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轲是“壮士”吗?
2012-04-29韩立平
韩立平
一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荆轲的这两句歌辞原载于《战国策》,复由司马迁写入《史记·刺客列传》,遂为后代文人咏荆轲作品的原始素材。如阮瑀《咏史诗》:“素车驾白马,相送易水津。”陶渊明《咏荆轲诗》:“萧萧哀风逝,淡淡寒波生。商音更流涕,羽奏壮士惊。”江淹《别赋》:“驱征马而不顾,见行尘之时起。”更为秾粹隽永的佳篇,则是骆宾王《易水送别》:“此地燕丹别,壮士发冲冠。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以上三首作品皆以“壮士”称誉荆轲。唯一的例外,似乎是左思《咏史》第八首:
荆轲饮燕市,酒酣气益震。哀歌和渐离,谓若傍无人。虽无壮士节,与世亦殊伦。高眄邈四海,豪右何足陈。贵者虽自贵,视之若埃尘。贱者虽自贱,重之若千钧。
近阅日本学者兴膳宏先生《左思与咏史诗》一文,论此诗道:“左思并没有全面地给予荆轲以甚高的评价”,“以‘虽无壮士节,与世亦殊伦有意抹杀了歌中的‘壮士一语。这等于是部分地否定了司马迁描绘的悲剧英雄荆轲的形象。可能左思认为荆轲有勇无谋,过分相信自己的力量,为燕太子丹泄私愤而去暗杀秦皇,不能算作是真正的大丈夫”,“或许是他本人的阶级意识在起作用,换言之,左思并不把荆轲看作与自己同一阶级的‘士,而是视为比自己阶层低的‘贱者。”
(《六朝文学论稿》,岳麓书社1986年版)窃以为,兴膳宏先生的阐释似不甚妥切。查阅了汉魏六朝诗的相关选本后,发现持相似观点者不在少数,兹将今人的主要观点例举如下:
余冠英先生《汉魏六朝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作者认为荆轲虽不是理想中的壮士(像鲁仲连那样),但比起那些只知食禄的贵人,却如千钧和尘埃之差。”姜书阁、姜逸波选注《汉魏六朝诗三百首》(岳麓书社1992年版):“‘虽无句,指刺秦王事未成功。”《汉魏六朝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1992年版)穆克宏所撰鉴赏文:“这个不足是与壮士鲁仲连比较而言。鲁仲连退秦兵成功了,荆轲刺秦王却失败了,所以说‘无壮士节。”
将“虽无壮士节”理解为刺秦失败与比不上鲁仲连,这两点原非今人新见,实是古已有之。始作俑者应是注释《文选》的唐人,《六臣注文选》卷二一:
(刘)良曰:荆轲与渐离,后刺击秦王不成,故云“无壮士节”。《六臣注文选》这种“以成败论英雄”的解读,对后世影响颇大,如宋人葛立方《韵语阳秋》即云:“左太冲、陶渊明皆有荆轲之咏,太冲则曰:‘虽无壮士节,与世亦殊伦。渊明则曰:‘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是皆以成败论人者也。”元人刘履《风雅翼》卷三:“荆轲,匹夫之勇,本无足取。特以其能邈视四海,轻势位而重有德,故太冲借以讽当代小人之在高位者尔。”清人吴淇《六朝选诗定论》卷八:“若夫荆轲之流,世之所视为惊天动地者,固无壮士节,直一匹夫之勇耳。”“段干木、鲁仲连虽无圣贤本领,却是圣贤作用,故希之,故暴之。至荆轲,既无圣贤本领,其作用处亦与圣贤迥别。”
“节”指风操、气节、志向、品格,不指向事件的结果,与成败并无关系,故刘良的注释不可从。刘履、吴淇视荆轲为“匹夫之勇”亦不符史实,荆轲曾请求太子丹,要带上樊於期人头和燕国督亢地图,以取信于秦国;临行之际,荆轲又担心太子丹所推荐的秦舞阳不足任事,必要等待“居远未来”的他客同行。凭此两点,即知荆轲绝非“有勇无谋”之辈。
之所以将荆轲与鲁仲连相比,依据当是左思《咏史》第三:
……吾慕鲁仲连,谈笑却秦军。当世贵不羁,遭难能解纷。功成耻受赏,高节卓不群。临组不肯绁,对珪宁肯分?连玺耀前庭,比之犹浮云。
再联系《咏史》第一首左思的自述:“功成不受爵,长揖归田庐。”可知“功成不(耻)受爵(赏)”乃左思心目中之“高节”。然有无“高节”的关键在于功成之后是否“受赏”,与成败无关。荆轲虽刺秦失败,但他在刺秦之前已受到太子丹的赏赐。荆轲与鲁仲连的可比性,其实不在成败,而在对于赏赐的态度上。
二
“虽无壮士节”究竟如何理解?首先,“虽”字可有两种含义:第一,解作“即使”,表假设关系;第二,解作“虽然”,表转折关系。若解作“即使”,则左思认为,即使荆轲没有壮士的气节,他也依然与世殊伦。但前文已经分析,“壮士节”之“节”字表示风操气节,有即有,无即无,不像刺秦这一行为有成败两种可能,它是不容假设的。因此,这个“节”字可以将“即使”这种解读排除,“虽”字应解作“虽然”,表转折关系,左思先否定荆轲为一壮士,再赞扬他与世殊伦。接下来,我们进而要探询左思的“壮士节”有何内涵?在左思心目中,荆轲与鲁仲连之间是否有所轩轾?
左思对鲁仲连的赞扬有两点:第一,“当世贵不羁,遭难能解纷”;第二,“功成耻受赏”。前文已分析,荆轲与鲁仲连的可比性不在成败,而在对赏赐的态度,此即“当世贵不羁”的“不羁”。
“高歌燕市”时的荆轲尚是“不羁”的,但荆轲的“不羁”没有坚持到底。荆轲遇见田光,由田光推荐给燕太子丹。这是荆轲人生途中的机遇,但机遇从背面看未尝不是囚牢。太子丹没有重用荆轲,他只是请荆轲去做刺客,未免令荆轲感到失望,因为荆轲不甘于如此,荆轲希望能施展更大的抱负。所以《史记》里写道:“久之,荆轲曰:‘此国之大事,臣驽下,恐不足任使。太子前顿首,固请毋让,然后许诺。”荆轲许诺,其中有报答田光之恩的意思,本非情愿,接下来更是陷入泥潭。太子丹“尊荆卿为上卿,舍上舍。太子日造门下,供太牢具,异物间进,车骑美女恣荆轲所欲,以顺适其意”。功还未成,荆轲就已经受赏(爵)了,鲁仲连绝不会如此。太子丹的所作所为实是侮辱荆轲,把许诺刺秦变成了“等价交换”。而荆轲对这一切竟处之泰然,没有拒绝。太子丹预先的赏赐仿佛一座牢笼,荆轲已羁囚于内,丧失了主体性。易水送别之际,荆轲早知秦舞阳不堪任事,故等待“居远未来”的他客同行,却受不了太子丹的一再催促,于是“请辞决”、“终已不顾”,简直自暴自弃,彻底放弃主体性,最终演为一出悲剧。就“当世贵不羁,遭难能解纷”而言,荆轲的刺秦行为中缺少真正的侠义,虽然有“解纷”的初衷,但丧失了“不羁”。
三
回过头,我们再看《咏史》第六首的诗句:“荆轲饮燕市,酒酣气益震。哀歌和渐离,谓若傍无人。”描写的正是“未遇”之前的荆轲,取材于《史记·刺客列传》的开头部分,与此场景相隔1700余字后,才是传文末尾的“易水送别”之景。左思所写绝非“易水送别”,此有“谓若傍无人”为证。前引《六臣注文选》:“(刘)良曰:荆轲与渐离,后刺击秦王不成。”这一“后”字表明,刘良也看出了这一点。左思咏史诗善于取材,正如沈德潜《说诗晬语》所言:“不必专咏一人,专咏一事,已有怀抱,借古人事以抒写之,斯为千秋绝唱。”这首咏荆轲的作品,亦是左思“借古人事”写自己“怀抱”,于是选取荆轲“高歌燕市”的故事,抛却“易水送别”以及一切与刺秦相关的细节。他所欲赞扬的是“未遇”田光、太子丹之前的荆轲。
“高歌燕市”一段,恰是《战国策》所无,而为司马迁在《刺客列传》中的新增情节,文末高渐离以筑扑秦亦是增补。司马迁此举之初衷,清人姚祖恩《史记精华录》中有精湛分析:
史公想爱其文之奇,又不可妄为点窜,故特于前后自出手眼,写得荆卿沉深儒雅,迥绝恒流,并高渐离隐约精灵,双峙千古,遂使其疏莽无成处,俱藏却许多疑常,令人不忍多訾矣。(联经出版事业有限公司1977年版)《刺客列传》还增写道:“荆卿好读书击剑,以术说卫元君”,“为人沉深好书”。荆轲是“沉深儒雅”、胸怀大志者,是左思所欣赏的“卓荦观群书”、“畴昔览穰苴”之类的人物,“迥绝恒流”、“与世殊伦”。正是有了司马迁的这些“自出手眼”,我们才得知荆轲不止为一刺客而已,才会视之悲剧人物而寄予同情。后世对《咏史》第六首的评论中,王夫之的观点也许是最为贴近的了:咏荆轲诗古今不下百首,屑屑铺张,裹袖揎拳,皆浮气耳,惟此蕴藉舂容,偏令生色。余不满太白《经下邳圮桥》诗,正以此故。以涂面,挂友为髯,优人之雄,何足矜也!荆卿英气,正在高歌燕市时,到易水饯别,已自潦倒。咏史须具此眼,方于古人有相料理处。(《船山全书·古诗评选》,岳麓书社1996年版)王夫之特别指出,荆轲在高歌燕市时尚具“英气”,此后遇田光、太子丹,已逐渐消磨,到了易水送别时已自潦倒。此“英气”即是“不羁”,即是人的主体性。王夫之肯定左思《咏史》独具慧眼,抓住高歌燕市这个细节写荆轲,能捕捉到荆轲的真精神。然而,与其说左思读懂了荆轲,不如说左思读懂了司马迁。
四
左思“貌寝口讷”(臧荣绪《晋书》卷十六),一生未任显职,不免心高气傲、愤世嫉俗,故感叹“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何世无奇才,遗之在草泽”,“当其未遇时,忧在填沟壑”(《咏史》第七),希望出人头地,实现自我价值。但另一方面,他又显得非常矜持谨慎,不趋炎附势,欲保持“不羁”的品性,坚守主体精神的自由。对主体性的强调,显示左思受老庄思想影响之深。左思“不好交游,惟以闲居为事”(《晋┦椤繁惊传),因其妹左棻被晋武帝纳为贵妃,始迁居洛阳。他的名句如“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游”(《咏史》第五),“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招隐》第一),“高志局四海,块然守空堂”(《杂诗》),“结绶生缠牵,弹冠去埃尘”(《招隐》第二)等,在在皆有老庄思想的因子。“峭蒨青葱间,竹柏得其真”(《招隐》第二),“竹柏得其真”之“真”即老庄强调的“全性葆真”,即人的主体性。
左思虽也名列贾谧“二十四友”之中,但与石崇、潘岳的“望尘而拜”毕竟不同。左思因《三都赋》洛阳纸贵,声名大振,贾谧遂请左思讲《汉书》,左思之加入“二十四友”更多是被迫。潘岳、石崇、陆机、欧阳建、挚虞等都有赠答诗,石崇、潘岳等还有《金谷集诗》。而左思却无一首这样的作品,可见他在这一集团中并不积极,似乎有意远离中心,故贾谧被诛时,潘岳、石崇、欧阳建被作为党羽杀害,左思却得以免祸,“退居宜春里,专意典籍”(《晋书》本传)。此后齐王冏命为记室,左思辞疾不就,最终选择归隐,以成全“不羁”的高节。虽然《咏史》第六首没有描写易水送别以及与刺秦有关的故事,看似沉默,但这种无语,未尝不是另一种表达,表达了左思对仕途“遇”与“不遇”的思考。荆轲之所以后来因田光、太子丹而遭羁囚,丧失自我,根本原因还在荆轲有求于他们,只有他们才能给予爵禄,才能提供施展人生抱负的机会和平台,但有求即会陷入被动,即有失去主体自由的可能。
鲁仲连与荆轲的根本区别,不在于救难解纷是否成功,而在于主体性是否丧失,是否做到“当世贵不羁”。鲁仲连直到功成受赏,都掌握着主动权;而荆轲自被田光举荐给太子丹那一刻始,已陷入囚牢了。
(作者单位: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