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技的悲观主义
2012-04-29闫鑫荻
闫鑫荻
英剧《黑镜》由3集组成。第1集《国家的赞美诗》中通过视频告知政府公主被绑架,并且一根手指已被切下,救赎条件是卫星和网络直播首相和一头母猪性交。一切关于绑架的惊恐和谴责都被这个条件瞬间消解。政府企图通过“国防机密通告限制法”来禁止这一事件传播,并禁止电视台、报刊等媒体出现任何“兽交”字眼。尽管BBC、SKY、CNN、半岛等遵守通告屏蔽这一事件,但在Twitter、Facebook上却早已成为最热门话题,并详尽报道了事态进展,“主流”媒体出于市场考虑只能背叛政府而继续跟进报道,关注人群以每分钟1万人的速度增长,很快就在几千万人中传播开。
尽管从一开始观众就意识到这是黑色幽默,但依然像剧中的媒体一样兴奋敏感,纠结和期待的心情和剧中端坐在屏幕前的观众一样热切。这种兴奋正是社交网络的生命力所在,网络让信息获取和传播变得易如反掌,也让人们渐渐丧失了对世界的新鲜感甚至判断力。当首相得知视频早已发布在youtube上,他就注定了要脱掉裤子站在母猪身后接受万众瞩目。所谓民意——或是Facebook的Timeline左右着政府行动的方向,互联网无限延伸了人的视听感官,社交网络与媒体时刻告诉人们要看什么听什么,你也时刻被看被听。也许世界已然荒谬,但每个人却乐在其中浑然不觉。
事实上,在下午4点首相兽交之前半小时,公主在迷药过后踉踉跄跄自己走了回来,毫发无损,但因为万人空巷都等在屏幕前,公主孤独地瘫倒在大桥上。而那个自己断了指的“绑匪”——或者是行为艺术家——在自己房间内上吊。兽交按照绑匪要求进行了1个小时。一年后,一切都云淡风轻,首相公主正常依旧,媒体偶然提起旧事时,说这是一位先锋艺术家的杰作。
第2集《1500万点》让我们看到了在不远的未来,人的形、声、色、味、触等感官全方位通过技术延伸并彻底虚拟,不用再接触现实,五官便能体验“世界”。生活的全部就是一个APP商城,人生也真的成为了一场虚拟游戏。衣着、饮食、居住千篇一律的老百姓每天在游戏室里骑自行车赚取时龄(clockage)积分,住在四周都是大屏幕的小房间里,那里能玩游戏,享用各式节目等。他们消费积分换取食物、鞋帽,当然积分的大头都拿去更新了操作系统,比如买新款的墙体伙伴——“关了还能跟你说话,帮你解决问题,像导师一样引导你梦境的镜体插件”。他们跟现在的民众一样,挣钱,购买物质和快感,循环往复。
这个未来与赫胥黎描绘的《美丽新世界》异曲同工,科技重塑了世界结构,人成为被既定程序控制的批量产品,没有父母和情感,从试管胚胎到接受睡眠、工作、生活的模式教育,喜怒哀乐都通过重复灌输形成定式,偶尔小反常的不快情绪也被麻醉剂抚平。但《1500万点》中黑人男孩的不快情绪显然大了些,通过人工器皿培植的青苹果和公厕里隔壁女孩的天籁哼唱,让他知道自己的不快源于他需要体验并触摸真实,而不是无所不在的虚拟。
他把自己努力挣来的1500万点为心爱的女孩买了真人秀节目的门票,女孩的演唱大获成功,却陷入选秀节目的圈套,沦为了供亿万人享乐的A片女郎——也是APP女主角的一种。男孩又拼命蹬车赚了1500万点换取门票混入选秀舞台,用死亡威胁主持,大声说出对“真实”的渴望:“真实自由又美好的东西根本不存在了,当你们发现某人成功之后会吊我们的胃口,将这个成功夸大、包装,然后设置无数道优选程序,直接投影到我们身上的只剩下梦想的点点星光。你们无孔不入,让这个舞台成为了笑话。”但在被技术和娱乐包装的选秀舞台上,介于评委关于“真实性严重匮乏”的自我批评,黑人男孩被看中每周做两档直播节目——即使最肺腑的表达也轻易被消解为了精彩表演。
其实早在1976年的《电视台风云》就有过类似情节。王牌主播因收视率下降被解雇之前,在节目里宣泄自杀情绪和表达对这个荒谬社会的不满时,收视率竟火速回升。于是癫狂行为被电视台发掘出价值,霍华德再次成了公众偶像,即使他已经神经失常。看电视长大的一代人所有的价值观都从电视里汲取,“对痛苦漠不关心,对快乐感觉迟钝”,除了收视率和利益,其他任何东西都是为此服务的。当男主播的癫狂真人秀也不再是卖点时,他在节目中被射杀,节奏平缓,毫不突兀,跟其他广告衔接自然,因为电视人笃信没人会在意,大家还有新的电视节目要看。
1882年,视力严重下降的尼采为了不影响写作,购买了一台时髦的汉森打字机,并很快操作自如。但有一天,一个熟悉尼采写作风格的朋友发来一封信,提到尼采近期作品长篇大论的深度思辨大量减少,而短小精悍的警句箴言在不断增多。尼采用打字机回信说:“你是对的,我们的写作工具似乎也参与了我们思想的形成过程。”工具在重塑思想,对于从出生便在触摸屏和人机交互中成长的一代,类似“思考”与“反省”早从意识中消亡了。
距离《电视台风云》36年之后,娱乐至死的悲剧在大众化媒体时代更加义无反顾和铺天盖地。《1500万点》里黑人男孩手握玻璃片指着喉咙演讲使他成为人气偶像,每天的表演结束,他就小心地将表演道具收进盒里,再也不记得曾对着亿万人怒吼:“我们最大的梦想就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APP!我们梦寐以求的东西竟然不存在!”2008年的影片《机器人瓦力》中描绘的人类生物退化并非只是科幻。新精神分析学派的领袖人物弗洛姆的《逃避自由》中提过一个观点,人的进化程度越高,其生物本能调节越不完善,人在与虚拟技术和机器的交互中,必然逐渐失去体验真实的能力,本能反应被智能机器取代。
当所有的感官体验都由技术取代,那么意识呢?我们一直相信自我意识和记忆是人类存在的根本,但当人的身体、感知甚至意识都被彻底物化之后,我们算是什么?第3集《你的全部记录》中的Grain芯片被植入耳后神经区,和硬盘一样记录存储你的全部经历和记忆,并且可以随时查阅播放,与亲友共同欣赏回味。作为心理过程的记忆被物理存储取代,大脑便成为计算机,这是技术对生物本能的彻底摧毁,最终把每个人都捆缚在曾经的旧梦中,连做爱时都要借小小的芯片遥控按钮回味新婚初夜,现实中的快感早已浑然不觉。人们拥有了记忆和重放的功能,却成了芯片的奴隶。
男主角在一次聚会中怀疑妻子不忠,然后他像福尔摩斯一样反复从自己、妻子、出轨男的记忆芯片中搜寻证据,这件妻子想方设法掩饰并遗忘的事件终于“水落石出”。尽管芯片中大多是美好的记忆,但却总把人引到最赤裸的阴暗面,当阴暗和伤痛反复放大后,人性的卑劣让我们无法包容所谓的一丝杂质。妻离子散之后,男主角无法面对失落,狠心剜掉了耳后的记忆体,企图甩掉过目不忘的永恒记忆去换取做自然人的自由。
事实上,大脑里存在的记忆都带有明显的个人色彩,因为每一件往事记忆我们都会选择性地进行修改存储,所以有些事回忆起来觉得那么美好,即使当初的情形并非如此完美。如果每个人的记忆都是芯片般精准全面,那么曾经修改过的美好也就无处可寻了。
从类人猿拾起骨头作为工具到今天无所不在的电子设备,所有技术的实质都是人对世界体验方式的改变。传播学巨匠麦克卢汉早在1964年在《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就极具预见性地指出,所有媒介都是人感官的延伸使用,任何媒介都会改变人感觉的平衡状态,产生不同的心理体验。人在使用媒介,也在被媒介重塑。现在最具人气的媒介如社交网络、微博等正在融入现实世界,或者说它们已经是现实世界。我们丧失信仰,却拜谷歌和苹果为教主;我们漠视父母,却在社交网站倾吐真心;我们能够访问全球所有的资讯,脑子里却装不下超过140字的微博。科技越完善就注定越走向反人性的一面,这也正是《黑镜》悲剧立场的根本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