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铎:五百年来无此君
2012-04-29一民
一民
生在乱世,死后贰臣
明万历二十年(1592年),王铎生于河南孟津。他祖籍山西洪洞,其十世祖王成从山西迁入孟津邑双槐里。幼时家境十分贫寒,过着“不能一日两粥”的生活。
王铎14岁读书,从学习古文开始,后从舅父陈具茨学习。18岁就学于山西蒲州河东书院。王铎因学业优秀,得到同乡乔允升的器重。乔允升还令其他弟子北面受学于王铎,并在经济上资助王铎,使王铎度过了明万历四十四年(1616年)的河南大饥。
1621年秋,王铎在开封府乡试中中举人。冬,到达京师,准备会试。翌年三月,31岁的王铎受到考官袁可立的赏识,殿试名列三甲第58名,赐同进士出身,与倪元璐、黄道周同改庶吉士。王铎与倪、黄之交游即始于此年,时有“三株树”与“三狂人”之谓,同为袁可立的得意门生。
然而,王铎身逢乱世,仕途多变。崇祯十七年(1644年),李自成攻克北京,崇祯帝自缢于景山。马士英等在南京拥立福王,王铎被召,任东阁大学士,后加太子少保、户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荫中书舍人。后清军攻陷扬州城屠城十日,又渡江直捣南京。南京被攻陷后,城内官民都出来迎降,王铎也是其中之一。同样是袁可立的高足,黄道周抗清失败被俘殉国,倪元璐在李自成入京后率全家自缢,相较之下,王铎就显得太过渺小。
降清后,王铎的生活态度也发生了巨大变化,整日颓然自放,粉黛横陈,按旧曲,度新歌,宵旦不分,悲欢间作。除却声色之外,他只有以诗文、书画自娱。顺治五年(1648年)冬,57岁的王铎来到北京。顺治九年(1652年)三月初四,朝廷又授王铎为礼部尚书,据推断王铎尚未知道这一任命,就于3月18日卒于里第,享年61岁,谥文安,赠太保、荫中书舍人。他死前“遗命用布素殓,垄上无得封树”。他的墓至今不知位于何处。乾隆帝时,朝廷借敕编《四库全书》之际查毁了王铎的全部书刊,《清史稿》将王铎列入《贰臣传》。
一日临帖一日应索
王铎的出名并不在仕途上,而是在一项业余爱好上。王铎自幼酷爱书法,13岁始专攻王羲之《圣教序》,自言“临之三年,字字逼肖”。15岁时他能钻精《兰亭序》,对“二王”(王羲之、王献之)“饮食梦寐之”,甚至做到临“二王”“如灯下取影,不失毫发”。以后也始终以“二王”为其书法渊源。王铎所临以阁帖为主,他自己曾说“《淳化》《圣教》《褚兰亭》,予寝处焉”。顾复《平生壮观》亦载:“闻其临《淳化阁》数部,非功力如此焉能精妙如此。”可见《淳化阁帖》对他一生之影响。王铎自定日课,“一日临帖,一日应请索”,以此相间,终生不易。
“宗晋学古”是王铎最重要的书法见解。他认为“书未宗晋,终入野道”,“书不师古,便落野俗一路”。他说,写字“今易古难,今浅古深,今平古奇,今易晓古难喻,皆不学之故也”。又说:“书法贵得古人结构。近观学书者,动效时流。古难今易,古深奥奇变,今嫩弱俗雅,易学故也。予从事此道数十年,皆本古人,不敢妄为。”
我们知道,学写字有一个从入门到出道的过程,有人根本不能入门,有人入其门而终生不能出,关键在于“化”他人为己用,创出自己书风,才算出道。明代书法家黄道周曾称赞王铎道:“行草近推王觉斯。觉斯方盛年,看其五十自化。”这里说的“五十自化”就是看到王铎青年时期的作品后,预见他50岁以后将会形成自家风格。
王铎在34岁至36岁时所书《书王羲之瞻近帜轴》及一些草书帖轴,以忠实原作、学习博览为主。从40岁书写的《手启》墨迹看,已稍有个人面目,矫若游龙,翩若惊鸿。如43岁时行书《郑谷华山作》条幅,锋芒毕露,酣畅淋漓。正如傅山先生论其书谓:“王铎四十年前,字极力造怅,四十年后,无意合拍,遂成大家。”王铎正是在48岁至50岁这段艰难失意的时期,完成了“五十自化”的重要变革,铸成他突兀大气的个人风格。
王铎临《淳化阁帖》的另一显著特点,便是化他为己。欣赏王铎早期临帖作品,如他38岁所临《圣教序》,已达神似之境。可惜到了后期,他的临帖之作只保留原作灵魂,却不再有躯壳。王铎以自己的书风驾驭古帖,梳理古帖,看起来其实就是王铎。如他60岁所临王羲之《秋月帖轴》《不审清和帖轴》、王献之《中秋帖》时,用张芝《冠军帖》“一笔书”法,一气呵成,连绵不绝,纵横挥洒,大有气吞山河之势。
学古而不泥古,是他的另一主张。他中年临帖时突然领悟到米芾才是对“二王”理解最深透、最具创新精神的宋人。他说:“米芾书本羲、献,纵横飘忽,飞仙哉。深得《兰亭》法,不规规摹拟,予为焚香寝卧其下。”但创新是要勇气的,在这一点上,米芾显然比王铎走得更远。观王铎米芾书法中单个汉字,王铎个个中规中矩,运笔以中锋为主,决不失“二王”法度;但米芾不同,他的运笔四面纵横、左突右冲,似乎能看到笔管的转动。王铎的优势在布局壮阔和气势连贯上,看他晚年所临《柳公权临兰亭诗》等,既能取精用弘,不失法度,又能张扬个性,体现王铎书风,件件都是精品。
“二王”门下行草大家
王铎的传世书法作品,散见于国内外著名博物馆以及个人手中,数量众多。王铎的楷书作品不多见,从一些碑文题款的大小楷书作品可见,其字体雄强宽博,丰筋多骨,有颜真卿、柳公权之法。清张庚评其楷书“法兼篆隶,笔笔可喜,险劲沉着,有锥沙、印泥之妙,文敏当逊一筹”。联想到与他同时代的黄道周、倪元璐等的楷书风格,似乎明代末期皆流行此类书风。
行书和草书作品是王铎书法的精要。在王铎心目中,“二王”有着崇高的地位。他对王羲之仰其人,更慕其书。王铎的行书,径取《兰亭序》,专攻《圣教序》。王铎行书可以说是“二王”的正宗遗绪。王铎行书尊崇“二王”、浸润米芾,既有“二王”的秀逸,又有米芾的洒脱跌宕,其书法纵横驰骋、笔力雄健,线条方圆兼备,墨色由浓及淡而至枯,层次丰富,行笔走势连贯,字忽大忽小,笔画忽粗忽细,自然率意,无做作之态。起笔、收笔及运行中,轻重、顿挫、起伏变化较大。结体连笔较多,章法错落有致,具有苍郁雄畅之态。当时书坛流行董其昌书风,其师承与董其昌相近,但两者却形成截然不同的书风。董书尚柔媚秀逸,以韵取胜;王书则以苍郁雄畅见长,以力取胜。他长于布局取势,章法奇特,为明末清初在草书上最具成就的书法家。
尤其要说的是,王铎是明代草书的集大成者,他在笔法、章法和墨法上都做出了历史性的贡献,是草书发展史上的重要人物。明代后期,社会动荡危机四伏,也正是在这种氛围中草书得以流行,倪元璐的奇兀、张瑞图的横突、傅山的随意、祝允明的狂放、徐渭的奔激等,皆以个性张扬见长。
王铎的个性张扬主要体现在章法上。他善于在平面空间上利用汉字的奇正、巨细、浓淡、疏密、白黑营造出种种犹如奇险壮观、神秘诡谲、疏朗幽深的效果,于是有了“王铎写字无字不歪”的民间传说。也有人试图用“轴线连缀”的方法分析王铎每行书的左右摇摆度,以感知这种章法的平面几何关系。其实,许多书家也常常采用类似手法,但鞭雷劈电、大气磅礴的气势却是王铎本人的学养气质所致,绝非常人能及。
王铎晚年书法作品常用涨墨手法。涨墨在某种意义上说其实是一种败笔,天寒地冻用宿墨写字往往笔滞不行,懒办法是加些水凑合,于是就出现墨洇,是谓涨墨。这一点王铎本人在个别提款中也有透露,但在后人看来这却成了一种手法,并试图从中看出端倪。王铎作品中用墨的轻重浓淡的确极具特色,值得玩味。有评论说:“在‘二王的飘逸中提炼并放大其雄强力度,有意识地确立个人风貌,在似与不似之间创出自己的雄强书风。从渐变达到突变,从而脱离‘二王和颜、米之风,形成了自己大气磅礴、气象万千的‘尚力、‘尚势的独特风格。”此言确之。
风雨身后名
王铎存世书迹甚多,碑帖有《拟山园帖》《琅华馆帖》。据传,在去世之前的日子里,他汇集自己多年来的临摹精品和自己的得意作品编就《拟山园帖》,嘱咐儿孙说:“我一生别无所成,唯有书法一道小有所成。待我死后,可寻觅良工,将这些作品一一刻石,镶置于中室四壁,传留后世。倘子孙后代有衣食不足时,亦可拓卖字帖,以济温饱。”
王铎书法在他中年时就已知名。清吴修《昭代尺牍小传》评曰:“铎书宗魏晋,名重当代,与董文敏并称。”近代以来,书家对王铎的评价日渐提高。康有为曾盛赞王铎:“笔鼓宕而势峻密,真元明之后劲。”吴昌硕更推崇说:“有明书法推第一,屈指匹敌空坤维。”沙孟海说他“一生吃着‘二王法帖,天分又高,功力又深,结果居然能得其正传,矫正赵孟頫、董其昌的末流之失,在于明季,可说是书学界的‘中兴之主”。林散之先生认为:“觉斯书法出于大王,而浸淫李北海,自唐怀素后第一人,然尽变右军之书法,而独辟门户,纵横挥霍,不主故常。”启功先生赞曰:“王侯笔力能扛鼎,五百年来无此君。”
王铎因在明亡之后降清,在气节上颇多瑕疵,故许多人对他的人品常有微词,但其书法在日本、韩国、新加坡等地深受欢迎。日本人对王铎的书法极其欣赏,还因此衍发成一派,称为“明清调”。他的《拟山园帖》传入日本,曾轰动一时。他们把王铎列为第一流的书法家,提出了“后王(王铎)胜先王(王羲之)”的看法。
烙馍受启迪
王铎自幼勤奋好学。为学书法、绘画,他无帖不临,无画不摹,用坏的笔堆成堆,洗砚台的水积成潭,笔杆把他的手指磨起层层厚茧。亲戚朋友、街坊邻里都夸他是“灵童转世”、“马良再生”。在一片夸奖声中,王铎不禁沾沾自喜起来,慢慢地就忘记了勤奋,懈怠了学业。一天,他在街上看见两个老太婆相背而坐,一个擀馍,一个烙馍。擀馍的把馍擀好,用小擀杖一挑,向背后一撂,正好撂在烙馍前边的鏊子上;烙馍的把馍烙好,用翻馍劈儿一挑,向背后一撂,正好撂在擀馍的前边那一摞馍上,整整齐齐。王铎看了之后,心想:我虽然在书法、绘画方面打了些底子,但要像卖烙馍的老太婆那样得心应手,还得再下一番工夫。于是,他更加勤学苦练起来。从此以后,他的字写得越来越好,画也画得越来越奇,名望也更高了。
才压江南
传说王铎18岁中举,20岁中进士,21岁任翰林,22岁放江南主考。江南人迎接主考时,见轿前有大旗两杆,一旗上写“十载寒窗读书苦”,另一旗上写“奉母命不出难题”。人们向轿内一看,见主考大人是位年轻书生,根本不像年高德重的饱学之士。大家都窃窃私议,有人说他是官家少爷,凭着老子当大官放主考,哪有真才实学,恐怕顶多也只是知道“子曰学而时习之”罢了。王铎在轿内听得清清楚楚。果然第一场出的试题就是“子曰学而时习之”。许多人都说果然不出所料,很快交卷。第二场依然是原题,但要求内容不许重复。这下可难住了众举子,他们把所学的知识全用光了,才勉强交卷。第三场,没想到又是同一题,众举子叫苦不迭,难于应付。大部分人搜尽枯肠,还是交了白卷。在发榜之后,众举子拜师之际,王铎哈哈一笑,当众挥笔,照题一气写成七篇辞藻雅丽、文情并茂、议论精当的奇文,一时才惊四座,声威并振。当时别家中魁挂匾,文为“江南才子”,唯有王铎家门首悬匾上书“才压江南”。
飞笔点太平
传说王铎入阁拜相后,皇帝让他书写一匾额:“天下太平”。王铎奉诏来到金銮殿,被内侍臣引到那块匾前。他掂起斗笔,一挥而就。不知是他疏忽,还是故弄玄虚,竟把“天下太平”写成了“天下大平”。
皇上闻报金匾挂了起来,便带领满朝文武前来观看。开始,他一直夸奖王铎的字写得好。当他发现“太”字少写一点时,脸上马上露出不悦之色,在场的文武大臣、待诏工匠都为王铎捏了一把冷汗。只见王铎从从容容地拿起斗笔,蘸好金粉,站在匾底下,搭手一掷,那支笔便从他手中腾空而起,“飕”的一声飞向金匾,笔锋所触之处,不偏不倚,恰好点在“大”字左下方,遒劲洒脱的一个“太”字活灵活现地展示在众目睽睽之下。顿时一片喝彩,齐夸王铎神功。皇帝惊喜万状,脱口称赞道:“王爱卿真乃神笔也。”从此“神笔王铎”驰名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