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台为何开梅花?
2012-04-29刘洋程章灿
刘洋 程章灿
旧说闽人夺节稀,先生独抱岁寒姿。
老年绛帐聊开讲,当日乌台要勘诗。
东合不游缘有气,草堂未架为无赀。
轻烟小雪孤山路,折剩梅花寄一枝。
这是刘克庄在宋宁宗嘉定元年(1208)前后所作的《别敖器之》。作这首诗时,刘克庄正在临安(今浙江杭州)当国子生,年仅二十二岁。他恐怕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首诗中的“乌台”与“梅花”两个意象会在他此后的诗作中屡屡重逢,并在他漫长的人生里时时隐现。
敖器之,即敖陶孙(1154—1227),是刘克庄的福建同乡与前辈。宋宁宗庆元二年(1196),宗室赵汝愚被韩侂胄罢免右丞相之位,逐出朝廷,在贬谪途中暴病而亡,“天下闻而冤之”。敖陶孙此时写下《甲寅行》——甲寅年是指绍熙五年(1194),那一年赵汝愚与韩侂胄联手迫使光宗退位,拥立其子宁宗。仅仅两年,昔日功臣便因韩侂胄一党“以同姓居相位,将不利于社稷”的谗言而失尽君主信任,再加上赵汝愚被逐与其支持朱熹有关,因此死讯传来,颇令士子心寒。按刘克庄在《臞庵敖先生墓志铭》中所说,《甲寅行》虽然同情赵汝愚,但是“语不涉权臣也”。然而韩侂胄得知此事,仍派人缉捕敖陶孙,敖陶孙不得不变更名姓,流亡江湖。刘克庄作《别敖器之》是韩侂胄死去的次年,敖陶孙或许正是在恢复真名、重返临安时与刘克庄相识。
刘克庄以这首诗送别敖陶孙,并在此后二十年间维持了与他的深厚友谊。他在诗中以“东合不游”、“草堂未架”称赞敖陶孙不投靠权相、甘于贫寒的高风亮节。而在颔联中以“当日乌台要勘诗”之句,暗指当年韩侂胄强加罪名与舒亶等人诬陷苏轼如出一辙。王士祯与赵翼都曾论及宋人爱用本朝典故,其中刘克庄最为突出。这里用“乌台诗案”的典故,既是刘克庄较早使用本朝典的一例,也是刘克庄好用元祐事的一次表现。
相比之下,尾联写到“梅花”,或许就没有如此复杂的背景了。作者的用意可能将之与“岁寒”呼应,也可能仅仅是出于其所处的环境及个人喜好。此后数年间,他又于《葺居》中写过“旋移梅树临窗下,准备花时要索诗”,以及在《别翁定宿瀑上》写过“已修茗事将安枕,因看梅花复启关”等等,足见刘克庄对梅花的喜爱。
然而梅花在刘克庄的创作生涯中,注定不会扮演如此简单的角色。理宗宝庆元年(1225),《江湖集》印行,其中收录了刘克庄的两首《落梅》,其一为:
一片能教一断肠,可堪平砌更堆墙。
飘如迁客来过岭,垂似骚人去赴湘。
乱点莓苔多莫数,偶黏衣袖久犹香。
东风谬掌花权柄,却忌孤高不主张。
颔联用了两个典故,“垂似骚人去赴湘”毫无疑问用的是屈原的典故。“飘如迁客来过岭”中,“岭”指的是大庾岭,因道旁梅树众多亦被称为“梅岭”。大庾岭历来是文明的中原与“蛮荒”的岭南之界限,也常是官员被流放岭南或起复回京途中所必经之处。与贬谪有关的“过岭诗”并不少,这里所用的应是苏轼的《过大庾岭》的典故——苏轼的《过大庾岭》是其回朝途中所作,更符合《落梅》诗中与“骚客赴湘”的对仗;另外,在这些以“过岭”为题材的诗中,写到“浩然天地间,惟我独也正”的苏诗与《落梅》的主题最为切合,作者中也唯有苏轼的人品、遭际可与屈原相提并论。
全诗看下来,一般人会认为这首诗是通过描摹梅花的形态,并借苏轼、屈原作比,来赞颂梅花高洁的品格,与前人所写的梅花诗句并无两样。但当时的权相史弥远却不这么看。《江湖集》印行的同年,史弥远矫诏杀掉济王,拥立理宗,自封为太师,在朝中的地位正如当年的韩侂胄一般。宝庆三年(1227),监察御史李知孝、梁成大诬称《江湖集》谤讪朝政,其理由之一就是“东风谬掌花权柄,却忌孤高不主张”,有讥刺史弥远独掌朝权之意,《江湖集》所收的敖陶孙和刘克庄的另一位友人曾极的作品也被以相似的理由牵强附会。史弥远闻之大怒,《江湖集》被劈版,敖陶孙和曾极遭贬,只有刘克庄蒙郑清之出手相救,未即去职,但次年建阳县令任满后,就被朝廷弃置多年。
在文学史上,这场诗祸被称为“江湖诗祸”,而在刘克庄看来,这场诗祸起于《落梅》诗,故他称之为“梅花诗案”。在遭逢诗祸的八年间,他看到自己一贯喜爱的梅花,肯定有着不同寻常的复杂心情。刘克庄在这八年间唯有三次在诗句里写到梅花。其一是宝庆四年(1228)离任建阳县前,写给友人杨至质的《送杨休文》中有一句“殷勤问讯西山老,何日山中伴访梅”,其次是绍定三年(1230)在宫观种植花木时的《留山间种艺十绝》写到“自怜到死犹迂阔,纯种梅花作墓林”,另外是绍定五年(1232)郑爚去世,刘克庄在《哭郑君瑞长官二首》中也写到“坟山梅似雪”。这三句中的梅花,都是作为自然背景出现的,与《落梅》的人格化抒写大不一样。刘克庄不敢赋予其更深的含义,心有余悸,由此可见。
端平元年(1234),也就是史弥远死去,“诗禁解”的次年,刘克庄重新被朝廷起用。摆脱了“诗禁”的刘克庄,终于能如当年所愿“访梅”、咏梅,而过去的八年,想来如噩梦一场。他写下了《病后访梅九绝》,第一首是:
梦得因桃数左迁,长源为柳忤当权。
幸然不识桃并柳,却被梅花累十年。
刘禹锡字梦得,他在《戏赠看花诸君子》、《再游玄都观绝句》中写到玄都观的桃花盛衰,被权贵认为借花讽刺,两次因诗被贬。李泌字长源,他的《咏柳》写到“青青东门柳,岁晏必惟悴”,亦被杨国忠以为借“柳”讽“杨”而将其贬谪。在刘克庄看来,自己因《落梅》而被史弥远加罪,这与古人的遭遇极为相似。在这首诗中,刘克庄通过用典使自己不再孤立。古往今来,诗人始终被政治裹挟,难以逃脱困境——历史为这首诗布置了背景,也给诗人带来了安慰。
引起刘克庄感慨的不只是已经成为历史的刘禹锡与李泌,还有本朝的人和事。《病后访梅九绝》的第三首:
区区毛郑号精专,未必风人意果然。
犬彘不吞舒亶唾,岂堪与世作诗笺。
第一句中的“毛郑”,指《诗经》学史上最权威的笺注“毛传”和“郑笺”,第二句中的“风人”,是指《诗经》的作者。第三、四句用了两个典故。舒亶是“乌台诗案”的始作俑者之一,与当年诬告刘克庄的李知孝、梁成大一样,他的身份也是御史。苏轼《塔前古桧》有如下两句:“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唯有蛰龙知。”舒亶笺注此诗,在宋神宗面前诬陷苏轼有不臣之心,其理由是:“陛下飞龙在天,苏轼却说您不能了解他,非要求知于地下的蛰龙,这难道不是有不臣之心吗?”后来,神宗要起用苏轼,王珪也援引舒亶的谗言,强烈反对。连章惇都不以为然,禁不住讥讽王珪道:“亶之唾亦可食乎?”“犬彘”二字背后还有古典。《汉书·元后传》中有这样的说法:“不复顾恩义,人如此者,狗猪不食其余。”把“狗猪”改为“犬彘”,既是为了改白话为文言,也是为了照顾平仄。全诗的意思是:“毛传”和“郑笺”都不见得能说清《诗经》原作者的意图,而舒亶之流不学无术,其唾连犬彘都不食(言外之意,他们连猪狗都不如),他有什么资格去解释东坡的诗呢?刘克庄借“乌台诗案”的典故,类比史弥远、李知孝、梁成大等人在“梅花诗案”中曲解自己的诗句,其用字遣词好恶毕现,对史弥远的怨恨不满表现得酣畅淋漓。
自《别敖器之》之后,“乌台”与“梅花”又一次在刘克庄的诗中相逢。比较《别敖器之》与《病后访梅九绝》,其写作的背景何其相似:同样是因诗而被诬陷,蒙受数年的灾祸,同样是因奸臣死去而解除诗禁,终于能够沉冤得雪、返回朝中。这二十六年仿佛一个循环,唯一却又根本的不同是诗的主角从敖陶孙变成了刘克庄自己。
这种相似与相异体现在这次写作中。与《别敖器之》相比,刘克庄对“乌台”的用法没有什么不同,依然是通过类比指责诗祸的始作俑者。而相比之下,“梅花”的含义却有了根本的变化。在《病后访梅九绝》最后一首中,刘克庄写到:
菊得陶翁名愈重,莲因周子品犹尊。
从来谁判梅公案,断自孤山迄后村。
在《别敖器之》中,作者只是比较单纯地将“梅花”作为一个意象,但在这组绝句里,“梅”被作者用来指代当年的“梅花诗案”。就这组绝句而言,“梅花”被赋予了此前从未有过的含义,实际上已经被作者作为一个典故来使用,和刘禹锡的“桃”、李泌的“柳”、苏轼的“乌台”,具有相类的意义。或许也可以说,“乌台”一典指代了两场诗祸,源于《病后访梅九绝》与《别敖器之》写作背景的一些共性,而“梅花”含义的变化,则是刘克庄有意在写作中代入自己的独特遭遇。
读这组诗时,我们因“乌台”的典故想起了苏轼,想起了曾有同样经历的敖陶孙。在刘克庄废闲的八年间,受到诗祸波及的敖陶孙、曾极相继离世。刘克庄在敖陶孙的墓志铭中为他两度遭遇诗祸而叹息道:“先生之诗,主乎忠孝,不主乎刺讥……真诗未为先生之福,而赝诗每为先生之祸。”敖陶孙的去世在绍定二年(1229),那时诗禁未解,刘克庄在这篇墓志铭中尚不敢直言其“祸”为何。然而,当刘克庄写《怀曾景建》时,史弥远已死,故诗中有“碎版一如坡贬日,盖棺不见桧薨年”一句,以东坡被贬类比《江湖集》被劈版,把史弥远比作秦桧。曾极去世早于史弥远,他只经历了“江湖诗祸”带来的打击,却未见到史弥远恶贯满盈的一天,刘克庄追怀友人,为此叹息不已。
经历了“江湖诗祸”的刘克庄,在后来的诗作中,还经常使用“乌台诗案”的典故。嘉熙二年(1238),他又因为替被史弥远陷害的济王鸣冤,而被御史蒋岘以“妄论伦纪”弹劾,逐出朝廷,闲居乡里。后来,他在邸报上读到蒋岘亦被弹劾,有感而发写了一首《自和》,其中有一联是“侍读自无迁府分,中丞还有僦船时”,在“中丞”一句下,他不忘自注道:“舒亶去国,雇客舟归。”这里刘克庄以北宋的梅询类比同样难以进入“两府”的自己,而以舒亶指诬陷自己的蒋岘,隐讽蒋岘弹劾自己虽然得逞,但正如舒亶当年在“乌台诗案”后不久就获罪一样,蒋岘也很快就被驱逐,同样没有好的结果。
刘克庄爱用与本朝“乌台诗案”相关的典故。在元祐时期的党争中,许多文人遭遇贬谪,这使刘克庄感同身受,而苏轼因诗获罪,最和他的切身经历相近。另一方面,这也与他对元祐时代的史事非常了解是分不开的。比如《书事二首》其一“却须擘划千余岁”句下,他自注道:“章子厚(章惇)云:人生岂不能孹划得二三百岁。”又如《贫居自警三首》其三“酒兼麟脯不时有,饭与鱼羮何处无”句下自注:“荆公云:何处无鱼羮饭吃。”刘克庄对这些人事如数家珍,而对读者来说,如果不加注,就未必容易理解了。
“乌台”的典故,后人总是有相似的用法,比如不久以后,周密为莫子山遭诗祸而死抱不平,写了“秦邸狱成杯酒里,乌台祸起一诗间”。但是如刘克庄在《病后访梅九绝》中对梅花的那种用法,似乎是再也没有了。刘克庄在晚年写了一首《浪淘沙》:
纸帐素屏遮,全似僧家。无端霜月闯窗纱。唤起玉关征戍梦,几迭寒笳。
岁晚客天涯,短发苍华。今年衰似去年些。诗酒新来俱倚阁,孤负梅花。
毕竟,梅花对于别的诗人,从来不可能有如此复杂的意义。恐怕自《落梅》以后的数十年间,刘克庄每一次看到梅花,总会想到乌台诗案。在他的心目中,梅花与别的花迥然不同,它是傍着乌台而开放的。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