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心头肉
2012-04-29王保忠
王保忠
第一章
1
这些天,我从被窝里一钻出来,就会站到街头的大柳树下等人,一直站到日头哐当一声滚落到磨儿山的那头。村子周围都是那种马蹄状或蘑菇状的死火山,远远近近有十几座,望都望不到个尽头呢。离村最近的这座叫狼窝山,山顶上有个老庙,每天早晨,老葵都会领着他那个哑巴侄子到庙里走一趟,为那些外出做工的人烧香祷告。这是我的吩咐,谁让我还当着个破村长呢。村北那座威武得像个大将军的山,叫金山,头盔都摸到了天上的云。再往远像女人的一对乳房的那座山,叫双山。更往远,还有老虎山、牌楼山、黑山、小牛头山、酸刺枣山、老帅岭、东坪山、窑头疙瘩等等,名字千奇百怪。
我们村叫甘家洼,这几年,人们一个个进城刨闹生活去了,村子差不多就空了,连学校和小卖店也塌锅了。要不是一个叫周艾云的女人隔三差五地往我们村送货,我的生活肯定会乱得一团糟,就是买个针头线脑也得进城去。自从老婆柳月被那个进村开沙场的王八蛋拐跑后,我就这么一个人灰桌冷板凳地过。本来我两个孩娃,还有爹妈,但是学校塌锅了,他们进城念书去了,爹妈也陪着去了。说实话,我虽然还念着柳月,可不再像当初那样火烧火燎地想了,我甚至觉得,柳月还不如周艾云对我好呢,至少,周艾云能送来我想要的东西。再往深里说,我好像不只是想周艾云的东西,更想她这个人呢。说到这里,你可能明白我要等的人是谁了。没错,我是在等周艾云,我要告诉她一个好消息,明天,甘家洼要唱大戏啦,我想请她也坐下来看一看。你可能会说,不年不节的,你们村为啥要唱戏?没别的,我就是觉得村子太沉闷了,想给留下的人找个热闹,把那些出去的人招回来。可是我天天等日日盼,周艾云却一连半个月都没露面,眼看今天又要过完了,还是不见她的影子。
我站在大柳树下,把自己也站成了一棵树,一棵脱光了叶片的老头杨。我想,站枯了也不能回去,要是我前脚走了,周艾云后脚来了,看不到我,她该有多失望呢。眼见着我越来越萧瑟,小皮看不下去了,汪汪汪地劝我,老甘你还等啥等,周艾云不会来啦,还是回家喝烧酒去吧。我不由得踢了它一脚,你懂个屁,谁说她不来了?小皮呜咽了一声,不再多嘴了。脚下的红蚂蚁也吱吱吱地叫起来,别等啦老甘,羊群都要回圈啦,你也回家吧。我一抬脚,蚂蚁们的队列立刻乱了,四散而逃。树上的灰麻雀看不下去了,喳喳喳地劝我,回吧回吧老甘,你还等啥等,真的不如回家喝烧酒呢。我一挥手,麻雀们轰地在柳树头上炸飞了。
村子里的人,还有这些地上窜的、树上飞的家伙,都这么老甘、老甘地叫我。我也觉得我有些老了,甚至能听到头顶上灰蒙蒙的头发慢慢变白的声音。有一次,一个大胡子带着几个水灵灵的姑娘进村拍片子,他们一进村,村子就着了魔似的活泛起来了。大胡子让姑娘们摆出各种造型,咯嚓喀嚓地拍,后来呢,又让她们换上了那种露大腿露肚脐的衣服拍,看得我直想咽唾沫。那会儿我真的看瓷了,也没个躲闪的意思,摄影师就招招手让我过去,让我站到那些姑娘中间,一起上镜头。那些姑娘嘻嘻哈哈地说笑着,竟然一口一个大爷地叫我,可能我真像个大爷了。其实我的户口年龄还不到五十呢。不到五十能算老吗?能算吗?
也不知过了多久,村口那边突然传来了三轮车的突突声。
我的眼睛一下亮了。
树上的灰麻雀立刻欢呼起来,来啦来啦,老甘你的知己来啦,赶紧去迎吧。脚下的红蚂蚁也吱吱吱地叫起来,来啦来啦,老甘你喜欢的人来啦,赶紧去接吧。三轮车离我越来越近,都能看到红彤彤的车头了,车越近,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得越欢,简直是要撞破胸膛蹦出来了。我不知道周艾云把车开过来时,我该对她说些什么,说你这半个月哪去了,不知道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吗?说,你要是不来,我这台戏可就白唱了,一点意思都没有了。说,你知道吗,我请的都是县文工团的名角,有好几个大明星呢,你可能在县城听过他们唱,但在甘家洼,你就是尊贵的客人啦,你会像镇长书记一样坐在前排看戏。知道吗,明天,明天镇长也来看戏呢。
可当车开过来时,我发现坐在驾驶室的是个男的——车还是那辆车,人却不是那个人了。我觉得我的心一下跌进了冰窖,咋会这样呢?咋周艾云没来,来的反倒是他男人呢?我有点想躲了,不知为啥,见了这个男人,我总觉得心里有点发虚,好像我和周艾云真有啥猫腻呢。我见过他一次,那次周艾云好像是生了病,他就开着三轮车来了。莫非她这几天又生病了?等这个人把车熄了火,木桶似的骨碌出来,我嘴里冷不防冒出了一句,你,你咋来了?
我咋来了?我咋不能来?这人说话的声调跟他的眉眼一样,凶巴巴的。
我心里也不服软,凶啥凶,哪有你这么卖东西的?你这不像卖东西,倒像狼窝山庙墙上画的勾魂鬼,哗啦啦抖着铁链索命来了。我想躲开了,一扭身朝自家巷子的方向走去,边走边唠叨,你算啥卖东西的,也不跟周艾云学几招,待人和气点不行吗?没走两步,他又冲着我的后背喊,你回来!我就又转过身来,这时我心里又咯噔了一下,莫非,他晓得我爱上周艾云了?要不他能这么凶?本来,我心里就没个着落,给他这一喊,更有些心虚了。我一低头,又看到了那群红蚂蚁,吱吱吱叫着给我助威,老甘你甭怕,你又没碰过他老婆,你一下都没碰,就是勾魂鬼来了也不怕。
我就挺起了腰杆,问,你喊我?
周艾云的男人说,喊的就是你!你就是那个老甘吧?
我心又一沉,咋啦,我、我就是。
周艾云的男人眼瞪得像两枚火药丸,你说咋啦?我老婆心肠好,说你是我们的老顾客了,大后天我们的店就要开业,你去给他送点货吧。咋,我喊错啦?咋,你说我不该喊你?
送货,周艾云让你给我送货?我一下愣在那里。
我终于明白过来了,原来他们的店要开业啦,我早听周艾云说过,他们在县城买下门面,过段时间就要开业了。周艾云还说,等我的店开业时,甘村长你可不要忘了去给我们祝贺一下,送个大花篮。要开业了,她这些天还不知有多忙呢,可她还是惦记着我,竟然打发自家男人给我送来了货。就冲这个,我也觉得这些天没白等,等得值!假如听了小皮的劝回去了,假如听了灰麻雀的劝回去了,假如听了红蚂蚁的劝回去了,我又怎么能知道周艾云还惦记着我?
想到这,我脸上就有了笑,问,你们要开业了?
咋,不能开?咋,开个业还得你批准?周艾云的男人还是那么凶巴巴的。
我的心情一下又给败坏了,本想顶戗他几句,可一想到周艾云,心就软成了块豆腐。我本想告诉他,明天,我们甘家洼要唱大戏,来的都是名角,你回去告诉周艾云,让她过来看看吧。你要有兴趣,也可以一起来,我肯定欢迎。可一想,这不好啊,我要是这么说了,这家伙听了肯定会更生气,比现在还凶。于是我想,还是啥都不说了,她来不了,就说明她没这个福分。我努力冲这人笑笑,说,来,让我看看你都拉来些啥?车上没多少货了,也没啥新鲜货,无非就是些烟酒糖果牙膏卫生纸什么的。但我还是耐着性子翻看,翻看了老半天,好像就没有我想要的东西。这些东西,周艾云来一回,我就会存下不少,根本就用不了。
周艾云的男人忽然伸出两只手护住了车上的东西,冲着我一瞪眼说,你翻啥翻?你这家伙两只手鸡爪似的翻啥翻?翻坏了你赔得起吗?我说,买东西你不让我看啊,不看我咋买?他说,看你也不像个买东西的,装啥装。我心里火得厉害,想都没想就冒出句话来,我咋不像个买东西的了,啊?你听好了,你这些东西我都要了。
你说啥?我车上的东西你都要?周艾云的男人脸上立刻有了笑。
要,都要!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点发抖。
好啊,甘村长你这才像个买东西的!怪不得我老婆常夸你,说你甭看人家是个小村长,腰里别着硬货呢,啥东西一买就是一大堆,杀货。今天我算开了眼,甘村长你就是有钱,就是杀货,买东西痛快。周艾云的男人脸上的笑都快溢出来了。
我原以为他不会笑,没想到他却笑了,笑了也就笑了,没想到他还说了一大堆软话。假如这个人不笑,也不说软话,我可能会敬他几分,可他偏偏笑了,又偏偏说了软话,这就让我打心眼里瞧不起了。我就硬邦邦地回了他一句,你听着,我不光买你的东西,还要送你个大花篮。这个人好像没听懂,傻愣愣地看着我。我不屑地说,看啥看,我有啥好看的?大后天,大后天你们的店不是要开业了吗?我去送个大花篮。说着,大领导似地拍了拍他的肩头。
周艾云的男人还是那么傻愣愣的,半天说,你说啥?甘村长你说要庆贺我的店开业?要送我们个花篮?
那是,那是。我点点头。
太好了,一言为定。三百四十五块一毛钱,零头就免了,收你三百四十五块整。周艾云的男人边说边算账。
我掏钱的那只手突然抖了起来,抖得都掏不出钱了。三百四十五块,这对我无疑是一笔大的开销。花这么多钱买些暂时还用不着或者根本就不需要的东西,我这装的是啥大尾巴狼?比如那两大包卫生纸,我其实从来都不用卫生纸,茅坑边堆了一大堆加工好的土块,蹲完坑用这东西一擦就是。比如那些糖块,我家里又没孩娃,要这么多干啥?还有牙膏,一个月用一袋,这两大包至少能用两年了,存这么多干啥?还有这两箱叫蒙倒驴的烧酒,就是当白开水喝,也够我喝半年,我要这么多酒干啥?可一想到周艾云,一想到她那么惦记着我,手就不抖了,痛痛快快地掏了钱,说,拿去,这钱你拿去。
甘村长你真爽快,我正愁着这些旧货咋处理,你就帮我解决了。周艾云的男人说。
我显得很无所谓地摆了摆手,我本来想说,让你的女人明天来看戏吧。说出来的话却是,客气啥呢,这有啥可客气的,路上小心点。记着,大后天我一准去给你们送花篮,不见不散。
好啊,不见不散。周艾云的男人又冲我笑笑,上了车,突突突地走了。
天一下黑了,我心里却还白昼似的。
2
甘家洼的夜晚静悄悄的,似乎能听到某个窑院传出的呼噜声。窑洞,窑洞里的人,蜂窝状的火山岩砌就的院墙,院子里或院墙外的杏树、李子树、榆树、老头杨、旱柳,村野的芨芨草、驴扎嘴、狗尾巴草、蒲公英,坡上坡下的葵花、玉米、高粱、谷子、山药蛋、萝卜,场面上的碌碡,碾房里的碾盘、碾子、碾杆、落满尘灰的扫帚,工具房里的砘轱辘、耩子、月牙镰、生锈的铁犁、木耙,所有属于村庄的一切,所有活着的,死去的,或无所谓死活的物种都沉入了梦乡。
我爹还没进城那阵子,老是跟我唠叨起村子里的一些旧事。早些年,一些老人半夜里出去解手时,常常会走进院当中树们的梦中,跟某个拄着拐杖的白胡子树精相遇,彼此也没个客套话,拉着手找个地方坐下来闲聊,或者画个楚河汉界什么的过过棋瘾。一些半大小子回来得晚了,会撞进院墙根下花们的梦里,被那些风情万种的花精们勾搭了,跑出村,跑到野外,在起起伏伏的山沟里风流上一夜,天快亮时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村子里会看风水的甘二,夜里竟然走进了狼窝山的梦里,看到一只银狐嘴里吐出一颗浑圆的火球,从东坡滚到西坡,又从西坡滚到东坡。甘二一个没躲开就被火球击中了,衣服胡子都烧着了,疼得龇牙咧嘴地在地上打滚,醒来时才发现自已竟赤条条地躺在半山腰,一群羊正瞪着眼睛看他呢。而我爹呢,他当村长那会儿,竟然糊里糊涂地走进了大队门前那尊毛主席雕像的梦里,主席拉着他的手,问他工作忙不忙,村子里的革命工作搞得如何等等。我爹没想到主席竟随和得像个老邻居,他激动地汇报完村子里的工作,然后陪着老人家下棋,没走几步竟然就让自己赢了,吓得他一下从梦里弹起来,原来他是靠着塑像的基座睡了大半夜。
说实话,我很羡慕我爹说的那些人,他们竟然会走进树精花精石头精的梦中,多美的差事呀。我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甭说是走进精怪们的梦中了,就是我自己的梦也好像门窗堵死了,进不去了。我忘了从前有没有做过几个有点意思的梦,想想好像没有,即便是清汤寡水的梦,近来好像也不大做了。有时我很想美美地做个梦,但总是头一挨枕头就猪一样地睡熟了,睡得昏天黑地的,就是有人进来把我从炕上背走卖了也不知晓。有一段时间我倒是夜夜做梦,中午躺下迷糊一会儿也会撞到梦里去,但这些梦却很糟糕,没一点神奇之处,活脱脱的就是这不死不活的穷日子的翻版,不是柳月被那个开沙场的王八蛋拐走了,就是爹的腰疼病犯了,孩子又该买换季的衣服了,拉拉杂杂的,真没劲。
这会儿,我没一点睡意也不敢去睡,一会儿还要出去做夜活儿呢。
这几年,只要不喝高,我会天天出去做这个事。
我坐在小马扎上,手里拨弄着柳月留下的那根大辫子,脑子里乱麻团似的塞着好多事。柳月刚过门时,两根大辫子黑亮黑亮的,走起路来,辫梢上系着的两只蝴蝶就在圆鼓鼓的屁股蛋上上下翻飞,让人看了心里痒痒的。柳月的辫子在村子里是数一数二的,头发又多又黑又密,让我喜欢得不得了,在心里几乎是看成了命根子。后来,她给我生了两个孩娃后,嫌留着辫子做活儿不方便,就把它们咔嚓一下剪了。那些年,常有个河南人进村来,破着嗓门喊,辫子换盘碗来,辫子换盘碗来,一喊一喊,就把女人们的心给喊乱了。柳月也动了心思,打算用辫子换一摞兰花瓷碗,我却硬是把她拦下了。我说不能换,我喜欢你的大辫子,当初你想剪掉它,我心里就疼得要命。后来她跟那个王八蛋跑了,我夜里就把这根辫子搂在怀里,好像搂的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可慢慢地,我又感到了它的僵硬,蛇一样阴冷。再后来,我去做夜活时,这根辫子就派上了用场。
对了老甘,大后天,你真的要去给周艾云送个大花篮?小皮直直地看着我,忽然出了声。
我想都没想就说,当然要去了,我这么大一个村长,不能说了不算嘛,你说是不是?小东西,你不会嫉妒了吧?你要开了店,我也给你送个大花篮。
老甘你真是被爱情冲昏了脑瓜,你大小算个村长啊。小皮说。
我一下大睁了眼睛,我说,小东西,你还懂得爱情这回事?你以为我会爱上她吗?不会的,我和周艾云根本不会有啥故事,懂吗?电视上那些人,有了爱情麻烦事跟着就来了,就要寻死觅活的离婚呀结婚的。虽说周艾云也逗过我,要我下辈子八抬大轿把她抬回家,可我知道那是玩笑话。再说,就算她乐意,我也不想给小驴小羊娶个后妈,懂吗?
你说的不是心里话吧,我看你是爱上周艾云啦。我敢说,你肯定爱上人家啦,要不,你不会那样等人家的。小皮说。
我摇摇头说,你这个小东西,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我没爱上她,我不过是把她看作了知己,明白吗?她说的话多暖人啊,她说我们甘家洼肯定能火起来的,她说等这一大片火山开发了,办成公园了,一定给你送个大花篮祝贺一下。你说她有多懂我啊。算了,不跟你说了,你抓紧睡一会儿吧,一会儿我们得出去。明天回来的人肯定不会少,这个节骨眼上,村子里不能出任何问题。
小皮怪怪地看了我一眼,头一歪就睡着了。
我能听到小皮发出的轻微的鼾声。这小家伙还真行啊,好像眼皮安了个开关,啪地一按就睡着了。梦中的小皮显得特别满足,幸福,一副天塌下来有我顶着的样子。这小家伙的嘴角甚至淌出一道长长的涎水,地皮都给弄湿了一大片。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我不得不叫起它。我说,小东西,别睡了,走吧。说着,从大辫子上抽出几根头发,缠在了左手的食指上,然后一欠屁股站起了身。
街巷里黑灯瞎火的,想想,村子里也没几户人家了,南头剩了个仙桃,北头剩了个甘二老汉,西头剩了个甘大脚,东头……仙桃模样好,又有点风骚,不是个省油的灯,甘天成怎么就没把她领走呢?甘大脚也不能放松,这人本事不大,花钱不少,喜欢小偷小摸,得提防着点呢……不过有我在,谁都别想干坏事。明天,你们回来就知道,这村子我给你们守得好好的,一块瓦片也没丢。我老甘是谁啊,就是你们的看村狗。每天夜里,只要我不喝醉,我就会领着小皮在村街上晃悠,值勤,巡逻。这就是我和小皮的夜活儿。自打柳月跑了,我就喜欢上了这个活儿。
想想,这可能是受我爹的启发。很多年前,我爹当村长那会儿,村子里还很火,他白天忙着开会劳动,到了夜里也不闲着。常常的,等我妈和我睡下后,我爹就披了衣服出门,背着手一摇一晃地走在村街里。我爹一直渴望一种梦游的境界,可以随心所欲地游走在村庄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人的心头。我爹一摇一晃地走到一家他认为需要严加看管的重点户门前,用一根长发紧紧地拴了门环,然后又走到下一户他认为有些可疑的户家门前重复着同样的动作。这都是一些在他看来很不安分的人,比如地富反坏右,比如三只手,比如饥渴的光棍,比如偷野汉的女人,还有几个可能会把他挤下台的村干部。只要他不出村去开会,夜里再累也一定要出来走走。这常常需要花去他大半夜的时间,但他却从来没厌烦过。天快亮时,他又会急不可耐地爬起来,到那些户家门前去检查一遍,看看哪家门环上的头发断了,断了必定是夜里出去活动了。凭着这个能耐,我爹一连破获了好几起案子,他的威信像村街上空的炊烟越升越高。
我也这样,到了夜晚也像我爹那样走在村街的梦里,像传说中的夜游神,把这街巷,把街巷里的每个门道都摸个遍。
前面就是仙桃的院子。
我停在门洞前,三下两下从手指上解下一根头发,将两个门环牢牢地拴住了。我也懒得去听屋子里有没有动静,反正是,早起出来一看就什么都知晓了。头发要是绷断了,那就说明仙桃不安分,夜里十有八九是偷偷跑到谁家去了,或者,是有人拨开门进来了。但是想想,这村子也没几个成气候的人了,就算仙桃不安分,又能惹出什么是非来呢?既然惹不出是非,那我为啥又要看护这个门洞呢?是啊,为啥呢?我为啥要看护呢?我说不上来,只是安慰自己,不去做这个,又怎么打发这漫长的夜晚呢?
我又检查了一下门环,好像是还有点不放心,又紧紧地拴了根头发。这时候,仙桃家的堂门忽然吱扭一声响了。我的心不由得一沉,深更半夜的,她不好好睡觉,跑出来干啥?小皮汪汪汪地叫起来。我想踢它一脚,终于还是忍住了,踢了,小皮会叫得更凶。
谁呀?院子里的仙桃问。
仙桃的声音很好听,她早年学过几天戏,还考过广播站。她的模样也无可挑剔,虽然都是两个孩娃的妈了,但在村子里还是最妖娆的女人。好多个夜晚,我每次走近这个门洞,好像都能嗅到她身上的气味。她的乳香。她的芬芳。她身体各个角落散出的葵花一般的气味。有几次我被那气味诱惑着,把持不住自己,甚至拨开了那黑沉沉的门,可是每一次我又总觉得黑暗中有道视线盯着自己,刀一般地刺过来。我不知道它来自哪里,我真的不知道。我受不了那视线的压迫,每一次都匆匆关上门,慌里慌张地走开了。
现在,我停在仙桃的门洞里,大气都不敢出,小皮好像也晓得了什么,凝声屏息。仙桃哗地倒了盆水,听脚步是朝南墙根移去了。我擦了一把虚汗,打算离开,但就在这一刻,我忽然听到了她的撒尿声。我像是被谁拉了一把,不由得止住了脚步,掉转身,一张脸几乎是撞到了门板上。我就骂自己,你个没出息的货,没听过女人撒尿啊?但是我马上又听到了小皮的嘲笑声,是啊是啊,这村子连个女人的影子也看不到,你到哪里去听啊?自从柳月跑了,你是有几年没听过女人撒尿了。我也顾不上去惩罚这个小东西了,脸紧紧地贴着门缝,听着院子里奏出的音乐。里面黑咕隆咚的,我看不到仙桃的身影,却听得到她的声音,嗅得到她的味道。
我真有点管不住自己了,欲望像潮水一样膨胀着,喧嚣着,一浪一浪地拍打着我的身体。我的手抖抖索索地,似乎一伸出去就能够着她蓬蓬勃勃的奶子。我感到谁在蹭着我的腿,绵绵软软的,一低头,看到小皮直愣愣地盯着我,盯着我的胯下,好像也觉出了我身体的异常。或许几年来一直追着我的那道视线,就来自这小东西呢。小皮好像在说,老甘啊老甘,你看你有多下贱啊,你不是挺爱见周艾云吗,你那么爱见她,怎么能偷听人家仙桃撒尿呢。老甘啊老甘,你真是个朝三暮四的花心大萝卜!好像给这小东西说中了,我努力掩饰着,摸出一支烟点了,吸了几口,蓦地把烧得通红的烟头烫在了手背上。我对自己说,让你下贱,再让你下贱。我看到小皮把头扭到一边了,它好像呜咽了一声。
院子里再没一点动静了,我想仙桃肯定是回了屋。
我对小皮说,回吧,没啥事了。
小皮扭过头来,还是直愣愣地看着我,意思是,不去甘大脚他们几家门洞走走了?我摇摇头,小声对它说,算了,不去了,以后我们谁家都不去了,你可以安安稳稳地睡个觉了。说罢,丢下小皮,一瘸一拐地往自家的院子返。没错,我说的是实话,我不想太下贱,又无法抵制对女人的想象,所以,只能结束这一切了。
夜空里有一弯小刀,它多像甘四劁猪用的弯弯刀啊。我也想把自己劁了。我真的想把自己劁了。
我又把目光投向远处,狼窝山淡得只剩一抹影子了,更远处的山则稀里糊涂地给抹掉了,没留一点痕迹。但是我想,这些老不死的山们肯定不会从这黑暗中走球丢的,明天一早,它们还会憋着劲儿努出来,该在哪里还在哪里,该是啥样还会是啥样。等那颗烧得红彤彤的火球从黑暗里钻出来,就是明天了,明天,我要热热闹闹给村里唱台大戏。
第二章
1
今天是村里唱大戏的日子,我一大早就爬了起来,哗哗哗地扫院子,小皮也不消停,尾巴一摇一摇地跟在我屁股后瞎起哄。村边那些老火山都死死地盯着我,好像是说今天这家伙有啥好事呢,咋一大早就忙活开了?屋后的狼窝山也还是大张着嘴,多少年了,我的这个老邻居一直这样大张着嘴,也不知它究竟想要说些啥。我想,要是他能开口说话就好了,帮着我把那些出去的人一个不少地都劝回来看戏,那有多好呢。
一想到后晌村子里将人山人海赶庙会一样热闹,我屁股下便像安了个轮子怎么也坐不稳了。看了下表都八点多了,我扒了口粥赶紧出门,走了几步就碰上了刚从县城赶回的我爹我妈。昨晚,我怕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就打了个电话,让他们回来帮个忙。我爹一开始还想把我的两个孩娃也领回来,我一听就制止了,我说算了,别误了他们的功课。我对两位老人说,回去多烧几壶水,不能人们回来了连口水都喝不上。演员们也要喝水,虽说说好不吃饭了饭钱另加三百,水还是得供应上去。午饭也得多做点,说不准有人半前晌就回来了,到时回来的人过来串门子,又没有要走的意思,那就留下来吃吧。
我爹忧心忡忡地看着我,问,他们会回来吗?
我说,会的,会回来的。
我爹说,那你去忙吧,我和你妈在家照应着。
我就出了门,一瘸一拐地朝村委会走去。小皮也跟着我出了门。我扭过头看了它一眼,它冲我龇了龇嘴,白牙像一道新划出的伤口。
我进了办公室,这两间破破烂烂的房子昨天就擦抹过了,但闻着还是有一股霉味。后晌镇长要来,来得早了可能要进来坐一会儿,总不能灰桌冷板凳的吧?奖状该挂的都挂出来了,满满一墙呢,我就是要让镇长看看,让村子里的人看看,这都是我挣下的。看了半天,我心里又老大不是滋味了,这些奖状早泛黄了,褪色了,就是说这几年我啥都没挣回来,要不镇长能老是数落我,说我懒牛屎尿多,工作越来越差劲了?可仔细想想,这么一个半死不活的村子,出来进去没几个人,我咋能把工作做好呢。我忽然想起了村会计小五,这家伙原来说好今天早早就回来的,咋这会儿了也不见个影儿?我就给他拨电话,我说小五你磨蹭啥,不会还搂着媳妇睡觉吧?一村人马上就回来了,你在没几步远的县城,撒泡尿的工夫就回得来的,咋还磨蹭?那头的小五支支吾吾地,真不好意思啊老甘,后半夜我得了个闹肚子,一个劲地上厕所,怕是回不去了。
我一听就火了,你不回来,我要的女人咋办?
小五不紧不慢地说,这你甭急,人家早安排好了,自个会送上门去的。
我说,小五你给我听着,你要敢耍我,会计就甭当了,低保也甭吃了,一个钢镚你都休想见到。
小五还那样慢腾腾地,老甘我真的拉肚子啊,哄你我出门撞车。
我就骂,狗日的你也甭发毒誓了,记着管住自个的喇叭嘴,我借女人的事你要敢说出去,小心我拧烂你的猴头。
说完我就挂了电话,小皮一眼一眼地看我,意思是发这么大的火干啥?我忍不住踢了它一脚,踢得它吱哇乱叫。小皮卧在那里不敢吱声了,老半天,它突然跳起来,嗖地射向门外,我眼一亮,这家伙耳朵灵,莫不是村人回来了?我站起来,跟着一瘸一拐地往外走,小皮在街上停下了,我也停下了。一看来的人我就心凉了,根本不是我们村的人,是开着辆三轮车进村收破烂的大老王。嘿,这人,他来起的啥哄啊?我懒懒地看了他一眼,大老王,该收的你都收走了,还哪有破烂啊。大老王呵呵一笑,破烂这东西,收走了还会生出来嘛,哪有收完的道理。我说,你不看我心里烦着吗,少在我眼前瞎晃。大老王又一笑,有啥烦心事说出来呀,没准我能帮你个忙。我一挥手说,纯粹是瞎捣乱,你一个收破烂的能帮我个啥?大老王摇摇头,跳上驾驶台突突突地发着了车。
我忽然拦住了他,说,大老王,后晌我们村唱戏,你也过来瞅瞅吧。
大老王说,你们村也没几个人了,你给谁唱,钱多了烧的?
我不由得冷冷一笑,就知道他一个收破烂的没啥境界,根本就不懂有些钱不能省,也省不下的。我说,把钱拴在裤腰带上,能成个啥气候?马上人们就一拨一拨地回来了,我没别的企图,就是想花钱给他们买个热闹。
大老王摇摇头,你敢肯定人们一定能回来?又不到收割的节气,人家回来干吗?就是有不开眉眼的听你的话,回来的顶多也就四五个。
我说,你真长了张乌鸦嘴!你敢跟我打赌吗,要是回来的不止四五个呢,你敢跟我打赌吗?赌一百块钱,你敢不敢?
大老王也不含糊,赌就赌,后晌我来。
看着那家伙突突突地走了,我又回了办公室,坐在那把破椅子上盯着一墙的奖状发呆。自打十几天前进城订下了鼓匠班子,我每天都不停地给那些外出的人打电话,远处近处的都打,我怕他们不回来呢,不回来我这脸就不知往哪儿搁了。我先是来软的,说都是名演员,三个小时一千五百块呢,过了这村没这店,不看你肯定要悔断肠子的。然后来硬的,说上边要核对低保户,不回来你就是不想要明年的低保款了。他们哦哦哦的都应承得不错,说会回来的,会回来看戏的,甘村长你这么热心,我们不回去就是没良心了。再说我们也想领低保钱,少是少了点,可一年忙到头又能挣几个呢。
我就对小皮说,输定了,这个收破烂的输定了,你信不?
我又说,他肯定不敢来。
小皮卧在火炉前,还是一声不吭。
我就觉得这家伙学精了,怕说错了挨揍,怕我一脚踢得它又吱哇乱叫。突然间它又站起来,嗖地射向门外,我也跟着跑出去,我看到街上停了一辆大红的出租车,车上下来个香喷喷光鲜鲜的女人,看样子有三十五六岁了吧。我忽然明白她是谁了,是我租的那个女人,看来小五找的那个公司挺守信用也懂得客户心理的。我就怕给我派个太年轻的女人,那我真的受不了,眼下这个我觉得还能接受,年纪啦,长相啦,跟我想象的差不了多少。她付了钱把车打发走,就笑吟吟地朝我走过来,说你是甘村长吧。
我点了点头,你咋知道我是甘村长?
女人笑了笑,看过你照片呀。
我这才想起小五问我要过订金,还有一张二英寸彩照。
前天我去镇上开会,顺便对镇长说了唱戏的事,请他去讲个话。镇长一开始没应承,中午喝过酒才开了口,说你们甘家洼唱回戏也不容易,要我去就去吧,好歹也得给你捧个场,不过你得好好接待,最好嘛,最好带上你的女人。我说,女人?您也知道我的女人早跟人跑了。镇长哈哈一笑,真是个死心眼,你不会租个吗,这么大的场合你身边没个女人能行?回来的人都一窝一窝的,你是一村的头儿,身边倒没个女人,你好好想想,你这村长当得还有说服力吗?我们成天说要建设新农村,你看你过得这么差劲,还有点新农村的样子吗?我想想也是,镇长提醒得对,我身边是得有个女人,没个女人还真没说服力呢。一出镇政府的大门,我就给小五打电话,让他帮我张罗这件事。早听小五说过城里有些婚庆公司也经营这个项目,租一个也成。小五一开始怎么也不肯,说又不是给我租女人,你的事你最好亲自过来。我说又不是跟我过一辈子,也就临时租几个小时,你帮我办了就行。其实我是觉得丢人,我怎么就混到了租女人的地步?
我说,那我怎么称呼你?
她笑了笑说,甘村长就叫我小杨吧。
我说,好好好,那我就叫你小杨了。我说小杨啊,来了你就得懂规矩,明白吗?
小杨笑了笑,当然知道,这八个小时我就是你的老婆呀。
我点点头说,看来你们公司还行,还行。我领着她往我办公室走。身边有个女人,感觉就是不一样。我看到我家房顶上的炊烟像根绳子,直溜溜拉到树顶,又从树顶拉到天上去了。天气真的很不错,有几天没下雨了,日头笑眯眯地看着我。就在昨夜,我还担心今早起来会不会下雨呢,真要是淅淅沥沥来上一场,想唱也唱不成了。人算有时不如天算,现在看,这不是个问题了。
我就对小杨说,多好的天气啊,看戏的人马上就回来了。
说这话时,我想揽一下她的腰,好久没碰过女人了,我做梦都想有个女人揽在胳膊弯里,可是我没敢,碰了是个什么后果我不知道。
小杨点点头,是啊,都回来那就热闹了。
进了办公室,我指着一墙的奖状说,小杨你看到了吗,这都是我挣下的。
小杨仰起脸一张一张地看,末了说,甘村长你真有能耐,我好佩服。
我知道这个小杨在敷衍我,但她的样子还是蛮让人动心的,我又想揽一下她的腰了,可我只是伸出手假装不小心碰了碰她的胳膊,她肯定感觉到了,冲我笑了笑却没吭声。我就觉得心里很舒坦,有个女人,有个女人真是件美事啊。蓦地,我记起小五还没回来,都这个时候了他怎么还不回来?就摸出手机给小五打,你这家伙是不是不回来了?村子里也就你我两个干部,你不回来说明了啥,说明我们两个也不团结,窝里斗。小五声音里立刻带了哭腔,老甘你可不能这么想,我是真的回不去,一个劲地往厕所跑,真的拉得没一点气力了。我说,你狗日的,你就给我耍滑头吧。小五说,我真的拉肚子,我向你发誓,哄你我拉死还不行吗?我说,你咋这么多废话,快拉死了你能这么多废话?小五忽然说,对了,你要的女人去了吗?我说,人家早来了。小五嘿嘿一笑,有她帮着还不成吗?多个人碍事。我说,她是她,你是你,赶紧给我回来!说完,挂了手机。
我忍不住对小杨叹了口气,说,如今做点事真难,连手下的小会计都不听我的话了。
小杨眼睛睁得多大,一个小会计都不听你的了?这叫什么事呀。他不听你的,我听,现在我是你的女人,你让我干啥我就干啥。
我心里又一痒,笑着说,下午要干的事不会少,现在你先跟我回家吃饭。
我领着小杨回了家,看到我爹我妈慢慢腾腾地在灶前忙活着。我问,还没人上家吃饭?我爹摇了摇头。我说,准备了这么多饭,咋没人上门呢?我妈看了小杨一眼,压低声音说,这假装的媳妇咋着也是假装的,还是让人家回去吧。我没吭声,我知道他们这些老脑筋肯定不乐意,不乐意我管不着,只要不把她撵出门就行。我爹一直不大看小杨,好像看一眼就会污了他的眼睛。我想,虽说是租来的,虽说人家只跟我过八个小时,可也不能让她太尴尬。
我就看着小杨说,没人来我们先吃吧,你也吃。
小杨冲我笑了笑,谢谢您村长。
我觉得小杨的笑很好看,我想真要能娶下这么个老婆也不错,可我知道这不可能,这只是个梦。甘家洼这么穷,谁会跑到这破地方来?穷也不怕,怕的是没人烟啊,所以,我才张罗着给甘家洼找个热闹。
我上了炕在桌子前坐定,我坐的是主位,我爹坐在一侧,我觉得自己这样还是很像个当村长的样儿。小杨看着我,不知该不该上炕,我说,你跨炕沿上吃吧。她怔了一怔,好像对我这样的安排有点吃惊,但还是跨上了炕沿。从前,柳月还在时,就这样跨在炕沿上吃饭,甘家洼的女人都这样。家庭主妇不能上炕吃饭,这是规矩。小杨假装当我的女人,也得守规矩。我看着满满一大桌子菜,对我爹说,要不咱爷俩喝几杯?
我爹摇摇头,你后晌不是要接待人吗?喝得醉醺醺的不好吧?
我说少喝点,少喝点没事。
我爹叹了口气,那你自个把握吧,少喝点。
我还是没少喝,我一仰脖就是一杯,一仰脖就是一杯,没几杯就有点晕晕乎乎的了。我爹瞪了我一眼,说,你咋口茬那么大?又没人撵着你。我说让我多喝几杯吧,戏开前得讲几句,好几年没讲话了,我不知道能不能讲好,喝点酒可能就不紧张了。我爹没吭声,不声不响地陪着我喝。我爹口茬就小得多了,他抿一口再抿一口,一直没去看小杨。喝了酒我胆子就大多了,我抓过酒瓶对小杨说,要不你也陪我喝一杯吧。小杨一惊一乍地说,啊呀甘村长您这不是给我出难题嘛,我不会喝,平时一点酒都不沾的。我就放下了脸,说,又不是让你喝毒药,也就一小杯嘛。小杨显得很无奈,那就一小杯吧。她皱着眉头一仰脖子把那杯酒喝了,我觉得她还是能喝点酒的,她喝酒的动作好像很熟练。
我说,好,你真够意思。
小杨摇摇头说,甘村长你真是的,公司又没说要我陪酒。
我又说,来,陪咱爹喝一杯。
小杨身子往后缩了缩,说,你怎么能这样呢,一杯一杯又一杯的,这可不行。我酒量不行的,喝高了,就当不成你的女人了。
我不高兴了,说,进了门就得听我的,不喝就甭想拿钱。小杨眉毛一挑,甘村长你怎么能这样呢,想让我喝,你得加钱呀。我爹忽然沉着声说,钱钱钱的,你让她走,让她快点走。我说,怎么能让小杨走呢,人家是来给我撑门面的。我对小杨说,你别听我爹的,你不能喝就算了,钱,我是再不会给你加了。小杨得了解放似的说,我还没吃饭呢,我得吃。说着端起了碗,像柳月一样大口大口地吃起来。我不管她,她不喝我喝,她只要守在我身边就行了。
2
吃过饭,我稍微躺了一会儿,听得自己的手机响了,接起来一听,是鼓匠班的头儿马乐打来的,说他们来了,让我出去接应一下。我看了小杨一眼,说,走吧,跟我去接待人。小杨从她的小皮包里掏出个小镜子,照了照,噔噔噔地跟着我出了门。走到巷子里,一股风把她身上的味道吹到了我脸上,我使劲吸了一口,忍不住停下来,看了她老半天,末了说,我有点多了,你扶我一把。小杨看着我说,你可不要乱想啊。我说,瞧你说的,我能乱想啥,不看我喝多了吗?小杨迟疑了一下,还是揽住了我的胳膊。我身子哆嗦了一下,说实话我心里痒痒得厉害,我也不想把自己看得太牢了。
走着走着,我忽然伸出手装作不经意地摸了一下小杨的屁股。她尖叫了一声,火烫似的弹到了一边,太流氓了你老甘,怎么能这样呢?再这样,我就不陪你了。小皮突然汪汪汪地叫起来。我觉得酒有点醒了,心说是不能这样,她不过是跟我演演戏,哪能当成自己的女人呢。
我就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小皮也跟着我往前走。
小杨落在后面慢慢地走,离着我至少有几步远,好像我有多可怕,好像我随时都会扑向她。我回过头看了她一眼,你走快点嘛。
到了村委会门前,我看到马乐他们的车早停在那儿了,一辆搭了篷的东风130货车,七八个演员都在呢。这车就是戏台,一会儿他们就在车上表演,根本不用搭台。如今的鼓匠班子都这样,说走就走,车走到哪儿,戏就唱到哪儿。马乐见我过来,跟我握了握手,然后笑眯眯地把我介绍给了他的同行,说这就是甘村长。又把他的演员们介绍给我,说这是谢娜,这是关哥,这是喜红妹,这两位是刘氏兄弟。我跟他们握了手。我学着镇长的样子跟他们一一握了手。马乐看了我身边的女人一眼,这是谁,好像哪里见过,不会是你夫人吧?
我说,偏偏她还真是我夫人呢。
马乐含糊地一笑,不错,你夫人不错嘛,又年轻又漂亮。
小杨也是含糊地一笑。
我说老马你先把喇叭放开唱,听了唱,村子里的人就出来了。马乐就指挥人开始忙活。他们从我的办公室拉电线时,我发现外面的人还没一个回来,村子里的人也没一个出来。后来我看到我爹过来了,他抱来一大摞塑料凳子,他把它们一个一个摆开,嘴里念叨着啥,好像是说这个该谁坐,那个该谁坐。他又抱来几块木板,用砖头把它们架起来,我看出那阵势了,一块木板就是一个能坐好几个人的长条凳。马乐他们接好线放开了喇叭,我发现还是没人回来,马乐就问我,怎么还没人?
我摇了摇头,只管唱你们的,把声音开大。
马乐就跳到车上放了一个歌,《祖国你好》。
我妈慢慢腾腾地出来了。南头好看的仙桃笑吟吟地出来了。东头的甘大脚西头的甘五木木呆呆地出来了。北头的老奎和他的哑巴侄子也出来了……都出来也就这几个人。我让来的人先坐下,要不然,有这些凳子摆在那里就更显得场地空阔了。我说大家都坐吧,坐下好好看。我爹他们就坐下了。我发现他们都盯着我身边的小杨看。小杨根本就不怕他们看,手里捏着一袋五香瓜子,嘴一张一合的,瓜子皮从她嘴里吐出来飞得好远,看来她真的是见过大世面呢。
马乐探过脸问我,开始吗?
我说再等等,镇长还没来呢。
马乐就又放了个歌《好日子》。他当然不舍得用自己的嗓子唱了,他们这些人啥德性我太知道了,唱多了怕唱坏了嗓子,嗓子唱坏了以后就再挣不到钱了。我听着喇叭里放的歌,心里问自己,今天是个好日子吗?我又低下头问小皮,今天是个好日子吗?小皮不吭声,它只会摇尾巴,没一点想说话的意思。我接着问小杨,今天是个好日子吗?小杨噗地吐出一颗瓜子皮,当然好了,唱大戏能不是好日子吗?
马乐放了半天歌,又问我,开始吗?
我知道不可能有人回来了,镇长肯定也不会来了,镇长肯定忙得把事忘了。我就摆了摆手,开始吧。
马乐说,不等镇长了?
我木木地说,镇长有事,怕是过不来了。
马乐哦了一声,那我们就开始了?
我顿了顿,说,等等,好歹我也得讲几句。
我从马乐手里要过话筒上了戏台。我听到我的喂喂声从话筒里传出来,传得很远。我先给台下的人们鞠了一躬,然后说,今天是个好日子,好多年我们村没唱过一台像样的戏了,这都是我的错。今天我给你们请来了县城最好的戏班子,都是响当当的演员哪,马乐,有名的北路梆子演员,大脚你听过他的戏吧?谢娜,有名的流行歌演员,还有喜红妹和关哥,有名的二人台演员,还有刘氏二兄弟,都听过他们说的快板书吧?能把他们请来,我高兴啊,我这个村长没白当。我给大家唱这台戏也不是因为我有钱,就是想给你们找回从前的热闹。好啦,开戏吧。
我等着他们鼓掌,我觉得我讲得很好,好多年没讲话了我觉得我还是讲得很好。甭看我没念过几天书,从前大会小会讲得可多呢,放电影前我要讲几句,戏开前我也要讲几句,没戏唱没电影可放时,我在办公室对着麦克风也要讲几句,我的声音通过街头的大喇叭响在村庄的每一个角落,听到的人都说老甘这家伙口才好,是个当村长的料。可是这会儿,他们听了我的讲话,竟然没一点反应,他们瓷瓶瓦罐地看着我。
我沉下脸说,你们的手都哪去了?也不鼓个掌?
小杨和那几个演员就鼓起了掌,可是村子里的人却没一个伸手。
我摆摆手,算了算了,开戏吧。
喜红妹和关哥先登了台,到底是名演员啊,二人台唱的那叫个好。喜红妹长得也那叫个好,我盯着她,我的眼睛一直盯着她,我从她脸上看到了另一个女人的脸。我从她的身姿里看到了另一个女人的身姿。我从她的声音里听到了另一个女人的声音。那是柳月啊,是撇下我爷仨跟那个王八蛋跑了的柳月啊。她这会儿在哪里?我又看了看身边的小杨,她的眼睛一直没离开过喜红妹,她一边嗑瓜子一边听戏,脚下已是一层乱七八糟的瓜子皮。她就坐在这一地瓜子皮里听戏,看都不看我一眼,好像她不是我租来的女人,好像跟我一点瓜葛都没有。
我看到马乐登了台,他先是唱了一段《算粮登殿》,接着是《四郎探母》,再就是《空城计》啦。我知道他空城计唱得好,他就是凭这段戏出了名的,我看到他手摇芭蕉扇站在城头上唱: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泛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这家伙唱得就是好,有板有眼,看得我爹眼睛珠都不转啦,两只手还跟着打拍子,脑袋一晃一晃的。马乐唱过了这段,我爹鼓起了掌,我妈也鼓起了掌,我爹忍不住站起来,说再来一遍,把这段再来一遍。大脚也说,对对对,再来一遍。马乐还真就重唱: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泛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镇长就在这时候进了村。
镇长坐着一辆我叫不出名的小卧车来了,车身明晃晃的,车屁股也明晃晃的,真不知道他一天擦抹它几遍。车是他自个开的,他跳下车,腆着个啤酒肚子朝戏台这边走来。我伸手捅了小杨一下,甭嗑了,镇长来了。小杨懒洋洋地站起来,老大不情愿地跟着我迎上去,我说,镇长您来了,等了您老半天呢。小杨也出了声,镇长您来了。镇长看了小杨一眼,又把目光转向我,这是谁?我压低了声音,租的,是我租的女人。镇长瞪了我一眼,真是瞎胡闹。我就有些结巴了,不是您让我租的吗?镇长点着我的鼻子说,你真是个一根筋,不知道那是跟你开玩笑吗,酒话你还能当真?我不知该怎么说了。镇长摇摇头,目光从我身上移向车上的小戏台,又从台上移到台下,老半天出了声,你这不是耍我吗,咋就这几个人?我硬着头皮说,镇长您上台给大家讲几句吧。您好久没来我们村讲讲了,您给我们讲讲吧。
镇长脸一沉,少给我打岔,你不是说你们村的人都能回来吗,咋就这几个?啊?你这不是给我唱空城计吗?
镇长说着朝他的小车走去。
我哭丧着脸说,镇长您不看戏就走?
镇长摆摆手,镇里还有好多事等着我处理呢,我得回去。老甘啊老甘,你这家伙藏得就是深,你老跟我哭穷,说你们村穷得都揭不开锅盖了,揭不开锅盖你花这么多钱唱戏?揭不开锅盖你能租个女人?
镇长拉开车门,本来是要钻进去了,忽然记起了什么,又回过头对我说,对了,买这车我落下不少饥荒,你得给我想点办法。
甩下这话,镇长砰地关了车门,走了。
我和小杨看着镇长的车驶出村口,渐渐消失在了那老火山的背后。日头眼看就要落山了。我又坐到了我爹的身边。小杨还立在那里,我指了指身边,让她坐下。小杨老大不情愿地坐到了我身边,坐下了却一点都不安稳,一眼一眼地看腕上的表,嘴张得能吃几颗鸡蛋似的打哈欠。小皮倒是安静,卧在我爹的腿边,耳朵一竖一竖的,听得认真着呢。马乐不知啥时候下了台,把那张嘴贴到我耳边,说,你看这戏还要不要唱下去?我让他给问得愣住了,你说啥,这戏还要不要唱下去?小杨捅了我一下,悄声说,算了吧甘村长,也没多少人看,这会儿打住,能跟他们按多半场算。我知道马乐啥心思,我也知道这个女人啥心思,他们都急着回去了。
我咬牙切齿地说,唱,唱,给我唱到底。
马乐摇摇头,懒洋洋地往台上走,好像筋骨给谁抽了,没一点气力了。
小杨一眼一眼地看我,一颗瓜子皮苍蝇似的砰地撞到我脸上,又一颗瓜子皮嗡嗡嗡地飞过来。
我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腾地站起身,冲着台上的马乐挥了挥手,算了,不唱就不唱了。马乐直愣愣地看着我,老半天说,真的不唱了?我点点头,不唱了,散了吧。马乐又说,真的不唱了?我说,不唱了不唱了。马乐脸上立刻开了朵花。我就给他们结钱,我一分都没少给他们,一千五就一千五呗。我对点钱的马乐说,老马你记好了,明年的今天,甘家洼还要唱戏,我还要订你的戏班子。马乐好像没听见,收了钱一扭身就上了台,指挥他的演员收拾东西了。我看着他们整理好东西,看着他们说说笑笑上了车,看着他们喇叭一鸣,就要往村外去了。我忽然喊住了车,让马乐把我爹我妈也捎回城去,两个孩娃还等着他们照顾呢。马乐说,这好说,你让他们上来吧。
鼓匠班的车拉着我爹我妈一走,日头就闭着眼睛栽到老火山背后去了。村子里的人也都散去了,除了小杨和小皮,他们都走了。
小杨虽在我身边站着,却不看我,嘻嘻哈哈地给谁打电话呢。
又过了一会儿,我看到前晌送小杨进村的那辆出租车来了。小杨眼一亮,跑过去说了句什么,然后又走到我身边,伸出一只手说,真不好意思甘村长,您付款吧,我还得回去跟我们经理汇报呢。我看着小杨那只绵软的手,心里好像有啥东西给揪了一下,但还是掏出钱给了她。她一张一张把钱点了,说,谢谢您了,希望我们下次还有合作的机会。说完,钻进了那辆大红的出租车,又打开车窗,冲我摆了摆那只绵软好看的手,然后,屁股一冒烟去了。
散了,一台戏就这么散了。
我看着这空荡荡的场地,心里对自己说,幸亏周艾云没来,要是让她看到这一切,那我有多丢人啊。我站在刚才的热闹处,不提防喉咙里冒出了几句唱词:到此就该把城进,却为何在城外犹豫不定,进退两难为的是何情……你不要胡思乱想心不定,你就来来来,进得城来听我抚琴……
唱得好,唱得好。我听到有人在我背后出了声。
我扭过头一看,原来是收破烂的大老王。
大老王嘿嘿一笑,说,甘村长,你输了吧。
我瞪了他一眼,你还真的来跟我讨钱了?
大老王摇摇头说,是你请我来的呀,不过,我来不是跟你讨钱的。不就一百块钱嘛,真要专门来跟你讨钱,连油钱也不够。可是,我必须来,我来了就一个意思,啥意思呢?我就是想让你知道,这世上的事不是你想摆就能摆得平的。有些事你根本办不到。假如说你们甘家洼是口井,老甘你就是井里那一只白肚绿背的蛤蟆,你看到的天只有井口那么大!我身子晃了一晃,我觉得他这句话把我击中了。
我说,你个破烂王,你以为你是谁?你啥都不是,不过是个收破烂的。钱你拿着,这个钱我还输得起。
可我刚把手伸到衣袋时,他早发动了车,突突突地不见了踪影。
第三章
1
大后天说来就来了。
我当然没忘周艾云的店开业的事,虽说这两天夜里都睡不好,但我还是一大早就爬了起来,张罗着出门。小皮知道我要去干啥,尾巴一摇一摇的也要跟着走。我摆摆手说,你这小东西跟着起啥哄,就守在家给我看门吧。说罢出了门,一瘸一拐地往张家洼走,那村有进城的客车。小皮还是跟出来了,可能是怕我发现用武力对付它,一直离我远远的,我吓唬了几次都没把它撵回去。后来我上了车,小皮忽然追着车奔跑起来,渐渐被甩在了后面,不见了影子。
进了城,我本想先去看看我爹我妈,转念一想,去了总不能立刻就走,一坐就得半天,那样就耽搁了参加开业仪式,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一个人在街上转悠,总算找到了一家花店。我知道买个花篮得花几个好钱,心里早做了准备,可进了店,看着那些吓人的标价,还是冒出了一头汗。怎么这么贵,动不动就成百上千的,这不是杀人吗?店主是个女的,见我拿不定主意,就过来帮着参谋,问我要哪个价位的?我吭哧了半天,指着一个不起眼的花篮说,就这个,就这个吧。就这个,也花了我二百一十块钱。付了钱,我抱了东西要走,蓦地想起还不知道周艾云的店在哪里,就又停下来,问最近哪个店要开业。女店主便掩了嘴笑,最近开业的多了是啦,不知你要去哪家?
我硬着头皮问都有哪几家。
女店主又笑,你这人咋这么粗心呀,买上花篮了,都不知道给谁送?我只知道有家烟酒超市今天开业,在东关,还有一家美容店一家杂货店,也来订过花篮,是不是今天开业我就不知道了。
我摸了摸后脖子,说,那就是烟酒超市了。
女店主说,就数这家远,在东关呢,你最好打个车去吧。
我哦了一声,出了门。
没走几步,听得女店主憋不住地在我身后大笑起来。
我也没回头,喊了辆出租车,让把我送到东关的烟酒超市去。花篮还没有拆封,也不知里面都装了些什么花,反正开得五颜六色的,好看着呢,透过透明的薄薄的塑料纸,能嗅到淡淡的香气。我抱着花篮,蓦地想起了几句老掉牙的歌词:花篮里花儿香啊,听我那唱一唱,唱呀一唱……我嘴里哼哼着,心思早飞到了周艾云的店里,我不知道她看到花篮后,脸上会出现怎样的惊喜。说不准她会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说谢谢你了甘村长,你还真的说话算数,等你们那一片火山开发时,我也送你个大花篮。
司机把我拉到东关,还真找到了一家正开业的烟酒超市,彩门搭得高高大大的,彩门前搭了个台,一个嘴唇涂得血红的女子正在台上扭着腰唱歌。我觉得有点不对劲,这家超市大着呢,周艾云哪能买得起这么大的门面?心里犯了疑惑,就存了个心眼,没让车走,想先下去落实一下,再搬花篮。司机嘟哝说,等也行,那得加钱。我嗯了一声,下车挤进看热闹的人群,半天也没看到我要找的人,就又上了车,让司机拉着去杂货店。司机让我说清楚具体位置,我哪说得清,说不清只能满街转悠着找了。转悠了半天,还真找到了一家杂货店。司机问,是不是这家?我一眼就看到了周艾云,她正在店门前忙活着呢,就张罗着下车,问多少钱。
二十八块。司机看了一眼计程器说。
我心疼得厉害,可还是掏了钱,抱着花篮下了车。
周艾云在摆弄一些锅碗瓢盆,弄得丁当响。她身后是一扇擦得明光锃亮的玻璃门,门的上方悬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喷着“艾云杂货铺”的字样。那字写得好大好黑,我愣了一愣,心说这名字倒是有意思。但是,门前怎么冷冷清清的,没一点开业的样子?开业嘛,扭着唱着多好呀,怎么连一拨闹红火的都没叫?周艾云仍弓着腰收拾东西,我本来想喊她一声,可是我没喊,就那么直直地望着她。老半天,她终于觉察到了什么,忽然直起身,转过脸来。
你,老甘你咋来了?周艾云嘴张得多大。
我,我来给你送花篮了。我朝着怀里的花篮努了努嘴。
周艾云忽然咯咯咯地笑了,送花篮?老甘你没发高烧吧?我说,好好的,我发啥高烧?周艾云眉毛一挑,那你咋想起给我送花篮了?我说,你,你的店不是今天要开业吗?周艾云盯着我,谁跟你说的?谁说我的店今天要开业?我腾出一只手挠了挠了头皮,你男人呀,前天他到我们甘家洼送货时说的。咋,他回来没跟你说?周艾云摇了摇头说,没错,我是让他给你送货去了,可我这店今天并不开业呀。我一下愣住了,可你男人就这么说了,我问他你们的店啥时开业,他说大后天,大后天不就是今天吗?
周艾云说,那他是耍笑你呢。
他为啥要耍笑我?我眼睛睁得多大。
真是个猪脑子,这还当村长呢,我男人肯定看出了啥。你说你显得那么露骨,明眼人一看就啥都清楚了。就算我的店开业,你犯得着送个花篮吗?你心里到底在想啥?周艾云点着我的鼻子说。
我说,我啥都没想,你不是说等你的店开业时,想让我给你送个大花篮嘛,你还让我代表来宾讲几句呢。这话你说了也没多久呀,咋就忘了?
你真是个半吊子,咋给个棒槌就认真呢?你连开玩笑都不懂吗?周艾云又咯咯咯地笑起来。
我不跟你开玩笑。我一字一句地说。
周艾云的笑就刹住了,一张脸成了个调色板,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一会儿紫,一会儿黑,最终凝成了个黑,黑得乌云滚滚,云里藏着雷电,藏着倾盆大雨呢。我从没看到过她这种表情,我有点想跑,脚下却好像生了根,挪动不开。周艾云看了看四周,忽然说,你,你跟我进来。说罢进了店铺。我好像给点了魔,痴痴呆呆跟着她进去了。一进门,周艾云就轰的一声打雷了,下雨了。周艾云说,好你个老不正经的,我早就看出你不是个啥好鸟,一直在打我的主意。你把我看成啥人了啊,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凭啥要送我花篮,啊?你送我花篮,让我男人咋看,啊?我嘴角翕动着,半天说不出话来。我搞不明白她为啥发这么大的火。
你走,抱着你的花篮走,我不稀罕!周艾云说。
我还抱着那个花篮,可我觉得它浑身是刺,每一根刺都深深扎进了我的心窝里。
你聋了还是哑了,没听到我让你走吗?周艾云几乎吼起来。
我可以对天发誓,我真的没对你动啥心思。我也就是把你当成了知己。你不是也这样说吗?我突然说。
知己?周艾云的嘴张了张,可能想笑,但是她飞快地看了我一眼,终于收住了笑。她慢慢放柔了声音,哄小孩似的说,老甘你快走吧,我男人一会儿就回来了,他回来肯定没你好果子吃。他是个驴脾气,说不准啥时就会尥蹶子。就算你把我看成了知己,可他不这样看,你知道不,他说你是个老骚胡,说你对我不怀好意,说要好好戏耍你一回。你知道不,我这店还得几天才开业,他是戏耍你呢。
我一下傻在那里,你说啥,你的店还得几天才开业?
女人点点头,你也不想想,真要开业了,能没一点动静吗?
我一下来了气,我不怕,我不怕他!
那你想干啥,想跟他打一架?我好说歹说,你咋一句话都听不进去?走吧,甘村长你走吧。周艾云言语越发柔软了。
我说,你咋换了个人似的?你在我们甘家洼卖东西,可不是这个样儿。那个你多好,多理解我,你的好多话我都记着。你信不信?
周艾云说,你疯了,你真的疯了。你还想说啥?都快五十的人啦,你总不会像电视里的小年轻对我说些不知羞耻的话吧?你总不会学着他们的样子说,艾云,你是我的心头肉吧?啊,你总不会这样说吧?我真服了你啦,走吧,别把我逼急了,逼急了我就喊警察。我说到做到,你信不信?
我真有些急了,说,我没这样想,我没把你看成是我的心头肉,我真的只是把你看成了知己,你把我想歪了,想歪了。
周艾云狠狠地说,就算是知己,你也得走!走吧老甘,我知道你是个男人,你也想那事,想那事你去张家洼找张艳解决一下吧。我不行,我不能跟你,我也不能当你的知己,让我男人看到了,真会闹出事来的。去吧,回去吧,真要憋不住了,去找张艳解决一下吧。
张艳?你让我去找那个破货?我直直地看着周艾云。
你不找她想找谁,快点去吧,我知道当个光棍不容易。去吧,老甘你去找她吧。周艾云说。
我说,我咋能去找她呢?你不是不让我找她吗?
周艾云冷冷一笑,不跟你说了,滚吧。
我知道再说啥也没用了,我必须离开了。我叹了口气,看了周艾云一眼,抱着花篮跌跌撞撞出了门。出了门好久,我才想起该把花篮留下,买都买下了,怎么不留下呢?几天后开业也行,放在这里,不也能添点喜庆的气氛?况且,抱回家又有啥用处呢?我不由得扭过头来,看到周艾云也在看着我,可能是发现我回过头来了,她立刻把脸扭到了一边。
我心一下凉透了,抱着花篮朝车站走去。
2
日头已经升到头顶了,我顺着人行道走了一段路,听见有人喊我,扭过脸一看,一个裹着围裙的女人正冲我招手。我怔了一怔,你喊我?女人笑了笑,是呀,就是喊你呀,大中午的你不吃饭吗?我看到她身后果然有个小饭店,就说,有酒吗?女人又笑了,开饭店能没酒吗?进来吧,进来想吃吃,想喝喝。我就抱了花篮跟着她进了里面。
女人说,你想吃点啥?
我摇摇头,啥都不想吃,你给我上一瓶酒,一盘花生米就行。
女人盯着我看了半天,拿上了酒和花生米。
我又要了个杯,一仰脖一杯,一仰脖又一杯,几杯就灌了大半瓶。忽然不想喝了,抱着花篮出了门,摇摇晃晃往车站走。
快到车站时,又听见有人喊我,我也没回头,摆摆手说,喊啥喊,不看我吃过了吗?喊我的人却笑了,这不是甘村长吗?你喝酒了?我听得这声音破破的,耳熟,回过头一看,竟是收破烂的大老王,他的背后挺了个废品收购站的牌子。我不由得停下了,吐了口酒气,直直地看着他。大老王走过来,摸了摸我怀里的花篮,笑眯眯地说,甘村长你进城买花篮来了?咋,你们甘家洼又有好事了?我又吐了口酒气,不知该怎么说,就又摇摇晃晃往前边走。
大老王一把拉住我,说,你肯定喝醉了,还是搭我的车回村吧。
我就又停了下来。
大老王呵呵一笑,说你今天这是咋啦,好像一点都不高兴,以往你喝了酒也不这样啊。
我没吭声,等他发动了车,便挤了进去。
出了城,我还是一句话都不说。
你到底咋啦?心里有不痛快的事?大老王憋不住地问。
我看了他一眼,仍没吭声。
你肯定有事,有事你不能憋在心里呀,憋坏了就不好了。你就当我是你的朋友,知己,跟我说说好不好?
知己?你真的想、想听?我僵着舌头说。
当然想听呀,就怕你讲不出啥好故事来。大老王又一笑。
那我就讲、讲了啊。
我就讲了我和周艾云的事。我说,一开始,我并没把她放在眼里,不就一个进村卖货的女人吗?这样的女人我见的多了。村子里也没几户人家啦,原先的小卖店开不下去了,还能不让外面的流动货车进来?进来也就进来了,要是她啥也不说也不会有啥,可是你不知道啊,她偏偏跟我说了。她说了那么多话,每一句都说到我心窝里了。都说啥了?大老王你真的想听?想听那我就告诉你,她说出了我心里的想法,她说老甘啊,你们甘家洼早晚能火起来的,别人不信我信。她还道出了我的意义,我的价值,她说老甘你要是也离开甘家洼,你们这个村子肯定就得收拾不住地败落,彻底完了。大老王你知道不,一个女人能说出这样的话,她有多了不起呀。能说出这样的话,她就是我的知己,你说是不是?人生在世,得一知己足矣!
你肯定没少买她的东西吧?等我讲完故事,大老王问。
没错,我是没少买她的东西。她那么懂我,多买点东西算个啥?
我说甘村长啊,我看你是给这个周艾云耍了。你把人家当知己,可你在她眼里,不过是一个顾客罢了,这你明白吗?人家说那样的话,也就是哄你高兴,让你多买她点东西。你倒好,竟把她当成了知己?大老王说着笑了起来。
我心里狠狠地疼了一下,说,不准你这样说她!不准!
大老王说,不说就不说,你这花篮是给她买的吧?她在城里开了个店吧?
我眼睛睁得多大,你咋知道的?
大老王呵呵一笑,我要是挣了钱,也不想走街串巷了,这有多受罪呢。对了,她咋也不肯要你的花篮,你只得拿回来了吧?
我说,是啊,她错解我了,她把我想歪了。你知道吗,她竟然让我去找张艳,让我去找那个破货啊。
大老王说,就是不想歪,人家也不会要你的东西。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人家真稀罕你去捧场,撑门面?人家那么说,也就是哄你高兴,想从你腰包里多掏几个钱,懂了吗?要我说,你还不如进城买她点东西呢,你买了东西她肯定会高兴,肯定又会像过去那样给你个笑脸了。我太懂这些人了。她说得也对,你还真不如去找张艳解决一下问题啊。
放屁,大老王你简直放屁!我说。
大老王说,老甘啊老甘,看来你真是个一根筋,我觉得你这些年尽做了些傻事。
停,你给我停车!我眼睛瞪得牛蛋大。
大老王说,咋,你要干啥?
我要下车,我他妈的不坐你的车了。我脸扭曲得厉害。
大老王说,甘村长你疯啦?这还不到张家洼呢,你在这儿下了车,还得步行十来里呢。你喝了那么多酒,走得回去?
管得倒宽,你停不停,不停我往下跳了。我张罗着要推车门。
大老王猛地刹了车,吃惊地望着我,你真的要下?
当然要下,我才不稀罕坐你的车呢。我丢下这话,抱着花篮跳下车。
等大老王开了车突突突去了,我呸了一口,又呸了一口,因为嘴张得大,一着风,酒就泛上来了,蹲下来好一阵吐。吐过了,我觉得轻松了一些,便往张家洼的方向走。边走边在心里骂,你个破烂王,开个三轮车就牛逼了?你以为你啥都懂?其实你啥都不懂,你根本不懂我,也不懂周艾云。你眼里只有钱,钱把你的眼睛挡住了,把你的世界挡住了。我就不信她有你想的那么坏,这个世界也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你收的是破烂,就把所有的人都看成了破烂?
我心里喧嚣着,不觉就到了张家洼。
快接近早晨等车的站牌时,我看到小皮箭也似的朝我射过来,我不由得一怔,心说小东西啊,我真没想到你还在这里等我。我快步迎了过去,由着小皮孩娃似的蹭我的裤腿,慢慢也蹲了下来,腾出一只手抚摸它的皮毛。小皮眼巴巴地看着我,好像说,你怎么把花篮带回来了?你不是要送给那个周艾云吗?我觉得自己眼里有了泪,我说,不送了,咱不送了,咱拿回家看吧。
小皮摇了摇头,是不是你的知己不要你的东西?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谁说不要了?还有几天她的店才开业呢,到时,咱再给她送去。
小皮直直地看着我,你不会再去送了,她一定伤了你的心,要不你早把花篮留下了。
好了好了,走吧。我站起身,一瘸一拐朝村子的方向走去。
小皮就跟着我走。
前边就是狼窝山,是这一带最好看的一座火山,前面的褶皱看起来就像一把扇子。山上的老庙也好看,要是没有这座庙,这山就太秃了,少了点东西了。我忽然想起了老葵,也不知道他这几天还去庙里上香不?从老葵不再放羊那天起,我就给他派了个活儿,我说老葵啊,你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每天到山上走走,到庙里上个香,给村子里在外做工的人讨个吉祥,送个平安。我还说,这老庙存有几百年了,不能在我们手里断了香火啊。老葵还真听话,每天都领着他的哑巴侄子去庙里上香。
山脚下有棵老柳树,走到树下时,我忽然觉得有些累了,看了小皮一眼,说我们歇歇吧。小皮听话地卧下了。我把花篮放下,也靠着树干坐下来,我盯着那花篮,又想起了大老王的话,你真是个一根筋,你这些年尽做了些傻事。我问自己,你这些年真的都做了些傻事吗?我又想起了周艾云,她真的仅仅把你当顾客吗?你那么看重的一个人,这个世上那么懂你的一个人,真的仅仅把你当作一个顾客吗?
她真的只把我当一个顾客吗?我直直地看着小皮。
不,她是你的知己,红颜知己。小皮出了声。
你哄我,连你这小家伙也学会溜沟子啦,顺情说好话,溜沟不挨骂,是吧?我叹了口气。
老甘你叹什么气,小皮说得对,我觉得她就是你的知己。地下的红蚂蚁忽然吱吱吱叫出声来。
老甘你不要灰心,我也觉得她是你的知己,你们每次说话我都听到了,她就是你的知己呀。树上的灰麻雀也喳喳喳叫起来。
我眼里又有了泪,我看了小皮一眼,摆了摆手说,你们都别说了,我知道你们在安慰我。我又看了小皮一眼,忽然站起了身,你还没吃东西吧,该回去给你弄点吃的去了。走了几步,我想起忘了带花篮,返回去把它抱在了怀里。我抱着花篮回了村庄,回了自家院子,又进了灰桌冷板凳的家。我本想把花篮放在电视机旁边的柜子上,想想一抬头就能看见,看见了就会伤心,就又把它抱出了院子。我在院子里站了半天,不知道该把它放在哪里,放在哪里都觉得不合适。最后,我把花篮放在了当院那棵老杏树的枝杈上,我想,老杏树是一个安全的怀抱,能为它遮风挡雨呢。
我想,我就是那棵老杏树了。
第四章
1
我几天闭门不出。
我想弄清楚我和周艾云到底是个啥关系,她为啥就不想当我的知己了。我跟周艾云的男人买下过一大堆东西,其中有一箱蒙倒驴,那可是草原产的烈性酒。我把那箱酒搬到炕上,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喝了一口酒,又搬下去了。我知道这酒要是喝下去准坏事,说不准得喝死,我现在还不想死。我有好多问题还没弄清楚,死了也白死。
我记得周艾云头一次开着三轮车进村卖东西,是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柳月给拐走了,我心里空落落的,看到周艾云,总觉着很亲切,好像以前在哪里见过似的。后来想想,她们长得有些相像呢,周艾云嘴角边有颗黑痣,柳月嘴角边也有颗黑痣,鼻子和眼睛也都有些相似呢。明白了这一点,我心里说不出的高兴,一高兴就买了她不少东西。看得出她也很高兴,一高兴话就多了起来。我看不出她到底有多大年纪了,是三十五六,还是四十二三,这个我真没看出来。周艾云长得也不是很好看,但人家是城里人,会打扮,这儿涂涂抹抹,那儿描描画画,看上去就白白净净,耐看多了。
一来二去,我和周艾云熟了,熟了就好说话,不光说眼下的,还说过去的,甚至把第一次相见的感受都和盘托出。我记得我对周艾云说,你不知道啊,那会儿,我真觉得在哪里见过你。周艾云听了,扑哧一声笑了,说你头一次跟我买东西,我老远就闻到你身上有股味儿,呛得我直捂鼻子。我抬起胳膊闻了闻,说,啥味?我身上有啥味?周艾云嘴一撇,还能有啥味,光棍味。我说,光棍味是啥味?周艾云越发笑起来,说你说是啥味,就是骚烘烘的味吧,不安分的味吧。我给闹了个大红脸,回到家,就煺猪似的,把自己里里外外收拾了一回,皮都搓下了一层。周艾云好鼻子,再见了我,一下子又闻到了,老甘你夜里煺猪了吧,你身上的味好闻多了,都是我卖给你的香皂味,我的香皂就是好,对吧?不等我开腔,她又说,你出的气也好闻多了,一闻就是我的牙膏味,我的牙膏就是好,对吧?啊呀,老家伙,你把胡子也刮了,精神多了,一下子就年轻了十岁。
虽说是熟了,我也没多少话,我去买东西,多是周艾云说,我站那儿听。周艾云不光能说,说话也快,连珠炮似的,哒哒哒,哒哒哒的,往往是你没听清上句她下句就来了。但这并不妨碍我喜欢听她说话,喜欢看着一串又一串的话从她薄薄的嘴唇里飞出来,喜欢看她嘴角边那颗黑痣。我去买东西好像就是为了听她说话,看她嘴角边那颗黑痣。
周艾云呢,好像知道我喜欢听她说话,就故意开一些让我脸红心跳的玩笑。比如,我有时出来得迟了,她就会说,老家伙,你咋这会儿才出来,是不是让相好的拖住了?是不是夜里搂上细皮嫩肉了?我也想跟周艾云开个玩笑,想接着她的话说,你猜得真叫个准,我夜里真的搂了个细皮嫩肉。我还想进一步说,你当是谁?就是你呀。可我没有说,我觉得难为情说不出口,说出口把她吓走了咋办?吓走了她再不进村咋办?所以我啥也没说,只是搓着手憨憨地笑,听着她继续说话。可能是见我红了脸,周艾云越发觉着好玩,玩笑就开得更大了,甚至会扛我一膀子,或者软软地给我一拳头。
老家伙,你咋不说话?不会夜里真搂上了细皮嫩肉吧?周艾云说。
我脸越发红了,我真想说一句,我就想搂着你,我就想搂着你睡呢。
周艾云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哈哈一笑,老家伙,你咋老直直地看着我呢,你可不能打我的主意,想搂我等下辈子吧。这辈子我只能当你的知己,听你说说话,吹吹牛。
是是,我也只把你看成知己。我说。
周艾云越发笑得欢了,她说,老家伙,你不一定只把我看成知己吧,你光想和我说说话?哄鬼去吧,我知道你的心思多着呢,你的女人跑了,你对我的想法多着呢。说不准你把我看成了你的心头肉呢,是不是?这没用,我这辈子有男人,下辈子吧,下辈子我当你的心头肉,让你八抬大轿把我抬回家,好不好?你说这好不好?
我羞得脑袋都快要扎到裤裆里去了,老半天才说,下辈子也没这事,下辈子我还让你当我的知己。
周艾云软软地给了我一拳头,说,下辈子你真的光想让我当你的知己,不会吧?你肯定想娶我呢,是吧?想,我也不一定嫁给你,你这穷光蛋。不过话又说回来,下辈子你要转成个大款,说不准我真会嫁给你呢。说罢又一阵笑,裹在背心里的两只大奶子一耸一耸的。我听得口干舌燥,我本来想说,我真盼着这辈子就是下辈子,这辈子八抬大轿把你抬回家。可我还是啥也不敢说,怕吓跑了她,吓跑了就再也看不到她了。能有个女人和自己说说话,这就好了,我不能想太多。
但是时间久了,我就觉得有点离不开周艾云了,每一次,我都像迎接一个重大的节日,迎接她的到来。周艾云来了,我也没多少话,可只要她的三轮车突突突地一进村,我就觉得头顶上的日头大了,日子也亮堂起来了。她一走,我又觉得日子一下子又荒凉起来,荒凉得都不知怎么过了。有时候我也想,我真的仅仅把周艾云当作知己吗,好像不仅仅是,好像我真的把她当作我的心头肉了。
周艾云呢,好像也知道我离不开她了,知道了,对我也更热情了,但也仅限于热情,正如大老王所说,她仅仅把当我成一个顾客,一个需要牢牢抓在手的顾客。当然,有时她也会给我一些暧昧的暗示,比如让我下辈子八抬大轿来娶她。我过去不怎么喝酒,周艾云想卖酒,就说,买上瓶吧,拿回去尝尝。我这可是好酒呀,价钱也不贵,不喝白不喝。要不就说,老甘呀,哪个男人不喝点酒呀,买上几瓶回去享受一下吧。我就一咬牙买了几瓶。酒是个好东西,喝了让人舒坦,喝了让人想法大着呢。有时候喝了酒,我真想搂着她睡一觉,也不去想下辈子八抬大轿的事了,真想这辈子就跟她成个好事,打个伙计。有一次,我喝了酒,摇摇晃晃走到她面前,真就把这想法跟她说了。
不下辈子了,这辈子你就是我的心头肉,我这就想把你抬回家。我说。
抬回家干啥?周艾云问。
还能干啥?我要搂着你睡觉。我大着舌头说。
周艾云就笑,老家伙你喝多了,你胡说啥呢?我有男人呢,这辈子不成,还是下辈子吧,下辈子你八抬大轿把我抬回家。
我不,谁知道有没有下辈子?我这会儿就要。我说。
那不行,说好了下辈子就下辈子,这辈子不成嘛。这辈子你想干事,找张艳去吧。周艾云说。
我故意说,张艳就张艳,我这就到张家洼找她去。
周艾云一瞪眼,你敢?老甘你要敢去,以后我再也不理你!
现在想来,周艾云不让我去找张艳,并不是关心我,是怕我把钱花在张艳身上。这么剖析来剖析去,我就觉得,周艾云对我没一点感情,她一直在变着法子赚我的钱。可我呢,又是那么心甘情愿地让她赚,甚至她的东西出了问题,我还替她遮挡着。比如会计小五那天过生日,我跟周艾云买了酒,两块八一瓶。吃饭时,我们两个一人倒了半瓶,还划了一阵子拳。但喝下去后,小五就叫喊头疼,头疼得要命,睡了一天一夜才醒了过来。醒来后就找上我的门来,他说老甘你那酒肯定有问题,你不会是买上假酒了吧?我一听就怔住了,这酒喝下去我也觉得头疼得厉害,恨不能咚咚咚往墙上撞。可我咋也不信周艾云会卖假酒,她要卖的是假酒,这就不厚道了。可我还是对小五说,这不可能的,她咋会卖假酒?她那么好的人,咋会卖假酒?
可是我喝了几十年酒,从没这么头疼过,你说这咋解释?小五瞪着眼看我。
我摇摇头说,那是你酒量越来越不行了,我也喝了半瓶,我咋没觉得有啥不舒服的?
小五说,你喝了真一点都不头疼?
我说,我能哄你吗?我头疼我能说不疼吗?你可不要瞎说,你一瞎说,人家的生意就完了。
见我这么肯定,小五就不再嚷嚷了。可我心里明镜似的,这酒绝对是假的,幸亏只买了一瓶,要买得多了,我俩说不准都得住医院,甚至就一命呜呼了,两个人一块上天堂去了。后来见了周艾云,我也没咋说她,只说那酒口感不好,喝下去头疼死了,还劝她以后千万不要再卖那酒了。周艾云脸色就变了,又拿出一瓶酒,说老甘这瓶酒我送你了,不要钱的。我知道她啥意思,她这是在堵我的嘴,怕我把她卖假酒的事说了出去。我没要那瓶酒,却也守口如瓶,再没提过她卖假酒的事。
把这些事过了电影后,我终于大彻大悟了,原来我不过是这么个货色,她也不过是那么个货色。但我心里还是很纠结,明明知道她不过是那么个货色,我还是想着她。我不想想着她,却管不住我的脑子,我越是不让脑子想她,脑子越是把她想得厉害。我就狠狠地拍打自己的脑袋瓜,你个不听话的东西,你是西瓜还是菜瓜,谁让你想她了,那么个货色有啥好想的?她伤你伤得还不够吗?你还想让她伤多久?
我越是想管住脑子,脑子越不听话,吆喝着我的腿跑上了街,站到了那棵大柳树下。明明知道周艾云不会来了,我还是站在那里,甚至听到了三轮车开来的突突声,听到了她吆喝我的声音,老甘你咋才出来?你不知道我进村了吗?可是一掐大腿,我才知道没车也没人,周艾云根本就没来。
周艾云再也不会来了。
我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失恋了。我不是失去了知己,是失恋了。
2
我真听到了三轮车的突突声,但开车的不是周艾云,是大老王。大老王说,老甘你这几天咋了,好像魂也丢了。我摇摇头。大老王说,你是不是还想着那个周艾云呢?看来你真对人家有想法啊,你不是把她当成知己,是当伙计了。大老王说着大笑起来。我说,人家有家有室的,我能有啥想法?大老王说,你说你没想法?没想法,咋钱都让她掏走了?咋她不掏我的,就掏你的?
我乐意让她掏,你管得着?我忽然说。
大老王说,我知道你乐意,你们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掏了钱,她脸上就开了花,有说有笑的。
我蓦地给了自己一巴掌,我说,大老王你知道不,她那笑都是假的,都是装出来的。
大老王呵呵一笑,我就说嘛,连笑都是假的,你说你还不是白忙活?还不如到张家洼找张艳红火红火去。
张艳?你说那个破货?我望着大老王。
大老王忽然笑了,说,老甘你想法倒大,你还真的想找她去?
你不说我也知道她是个官茅厕,我会去找她?我恶狠狠地说。
但是我到底没管住自己,第二天下午,我还真的去了一趟张家洼。我本来不想去,可是我记起了周艾云说过的一句话,你要敢去找张艳,我就再也不理你了。我决定跟她对着干了,我想,你不让去,我偏去。反正你也不来了,我那么爱见你,你却不来了。那我还要钱干啥,不如都给了张艳呢。
到了张艳家门口,我又不敢进了。
张艳是个小寡妇,几年前她男人下煤窑砸死了,她不想改嫁,又不愿出去找活干,就时常招惹些男人。我记得柳月跑了后,有那么一段时间,张艳常常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到甘家洼来找我,我也不搭理她,有时给逼得急了,就假装骂小皮,让你骚,让你骚,再骚老子一脚踢死你。张艳不信还有不吃荤的猫,见我到了野外,就也跟着在周围转悠,她假装没看到我,一脱裤子在我面前尿尿,白花花的屁股让人看了眼馋呢。我恼了,抓起一把土往她身上扬,骂道,老子再没见过女人,也不稀罕你这种货色。张艳一看我这样,泄了气,再也不来了。
我不敢进张艳的门,又不愿离开,就坐在门坎上打盹。跟甘家洼一样,张家洼也没几个人了,差不多也成了个空村。所以我坐在这里,也没人注意。后来呢,张艳一扭一扭地出来了。张艳一出来,我就醒了,站起来搓着手不知说啥。她啊呀了一声,这不是甘村长吗?你来我家干啥?我还是搓着手,吭哧吭哧地,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她忽然扑哧一笑,想进来就进来坐会儿吧。我觉得腿生了根,咋也挪不开。她拉了我一把,说,又不是外人,进来就进来吧,还等着我背你?
我糊里糊涂跟着她进了院,脑袋竟有点眩晕了。
一进院,她就顺手把门插上了。
我说,插门干啥?
张艳瞪了我一眼,咋,做这事还要开着门,想让路过的人看见?
我就不做声了,跟着进了屋。
她又顺手把堂门插了。
屋里收拾得挺干净,墙刷得白生生的,没有一丝尘土。炕上铺的是地板革,靠炕头这边又铺了张毛毯,毯子上铺了张褥子,褥子上罩着的单子皱巴巴的,显然她刚刚还在上面躺着。张艳盯着我看了好一阵子,忽然又笑了,你咋想起来我这儿了?你不是说不稀罕我这样的货色吗?咋想起来了?我还是吭哧吭哧不知说啥。她上了炕,哗地拉了窗帘,说,来了就别不好意思,还等着我给你脱衣服,上来吧?她一拉上窗帘,我就觉得陷入了一个看不到底的深渊中,啥也看不清了。黑暗中,我听到她在脱衣服,若有若无的声音,在我的感觉里却放大了几十倍,撞得我的耳膜生疼生疼的。我不敢看她,浑身的每个毛孔却都大睁了眼睛。
张艳突然不动了,说,你咋不动弹?
我就把脸转过去,也许是适应了屋里的光线,我渐渐看清屋里的东西了。她浑身上下只剩了一件短裤,白花花一堆肉,裤头上还绣着一朵牡丹花呢。我觉得自己的脑袋嗡的一声涨大了,气球似的轻盈,好像要飞离我的脖子了。她又耳语似的对我说,你还不脱?还不脱?话里藏着火苗呢,星星点点的四下溅落,把屋子里的空气点燃了。我觉得我的身体也给点燃了,手不由得抖抖索索地探向那朵牡丹花。
张艳忽然笑了,你这老家伙,我还当你啥都不懂,还当你不吃腥呢。你来了我真高兴,我真没想到你会来。
我手抖得越发厉害,牙齿也在打颤。
张艳愣了一愣,你咋这样呢?瞧你这样儿,好像就没见过个女人。你不是跟那个周艾云有一腿吗?咋,还没弄到手,还没解了她的裤带?
我手一缩,啥,啥周艾云?你都胡说些啥?
张艳说,还装呢,以为我不知道呀。就是到你们村卖东西的那个女的,她天天来你们村卖东西,你也天天买人家的东西,钱都让她掏走了。我就不信她有啥好的,秋菜瓜一个,值得你屁颠屁颠地追?
我说,你咋知道的,你咋知道我和她的事?
张艳说,我能不知道吗,两个村也就几步远,你成天撵着人家的屁股追,我能不知道吗。再说,你还是个官呢,虽说你也管不了几个人,可毕竟是个村长,我当然会注意你呢。都说你是个好村长,一心想让甘家洼发达起来呢,你说你这么个好村长,我能不注意吗?
给她这么一说,我忽然觉得身子一下疲软下来,迸不出一颗火星了。
张艳也感觉到了什么,咋了,好好的你咋了?说着说着,手就朝我伸过来,伸到了我胯下,又笑,还这么大的脾气,让我侍候?我移开了她的手,愣愣地坐着。她急了,快点吧,你又不是个新郎官,啥世面没见过,还磨蹭个屁呀,一会儿说不准别人就来了。我仍没一点动静,像是没听着她的话。她就又把手伸到了我那里,怔了一怔,忽然就笑了。
你不会没能耐吧?张艳说。
我扭过脸去。
张艳也恼了,你咋这样呢?你不想,来了干啥?说着就穿衣服,穿好了衣服,手又伸到我眼前,你总不能白看吧?啊,不能白看吧?
我说,看是看了,你要多少钱?
张艳说,五十。
我摇摇头,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票子。
张艳收了钱,摸了摸我的脸,嘻嘻一笑说,老东西,你咋这么小气呢,也不多给点?钱都让周艾云掏走了吧?那么一个秋菜瓜,值得你那么大方?真是个猪脑子,我看以后你还是来我这里吧,我会侍候得你舒舒服服的,让你受活死。说话呀,老东西,以后还来不来?来不来?哎哟喂,你咋不说话呀,聋了还是哑了?不说话就走路,甭哭丧着个脸,过一会儿,说不准我的老相好会来。
我说,你少跟我提周艾云,她不来卖东西了,再也不会来了。
张艳说,不来更好,不来你来我这儿呀。你说我哪一点不比她好?
我说,来就来,她不让我来你这儿,我偏来,以后我每天都来。我要把你当成我的心头肉。
张艳立刻变得眉开眼笑,这就对了嘛,老甘你总算开窍了,你就是要把我当成你的心头肉嘛。不过咱事先说好,来了你就得办事,甭这样光说不动。说着,手又移到了我的脸上。
我拨开了她的手,说,其实我来了就想跟你说说话,我心里憋得慌。
张艳说,装啥装呢,男人嘛,哪有不吃腥的?就为了说说话,你会到我这里?她忽然大笑起来。
我一瞪眼,我他妈就想找个女人说说话。
张艳吓了一跳,但很快又笑了,老甘啊,你真可怜,你真是个可怜的人啊,连个说话的女人都没有。
我眼里忽然有了泪。
张艳说,你咋哭了?我又没气你,我没气你,你咋哭了?
我忽然抓住了张艳的手,我说,你知道不,周艾云她从来就没摸过我一下,她要是像你这样摸我一下就好了。我对她那么好,她就从来没摸过我一下。她根本就不爱见我。张艳就又笑了,没出息的货,我当你哭啥,这还不怪你吗?还不是因为你不顶事吗?你把她弄了,她就爱见你啦。可怜的人啊,你咋这么不懂事?轻点,咋你手劲这么大,你弄疼了我。
张艳嘻嘻一笑,抽回了手,又把它放在了我那个地方,慢慢地抚起来。我觉得下体忽然膨胀起来,我想躲开她,然而已经晚了,早泄了个一塌糊涂。张艳愣了一愣,忽然憋不住地大笑起来,老东西,你咋这样啊,你总不会还是个童男子吧?明天吧,明天你再来吧。可怜的人啊。
我也搞不清这究竟咋回事,我想哭,又不愿当着张艳的面哭。就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出了门。
我听到女人在我背后喊,老东西,你没事吧?
我头也没回,往甘家洼走去。
我病了,一闭眼就做噩梦,梦见自己死了。小皮呜咽着,以为我真的要死了,但是病了几天后,我又醒过来了。
醒过来的这个早晨,我一出家门就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
昨夜下过一场雨,头顶上的天给雨水洗得瓦蓝瓦蓝的,都蓝到我心里来了。院子外的老火山离我分外的近,好像要贴过来了。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觉得这些饱满得就像羊奶子的山,原来竟这么的好看。我在老杏树下止住脚步,忽然发现那香味是从花篮里散发出来的。我本以为篮子里的花早死了,没想到它们却还活着,我看到花的叶片竟然还绿绿的,沾着水珠,花瓣也越发舒展了。我又使劲嗅了一口,花香幽幽地袭了过来,泪水忍不住流了下来。
第五章
1
甘家洼今冬的第一场雪来得就急,猛,雪片子在风中越旋越大,像一群群白鸽子扑棱着翅膀。村庄周围那些老火山统统给裹了个严实,成了一堆堆柔弱无骨的棉花。雪霁后,再看我家院子里的雪,几乎要溢到浮石墙外去了,墙根下,树干周围,能堆的地方都堆了,都给我拍得瓷瓷实实,水晶一样耀眼。院子里堆不下了,我就一箩筐一箩筐地把它们挎到了巷子里。
这些天反正也没事,我就在办公室门前空阔的场地上堆雪人。我大大小小堆了五个雪人。堆出后,我看了一眼就吃惊了,我怎么把我们一家人都堆上了?中间站着的这个,不是柳月吗?是她,腰肢细细的,胸胀鼓鼓的,屁股大大的,肩头还披着一袭红艳艳的纱巾呢。冬天来了,我的情感世界也一片萧瑟,雪白,我不再想卖东西的周艾云了。可是最近,柳月却常常跑到我的梦中,天一黑就跑到我梦中了。我不知道她最近在忙啥,她就不能回来一趟吗?再看,柳月身边的这两个雪人,两个生机勃勃的少年,这不是我的小驴小羊吗?再看再看,柳月身后的这个皱皱巴巴的老头儿,这个矮矮的老妇人,当然是我爹我妈了。可是怎么没有我呢,我也应该在这里,于是我开始堆我,我把我和柳月堆在了一起,挨得紧紧的。我把我堆得又高又大,胸前的衣袋里还卡了支旧钢笔,两只手捧着张皱皱巴巴的旧报纸,这样子真像个村长呢。我在这些雪人中间堆上了我,我们一家人就在一起了。
这个下午,我领着小皮到街头看完了这些雪人,又在各家门前看了看,就回了家。近来我越来越觉得有点力不从心了,不管怎么费心,村子里总是要出点小问题。比如秀巧,竟在我眼皮底下让周大给睡了,生下个野娃,她男人甘二旺觉得在村里抬不起头来,领着她离开了。我想这就是我的失职,是我没有管好这个村子。我甚至想辞去村长的职务,谁有能耐谁干吧。可是镇上不下文件,镇长说你们村也没球几个人了,再选个人还不如你呢,你就糊弄着当吧,等有了合适的人选再说。村里的事我管不好,外面的事我就更管不着了。外面花花绿绿的,村子里出去的人稍微把持不住,就可能惹出天大的麻烦来。比如天成,多好的一个人,刚入冬时跟了辆拉货的大卡车回家,半道上在省界一个小店住夜,竟然不明不白地死了。仙桃哭哭啼啼求上门来,我帮着把天成的尸体运回来,又找人帮着挖了坟,总算是让死者入土为安了。
我正在炕上躺着,听见院门吱扭响了一声,一开始,我还以为是风窜进了院子,外面的风硬着呢。可小皮却一个劲地叫,越叫越凶,显见得来了生人。我坐起身朝窗外看,看了一眼,便瓷在了那里。果真不是风,是个洋气得让人流涎水的女人,白羽绒服,肉色弹力裤,过膝长筒黑皮靴。大冷的天,会有这么个时髦女人找我?一看就不是我们甘家洼的,村里的女人不会打扮得这么新潮,那,那会是谁呢?看那身材倒有点像当了我半天媳妇的小杨。但显然又不是她,不是她那又是谁呢?
我眼睁得硬硬地看。
进来的女人并不惧怕小皮,看那样子,倒像是疑惑这院子怎么多出了条狗。小皮更不惧她了,一扑一扑地,有几次差点撕住了她的衣角。女人有了求助的意思,一边躲闪一边朝屋内望进来,似乎说,屋里那人咋这么死相呀,也不出来看着狗?那一刻,我终于认出她是柳月了,认出后我的心便狂跳起来——不会吧,她不是彻底从我的世界蒸发了吗,怎么又回来了呢?不可能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我以为这又是一个梦,又是一个梦,这样的梦我不知做了多少回,醒来后就什么都没有了,空得人心里发虚。可又不像是梦,柳月的嘴张了张,肯定在喊我呢。我应了一声,趿拉着鞋跑出了院子,把小皮挡在身后。也许是主人出来了,有了依靠,小皮叫得越发凶了。
眼瞎了你?这就是你家女主人。我扭身呵斥道。
女主人咋啦,她一回来你就不稀罕我了?刚刚还陪你在街上转悠呢。小皮显得挺委屈,又吱哇了两声。
我懒得和它贫了,抬脚做出要踢过去的样子,小皮呜咽了一声,尾巴一夹躲远了。我也没有追过去,我本就不舍得踢它,这小家伙比我的孩娃还贴心呢。看着小皮躲远了,我把脸转向柳月,不好意思地看着她,却不知该问些什么,问什么呢,问你怎么回来了?或者,你怎么想起回来了?不不,我不能这么问,这么问好像是我不乐意看见她回来似的。不知道问什么,我便搓着手朝她笑。柳月也看着我,老半天才说,你,你怎么也养狗了?我摸了摸后脖子,这个,这个,你走了后,它就跟我做伴了。柳月便笑,说,看起来挺机灵的呢。我本来想接着她的话夸小皮几句,忽然觉得涨得通红的脸被风硬硬地咬了一口,便赶紧让她进屋。
进、进家吧。我说罢先进了屋,怕冷似的。
柳月又看了小皮一眼,跟着我进来了。
这是午后三四点钟的光景,屋里早没了阳片子,冷阴冷阴的。柳月想要说什么,一张嘴忽然大大打了个喷嚏。我赶紧蹲下来捅炉子,本来睡着的炉火给我那么两捅三捅,轰的一声醒了,热烈地喧哗起来,屋里也好像一下有了生气。柳月四下看了看,冷不防说了一句,好几年了,还都这个样子啊。我本来是要站起来了,听了这话就还那么蹲着,又拿起炉钩捅炉子,烟尘漫进了嗓子,呛得我憋不住地咳起来。柳月还在看,似乎她从来就没进过这屋,没在这里生活过,不过是个不小心闯进来的陌生人。我也真觉得她有些生疏了,她的穿着,她脸上的表情,她说话的腔调,她身上的气味,都有些陌生了。
甭磨蹭了,起来跟我说说话。柳月像是晓得了我心里想什么。
我冲她笑笑,只得站起身来,又找了个凳子放在靠近火炉的地方,说平房就这个样子,到了冬天再怎么烧也冷,你坐下烤烤火,烤烤就不冷了。话一出口,我就觉得自己真是把她当客人看待了,我和她之间也真是生疏得厉害了。看来,不管多么亲密的人,分开得时间久了,也会生疏起来的,变得像陌生人一样。柳月看了一眼我拿过的凳子,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却没坐。我这才发现凳子上有一层厚厚的尘灰,伸出手去抹,又觉得这样不妥,便找了个鸡毛掸子把凳面仔细掸了。柳月显然看到了我这个动作,眼亮了一下,像是说,看不出你还这么心细呢。我看着她款款坐下,想拉个凳子也凑过去,腿挨着她的腿,但终于没有,朝那边移了两步,跨到了炕沿上。我偷偷地看着她,想说些什么,却找不到话。就这么闷坐着,蓦地想到了两个孩娃,心里就狠狠地一疼,目光就不再躲闪,落到她脸上时甚至有些强硬,有些尖锐了。
我去看过小驴小羊了。柳月忽然说了一句。
啥时?你咋找到他们的?我眼睛睁得多大。
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在打听你和两个孩子,也知道你把他们弄到城里上学去了,你是个好父亲。中午我到了县城,在学校门口等,想叫孩子们跟我一起吃顿饭,可他们理都不理我。柳月说着,眼里有了泪。
都走了五六年了,娃们怕是认不出你了。我叹了口气。
你们都挺恨我吧,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柳月肩头一耸一耸的,在抽泣。
我不由得一怔,我没想到柳月会对我说对不起,她变得这么客气,真的变成城里人了。我在电视里好像看到过这样的场景,总觉得这样的场景离我很远很远,但现在它就这么真实的摆在我面前。这让我更觉出了她的生疏,我们之间的距离。但是,我心里忽然来了气,你一句对不起就完了?这几年,你知道我和娃们是怎么过来的吗?知道吗?可是,看到她脸上淌成河的泪水,我觉得心就给泡软了,又把话咽回了肚子。
谢谢你了,孩子们好我就放心了。柳月止住了抽泣。
我说,听这话,你还要走?
柳月没吭声。
我说,别走了,真的别走了。说着,屁股从炕沿上往下一滑,两脚落到了地上,手探了一探,像是要抓住她的手。
柳月摇摇头,慢慢站起身,说,家里都乱成这样了,我替你收拾一下吧。说着,走到水瓮边,拿了瓢往盆子里盛水,又从暖壶里掺了些热水,找了块抹布开始擦洗柜子。炉火燃得越来越旺。不知是嫌穿着衣服不方便,还是觉得屋里热了,柳月脱了外面那件白羽绒服。我的身子不由得一哆嗦,我看到她的乳房从黑色高领羊绒衫里胀鼓鼓地顶出来,被弹力裤紧裹的腿和屁股也彻底地暴露在我眼前。我在城里看到过街上好多女人都穿着这种弹力裤,我一直想,这裤子太那个了,看了就忍不住想伸手摸一把。我忍不住咽了口唾沫,身子朝前一扑,霍地将柳月揽在了怀里。她尖叫了一声,猛地推开了我。
甭碰我,你甭碰我。柳月闪到了炉子后。
我就这么可怕吗?你是我的女人,咋不让我碰?走了几年你就不是我的女人了?我有点火了。
大天白日的,就不怕让别人看到?柳月看起来真有点紧张。
我说,大冷天的,谁会来?看到了又咋的?
柳月说,仙桃会来,我进村时她看到了。
我说,唉,你不知道我有,有多想。
柳月说,知道,我知道你想,你总得给我点时间吧,我有点紧张,真的紧张。晚上吧,晚上给你。
我说,真的?
柳月点点头,真的。
我叹口气,又摇了摇头,显得很无奈。柳月冲我笑笑,又拿起了抹布,一边擦一边问道,仙桃最近怎样了,秀巧有了孩子没,天霞还在北京吗,等等。我胡乱应承着,说话时努力不去看她的胸,被弹力裤紧裹的腿。我一边在炉子周围困兽似的走来走去,一边东一句西一句地说,也不知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她听明白了没有。炉里的火轰轰烈烈的,我的心也烧得轰轰烈烈的。我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柳月忽然又笑了,你绕得我都头晕了。又指了指盆子,去,把脏水倒掉。我点点头,端着水老老实实地出了院子。院子里的风更硬了,我一出门,发烫的脸就给硬硬地咬了两口。小皮古怪地看着我,好像不认识我了似的。
看啥看你?没见过倒水?我哗地把水泼在了杏树根下。
嘿嘿,人家不让你那个啥吧?小皮好像在讥笑我。
你懂个屁,好事多磨嘛。我又抬起了脚,小皮早溜到一边去了。
我回了屋,又盛了盆水,放在了柳月腿边,看着她擦。柳月忽然回过头冲我一笑,说,好几年了,你也没再找一个?我怔了一怔,上哪儿找?你让我上哪儿去找?再说,我们不是还没离婚吗?柳月说,你怎么还那个脾性啊,早该找个了,哪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呢。我说,我不,我就等着你。柳月就不吭声了,扭过身接着擦,旮旮旯旯都不放过的意思。就冲这一点,我就觉得她还是我的女人,虽说她言谈举止都像个城里人了,可做起家务活来还是那么朴实。从前,她就这个样子,她在家时家里永远是干干净净的。
这些年你到底跑哪去了?我觉得也该问问了。
在城里做工呀。柳月头也没回地说。
我说,在哪个城?天下的城多着呢。
柳月说,很远的一个城,得坐几天几夜火车才去得了。
我说,你这不糊弄我吗?当我是几岁的孩子,怕跟了你去?看来,你是铁了心地要走了。我问你,那王八蛋呢,你还跟着他?一想到那个开沙场的王八蛋,我拳头就握得嘎嘣响。
柳月说,我和他一起只待了几天,后来就不见他的鬼影儿了。
我说,没影儿了?我还以为你一直跟着那狗日的呢,你早该回来了。
柳月说,出去就不能回了。
我说,那,你这几年咋过的?
柳月说,开了个理发店,一开始挺难,这两年总算好些了。
柳月边说边收拾着,没多久,地上的几个柜子都擦洗净了。我见盆里的水又脏了,就端了水出去倒。小皮一看我出来,便摇着尾巴跟过来。我一瞪眼,你跑过来干啥?大冷天的,想洗澡了?小皮不吭声,尾巴还是一摇一摇的。我哼了一声,想跟着我进屋是吧?没门!小皮汪汪起来,重色轻友的家伙,就知道女主人一回来你会忘了我。我哗地倒了水,一缩脖子回了屋,顺手把门关了个严实。听得小皮在门外吱哇乱叫。
你也真有意思,几年没见,学会和狗娃说话了?柳月笑了笑。
你不知道,一个人真闷得慌呢。我又摸了摸后脖子。
柳月说,都走了,你还想守在这里?要不,你也出去吧。
好像屋里也刮着风,我大着声说,我不走,谁想走走吧,我就守在这里,死也不离开。
柳月叹息了一声,脱了靴子上炕,看来是要擦洗炕上的油布和墙围了。油布还是娶她那年我进城买下的,原本是绘着孔雀开屏的图,都十几年了,看不出图案的本来面目了,红的底子也剥蚀出一块块巴掌大的白。墙围也是那年画的,有山有水有桥,如今山啊水啊桥啊什么的都模糊了,雾雾的一片。看着柳月上了炕,我便去盛水,怕她擦得时间长了水凉,我在里面多掺了些热水。柳月擦洗墙围时,我拉了把小凳子坐在一边看,我真希望她留下来呢。留下来,这家就有个样子了。有了女人的气息,这家才像个家。
柳月那双靴子就放在我眼皮底下,两只相并着摆在那里。我一低头就能看到,我突然一探手抓过了一只,放在鼻子下使劲嗅了嗅,又嗅了嗅,好像是嗅到了她脚丫的气息,在那个理发店活动的气息,在那个城市行走的气息。我好久没闻到过她的气息了。柳月一回头,恰好看到了,惊讶地叫出声来,你这干啥呀?我脸一红,把靴子放下,说,你这皮靴好看着呢,我帮你擦擦吧。柳月摇摇头,快放下吧,你哪里会擦?我说,我会,我能连个鞋都不会擦?我找了块绵软的布子,把靴子放在我腿上,像城市街头的那些擦鞋人,仔细地擦拭起来。她也不去管我了,笑笑,又回过头做自己的事了。我把这只擦得锃亮,又抓过了另一只,又放在鼻子下使劲地嗅了嗅。我也真觉得自己很没出息,这要让小皮看到了,肯定又会笑翻了天。
把两只靴子擦过了,我觉得完成了一件大事,又把目光移向炕上的柳月。她已把墙围擦洗完了,正跪在炕上擦油布,两片被弹力裤包得细腻光亮的屁股刚好朝向我。我听得胸里的火轰的一下又燃旺了,不由得站起身,朝她走过去。我听得心里有个声音说,不能等晚上了,这会儿吧,这会儿就把她干了吧。我呼哧呼哧地上了炕,笨手笨脚的,弄出了天大的响动。柳月惊讶地扭过头来,叫了一声,你要干啥?你坐得好好的,为啥要上炕?我喘着粗气说,我等不得晚上了,等不得了,这会儿,我这会儿就想。柳月朝炕角躲缩着,我呢,也朝炕角挪蹭着,脸烫得吓人。
你耍赖,说好的晚上,怎么又变卦了?柳月惊恐地看着我。
我说,我憋不住了,想得不行了。
柳月说,你不能,你得给我时间,你没觉着我紧张得厉害吗?
我说,不,我就想这会儿。
我两只手开始探向柳月的胸,似乎是要把她的羊绒衫掀开,将那两只曾经属于我的葫芦似的奶子都肉肉地抓到手里。柳月忽然照着我的脸抽了一巴掌说,流氓,你这个臭流氓,离我远点。我不由得瓷在那里,我捂着发烫的脸,不明白这究竟怎么回事,她咋能这样呢?她是我的地呀,我耕自己的地咋就错了?她反倒打我?柳月也瓷在那里,嗫嚅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你甭逼得我太急。我冷冷一笑,你反了天了,你是我的女人,你得听我的。我不顾一切地扑上去,不管柳月怎么挣扎,怎么打我,硬是把她裹在了怀里,我凶狠得像头老鹰。我开始扒她的弹力裤了,我知道扒下了,一切就由不得她了。但是,柳月忽然抽泣起来,身子抖得像风中的树叶。
我求求你了,给我点时间,这么久了,我真有点怕,你总得等我愿意,让我能接受你吧。柳月边哭边说。
听了这话,我的手就松开了,木桩似的戳在那里。
你说得对,这么久了,我总得等你愿意。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虚弱得像是从地缝里冒出来的。
对不起,我扫了你的兴。柳月说。
我没吭声,我觉得自己疲惫不堪。
院门忽然吱扭了一声。女人朝着窗外望去,我也抬眼望去,是村子里的几个女人,有仙桃,三铁匠女人,王铁成媳妇。小皮自然识得她们,尾巴一摇一摇地迎了上去。柳月得了救星似的下了炕,一溜烟跑出去了。我也磨蹭着下了炕,出去了。柳月和她们说话时,我就扭过头看小皮,我还想着刚才的事,我觉得自己很失败,在她们面前抬不起头来。柳月一走就是五六年,这五六年她就一个人过,过得很难却硬撑着没回来找我。这次她总算回来了,我想要她,她竟然不让我碰,一下都不让。我呢,竟然也由着她,竟然都应承下来了。我怎么像换了个人,换了个脾性?
老甘你还是算了吧,看出你们也捏不到一块儿了,人家一个城里女人稀罕你?听我的,再找一个吧。小皮还是那么直直地看着我。
你懂个屁,我就等着她,我就等着她咋啦?我也直直地盯着它。
嘿嘿,你这么犟下去,能有啥好结果?我不说你了,你爱咋就咋,反正你也没救了。小皮忽然冲着我汪汪了两声。
看啥看,一边去!我这次真想踢它了。
几个女人都扭过头来,看着我,三铁匠女人忽然掩着嘴笑了,说,柳月回来了,老甘你还跟小皮耍啥?你得好好跟你媳妇耍,要不到了黑夜,人家肯定得把你从被窝里踢出去。我的脸一下涨红了,只是摸着后脖子嘿嘿笑,好像我真的给从被窝里一脚踢了出来。柳月脸也涨红了,伸手打了三铁匠女人一下,而后让她们进屋。我知道女人过去常跟她们一起挤,见了面就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如今几年没见了,还不知道要说到啥时候。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我想,你们来得真不是时候啊。但我还是跟着她们进了屋,看着她们亲热,又插不进话去,不知该做什么。老半天,我记起晚上该改善一下伙食,做点好吃的,便把脸转向王铁成媳妇,问铁成在家吗?王铁成媳妇立刻明白了什么,说你是要去捉鸡了吧,好啊,快去吧,你跟铁成说钱不收了。
我摇摇头,拐着腿出了门,朝街上走去。
小皮早先我一步射出了门。
半个小时后,我又一瘸一拐地回来了,我把褪剥好的鸡剁开,炖进了锅里。听见三铁匠女人又拿我开玩笑,说村长炖的肉肯定香,晚上我们就不走了,尝尝你的手艺。我只是憨憨地笑,忽然发现三铁匠女人眼睛红肿得厉害,再看仙桃,脸上的泪痕还没擦干净呢,又把目光移到柳月的脸上,她跟仙桃也差不了多少。我就知道她们刚才哭过了,每个人都有伤心事呢。女人们就这样,说着说着泪水就下来了。我又看了柳月一眼,心里竟也酸酸的,酸得想流泪。我想,我给你时间,我不能强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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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下来时,仙桃她们才走了。
天好像晓得了我的心思,早早就把幕布拉下了。屋里也一下陷入了黑暗中,我的手又伸了伸,想摸摸柳月的弹力裤,想把她抱在怀里了。可是我没敢,我怕她再一惊一乍地叫,我不想这样了。我知道这样不好。柳月说得没错,我总得等她愿意吧。我不能强迫她做不愿意的事。不能不能绝对不能。我这么迟疑着,她一探手开了灯,屋里一下亮起来。
柳月开始和面擀面了。
柳月默默地做着,好像她从来就没离开过这个家。
我坐在一边看她擀面,时不时抬起头看一眼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家。我觉得家里给她这么一收拾,真有些过年的样子了。只有过年时,我才会狠狠收拾一下家。锅里的鸡肉也散出了香喷喷的味道。我不自觉地抽了抽鼻子,真想把爹妈和两个孩娃也接回来,一家人凑在一起吃顿饭,但是想想今天不能,今天我得好好跟柳月说说话,还有,夜里我得好好吃她一顿。夜里关了灯,她总能接受我了吧?我本来已淡忘了这事,可是柳月一回来,弹力裤在我眼前那么一晃,我深藏的欲望便像炉子里的火轰地醒了。我得给自己的身体过个年了。我不能让爹妈看出我的心事,不能让他们看到我这没出息的样儿。明天吧,明天再把他们接回来,好好吃一顿。还有,明天我要把三铁匠、王铁成、老葵他们也请来,一起痛痛快快地喝顿酒。就当提前过个年吧,柳月能回来,真的是比过年都值得庆贺的事啊。或许,我还要请个鼓匠班子,打电话把外面的人也请回来,一起看看戏?我要告诉他们,连柳月都回来了,你们怎么能不回来呢?
柳月把面条下进锅,搬上了炕桌,又找出了碗筷,忽然冲我一笑,家里有没有酒?你不想喝几杯?
我迟疑了一下,说,有,就不喝了吧,我知道你从前不喜欢我喝的。
柳月却笑了,喝吧,今天高兴,我陪你喝几杯。
我眼一亮,你陪我?不是开玩笑吧?
柳月又一笑,真的让你喝呢。
我就从堂屋拿回了一瓶酒,家里从不缺酒,这几年我几乎天天都要喝。堂屋还放着一箱呢,是我跟周艾云的男人买的,酒不好,价钱却便宜。想到周艾云,我不由得皱了皱眉头,我曾经把她当知己看呢,以为她是世界上最懂我的人,可我却看走了眼,其实她不是,根本不是,她仅仅把我当成了一个顾客。自打杂货铺开了业,她就再不愿跟我多说一句话了。我进城给她送花篮,她竟然板着脸不肯收,让我滚得远远的。她把我的脸面都糟塌尽了。我真的希望柳月能留下来,留下来,我的日子就会亮堂起来,再不去找什么红颜知己了。
我上了炕,让柳月也上,她好像记起了什么,找了个碗夹了肉和菜出去了。我忽然明白她是喂小皮去了,她真心细呀,她比我都惦记着小皮。柳月再进了门,盛了碗面条,便也上了炕。我坐在炕桌这头,她坐在炕桌那头,我本来想让她靠近我一点,或者自己坐过去,但是我没有。我想吃过饭,喝过酒,就可以搂着她睡觉了,这会儿就这么坐吧。我得给她时间,得让她慢慢接受我。我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看了她一眼,又给她倒了一杯。我努力让自己像个男人的样儿,像个村长的样儿,我好像找到了这种感觉。
欢迎你回来啊,来,干一杯。我举起了酒杯。
这些年多亏你照顾孩子,让我先敬你。柳月却说。
我怔了一怔,一仰脖喝了。柳月也抿了一口。我知道她从不喝酒的,她能这么陪着我就不错了。柳月又给我倒了一杯,说,听说我走了后,你没少为村子里做事,你是个好村长啊,这杯还得敬你。我又一怔,一仰脖喝了。第三杯还是柳月敬我。她说,这几年我不在,你没少照顾爹妈,也算替我尽了孝道,就冲这个还得敬你。三杯下去,我就觉得酒上了头,有些晕乎了。
你不能光喝酒,得吃点东西,先把这碗面吃了。柳月说。
空肚子喝酒,伤胃啊。柳月又说。
我觉得眼睛一湿,但是我忍着没让泪流出来。我忽然觉得柳月其实是疼着我的。这么多年,我东家西家的没少喝酒,可有谁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啊。我也想敬柳月一杯,端起了杯却不知怎么说。她都离家五六年了,这五六年她为这个家做了些什么呢?又为我做了些什么呢?一想到这,我心里就怅怅的。柳月好像晓得了我的心思,忽然把一杯酒都喝下去了,喝下去后说,这些年,我真的对不住你和孩子们啊。我怕她又流泪,赶紧赔着笑脸说,你能回来就好,你回来我就得敬你。我一仰脖又是一杯。
你真就这么守着这个村子了?柳月忽然问。
嗯,谁想走走吧,我不走,死也不离开了。我说着又喝了一杯。
我真不知道你心里究竟想些什么?假如我让你跟我走呢,也去那个城市,你走不走?柳月直直地望着我。
我说,跟着你走?去了又能干啥?再说,我走得了吗?爹妈等着我,两个孩娃等着我,村子里的人也等着我。他们谁都离不开我。
柳月摇摇头说,你就把自己看得这么重要?你真的就这么重要?孩子有爷爷奶奶看管着,等他们考上学咱再想办法,至于村子里的人,跟你又有什么瓜葛呢?离了你人家照样活得了。我走的这五六年,你不一直守着村子吗?可你改变了什么?什么都没改变。还是那个破烂样儿,你这么守着有意义吗?
我说,你不懂,我这么守着是改变不了啥,可我一走,这村子说不准哗一下就垮了。啥东西都没有了。
你真是个倔驴,一根筋。柳月忽然又抽泣起来。
我摇摇头,又给自己倒了杯酒,柳月却不让我喝了。柳月说,甭喝了,再喝就醉了。我又摇摇头,一仰脖把酒干了,说有你陪着,多喝几杯没事。你不知道你一回来,我有多高兴啊。高兴了,你说我能喝醉吗?说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又一仰脖喝了。喝着喝着,我就喝不动了,有柳月陪着我也喝不动了。柳月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我身边,就像刚过门时的样子。我忽然想哭,我真就伏在她怀里抽泣起来。她紧紧搂着我,像搂着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娃。她搂着我,嘴里喃喃着,我进村时看到你堆的雪人了,我知道你想着我。柳月这么一说,我更觉得心里委屈了,真想对她说一句,是啊,我当然想着你,你要知道,你是我的心头肉啊。可是这话我没说出来。我只是觉得累,想好好睡一觉,就这么伏在她怀里好好睡一觉。
这就要睡?你还没吃呢。柳月好像说了一句。
我怔了一怔,吃啥?
你说吃啥?柳月笑了笑。
你愿意了,你能接受我了?我就知道你会给我的。我这就吃你,这就。我摸了摸她腿上的弹力裤,觉得有什么要醒过来了。
柳月说,甭急,等我把桌子收拾了,就给你,给你吃个饱。
柳月冲我笑笑,拉过个枕头让我稍微躺一会儿,她这就去收拾。我点点头,嘟囔着说,你快点,我觉着困得不行,眼皮都快睁不起了。柳月又笑笑,你不能睡,你得等我,睡着了就吃不成了。我也冲她笑笑,我等着,我不睡。我迷迷糊糊地看着她收拾东西,我看到她的弹力裤在灯光下闪烁着,就像一条光滑的大鱼。我想,一会儿等她上了炕,我要好好摸摸她的裤子。然后,我要好好给自己过个年。
你怎么衣服不脱就睡了?不想吃了吗?我听见柳月上了炕。
我看到柳月的身子白白的那么一闪,想起该那个啥了。可是,我却困得要命,眼皮再怎么也瞭不起了。
第二天早晨,我是给小皮叫醒的,醒来时,一摸枕边,空的,就知道柳月早走了。枕头边放着一叠钱,可能是她给两个孩娃留下的吧。我心里又狠狠疼了一下,可我只是叹了口气,并没出去追。我知道女人一旦铁了心要离开你,你再怎么也追不回来,追回她的人也追不回她的心。罢了罢了,你走吧,柳月你走吧,去奔你的好生活吧。你只要记着你是我的心头肉,偶尔,能回来看我一回就行。想着,我一瘸一拐地出了门,朝着老火山下的那条白雪路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