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造就空间,空间也造就我们
2012-04-29胡泳
人类学者和社会学者最早发现空间的变化:法国人类学家马克·奥吉在谈论所谓“非场所”(non-place),著名的网络社会学家曼纽尔·卡斯特在谈论“流动空间”(space of flows)。前者类似于在现代化社会中像机场、旅馆这样的流动性空间;再进一步,进入到虚拟空间中,这个时候你会发现越来越不能用原来空间那个定义了。因为原来的“空间”首先具有一定历史继承性,历史会给某个空间赋予特定的意义,但进入到信息空间当中,它的历史负载越来越少,导致这个空间的质量——也就是重量——越来越轻。
奥吉说的“非场所”有重大缺失:既不和活动于其中的人们建立关系,更和人们的身份无关。这都是对应着传统的“场所”来说的,这种场所有三个特点:它处于社会关系之中;它具有历史;它能够赋予人们身份。然而,今天的Cyberspace(网络空间),不仅在重新建构人们的社会关系,而且越来越成为身份认同的来源。
当人们享受Cyberspace的时候,容易把它想象成一种平行空间,就是在现实空间以外的“另类空间”(我有一本书就叫这个名字),然后这个另类空间所发生的事情,可能和现实世界的空间联系不多。最早提出Cyberspace的是科幻小说家威廉·吉布森,他自己回忆说,当年他想到这个词是因为他在温哥华街上闲逛时,看到青少年在打街机,他感觉进入电脑游戏空间以后,这些人的灵魂似乎飘到另一个地方。他觉得这种空间是一个难以名状的、无法把握的空间,所以他决定必须用新词来概括。
传统空间是由历史定义的,虚拟空间不那么具有历史性,但其实这个空间的发展也有它的历史,虽然这个历史是相对短暂的。如果从网络空间本身的历史来看,能够很清楚地看到一个趋势,就是它可能不是一个平行的空间,而是演变成同目前现实生活高度交叉的空间,换句话讲就是越来越多的你以为只在现实空间才能做的事,现在都可以在这个空间里来做,甚至包括做爱。实际上甚至存在一个虚拟空间“反噬”现实空间的场景,这个场景在将来不仅不会削弱,还会进一步加深,从而我们的生活,或者叫生存当中需要加上一个信息空间的维度。
虚拟空间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它本身植根于人类社会的技术发展和社会发展,是两者发展到一定程度的产物。此前,我们已征服了所有的物理空间。一开始人类在陆地上,后来去征服海洋,西方的霸权史就是一部征服海洋的历史。为什么西欧最后会成为全世界的统治者?因为它有“地理大发现”,它有所有的航海家,他们发现了地球的形状,他们通过“地理大发现”把自己的殖民霸权伸到全世界。最后当整个地球被这么一种探索改写了以后,人类说我们还有无穷的探索欲望,然后就发展到登月、探测火星。当所有的物理空间都被探索殆尽的时候,我们就发明了虚拟空间。我们要热烈地去探索这个空间,所以虚拟空间本身的出现是建立在历史之上的。
我们的城市在虚拟空间出现之前也已发生了重大变化。城市本来就存在公共空间的私人化和私人空间的公共化。比如说以前孩子基本是在户外玩的,他是一种自然生长。但是你会发现这个趋势在走低,因为我们的生活越来越复杂,父母们越来越恐惧他们的孩子在公共空间里的安全性。现在基本上孩子是一个孤独的个体,回到家里,家里的物理空间是没有办法跟广阔的公共空间相比的,因此你会看到孩子们更多的是沉浸在虚拟空间里的,他看电视,或打电脑。
这个进程早已经发生了。以前没有购物中心时,大家购物可能到邻里的夫妻店,你跟他们的关系也比较亲密。现在大家都去大商场,谁也不认识谁,这样下来城市的社会空间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虚拟空间本身并非所有这种变化的始作俑者,它可能会加重这种趋势,但是前提是人类社会自身的发展,已经把我们自己的空间弄得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虚拟空间中的社会活动,有悲观的看法,也有乐观的看法。比如马克·波斯特认为,当代的社会关系似乎缺乏一种基本层面上的交往实践,而过去,这种实践是民主政治的母体,分布在一系列场所:会场、市政厅、村庄教堂、咖啡馆、酒馆、公园、工厂食堂甚至是街头的一个拐角。在今天的社会中,上面所说的许多场所仍然存在,但却不再是政治讨论和行动组织的中心了。媒体尤其是电视和网络似乎将公民彼此隔绝了。但乐观者不这样看。在我翻译的《比特之城》一书中,作者美国建筑学家威廉·米切尔的看法是:“由于全球化计算机网络破坏、取代和彻底改写了我们关于集会场所、社区和城市生活的概念,电子会场在21世纪的城市中将会发挥同样关键性的作用。”
胡泳 北京大学,新媒介批评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