团关系,那个时候我就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那时候我大哥通过招聘去公社下属的管理区当了团支部书记,手里握有审批团员的大权,允诺我等到每年发展团员的时候给我弄张表填填。有了这个基础我在填那张表格的时候就在自己的名字后面写上了“团员”,然后跟接收团关系的老师解释说来的时候没有来得及办理团关系,家里人办好后就邮寄过来。
这些情况当然不能跟宋乔丹说,我梗着脖子说,我怎么不是团员!只是入学的时候团关系没有来得及去办理。
宋乔丹说,那你就抓紧办理,这次团委要求通讯员必须是团员。
由于是周末,当天晚上熄灯之后同学们集体讨论的时间就长一些,这次讨论的话题比较杂,随着对班里女生的了解,我们的话题也不再局限在她们身上了。这次讨论还发生了一些争论,争论的焦点是张传富的一个惊人结论。上星期天张传富去泰城的主干道青年路遛了一圈,发现在青年路上行走的都是些年轻人,由此他得出结论,这是一条只能让青年人走的道路。这个结论立刻就遭到了我们的围攻,其中以张庆行的驳斥最为有效。他反驳张传富说,按你这种思维,青年路只能让青年人走,那大马路就只能让大马走了,既然这样你怎么没有见到马路上有马呢?在一片质疑声中张传富很快就觉得自己这个结论错了,但他还死扛着,辩解说,大马路本来是光让马跑的,只不过后来马少了人多了,就只剩下人没有马了。见张传富这么胡搅蛮缠,张庆行一针见血地说,道路跟人一样,名字并不一定非得意味着什么,你的名字叫传富也不能说明你上一辈就是富农吧!
张传富不高兴地说,你上一辈才是富农呢!正说着马路怎么一下转到我身上!
张庆行说,我这不是举例说明吗?你急什么!
张传富说,你怎么不拿自己举例?你这不是成心吗!
眼看两个人就要吵起来,最后还是班长周长天给劝住了。
集体讨论完了张庆行又跟我私聊了一阵,由于有了刚才的挫折,这次私聊的内容比较简单,张庆行要我明天和他一起去买皮鞋。对我来说皮鞋似乎是个很遥远的概念,当时我们班还没有穿皮鞋的,似乎公社干部连国叔都没有穿过,张庆行居然要买皮鞋穿!我们私聊完了,张庆行很快就发出了鼾声,我却一直在琢磨白天宋乔丹对我说的事情,心里想着怎么给大哥送个信儿,让他快点把团关系给邮寄过来。写信太慢了,打电话肯定不行,传达室的那部摇把子电话被看门的老徐头像宝贝疙瘩一样守着,外人要动一下他恨不得把你的祖宗三代都盘问过来。再说老徐头的嘴巴也不严,学校老师的那些破事都是他给传扬出去的。从他嘴里我们知道教音乐的范老师曾经搞大过女学生的肚子,教文选的刘文明老师的老婆是个回民,不但跟刘老师一样吃猪肉还抽烟喝酒,是个很开放的女人。我的事在打电话的时候万一让老徐头听出端倪来给说出去,不但所有的努力都白费,还有可能身败名裂。最后我想到了电报,电报虽然需要花不少钱,但这个又快又保险,更重要的是还能增加点紧张的感觉。在我们那个村里一般接到电报的人家都是发生了大事的,不是生孩子就是亲人发生了意外,大哥如果接到电报自然就感到事情的分量了。
自从到城里来上学我几乎很少自己上街,记得第一次上街就迷糊了,看着哪里都熟悉就是找不到回学校的路,最后还是一位修鞋的大爷把我送到了学校门口。在这一点上张庆行比我强太多,哪里哪里都非常熟悉,有他跟着我就不用担心找不到邮电局了。本来早上起来的时候我有些打退堂鼓,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我发现张庆行是个心眼儿很多的人,我总怀疑上次那个文章的事就是他有意透露给代丽的,这要是让他发现了我打电报的蛛丝马迹那还了得?后来又一想电报不是电话,就那么几个字,他再精明想必也不会发现什么,更何况现在我们班只有两个同学不是团员,我入学成绩不差,应该没有人怀疑我的伪团员身份。
按照张庆行的意思我们先去了通天街上的一家皮鞋店,看他熟门熟路的样子,应该不是第一次来这家店铺。柜台上摆着各式各样的皮鞋,张庆行连续挑了好几双才相中一双三接头样式的,问了一下价格要十九块钱,我当时就吓了一跳。那时学校发给我们的菜金才二十来块钱,一双皮鞋就把一个月的菜钱都吃进去了。看那意思张庆行是想买,抠抠搜搜地从口袋里往外掏钱,但掏了半天才掏出来十六块钱,然后就用眼睛看我。我当然明白张庆行的意思,但我带的钱也不多,还记挂着打电报,就赶紧避开了他的目光,把脸扭向了一边。张庆行手上拿着皮鞋抖动了一下,最后还是恋恋不舍地放下了。我见皮鞋安全着了陆,就催促说,皮鞋下次再买,反正你现在还有穿的,我们赶紧去邮局吧。说着我就准备率先出门。张庆行又看了皮鞋一眼,无奈地转身跟着出来了,可腿上像灌了铅一样,脚下的步子迈得极慢。
我走到皮鞋店旁边的马路沿儿上准备过马路,回身一看张庆行还在台阶上站着。我招呼他赶紧过来,张庆行猛地跑过来,一下拽住我的胳膊说,你就不能借给我五块钱吗?这话一下子说出来,我有些为难了,出门的时候张庆行是看见我从樟木箱子里往外拿钱的,两个五块的,一共十块,这是我所有的财产。张庆行开了口我就不能说没有带钱了,更何况一会儿一块去邮局也是要往外掏的。我只好拿出五块钱给了张庆行。张庆行看我把钱掏出来立刻就高兴了,抓过我手上的钱蹦着高跑进皮鞋店,很快就抱着皮鞋盒子出来了。
由于在路上张庆行说自己打过电报,来到邮电局的时候我心里还比较有底。柜台里坐着一位尖鼻子梳长辫子的姑娘,正拿着一本崭新的画报在看。我说同志,我要打电报。尖鼻子像没听见一样眼睛仍然盯在画报上。我又说了一遍,尖鼻子才随手抓起一张单子扔到柜台上让我来填。单子上面打着几条红道道,下面是些数字,我扭身问张庆行怎么填,张庆行趴过来说,往那些红道道上写你要往外发的电报内容就行。我拿过插在柜台上的圆珠笔正要往上填,想到自己要表达的内容应该是保密的,就回身看了张庆行一眼。张庆行却浑然不觉,瞪着眼珠子往我手里的单子看。我想把他支派到一边但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只好开始往单子上写。
敬爱的大哥:
你好!
请速将团组织关系转来!我这边急用!
此致
敬礼
弟:秋蓬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十五日
写好了我问张庆行说这样行吗?张庆行拿过去认真看了一遍说行。我拿回单子又叫了声同志!这次还没等我往下说,尖鼻子就把手伸出来接过了那张纸片,溜了一眼接着又把单子扔出来说,填上地址。我把纸片又拿回来仔细地看了一遍,才在单子最上端发现了填地址的地方。张庆行有些不好意思,尴尬地自语说,记得上次没有这么麻烦啊!
再次把单子交回到尖鼻子手中,尖鼻子没有再给扔回来,而是一五一十地数字数,数完了就对我说,交钱!
我问多少?
尖鼻子说,四十七元。
这个数字超出了我的想象,我说怎么这么多!
尖鼻子不高兴了,白了我一眼说,加标点符号一共四十五个字,再加两元钱的手续费,你自己算算是多少?
经她这么一说我才明白电报是按照字数收钱的,既然这样我还讲究什么格式,直接把事情说清楚不就行了。张庆行也觉得这是个天文数字,说这么多钱!这电报还能打吗!说着就要拉着我的胳膊往外走。我心里对他有些生气,如果不是他不懂装懂事情还到不了这种地步,就猛地挣了一下把他甩在一边。
这个电报你们到底打不打了?尖鼻子不耐烦地催问。
我说,打!怎么能不打呢!只不过我想把电文修改一下。
算着口袋里的钱我开始重新拟定电文,加张庆行买鞋剩下的钱一共是七块钱,看来发电报的手续费是一定要有的,就是不知道字数少了手续费是不是也能少,看尖鼻子那个态度是不能再问了,那么满打满算两块的话电文就只剩下五个字了,这五个字该怎么说呢?我掂量了好几种方式,最后确定“哥速寄团表”这五个字。
这天我们回到学校的时候已经过了吃午饭的时间,由于我们星期天起得比较晚,早饭也没有赶上,在回校路上就已经饿得不行了。幸亏我们的宿舍兼着餐厅,一回到宿舍我就从那些盆盆碗碗里找吃的,搜了几个餐盒居然真找到一个沾了菜汤的馒头。也不管是谁的了,一下就塞进嘴巴里。我正狼吞虎咽地吃着馒头,就听张庆行“哎呀”了一声,抬起头就看到张庆行哭丧着脸站在我面前,手上还提溜着刚刚买回来的皮鞋。我问怎么了?张庆行说,都怪我,把皮鞋往盒子里装的时候也没有仔细看看,这两只皮鞋是顺脚的。
现在的张庆行在我眼里几乎已经没有原来传说中的一点影子了,但我相信当初明老师的描述是真的,因为在张庆行身上确实有一种天然的执拗或者叫执着,只不过来到师范之后他这种执着不再用在学习上了。记得天气刚冷的时候他让我跟他出去买上衣,在后面菜市场里看到一个小贩在卖皮夹克,才八块钱一件。张庆行心动了,非要走近看看。小贩赶紧推介自己的皮夹克有多好多好,是大厂里出来的。当时我就问这么好的皮夹克怎么这么便宜?小贩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神秘地说,实话告诉你们吧,我就是这家皮衣厂里的工人,这批皮夹克是我们几个偷偷从厂里倒出来的,所以要赶快出手,要不怎么会这么便宜呢!张庆行一听觉得自己捡了个大便宜,赶紧挑了一件接着就付账了。当天晚上张庆行就穿上皮夹克去上晚自习了,但第二天却不穿了,我感到奇怪,就问他原因。他一开始不肯说,后来终于说了,原来所谓的皮夹克是黑色的塑料纸做的,他刚穿上就感到有些不大对劲,使劲揣口袋的时候一下就把口袋揣漏了,再仔细一看,口袋外面也有了裂缝。经他这么一说我才想到那天晚自习的时候,我一直就闻着有股装化肥用的塑料袋子味儿。后来张庆行自己去那个菜市场找了几次,但连小贩的影子都没有见到过,整整八块钱就这样打了水漂。
这次张庆行却不想自己一个人去了,非要拽着我跟他一起去。我实在不愿意再跑出去,张庆行还以为我是怕皮鞋换不回来,就说,咱买的是顺脚,剩下的一双肯定也是顺脚,现在说不定那家皮鞋店的售货员正盼着我们回去换呢!
我说,那你自己去不就行了吗?
张庆行说,我不是想找个见证吗?这样吧,你不是累了吗,我找辆自行车带着你去行吗?说着也不管我答应不答应,转身就跑了出去。
这天的事情似乎总是跟张庆行作对,皮鞋很快就换回来了,他却又把脚给崴了。我们回到宿舍不久,张传富就要我跟他去打篮球,我一开始不想去,但搪不住张传富的软磨硬泡,就答应去打一小会儿。我们拿着篮球还没有走出门口就听张庆行说他也要去,我感到有些奇怪,我们接触快一个学期了,在我的印象中张庆行是不喜欢参加这类体育活动的,因此张传富才没有邀请他打球。看到张庆行穿着新皮鞋出来我就更奇怪了,让他回去把鞋换了,张庆行却说自己的运动鞋刚才逛街的时候汗透了正在晾晒。待走到往篮球场拐的路上,看到三三两两去上厕所的女同学,我突然明白张庆行为什么来打球了,为的就是展示他的新皮鞋。但让他想不到的是来到篮球场刚开始跑动他就跌倒了,待站起来发现脚脖子都肿了,出师未捷脚先伤,皮鞋是展示不成了,只好一瘸一拐地又回到宿舍。
种种迹象表明张庆行是有情况了,我这种猜测不久就从张传富那里得到了印证。张庆行脚崴伤之后上床不方便了,就央求下铺的张传富先跟他换两天,待他伤好之后再换回来。平时张传富有些烦张庆行,心里不乐意,但看到他确实有困难就勉强答应了。这个问题解决了,上厕所的问题却没法解决。这天晚上张庆行半夜被憋醒了,瘸着个腿去外面的厕所实在来不及了,就想尿在自己的脸盆里算了,明天洗脸的时候一涮就行,但黑暗中他却把张传富的脸盆当成自己的了。第二天起床铃一响,张传富起来洗漱。本来是要端着脸盆去院子里接水的,见脸盆里有晃动的液体,就错以为头天晚上自己已经把洗脸水打好了,伸手往脸上一撩就闻到了一股臊味,立刻就明白了,一下子掀开张庆行的被子大声地叱问,是你尿到我盆子里的吧?
张庆行自从伤了脚之后不用上早操了,也就用不着早起,正迷迷糊糊地睡着,就含混不清地说,什么?
他这么一糊涂张传富就更气愤了,还以为他是故意这样呢,拿起盆子就把尿浇到了床上,然后随手把脸盆使劲摔在地上。随着“嘭”的一声巨响,张传富明白过来这是自己的床,更加恼了,伸手抓向仍然躺在床上的张庆行就要动手。幸亏那时我们都没有穿睡衣睡觉的习惯,张传富抓了几下都没有抓着。这时身边的几个同学一下就把暴怒的张传富给抱住了。看来张传富已经是愤怒到极点,挣扎着想从同学怀抱里脱离出来,一边还大声地斥骂着:什么东西!拿腔作势的!你以为你办的那些事情别人不知道呀!把人家李秋蓬写的文章偷偷拿去告密,晚上睡觉还喊人家的名字,整天用自己的热脸去蹭人家的冷屁股,也不嫌丢人……
这些话戳到了张庆行的疼处,张庆行也火了,趿拉上鞋站起来指着张传富说,有什么事说什么事!哪有你这样揭人的!不就是一个脸盆吗?我把我的赔给你还不行吗?用得着这样吗?
看得出来张庆行这些话说得不太气壮。我心想果然是张庆行把文章拿给了代丽,看来自己早先的猜测是对的,晚上睡觉喊名字自然也是喊代丽了。张庆行有说梦话的习惯,我们刚成为邻居不久,我就听到有次他在梦里喊张斌。这个名字我曾经在张庆行的笔记本上见过,那是个崭新的笔记本,扉页上写着:梦想开始的地方。下面署名是张斌。我当时就问他张斌是谁?张庆行伸出大拇指往后指了指说,本人。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但随后也就明白了。师范里的老师第一次给我们上课总爱点名,点到张庆行(hang)的时候一般都叫成张庆行(xing),张庆行订正了几次老师们才都记住了。后来张庆行对我说“行(hang)”是他们张氏家族往后延续的辈分,庆是他的乳名。这种起名字的方式在农村是相当普遍的,大多数家长都是文盲,自然想不出有深刻寓意的名字来,都是在辈分的前面或后面加上乳名了事。现在的张庆行显然觉得自己的名字太土气了,所以才给自己另起了个别名。
那天早晨的事件之后张庆行消沉了好几天,我对他有气也懒得理他,但看到他每天瘸着腿往上铺爬,心里又有些可怜。这天晚上我平躺在床上明显感到身边的张庆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又过了一会儿,传来张庆行压得极低的声音:那三块钱得过几天还你了。
这正是我目前最挂心的事情,我们已经得到确切的消息,元旦学校要放两天假。那时候国家还没有实行双休日的制度,这两天的假期就显得很珍贵,我想利用这个假期回家。那时候回家的车票也就是一块来钱,但我身上分文没有,所以就指望着张庆行抓紧还我借去的那三块钱。
张庆行目前的经济困难我是知道的,那双惹祸的皮鞋花掉了他所有的钱。打架的那天本来他是想把自己的脸盆赔给张传富的,但张传富却放出话来说他要跟原来一模一样的。这个条件倒好满足,我们入校的时候脸盆都是从门口的门市部买的,去挑一个大小花色一样的就行。但钱从哪里来?后来就只好又借了。也就是说现在张庆行的债务不光是我这一家。
见我从鼻子里哼了一下,张庆行就说,那个事儿是我不对,你别生气了。我自然知道张庆行说的“那事儿”是指什么,一说这个我的火气又上来了,我侧过身去不准备再搭理他,他一看我这样也只好叹了口气重新躺下。
直到元旦前一天,张庆行才还了那三块钱。那也是个星期六,第二天就放假了,本来我下午下课之后就要回家的,但头天晚上张庆行就对我说明天他就有钱了。我问他哪来的钱。他一开始应付我说反正不是偷来的,后来又说是家里给汇过来的。
那天下午张庆行请假了,看着旁边的空座位我心里直犯嘀咕。
快吃晚饭的时候张庆行回来了,一回来就把我拉到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票子。我注意到这次家里给他汇的钱真不少,光十块的就有好几张。有了钱的张庆行豪气了不少,见我拿着饭盒去食堂打饭,就说干吗还去打饭?我请你下馆子!这话把我吓了一跳,长这么大我还从来没有下过馆子,张庆行居然说得这么轻松。
那天在学校门口的饭馆里,我们点了两个菜,一盘是土豆片炒肉,另一盘是香菜炒猪血。这两个菜我虽然都在学校食堂吃过,但在饭馆里吃却感到有些不一样。
元旦回来之后张庆行又让我给他办了一件事——写情书。这段时间由于那篇获奖征文的缘故,我不但是班里的通讯员,还成了校刊的编辑,教文选的刘文明老师还专门在班里读过我的作文,班里的同学都认为我的文笔不错。这也是张庆行跟我提出这个荒唐要求的原因。要放到现在代写情书这样的事情不算稀奇,但在那个时候却显得太超前了。张庆行见我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就进一步说,实际上我们都水到渠成了,你没看到代丽有事没事总往我身上看吗?这就说明她对我有意。
我没有发现代丽对张庆行有意,自从事情被张传富点破之后,我倒是发现张庆行经常有意无意地关注代丽。我有些怀疑地问,你就这么有把握?
张庆行说,怎么能没有把握呢?铁定的姻缘!有次美术课上我的调色板找不到了,想借个调色板用,嘴上刚嘟囔出来,她就把自己的调色板洗好放在窗台上了。我拿过来用了,她还偷偷地看了我一眼,这就是心照不宣!给她写信也就是把那层窗户纸捅开,人家是女孩子,总不能让人家先主动吧。
既然张庆行这么有把握就帮他一次吧,更何况人家还请自己下过馆子呢!可是这样的信件我只从书上看过,没有亲自实践过,好在学校图书馆里的书籍比较多,我用了一下午的时间扒翻了一些资料,居然真找到了一些不错的范文。当天晚上利用晚自习的时间我把那封求爱信写了出来,实际上按照现在的标准看那基本上不能算是求爱信,只能算是一封柏拉图式的爱情说明书。在这份说明书中着重渲染了爱情的伟大与崇高,并不厌其烦地列举了那些伟大人物的伟大爱情,当然其中少不了大量名人名言,继而引申出类似伟大的爱情已经产生了,那就是我(指张庆行)对您(指代丽)目前的感觉。有了这种表白还不够,我记得写入团申请书的时候都有一颗红心两种准备的表态,在这份爱情申请书中也应该有这种东西,这样才能显现出男子汉的气度来。因此在信的最后我写到:如果我此次的万般愿望在您眼里化成了泡影,我会默默地把这痛苦埋在心里,因为我知道爱情的最高境界就是忘我,只要您觉得幸福,我的所有不幸就都烟消云散了。
遗憾的是张庆行在抄写的时候把这句话改成了:如果我此次的万般愿望在您眼里化成了泡影,我会继续默默地关注您,继续默默地爱您。因为我知道没有您我是活不下去的,只有爱您才是我全部的生命全部的幸福。抄完了张庆行让我看,我指着最后一段说,这是不是有些死皮赖脸了。
张庆行说,怎么叫死皮赖脸呢?这叫坚贞,爱情就是要坚贞,没有这种决心是得不到爱情的。
张庆行是什么时候通过什么方式把这封求爱信送给代丽的就不得而知了,反正那段时间张庆行一直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只要有机会目光就黏在代丽身上,吃完晚饭就去教室坐着,因为他知道代丽一般都去得比较早。为此他还报名参加了学校合唱团,怎奈一排队列就被刷下来了——张庆行长得矮,站在队伍中间就是个豁口,站在队伍边上就是个台阶。水路不通走旱路,这条路被堵死了,张庆行就开始练脚踏风琴。他知道自己的音乐成绩上去了,代丽这个文艺委员就会高兴。
这样努力了一阵子,效果还是明显的。两周以后的一个周末晚上,张庆行直到快熄灯了才从外面回来。一回来就躺在床上哼那首正流行的《三月里的小雨》,张嘴就是淅淅沥沥哗哗啦啦的。我知道他肯定有喜事要告诉我,故意侧过身子不去理他。过了一会儿宿舍里没有动静了,他终于憋不住了,悄声地问我,你知道我今天晚上跟谁出去的吗?我懒得回答,继续背朝着他没有反应。张庆行见没有动静,就又试探着问,睡着了?
我假装打了个哈欠说,跟谁出去的?
张庆行说,代丽。
我哦了一声。
张庆行没有注意我的态度,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幸福中,继续说,幸亏我把那封信的结尾给改了,今天代丽一见我就说,我之所以愿意和你出来,就是因为你对爱情的那种坚贞态度。
这话一下子就把他们之间的底牌暴露了——从这句话里能听出张庆行和代丽是第一次单独约会,并不像张庆行说的那样已经水到渠成了。我有些嫉妒,嫉妒张庆行这种谈恋爱的状态,因为我自己也是渴望有这种状态的。
那时我对这种状态的渴望绝不仅仅是年龄的原因,主要还是对未来的担忧,担忧自己一回到农村,婚姻大事就成了问题。所谓的成问题是指很难找到条件相当的对象。这个条件基本上没有感情的因素,有的只是身份的认同。因为我们都是从农村出来的,对农民的艰辛和不易都有很深的体会,所以在对象的选择上,感情似乎是个很奢侈的东西,而把是不是有城镇户口放在首要位置。大多数人从一进入师范校门就把谈恋爱当成了主攻的方向。家有余粮心里不慌,现在有这个条件早谈个吃商品粮的对象,把关系确定下来,就避免了以后的尴尬,说起来这也是一个极有前瞻性的做法。
我们的那些女同学当然知道自己的优越性,个个都是高高在上的感觉,就是长得再丑的女孩子也感到比我们有优势。因为她们清楚,我们是她们最不济的选择,她们却是我们最好的归宿。这是一个令人惆怅也令人不甘的结论。有了这种结论我们每个人都想适时而行伺机而动,都在心里盘算考量着以确定自己的目标。
说实话一开始我并没有把目标确定在宋乔丹身上,因为在宋乔丹面前我一直有种自卑感。宋乔丹的入校成绩名列前茅,一开始就是我们班里的指定负责人,但不知道为什么后来选班干部的时候却成了宣传委员。后来我还从张庆行那里了解到宋乔丹家庭不错是当地的万元户,她父亲开着镇上最大的门市部,是属于最先富裕起来的那部分人。
相比而言我的条件差了很多,既不是班干部,也没有很好的家世,家里唯一干点公事的大哥还是个招聘的,说不定哪天公社不聘了,就得回家重新当农民。综合种种因素,我觉得宋乔丹是不会看上自己的。但后来我的想法有了改变,我发现宋乔丹对我也是蛮关注的。
有一次宋乔丹看到我走进教室,有些不自然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就埋头看桌子上的本子。过了一会儿她可能是看完了,合上作文本犹豫了一下,然后走上讲台把本子放进讲桌上的那一大摞里。这时我忽然有了某种感觉,装着走上讲台擦黑板,回身瞥了一眼宋乔丹放本子的位置,很容易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宋乔丹刚才看的应该是我的作文本。还有一次我们在路上迎面遇上了,看到我她明显有些不好意思,眼睛不知道往哪里看,这说明她还是在乎我的。
这些蛛丝马迹显然不能支撑我向宋乔丹袒露心迹的决心,真正让我下决心的是春节之后的春季运动会。由于师范学校没有升学压力,班级与班级之间可竞争的硬性指标少得可怜,所以各班都把运动会作为出彩的重要途径。从去年的秋季运动会来看,我们八五级二班要想在竞赛项目上有所突破很难,但争取个“优秀班级”还是有希望的,因为评优的指标非常简单,只要在大会上被采用的广播稿数量达到一定的标准即可。这一点我们班还是有优势的,优势就在我身上——这届运动会我被选拔到了宣传组当广播稿的编辑。
运动会的第一天效果不佳,一天下来我们班的用稿量只有三篇,这个数字是全校二十多个班中最低的。照这样的趋势发展,我们班显然与“优秀班级”的称号无缘。下午比赛结束的时候我把这个结果报给了宋乔丹,宋乔丹看了之后非常着急,她在下面也没少发动,同学们的积极性也很高,但就是憋不出稿子来。
最后宋乔丹看了看我说,你不是也能写稿子吗?
宋乔丹说得不错,我虽然在宣传组,但当初开预备会议的时候学校并没有提回避的规定,我也很早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之所以没有我的稿子播出,也不是因为懒,而是因为实在写不出精彩的稿子来,很多比喻都被同学们用滥了,跳高运动员就是飞翔的雄鹰;短跑运动员就是离弦的箭矢;长跑运动员就是下山的猛虎……现在班里的同学都认为我写稿子不错,那写出来的稿子就不能让他们失望,尤其是不能让宋乔丹失望。所以今天我在私下里也写了好几篇稿子,但自己看了都不满意,就没有拿出来。
我说,我是能写稿子,但就是来稿量太多了,有点忙不过来。
宋乔丹说,再忙也不能忘了自己的集体吧,同样是做编辑,人家姜凡就把自己班里的成绩给搞上去了。
这话明显有批评我的意思了,姜凡是八三级二班的,兼任校刊《校园生活》的主编,同时也是宣传组的编辑,今天他们班采用的稿子大部分都出自姜凡之手。有这么个例子在前面引着,我再想做缩头乌龟也不可能了,更何况我也想在宋乔丹面前好好表现一下呢。
运动会期间学校“特赦”不上晚自习,我吃过晚饭就去位于教学楼楼顶的《校园生活》编辑部找姜凡,但编辑部里没人。下星期他们就要去实习了,实习回来就要毕业离校走上工作岗位。这段时间是他们最躁动不安的时候,我们的宿舍紧挨着,几乎每天晚上都能听到从他们宿舍里传出醉酒喧闹的嘈杂声。姜凡似乎比其他人更忙一些,听说他有个在齐鲁石化干部处当官的表哥,他正四下里活动,想把自己分配到那里,《校园生活》都有好几期没有出刊了。
编辑部的钥匙我是知道的,有次我来编辑部正巧在门口碰到了姜凡,姜凡从门框上摸出钥匙打开门,我们一起走了进去。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踮着脚在门框上摸了一下,居然真的摸到了一把钥匙。把钥匙拿在手上我却有些犹豫了,虽然我也是编辑部的编辑,但毕竟刚加入进来不久,更何况这个不大的房间尽管叫《校园生活》编辑部,里面却只有一张桌子,这张桌子上堆满了姜凡的书和笔记本,说起来基本上就是姜凡的私人空间。但最终我没能抵挡住自己好奇的欲望,打开了房间的门。
本来我是想找姜凡请教一下明天怎样写出好广播稿的,现在却觉得自己误闯进了一个神秘地带,心头有种按捺不住的兴奋,开始到处搜寻起来。正中间是满满的一大抽屉各个杂志社的退稿;打开左边的抽屉,我看到半包香烟,还看到一个长方形的扁纸盒子,翻过来一看,原来是一盒避孕套。这个东西让我一下子紧张起来,那时候这样的东西在街上基本上没卖的,记得上小学的时候同学二幺拿着这个东西当气球吹,我们都不认得就问他这是什么,他说是他爸爸从煤矿上带回来的,据他爸爸说煤矿上专门用这个东西装炸药来采矿。所以很久以来我都认为这个东西是煤矿专用,直到现在看到了包装盒和完整的图例说明,才明白了它的真实用途。
扁纸盒子上的图例说明看得我耳热心跳,我打开盒子发现本来十二只装的避孕套却只剩下八个了。这肯定是被用掉了,这个推论让我心里更加慌乱,同时也对姜凡产生了新的看法。在我原来的印象中姜凡是很阳光的,每天都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谁知背后还有这么多阴暗的东西。桌上就放着姜凡白天带的笔记本,我翻开笔记本就看了起来。这是一本日记,里面主要记录了主人对文学的追求、对爱情的理解和对一位叫鹿儿的女孩子的思念,到处充斥着狂妄与自负。但令人奇怪的是里面几乎没有涉及毕业考试、实习、分配这些目前来说对他最为重要的话题。这本日记让我再次看轻了姜凡,我觉得这本日记如果是他真实心迹的袒露的话,姜凡就离成熟差得太远了。当然借这次偷窥我也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姜凡是个有心的人,往年运动会他感到不错的稿件都有留存,我很容易就找到了这些稿件,赶快抄写了下来。有了这种补充,第二天我们班的稿件数量也上去了,我们班在这届运动会上最终获得了“优秀班级”的称号。
运动会之后我就写了一封信。当时有本叫《早恋》的小说比较流行,在这之前宋乔丹曾经跟我借过。现在我要把信送到宋乔丹的手里,这本书自然就是很好的媒介。
我是利用晚自习的课间把信夹在书里交给宋乔丹的。当时环境比较嘈杂,我把书交给宋乔丹的时候是想说几句的,说什么都事先在脑子里操练了好几遍,想告诉她书借到了尽快看。这话有一语双关的意思,表面说的是《早恋》这本书,实际上是指里面的信。但当时由于紧张我居然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匆匆把书往宋乔丹怀里一搡,就仓皇地跑回了教室。
回到自己的座位我的心还在怦怦直跳。上课铃响了,宋乔丹拿着那本书回到教室,我以为她会看我一眼,谁知她竟然谁也没有看,径自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几乎整个晚上我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宋乔丹。我那封信是用信纸写的,而且折成了小四方块,一共两张,她如果要看信就需要把信纸抻开,这个动作会让她的胳膊有很大的活动幅度,但这天晚上直到晚自习结束我也没有看到她有这样的动作。
难道宋乔丹没有发现书里面的信?我仔细回忆了自己炮制这封求爱信的过程,先是一气呵成地把信写完,写完之后自己连看都没有看。不是不想看,也不是不敢看,是心里总有些难为情,觉得这种行为自己好像不该有,眼前的这两张信纸也是极不真实的。然后就打开那本书,翻到中间把那两张折叠好的信纸使劲往书脊里插。当时还担心掉出来,就又把书页折了一下,这一切都做停当了才把这本包含着丰富内容的书送出去。每一个过程都是清晰的,宋乔丹不可能看不到信,她既然看到了为什么没有读呢?这样一分析我心里没底了,看来自己之前的种种猜测都是一厢情愿,宋乔丹根本就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第二天午饭后是我给宋乔丹“规定”的答复时间,地点就在教学楼顶的《校园生活》编辑部。姜凡他们已经去实习了,临走的时候把编辑部的钥匙交给了我。
午饭我几乎没有吃几口,老是担心错过了与宋乔丹见面的时间,饭盒里的菜没有吃完就往教学楼跑。在路上还想着如果正巧碰到宋乔丹该怎么样,是主动上前打招呼还是自己先悄悄地往楼上跑。坐在姜凡的办公桌前也是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随手从桌子前立着的那一排书中抽出一本摊在面前,心思却一点也没有在书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方块字蚂蚁一般在眼前爬动着,仅仅是与我的眼睛一擦而过,我不知道它们的来处也不想探究它们的去处,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耳朵上,认真地谛听着外面的动静。
外面静极了,空气都似乎不流动了,现在的时间是十二点半。宋乔丹应该已经吃完饭了,把饭盒也刷出来了。那么这个时间她应该在往外走,从她们宿舍到编辑部也就五分钟,然后再用五分钟上楼,十分钟就应该到了。但十分钟过去了,宋乔丹没有来。她应该在出门的时候还要梳洗打扮一番的,这个过程就相对复杂一些……我就这样在希望与失望之间不断地为宋乔丹寻找着借口,一直到一点多钟宋乔丹都没有出现,直到这时我还没有死心,觉得她应该会来,不论答应不答应都应该给个答复。就在这时楼道里响起了脚步声,宋乔丹来了!这个意识一冒出来我的心就怦怦直跳。我想把自己埋头在书本里,做出一副认真读书的样子,突然意识到门是插着的,她不可能破门而入,又赶紧起身把门打开,再重新坐下来轻轻舒了一口气,想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但这怎么可能呢!楼下的脚步声却渐行渐远了,随后又有比较纷乱的脚步声传来,我看了一下腕上的手表,马上就要两点了,这正是同学们午睡后进教室上课的时间。
宋乔丹不会来了,直到此时我才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我心里感到一阵难受,是我亲手把自己推到这般难堪境地的,我后悔写了那封信,更后悔还给宋乔丹“规定”了答复的时间,现在我进教室该怎么面对宋乔丹呢?下午两节作文自习是可以逃课的,但也只能逃一时,以后该怎么跟宋乔丹面对?在杂乱的脚步声中有一个明确的声音上楼来了,不可能是宋乔丹,马上就要上课了,她是不会上来了。我耐住性子,坐在座位上没有动,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了,我屏住声息,心里却有个狂放的声音在喊叫,是她,是宋乔丹,她来了。
门是开着的,却响起了刺耳的敲门声,我遽然回身看到宋乔丹用叠加的中指跟食指在敲那扇打开的门。
给你的信,马上上课了,下课以后再看吧。宋乔丹说着就把手上的信封递了上来。
我本能地伸手接了,抬头再看宋乔丹,她已经转身走了。
手上是个普通的信封,这样的信封在邮局卖五分钱一个,封口是用胶水黏住的,看不到里面的信纸上写了些什么。此时我原本鼓胀着的信心早已经干瘪了,宋乔丹根本就没有给我们预留单独在一起的时间,借上课的工夫把信送上来,说不定她把封口封死原本是想让别人代转的。通过这种形式传递到我手上的信能有什么让人高兴的期待吗!还嘱咐我下课后再看!我为什么要听你的指令!你以为我向你示爱你就可以主宰我吗!我的内心忽然就不平起来,抬手就撕开了手上的信封。
宋乔丹拒绝了我,拒绝的理由是因为校规。学校规定师范生是不允许谈恋爱的,但长久以来没有人把这条校规当回事,就连有的老师跟我们私下里聊起来,知道我们分配到农村后不好找对象,也是鼓励我们悄悄谈恋爱的。学校对此也抱着宽容的态度,对谈恋爱的学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们入校都快一年了,还没有听说哪位同学因为谈恋爱受过什么处分。宋乔丹居然用这样的理由来拒绝我,这说明她根本就没有把我放在心上,连个让人信服的理由都懒得找。
接下来的几天我没有自己预想的那样难过,连整天跟我在一起的张庆行都没有看出来。周末我和他上了一次街,给代丽买巧克力,这是我第一次听说这玩意儿。据张庆行说这东西是外国进口的,不但能增加抵抗力还能美容养颜。代丽这段时间老是感冒,得给她买点稀罕东西增加些营养。说这话的时候张庆行的语气里透着一种造作的亲昵。我们找了好几个商店都没有找到巧克力,直到来到城里最大的那家百货公司。回来的时候下雨了,我们没有带伞,回到学校浑身都湿透了。
第二天我就不住地流鼻涕咳嗽。我们学校有卫生室,但我一次也没有去过。我们那个村看病不太方便,一般像感冒这样的小病都是用土办法解决,不习惯吃那些装在瓶瓶罐罐里的药丸子。晚自习的时候我走出教室去走廊里擤鼻涕,回身就看到有个人影从教室里闪了出来,我以为是来班里下通知的学生会干部,刚要推开教室的后门,就听到对方轻轻叫起了我的名字。这时我才注意到是宋乔丹,我怔住了。她走过来从口袋里掏出了两个白色的小纸袋,快速递到我手上说,感冒了就得抓紧吃药,你能抗得过它吗?
事情来得有些突然,直到宋乔丹的身影从教室前门消失我才明白过来。手上的两个小纸袋是治疗感冒的药片,我紧紧把它们握在手中,然后又小心地伸开。手掌上的这两个小纸袋已经变成了两个纸团儿,透过从教室窗子泄出来的光芒,可以看到纸团儿上有圆形的药片撑胀出来的折痕。这些折痕或明或暗地晃动在我眼前,犹如乡村夏夜在田野中跳跃着的萤火虫。
暑假之后随着新生入校,我们就进入到二年级了,班主任耿老师为了锻炼我们的能力提出来一个新的思路,让同学们轮流做班干部,这就意味着我们这些在上个学年没干上班干部的同学有机会了。我瞄准的位置是宣传委员。争取这个位置我是有优势的,随着姜凡他们的毕业我开始负责校刊,这也就意味着我有了在校刊上发稿的权力,有了这种权力,我们班的宣传工作想不上个台阶都难。
晚上我跟张庆行交流的时候说了自己的想法,张庆行也说了他的想法,他说他想干体育委员。他的这个想法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张庆行个矮,在体育上没有任何特长,想干体育委员几乎没有任何优势。我当然不好意思直接对张庆行说这些,但他似乎看出了我的怀疑,给我分析起来。他认为体育委员最重要的一个素质就是行动迅速,早晨别人还没有从被窝里钻出来,你就得站在院子里准备整队出操;体育课上别人还没有换好运动衣,你就已经跑到操场上帮老师摆器械了。这些张庆行一直是做在前头的,勤快,这点很得体育老师赏识,这也是他动当体育委员这个念头的主要原因之一。听他这么一分析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班里的新领导集体很快就产生了,让人大跌眼镜的是耿老师没有把自己的新思路贯彻下去,原来的班干部除了团支部书记刘长生其余的都留任了,唯一吸纳的新成员是张庆行,宋乔丹接任团支部书记,张庆行任宣传委员。我对这个结果大失所望,本来以为自己能干上宣传委员,却被张庆行抢走了。耿老师对此作出了解释,说根据学校领导的安排,自己原来那个思路只能逐步实行,为了保证班里工作的连续性,这次让一位同学成为新班干,下学期就有可能让更多的同学参与班级管理,争取在毕业之前让班里大部分同学都得到锻炼。
这天晚上下了晚自习,我来到编辑部等宋乔丹。这段时间我们似乎开始恋爱了,几乎每个星期天都见面,有时忍不住,上完晚自习也会单独待一会。见面的地点有时是校外有时是在编辑部。编辑部现在清静了不少,姜凡的所有东西都带走了,不大的空间里一下子没有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书籍就显得太不像个编辑部了,因此我也弄了一些书堆在房间里的桌子上。像姜凡一样我弄的这些书大部分都是中外名著,有些根本就看不懂,但听说是名著,曾经滋养出了许多大作家,就买了。这些书有从学校图书馆借的,有些是自己去书店买的。跟宋乔丹交往后,我跟家里要钱的理由也充分了,父母对我跟宋乔丹的交往非常支持。当然这些书也不仅是为了装点门面,它们还能为我和宋乔丹传递信息,我们之间的很多消息就是夹在书里传递出去的。
宋乔丹今天没有跟我借书,自然我也没有把消息传递给她,但我却感到她今天一定会来编辑部找我。我们之间有这种默契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果然我来到编辑部不久就听到了宋乔丹上楼的脚步声。这天晚上我之所以有如此把握是因为她知道我受伤了。宋乔丹一见我就说,没有什么可失望的,这个宣传委员不干也罢。
我还想死扛,说是啊,校刊主编我都能干,一个班里的宣传委员还有什么吸引力!这话说得有些虚弱,别说我现在还不是名正言顺的校刊主编,就算是也没有班里宣传委员的含金量高。所谓的校刊学校一点也不支持,既不给经费也不给下什么硬性的任务,学校团委有时过问一下也是浮皮潦草的,完全就是个学生自发的组织。校刊负责人的角色就更尴尬了,既不是学生会干部也不是班干部,所有的好处都得不到。姜凡的结局就是最好的例证,最终姜凡没有去成齐鲁石化,而是直接分回了他的家乡下港山区当了一名山村教师。
宋乔丹顺着我的思路说,对你是没有吸引力,对张庆行就不同了,人跟人的想法是不一样的。听说张庆行为了当这个宣传委员没少费劲,不但给我们班主任送了一大麻袋花生,还请我们班的好多同学吃过饭。
我非常吃惊,张庆行整天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他办的这些事情我怎么不知道!我说,不可能吧?我们整天在一起。
宋乔丹说,有什么不可能的,王荣菊跟他是一个公社的,开学第二天他去找四班的另一个老乡借自行车回家,问他刚开学又回去干什么,他开始不说,后来就说回去带花生。就是那天晚上,王荣菊碰见他骑着车子径直进了家属院,后座上还带着一个大麻袋。
经宋乔丹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前两天他是消失了一个下午,到晚上才回来。问他干什么去了,他说跟着四班的老乡去见新入学的老乡了。原来他是利用这个时间回家带花生了。这个张庆行也真够可以的,他家所在的良庄公社离城有八十华里,来回两趟就接近两百华里,难怪第二天他一直说自己大腿疼呢!
见我没有说话,宋乔丹又说,费这么大的劲干这个班干部有什么意思?也没见有多少班干部能分配在城里。说是为了代丽,可代丽根本就看不起他。昨天晚上吴富华跟代丽开玩笑提了一下张庆行,没想到代丽就翻脸了,而且还义正辞严地正告吴富华说,张庆行与她一点关系都没有,以后不要在她面前提这个名字。
这话显然与张庆行平时的言行有出入,在张庆行的嘴里他跟代丽已经发展到一定程度了。开学时他穿了一件海军蓝的T恤衫,看起来很洋气,还没等我问就用夸耀的口气对我说是代丽给他买的。宋乔丹肯定不会撒谎,这样就只剩下两种可能,一是代丽故意隐瞒自己与张庆行的关系;二是张庆行故意夸大。造成这两种可能的原因都是因为当事人不能正视自己的感情,那我和宋乔丹呢?意识到这个问题我不由自主地看了身边的宋乔丹一眼。从侧面看宋乔丹的轮廓很美,笔直的鼻梁、小巧的鼻子、圆润的耳廓,一缕乌黑的头发盘旋着绕过耳廓弯曲下来,遮掩着细长嫩白的脖颈,肌肤在灯光下发着象牙般的光泽。我有些忘情,抬手轻抚了一下她那头乌黑的秀发,宋乔丹扭头对我浅浅一笑,这似乎给了我莫大的鼓励,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嘴巴贴了上去。一开始我慌乱而迷茫,逐渐寻找到了她那柔软的唇,她似乎也在寻找,我们的牙齿碰在了一起,发出轻轻的撞击声。她躲闪着咯咯地笑了起来,这给了我极大的勇气,我抬起胳膊拢住她的脖颈,她终于无处可逃了。对着她那张羞怯的脸庞,我义无反顾地把自己的脸颊俯了下去。
这是我第一次亲吻一个女孩子,很快就有了感觉,脑海中呈现出在这个房间里找到的那盒东西,下面一阵狂热,不安分地挺立起来。我心里忽然有些难为情,赶紧推开宋乔丹站了起来,又觉得这个姿势把自己的羞惭全部给袒露了出来,于是又坐了下来。再看宋乔丹,她已经把身子转过去了。
宿舍里已传出或高或低的鼾声,我悄悄推开门,摸黑找到自己的床铺爬了上去。躺在床上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竭力压抑着内心的甜蜜,嗅着自己嘴巴的味道,里面全是宋乔丹残留的气息。这种气息令我迷醉而癫狂,我是一个多么幸福的人啊!从此拥有了一个如此美好的女孩!
旁边的张庆行翻了一下身子,悄声地问,回来了?
我不想回答,不想回答的目的是想让他误以为我睡着了,这个时候我的内心抗拒任何外来的声音,它需要独享自己的那份宁静与温暖。谁知张庆行却不识时务,把我这种内心的抗拒理解成了对他的不满。
生气了?我确实是想干体育委员的,但后来耿老师说这次只换团支部书记和宣传委员,我也是没办法,你知道代丽是班干部,咱跟人家处朋友总不能一直白着膀子吧?更何况咱们本来就配不上人家……张庆行的声音如烦人的蚊虫在耳边嗡嗡地聒噪,我在内心祈求他不要再说了,这种多余的解释简直是对我目前心境的亵渎。我想继续装下去,甚至想到制造点轻微的鼾声蒙混过关,但张庆行却表现得极为执着,一直在跟我聒噪,由代丽又说到了我现在是校刊主编不屑于干这个宣传委员,由此又引申出要支持他以后的工作……就这么一件事说起来没完没了,我真想大吼一声让他闭嘴或者上去一拳把他打蒙。
我的这种想法没想到在几天以后的体育课上变成了现实,张庆行不用打就晕倒了。
事情在这之前几乎没有一点先兆,那天练习跨栏,像往常一样,其他同学还在做准备,张庆行就跑到操场上帮着体育老师搬器械去了。刚把第一个跨栏放到跑道上,张庆行就一头栽倒了。体育老师一看赶紧跑上去把他揽了起来,一边还招呼正在往操场跑的同学。我跑过去见体育老师怀里的张庆行脸色蜡黄,一点血色也没有,眼睛紧紧闭着,似乎是睡着了。体育老师使劲掐了一下张庆行鼻子下面的人中,张庆行的身子像一条垂死的鱼一样晃动了一下,随即又没有了反应。体育老师慌了,大声叫着张庆行的名字,几乎要哭出来了。
我们刚把张庆行送到医院他就醒了,匆忙赶来的耿老师要通知他的家长,跟他要村里的电话。张庆行好像非常紧张,忙说自己村里没有电话,并说自己没事,可能是昨天晚上没有休息好有些累了。医生很快就给出了结论,说张庆行刚才是贫血性晕厥,问最近是不是受过什么外伤。张庆行说没有。医生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安排护士给他挂吊瓶。
看张庆行逐渐缓了过来,耿老师安排我在这里照顾张庆行,其他同学都回去上课。病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个,张庆行长叹了一声,刚才绷着的表情放松了不少。我想对他说些什么,张庆行却似乎不想跟我搭言,客气了一句就把躺着的身子背过去了。过了一会儿,刚才给张庆行诊断的医生把我叫了过去。这位医生非常客气,简单问了一下张庆行的情况就沉默了。我有些莫名其妙,问怎么了?医生说,你这位同学的贫血症是经常卖血造成的,刚才我在他的胳膊上发现了很多针管印。当时我还不知道卖血是什么概念,见我一脸的茫然,医生又说,就是用自己身上的血液换钱。想出这种招数来换钱肯定有难言之隐,你这位同学有什么难言之隐我也不便打听,我想通过你劝劝他,以后不要再卖血了。人体的血液是需要更新的,偶尔卖一次能促进新陈代谢,但如果频繁地卖就对身体有危害了,尤其是你们还是学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更不能把自己身上的血液当成银行。
我明白了,联想到去年元旦前张庆行从口袋里掏出来的那沓厚厚的钱,还有那双皮鞋、塑料纸做的夹克、第一次请我吃饭时点的香菜炒猪血,当然还有代丽吃的巧克力……原来那些东西都是用血换来的!意识到这一点我的胃里一阵翻腾,似乎有一双不洁的大手在里面搅动,喉咙也又热又痒,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巴跑向了卫生间。
晚饭前我回到学校。张庆行自己能行动,晚上又不打吊瓶,我在那里待着也是无益。张庆行要跟着我回来,说自己不能住院,后来听说学校可以给他报销住院费就又躺回去了。我回来的另一个目的是想让代丽去看看张庆行。说起来导致张庆行这次晕厥的罪魁祸首就是代丽,如果不是为了讨好代丽,张庆行是不会去卖血的。下午班里的几个同学都去医院看望了张庆行,还像模像样地带去了一束鲜花,可这里面没有代丽。一开始我还以为代丽不好意思,也许等一会她就会偷偷跑来,但直到快天黑连个人影也没有出现,这就有些太不仗义了。当然这些话我是不会直接对她说的,在路上我就想好了,这话得让宋乔丹传,女生跟女生毕竟好说话一些。
宋乔丹却不愿意传递这消息,说这种事情自己也不好说。我说这有什么不好说的,就是一般同学去看一下也是应该的。宋乔丹说可惜他们不是一般的同学,我总感到张庆行有些痴心妄想。这话让我有些不高兴了,男同学追女同学就是痴心妄想了!女同学说是稀罕也到不了那种程度吧!那我们现在呢?是不是我也有些痴心妄想?
宋乔丹见我不语,就又说,说点高兴的吧,昨天我爸给我来了封信,说跟教育局的一个安科长接上头了。
我听了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心里反而更加惆怅。宋乔丹说的这个事情是关于分配的,上次我们见面的时候她就说她爸正在为她分配忙活,要让她尽量分配在城里的学校,已经找了好几个关系了。事情是明摆着的,如果没有什么意外,我肯定要分回乡村,宋乔丹假如分在了城里我们就更不可能了。
我说,祝贺你!这话明显有酸溜溜的味道。
宋乔丹当然听出来了,看了我一眼说,真要到了那个时候,我会跟我爸好好说说的。
我知道宋乔丹对我是真诚的,这种真诚的基础就是我们日渐加深的感情。但我有时特没有自信,不知道宋乔丹喜欢自己什么,所以我要努力。当时的想法是比较多的,参加了成人自学考试;还想考研究生;还在偷偷地写小说。但所有的这一切想法大都停留在浅尝辄止的阶段,只有写的那几篇小说,自己还觉得比较得意。比较得意的原因来自于无知,因为不知道小说是什么,以为乱七八糟地编个漏洞百出的故事就是小说了。
当然也投稿,幸亏那时还退稿,如果像现在一样寄出的稿子都石沉大海,一定会有更多的无望企盼。那时的文学气氛很浓厚,文学青年人数众多,文学报刊是最受欢迎的,每个班里都订了一部分刊物,学校阅览室里的文学类报刊更是应有尽有。那时我们都认为自己的文章能在这样的刊物上露脸是不得了的事情,所以我积极地做着努力。怎奈忙活了大半年却没有得到一点收获,心里就充满了绝望。尤其是在得知我们这一级已经有好几个同学在外面的刊物上发表了稿子的消息之后,心里就更着急了,自己这个主编本来就干得没底,现在又涌现出这么几位比自己强的高手,宋乔丹该会怎么看?更重要的是随着我们见面次数的增加,我们的地下恋情已经被很多同学察觉了,就是宋乔丹对此没有看法,其他同学也会有议论的,这些议论如果传到宋乔丹的耳朵里,她心里自然不好受。
这一学期快结束的时候,学校团委决定表彰在外面发表文章的同学,让各班的团支部书记进行统计。得到这个消息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本来我还可以顶着个校刊主编的帽子混下去,现在要把这个消息大白于天下自己就真的没法做人了。怎么办?发表的文章没有但变通的办法还是有的,团委的通知说以用稿通知单或样刊为准,我没有样刊,但用稿通知单还是可以制造的,更何况我还有这个便利,跟文印室的刘红很熟。刘红是文选老师刘文明的女儿,我第一次去文印室校对《校园生活》的样刊,刘红看到我就笑了。
在我眼里刘红是标准的城市女孩,跟我那些只穿大红大绿的女同学不同,刘红冬天是一袭雪白的羽绒服;春秋是紧绷绷的牛仔裤,把丰满圆润的小屁股包裹起来;夏天则是短T恤一步裙。时常留小子头,走起路来一甩一甩的,显得既清纯又有朝气。
在找刘红之前我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各种有可能出现的漏洞都考虑好了。刘红正在那台四通打字机前打学校里的文件,看到我进来抬头问,大主编,有什么指示?这个称谓让我自信了很多,我说不敢有指示,有几份用稿通知单想印一下。说着我就把早就拟好的草稿拿出来了,这是我根据自己收到的退稿通知单草拟的。刘红放下手头的工作接过来看了一下,见下面署名是《江南雨》杂志编辑部,就说怎么没有听说过这家杂志。她这个问题在我的预料范围之内。《江南雨》本来就是一份不太出名的杂志,在我们学校阅览室和图书馆都没有见过,我是从一家选刊的目录上偶然看到的。这也正是我选中它的原因,在学校内找不到这本杂志也就没有人会探究有没有真的发表了。当然我不能对刘红这样解释,我给刘红的解释是,这家杂志在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影响力很大,在我们这个小城市还没有得到认可。
用稿通知单打印出来了,但没有那圆圆的大红印章也无用,对此我也早就想好了——《校园生活》是有自己公章的,当然《校园生活》的公章直接卡在《江南雨》编辑部上面是不行的,要卡就得模糊着卡,有圆形章子的轮廓,字迹又看不清楚为最佳,看起来好像印油不足的样子。这就要求高了,我反复卡了几张才得到满意的效果,幸亏刚才让刘红多印了几张。
这次造假比较顺利,宋乔丹把用稿通知单交到团委,团委书记没有提什么异议就登记上了。表彰的时候我还被排在前面,第一个走上大台子去领奖,奖品是一张大红证书和一个精致的软皮笔记本。当天晚上张庆行向我祝贺说,这次你是名利双收了,你上台的时候我看到身边坐着的宋乔丹把巴掌都拍红了。我听了心里一点兴奋都没有,只有更多的担忧与不安。
跟张庆行的张扬不同,我和宋乔丹从一开始就想尽量处于秘密状态,但这只是我们的一厢情愿。当时我们都处于对这种事情敏感的年龄,任何细微的波动都会被破解和引申,这就使我们的恋爱很快变成了一份公开的秘密。这使我内心总是隐隐感到不安。
张庆行自从那次在操场上晕厥之后有了一些变化,不再像过去那样老把代丽挂在嘴上了,人似乎一下子变得木讷了很多,但对工作却非常的尽责,每天至少去传达室开一次邮箱,我们班订的报刊杂志比过去传递得更及时了,私人信件也似乎比过去安全不少。一天下午我下课回到宿舍,他突然悄悄地把我叫到了一边,把一封信交到我手上。我以为是有人写给我的,刚要撕开封口,张庆行却阻止说你看看是谁的?
我翻过来一看,见正面写着“宋乔丹亲启”的字样,“亲启”两个字还用大红的括号给括了进去。就把信递还给他说,这是宋乔丹的信,你给我干什么?
张庆行没有伸手去接,而是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说,你再看看这封信跟其他的信件有什么不一样?
我有些狐疑地重新打量手上的这封信,信封是普通的信封,信封右上方的邮票贴得不太规整,再一仔细看就发现问题了,邮票上的邮戳斜着向上,跟信封上的蓝色印记根本对不上号,落款写着泰安市邮电局,旁边还有两个字被描画过了,但依稀还能辨别出来,好像是“内详”。很显然这是一封没有经过邮局直接塞进我们班邮箱的信,上面的邮票是从用过的信封上撕下来的,下面的蓝色印记是自己涂抹上的,试图制造一个完整邮戳的假象。用尽心机搞出这么一封信来,应该是有很深动机的,这个动机肯定与感情有关。我抬眼看看张庆行,张庆行也正在注视着我。很快张庆行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方便的话你把它交给宋乔丹吧。我犹豫了一下伸手想把信退回去,看到张庆行已经转身走出宿舍,就悄悄地把信塞进了口袋里。
来到编辑部我把这封信重新拿出来,看了一下涂满了伪装的表皮,然后双手扯着对准从窗子里透进来的光线。在强光的照射下长方形的信封呈现出两种不同的颜色,被里面的信纸遮盖的那一部分是黑色的,而周围则是一个土黄色的长方形框架。我反复看着想从那厚重的黑色中寻找点什么东西,但却像深入了一个无限辽阔的迷宫,愈是寻找就愈感到迷惘。
小心地用裁纸刀沿着封口裁开的时候,我的手有些颤抖,抽出信封里的信纸抖开看到第一行字我心里就踏实了——“敬爱的宋乔丹同学”这个陌生的称谓让所有的想象都止步了。假如这是封求爱信的话也仅仅是万里长征迈出的第一步,对这种情况我这正跋涉在泥泞和沼泽中的人是有足够资格轻松回望的。
果然是封求爱信,越往下看我越放心,写信者我认识,是八四级四班的,宋乔丹的老乡。宋乔丹早就跟我提起过他,有好几次他们一起坐车回家,他对宋乔丹流露过这样的意思。对这样的写信者我从心里是看轻的。
当天下午我就把那封重新封好了口的信交给张庆行,说自己在教室里没有看到宋乔丹,还是宣传委员交给她比较合适。张庆行直愣愣地看着我说,看过了?
我故作糊涂地问,你说什么?
张庆行诡秘地笑了一下,说,我说什么你知道。
代丽订婚了,对象在地区财政局开小车,不但工作单位好,家庭也不错,并承诺代丽一毕业就把她分到附属小学。我从宋乔丹嘴里得知这个消息时心里没有替张庆行难过,我知道这一天总会来的,代丽和张庆行之间是不会有好结局的。我犹豫要不要把这个事情告诉张庆行,后来又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多余,张庆行应该已经知道代丽订婚的事情了,他最近情绪明显低落,经常独自发呆,有时正上着自习嘴里就蹦出一句普希金的诗句:假如生活欺骗了你。种种迹象都表明张庆行受到了打击。
订婚后的代丽跟过去不一样了,穿上了紧身的黑色健美裤,把两个圆溜溜的屁股蛋子凸显出来,还把头发给烫了卷。更让人眼热的是那位当司机的对象还时不时开着小车来学校找她,每次来都把那辆白色的小轿车停在女生宿舍门口。当时我们学校才仅有一辆黄色的老式北京吉普,我们都叫它黄球鞋。这辆小轿车停在我们校园非常扎眼,有时会引得学生们集体围观。
这个周末的下午小轿车先是鸣着喇叭开进了校园,很快就接上代丽又开走了,到了晚上八九点钟的样子小轿车又载着代丽回来了,像往常一样停在女生宿舍门口老长时间。但当那位财政局的司机想开车离开的时候却开不动了,下来一看,车胎爆了,而且爆的还不止一个,四个车胎全爆了。这位司机平时跟着领导骄横惯了,更何况在自己的女朋友面前想显示一下威风,连夜就用学校传达室的电话通知了东关派出所。
派出所一介入学校也重视起来,找代丽调查。代丽当然不能承认小车司机是自己的未婚夫,就说是自己姨家的表哥。好在学校对这种事情也见怪不怪,调查的重点也不在这上面,而是与代丽关系密切的人脉。这样一来张庆行就浮出了水面。到底是不是代丽交代出来的张庆行我们不得而知,反正到第二天下午张庆行就从班里消失了,就连班长周长天也不知道他的去向。
两天之后张庆行回来了,回来后的张庆行好像换了一个人,比原来又小了一号,面色更加萎黄,头发像被电击一般全都炸了起来。我们一开始都用同情的目光看张庆行,也有些为他担心,担心他遭受了如此打击会就此沉沦下去。但很快我们就发现自己错了,张庆行表现得比过去更活跃了,回来的当天他就在讲台上发了言,说的是更换黑板报的事情。这事本来很简单,张庆行却讲得又臭又长,更让人意外的是讲着讲着他居然嘿嘿笑了起来,笑得我们都莫名其妙。
此后张庆行的发言次数明显增多了,有些发言甚至超出了他宣传委员的职权范围,最让人无法忍受的是,在发言的过程中他时常嘿嘿地笑出声来,不知道是在笑同学还是笑自己。
不久之后我回宿舍换衣服,看到张庆行跪在地上两只手挥动着在重复一个动作,我以为他在手淫就想悄悄退出去,忽然听到有轻微的流水声,走近了一看原来他正在对着脸盆洗下身。他不停地用手撩水冲洗着,听到后面的动静也没有回身,而是喃喃自语道,它怎么就发炎了呢!它怎么就发炎了呢!这时要换衣服的同学都涌进了宿舍,张庆行几乎没有想到避讳,而是继续重复着刚才的动作。后来他再站在讲台上嘿嘿笑的时候,有些不怀好意的男同学就一语双关地要求他别笑了,还是赶紧发言吧。这话往往就引来更多的笑声。
有一天晚上张庆行突然来了兴趣,又跟我私聊起来,在这之前我们已经老长时间没有这种交流了。他说他又看上了班里的一个女生,让我猜是谁,我猜不出来,他说就是王荣菊!我有些吃惊,觉得张庆行的想法越来越怪异。他接着就跟我分析起来,说他跟王荣菊是老乡,根据学校哪里来哪里去的分配原则,他和王荣菊肯定都能分到良庄公社,这就避免了两地分居,可操作性强了很多。再说老乡找老乡也叫肥水不流外人田,至于王荣菊丑点就丑点吧,反正关了灯都一样。说到这里张庆行又嘿嘿地笑了起来,这笑声在寂静的宿舍中显得特别瘆人。
我原本以为他那晚只是开开玩笑,没想到他很快就把这个事情付诸了行动,而且行动得还很无所顾忌。为了约王荣菊,张庆行提前买了电影票,直接就送到了女生宿舍。王荣菊不要,他丢下电影票就走,说反正自己会在电影院里等她。这天晚上张庆行果然一整夜没有回宿舍。第二天早操的时候我觑了个机会问宋乔丹,王荣菊昨晚出去没有,宋乔丹说整晚上都待在宿舍里。那张庆行去了哪里?他不会是真的在电影院等了一晚上吧!出完操我早饭都顾不得吃就跑到附近的电影院去找张庆行。
电影院旁边有一个大花坛,那天晚上张庆行就睡在了花坛里。我过去叫醒了他,他一翻身睁开眼见是我,就问自己这是在哪里,随即低下头恨恨地说,她果然没来!她果然没来!然后又抬头对我说,你说,她怎么会这样对待我呢?看着他那执拗的神情,我想劝一下,但最终没有说出来。
张庆行的行为越来越不对劲,逮着机会就要找王荣菊理论,有时正上着课就嘿嘿地笑起来,还有一次竟然站起来不管不顾地走到前面去找王荣菊,质问她为什么那天不去电影院,吓得王荣菊都不敢来上课了。耿老师找他谈了一次话,一点作用也没有。
到秋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校方通知了张庆行的家长。他们很快就来了,一个是张庆行的父亲,另一个是他的二叔。他二叔看起来要周正一些,虽然长得也是一副庄稼人的黑红脸膛,但说话拉呱都跑在前头。他父亲差一些,在办公室里一看到张庆行就脱下脚上的黄球鞋朝他抡过去了。张庆行脑袋一偏,球鞋落到了后面的脸盆架上,把脸盆架砸倒了,连同脸盆一起摔倒发出“哐啷”的声响。张庆行没有害怕,指着他父亲比划起来。他父亲看到张庆行这样,一下子坐到地上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还一边咿咿呀呀地比划。这时他二叔有些难堪了,赶紧上前来拉自己的哥哥。他哥哥说什么也不起来,反而把整个身子都滚到了地上,指着张庆行鼻子一把泪一把地继续咿咿呀呀说着什么。他二叔尴尬地对耿老师说,没办法,他是个聋哑人。
张庆行被确诊为患有中度精神分裂,需要入院治疗。消息传来我们都非常难过,学校也高度重视起来,分管校长专门召集教导处主任、班主任和与张庆行接触比较多的同学开会。会上分管校长传达了学校决定,让张庆行休学一年进行治疗。由于休学须报请上级教育机构批准,张庆行还不能马上离校。分管校长着重强调张庆行同学在校这几天的安全问题,决定让我们几个同学轮流看护张庆行,发现情况及时汇报。
张庆行走的那天正巧是我值班,下午上课的预备铃一响,同学们都去教室上课了。我躺着没有动,佯装睡着,暗中观察张庆行的动静。宿舍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张庆行猛地坐起来,看了看邻床的我,怔怔地坐了一会儿就从床上下来了。站在地上的张庆行继续发了一阵子呆,然后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满宿舍里踅摸,最后在前面废弃的黑板下面找到了一小块粉笔头。他拿起粉笔头在黑板前犹豫着,还顺便比划了几下,最后才写道:二叔、父亲,你们回去吧,我一如既往,不劳你们费心。写完把粉笔头潇洒地往后一扔,推开宿舍的门就走了出去。
我有些紧张了,不知道他下一步有什么举动,想赶紧向老师汇报,又一想这样难免又要闹出很大的动静。之前耿老师给我们打了招呼,要求尽量缩小知情者的范围,以免给张庆行造成更大的心理负担,因此班里的很多同学都不知道张庆行今天要走。我悄悄地跟了出来,见张庆行没有朝学校大门的方向走,内心顿时安稳了不少。我暗暗地跟踪着,张庆行来到操场,先是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儿,又来到体操架前,抚摸着墨绿色的金属支架,然后纵身攀了上去,坐在了体操架的最顶端,呆呆地朝外面张望。我的心也被提到了嗓子眼儿里。体操架本来就高过学校的围墙,坐在上面就更是一览众山小了。围墙外面是一条比较繁华的马路叫虎山路,对面刚建的云海饭店是这个城市中最豪华的酒店。记得我们刚入校的时候就经常在体操架上乘凉,看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看云海饭店那明明灭灭的璀璨灯火。有次我们居然看到那位留披肩发教美术的漂亮女教师跟一个男人在灯影里吻别。这位女教师的丈夫是我们学校的教导处副主任,我们都认识。这个发现让我们兴奋新奇了好久,第一次感到人生还可以有另外一种样子。
张庆行走了,跟入校时的热闹场面相比走得很凄凉,只有我和耿老师还有班长周长天相送。他的二叔和哑巴父亲把他夹在中间,就像是挟持着一个失去抵抗能力的绑架对象。拐到通往大门的甬道上他父亲突然转身,猛地跪在了我们面前,我们都惊愕了。耿老师率先明白过来,上去一下把那位可怜的聋哑人搀了起来。张庆行在那一瞬间也蓦然转身,狠狠地瞪了自己父亲一眼,那一眼不再是呆滞的,而是暗含了某种烧灼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