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殿》传奇末尾的八句诗
2012-04-29黄强
黄强
《长生殿》传奇末尾有这样八句集句诗:
谁令醉舞拂宾筵,上界群仙待谪仙。
一曲霓裳听不尽,香风引到大罗天。
看修水殿号长生,天路悠悠接上清。
从此玉皇须破例,神仙有分不关情。
(此八句各自所属的原诗作者分别为张说、方干、吴融、韦绚、王建、曹唐、
司空图、李商隐)
这八句诗其实分属两首,前四句与后四句各为一首,但长期以来,此剧的各种整理印刷本均将之排为一首,如1958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徐朔方先生的校注本,1982年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王季思先生主编的《中国十大古典悲剧集》本,2006年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翁敏华、陈劲松评点本等。其中徐朔方先生的校注本于1983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再版,前四句与后四句恰好分置上一页末尾与下一页开头,但从版式来看,依然是八句连排为一首。在不使用标点,凭借读者自己的相关知识分章断句的中国古代,这八句诗自然是连排的,但现代整理印刷本就应当尽可能地方便读者理解了,但不知为何,诸本均没有在前四句与后四句之间空一行或以其他方式以示区别。即使不空行或以其他方式以示区别,如果在注释或评点中予以特别说明一下也是可以的,而徐朔方先生的注释与翁敏华、陈劲松的评点都付诸阙如。1999年中州古籍出版社出版的竹村则行、康保成的笺注本《长生殿》第362页注明“本出下场诗出处”,以下的交待包括第一句到第八句,显而易见,笺注者是将这八句诗统一视为全剧第五十出《重圆》的下场诗的。其实,对于普通读者而言,即使没有类似的误导,仅凭这八句诗连排,也很难有人会特别注意辨识前四句与后四句各为一首,前一首是第五十出《重圆》的下场诗,后一首则是全剧的总结。
这八句诗前四句与后四句各为一首,首先可以依据前后用韵的不同加以判别,前四句用“先天”韵,后四句用“庚青”韵。
其次可以根据诗意与全剧剧情的勾连加以判别。第五十出《重圆》写李、杨月宫相会,“清虚殿,集群真,列绮筵”,月主嫦娥拟“撮成好会在清虚府洞天”,故下场诗曰:“谁令醉舞拂宾筵,上界群仙待谪仙。”天女把“玉妃新谱《霓裳》”“歌舞一番”,以此庆贺李、杨二人“扫凡尘一齐上天”,曲词云:“银蟾亮,玉漏长,千秋一曲舞《霓裳》。”故下场诗中以“一曲《霓裳》听不尽,香风引到大罗天”概括之。此四句因为针对《重圆》一出的剧情,故较实。
后四句因为是全剧的总下场诗,故概括照应全剧剧情。前两句云“看修水殿号长生,天路悠悠接上清”,第十六出《舞盘》情事与此二句斗缝合榫。李隆基“特设宴在长生殿中”,“长生殿里庆长生”,“宜欢赏,恰好殿号长生,境齐蓬阆”,所谓“境齐蓬阆”,正暗示杨贵妃前身乃蓬莱玉妃。后面舞盘时,众又合唱“浑一似天仙,月中飞降”,“袅金裙齐作留仙想”,现实环境中“齐作留仙想”,分明预示“天路悠悠接上清”。后两句云:“从此玉皇须破例,神仙有分不关情。”此乃洪昇完成全剧后的画龙点睛之笔,意谓玉皇既然“敕谕唐皇李隆基、贵妃杨玉┗贰…鉴尔情深,命居忉利天宫,永为夫妇”,则在仙界开了一个先例,即能否成仙得道,与有无七情六欲无关,如“死抱痴情犹太坚”的李、杨一样可以“神仙有分”,甚至做了神仙后依然可以延续钗盒情缘,“永成双作对总没牵缠”。由此可见,总下场诗中的此二句将全剧歌颂的打破生死、穿越仙凡的李、杨情缘升华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对领会全剧的主旨至关重要。此四句因为针对全剧,概括性强,故较虚。
《长生殿》在现代整理印刷本出现以前长期流传的是吴仪一的批评本。1955年文学古籍刊行社据郑振铎先生所藏初刻原本即稗畦草堂本影印出版,此本也就是吴仪一批评本。2011年,凤凰出版社将此本排印出版。在“吴评本”中,评点者通过眉批,区别了剧末的八句诗为二首,对前四句眉批云“此诗结本折意”;对后四句眉批云:“此诗结通本意,又翻倒情字,唤醒痴人,婆心娓娓。”谓后四句结通本意是对的,但若谓其“翻倒情字,唤醒痴人”则不符合事实,因为“从此玉皇须破例,神仙有分不关情”两句不是“翻倒”,而是耸立起一个大大的“情”字,与全剧第一出《传概》的第一支曲子《满江红》中的“借太真外传谱新词,情而已”遥相呼应,神完气足。通本歌颂“万里何愁南共北,两心那论生和死”的至情,而总下场诗却“翻倒情字,唤醒痴人”,此诗又何能结通本意?
不过吴仪一刻意曲解总下场诗而作此说,似又有不得已的苦衷。其《〈长生殿〉序》云:“是剧虽传情艳,而其间本之温厚,不忘劝惩。或未深窥厥旨,疑其诲淫,忌口滕说。余故于暇日评论之,并为之序。”为了维护挚友之作,避免诲淫之讥,只好对总下场诗作如此违心的解释。有意思的是,作者洪昇本人竟也对这样的解释并未提出异议,甚至还在《长生殿·例言》中以赞赏的口吻云:“曩作《闹高唐》、《节孝坊》诸剧,皆友人吴子舒凫为予评点。今《长生殿》行世……全本得其论文,发予意所涵蕴者实多。”或许洪昇自己也有同样的顾忌,对挚友对此剧总下场诗善意的曲解干脆不置可否。
“南洪”与“北孔”,《长生殿》与《桃花扇》往往并提,《桃花扇》传奇末尾也是八句诗:
渔樵同话旧繁华,短梦寥寥记不差。
曾恨红笺衔燕子,偏怜素扇染桃花。
笙歌西第留何客?烟雨南朝换几家?
传得伤心临去语,年年寒食哭天涯。
或许受此影响,《长生殿》传奇的整理校点者对该剧末尾的八句诗也就连排而不作区别了。但《桃花扇》传奇末尾的这八句诗一韵到底,一气呵成,续四十出《余韵》是全剧的总收场,这八句诗既是《余韵》一出的下场诗,又是全剧的总下场诗。二剧的情况是不一样的。
与《长生殿》传奇末尾的八句诗情况相同的还有名剧《牡丹亭》,诗云:
杜陵寒食草青青,羯鼓声高众乐停。
更恨香魂不相遇,春肠遥断牡丹亭。
千愁万恨过花时,人去人来酒一卮。
唱尽新词欢不见,数声啼鸟上花枝。
(此八句各自所属的原诗作者分别为韦应物、李商隐、郑琼罗、白居易、僧无则、元稹、刘禹锡、韦庄)
前四句与后四句无论从用韵看,还是从诗意与全剧剧情的勾连照应看,都是两首诗,前一首是第五五出《圆驾》的下场诗,后一首是全剧的总下场诗。全剧末尾二诗叠加,易于混淆,前人有的已经注意到这个问题,例如吕硕园删定《牡丹亭》(《六十种曲本》)为四三出,末出干脆只保留本出的下场诗,删掉了全剧的下场诗。可是此剧的现代整理印刷本如钱南扬先生校点的《汤显祖戏曲集》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俞为民先生校注的《中国古代四大名剧》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以及其他不少版本,此八句均连排,而且校记或注释中没有说明。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年出版徐朔方、杨笑梅校注的《牡丹亭》,对此八句的处理也不例外,此本1963年人民文学出版社重新出版,成为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一个校注本。但校注者在重版本中不仅没有改变此八句连排的格局,而且特意加了一条注释云:“这八句下场诗,借旦角之口,直接抒发戏曲作家的思想感情,它的作用有如第一出的《蝶恋花》。”第一出的《蝶恋花》是一支曲子,而“这八句下场诗”却是两首诗,这一条注释更易于让普通读者理解这八句为一首诗。
也有的整理校点者充分考虑到当代普通读者的接受,不拘泥于《牡丹亭》古代刻本对剧末八句诗的排列方式,例如郭汉城任主编、祝肇年等任副主编的《中国十大古典悲喜剧集》中所收《牡丹亭》,剧末的八句诗均排列为两首,前四句与后四句中间空一行。操作如此简便,效果如此分明,又何乐而不为!《牡丹亭》如此,《长生殿》自然也一样。
随着中外文化与文学的交流日益加深,包括《西厢记》、《牡丹亭》、《长生殿》、《桃花扇》在内的中国古代四大名剧的外文译本将越来越多,本文讨论的问题不仅要考虑国内读者的接受,还要考虑国外读者的接受。有意思的是,明清传奇剧本结尾末出下场诗与全剧总下场诗叠加者为数甚少,换言之,剧末以八句诗结尾者甚少,但四大名剧中除《西厢记》仅题目正名四句以外,另外三种剧本皆以八句诗结尾。《桃花扇》的这八句诗系作者自创,而《牡丹亭》、《长生殿》的这八句诗系集句体,如果不注意区别《桃花扇》的这八句系一首诗,《牡丹亭》、《长生殿》的这八句系两首诗,那么无论是就内容还是就形式而言,都会给翻译者带来困惑,更可能给国外读者的理解留下许多难题,这也是应当重视的。
(作者单位:扬州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