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飒飒:独立不折的风骨
2012-04-29马丁
马丁
徐百柯在《民国那些人》中说:“他们是学富五车的知识精英,但为人处世却有时像天真无邪的孩童;他们对待学术拥有a无可遏制的热忱,对于世事,常有惊世骇俗的作为,对待强权暴力,却是傲骨铮铮,强项不屈。这样的人,可爱、可敬、可叹、可歌。”
回望民国文人,怎能不让我们景仰于他们的言行和胆量?
狂狷率意刘文典
刘文典出身同盟会,相貌奇特,性格狷狂孤傲,行为举止放浪形骸,一副十足旧文人气。他衣着不修边幅,上课时常常口衔一支烟,说话时烟黏在嘴上,亦随着嘴唇翕动,俨如《世说新语》中的魏晋人物。
1928年,安徽大学发生学潮,蒋介石召刘文典问话。刘文典当面顶撞,不称“蒋主席”,竟称蒋为“新军阀”。蒋介石在盛怒之下动了粗,当众扇了他两耳光。刘文典不甘示弱,也动粗还之,当众飞起一脚踢在蒋介石的肚子上。
卢沟桥事变后,刘文典未能及时离开北京,日本人知道他留日多年,精通日语,于是多方利诱,希望他能回到北大继续任教,还请来刘的好友周作人充当说客。刘文典说读书人要爱惜自己的羽毛,认为气节不可亏,坚辞不就。日本人气急败坏,派宪兵抄家,见刘文典与妻子身披袈裟,怒目而视,以示抗议。日本人问话,刘一声不吭,对翻译官怒道:“我以发夷声为耻!”
1938年,刘文典辗转到了昆明,向其他同僚打听周作人的消息,得知周以“家中还有老小”为托词留下,气愤地说:“连我这个吸鸦片的‘二云居士都来了,他读过不少书,怎么那么不爱惜羽毛啊!”在西南联大期间,刘文典家住市郊,离学校较远。当时日本飞机经常对昆明进行空袭,但刘从不缺课,他说,国难当头,宁可被飞机炸死,也不能缺课。
刘文典称自己“十二万分”佩服陈寅恪。他曾多次竖起大拇指说这是“陈先生”,又翘起小拇指,说这是“刘某人”。在西南联大时,一日,防空警报响起,刘文典赶紧四下躲避,跑到半途,突然想起他“十二万分”佩服的陈寅恪身体孱弱,目力不佳,赶紧带几个学生赶赴陈的寓所,一同搀扶陈往城外躲避。路上学生要搀扶刘文典,刘不让,大声叫嚷“保存国粹要紧!保存国粹要紧!”让学生搀扶陈寅恪先走。
1949年,刘文典的知交好友胡适准备安排刘一家去美国,甚至为他联系好去美国的具体去所和入境签证。但刘文典拒绝了胡适的好意,说:“我是中国人,为什么要离开祖国?”
表里如一梁漱溟
“我一生的是非曲直,当由后人评说。自己为人处世,平生力行的,就是独立思考,表里如一。”梁漱溟如此评价自己。
民国初年,梁漱溟从北京顺天中学堂毕业报考北京大学,未被录取。他回家发愤说:“我今后一定要够得上叫北大请我当教授!”当24岁被聘到北大时,他毫不掩饰他的率直,在开讲《印度哲学》的第一天就对听课的学生说:“我此来除替释迦、孔子发挥外,更不做旁的事。”
1941年“珍珠港事件”爆发,日军进攻香港,躲在香港的文化人乘船撤离。满船的文人学者都惴惴不安,只有梁漱溟鼾声如雷。人家问他:“先生不害怕吗?”他说:“怕什么,我是死不了的,我死了,中国怎么办?”
抗战时期,梁漱溟在重庆办学,有反政府的言论被举报,沈醉带特务闯进学校抓他,他毫不畏惧,正义凛然,针锋相对,说:“我这是小骂,对你们、对抗日有好处,如果你们仍不改悔,我今后还要大骂!”
1946年李公朴、闻一多血案发生后,作为民盟的核心人物,梁漱溟在集会上公开宣言:“特务们,你们还有第三颗子弹吗?我在这里等着它!”他发表了《民盟秘书长的谈话》,并说:“我要连喊一百声‘取消特务!我们要看特务能不能把要求民主的人都杀完!我在这里等着他!”
1946年10月10日,梁漱溟由南京到上海去见周恩来,促其回南京继续和谈。11日夜,梁由上海回南京,次日清晨到南京,下车一见报,看到国军已攻下张家口的消息,不禁惊叹地对记者说:“一觉醒来,和平已经死了!”
深明大义张伯苓
“中国只有两人会办学,一是孔夫子,一是张伯苓。”申泮文院士谈起老校长,逢人就说这句话。张伯苓一生为南开教育募款超过千万,先后开办了南开中学、大学、女中、小学、重庆南开中学。有人问他:“张校长,你是怎么像变戏法似的办了这么多好学校?”他回答:“当校长用不着博士、硕士头衔,只要能找钱就行。”
但是,张伯苓绝不会因募捐为“富二代”、“官二代”网开一面。甘肃禁烟总局王某人的儿子想入南开,以珍贵的貂皮、鹿角作为见面礼物。张伯苓一面照校章考试录取,一面退回礼物,并附言道:“蒙惠皮、角,极感。业由邮局取来。既承厚意,理应敬谨拜受。不过收受后再将令郎考取,虽无清弊,在他学生闻知,恐即不免猜疑,实属多有不便。”
20世纪20年代,张学良请张伯苓出任天津市市长,但张伯苓以离不开心爱的教育事业为由婉辞谢绝。张学良决定到张伯苓家中拜访,他的汽车在天津市区转了好半天,才在一个晒羊皮的胡同里找到了张宅:仅有3间普通的民房。张学良不禁感叹:“偌大大学校长居此陋室,非我始料!”而当时,南开教授们都住进了南开院内的大房子。
张伯苓上班或到市里办事,学校备有“洋车”。后来,洋车的后堵板被两个学生偷拉时摔坏,车夫和斋务都主张换成新的,他却笑着说:“不用换,还没有到把我漏下去的程度。况且这是两个失掉家乡的孩子玩破的,是个很好的纪念。”
一次,张伯苓发现有个学生手指被烟熏黄了,便严肃地劝那个学生:“烟对身体有害,要戒掉它。”没想到那个学生有点不服气:“那您吸烟就对身体没有害处吗?”张伯苓立即将自己所有的烟当众销毁,还折断了烟袋杆,诚恳地说:“从此以后,我与诸同学共同戒烟。”
学富道直梅贻琦
“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这一著名的“大师论”出自被誉为清华大学终身校长的梅贻琦先生。梅贻琦先生自1931年底任清华大学校长,直到1948底离开北平清华园,整整17年,在历任校长中掌校时间最长,成就最大,威望最高,影响最远。
他曾这样总结校长的工作:“一个学校,有先生上课,学生听课,这是主要的。为了上课听课,就必须有些教具以及桌椅之类,因此也需要有人管这些方面的事。一个学校的校长就是管这些事的人。”
1927年,他对清华留美预备部毕业班临别赠言时,意味深长地说:“赠别的话,不宜太多,所以吾最后只要劝诸君在外国的时候,不要忘记祖国。”1931年,他在出任清华校长的就职演说中强调:“中国现在的确是到了紧急关头,凡是国民一份子……刻刻不忘了救国的重责。”当然,他认为“我们做教师做学生的,最好、最切实的救国方法,就是致力学术,造成有用人才,将来为国家服务”。
梅贻琦一到任,住进清华园甲所(校长宅),便放弃传统的校长特权:家里佣工的薪金、电话费和学校免费提供的两吨煤,全部自付。到了西南联大岁月,他与普通教授一样租用的是民房,由于空间窄小,两把硬椅子放在台阶上就算是客厅了。学校配给他一部小车,当物价飞涨时,他毅然封存了汽车,辞退了司机。
1932年,在纪念“九·一八事变”一周年的纪念会上,他沉痛地说,那是“国难追悼会”。面对东北地图变色的悲剧,他坚信“不甘沦为奴隶的民众,将群起而图之”,并且信心十足:“东北三省虽亡,东北人心未死……有此民族精神存在,则东北将不致终亡。”在西南联大时,到梅贻琦家做客的人,梅夫人都会捧出一盘自制的叫“定胜糕”(即米糕上嵌有“定胜糕”3个字)的点心招待大家,表达他对抗战胜利的信心。
1948年时局发生变化,年底梅贻琦与一些名教授被接到南京。日国民政府要梅贻琦出任教育部部长,梅坚辞。他在清华同学会上沉痛地表示:“我身为清华校长,把清华弃置‘危城,只身南来,深感惭愧,怎好跑出来做官?”梅贻琦离校那天,在清华门口碰见了吴泽霖教授。吴问梅是不是要走,梅说:“我一定走,我的走是为了保护清华的基金。假使我不走,这个基金我就没有办法保护起来。”
铮铮铁骨马一浮
作为一代儒宗,马一浮道德高尚,为人谦逊。但他对骄横的权贵,却是风骨傲岸,横眉冷对。
1911年,民国政府成立后,蔡元培任教育总长,他特邀马一浮担任教育部秘书长一职。到职仅十余日,马先生就以“我不会做官,只会读书,不如让我回西湖”为由,挂印而去。1916年,蔡元培出任北京大学校长,再次恳请马一浮出山,请他担任北大文科学长,又遭婉拒,理由是“古闻来学,未闻往教”。马一浮感到8字电文未免过简,又给蔡元培写了一封信,说了他不能赴命的理由:主要是感到自己的学问追求与当时的潮流不相吻合,如果侧席讲筵,不及讲完就可能招致批评。不如有所分别,“化民成俗”的事情由别的学者来做,自己则甘愿以“穷理尽性”为事。
1924年9月,直系军阀孙传芳占领浙江,驻扎杭州。一次,他慕名前来拜访马一浮。马一浮知道来访者是孙传芳,立即表示不接见。家人考虑到孙传芳当时的权势之盛,便打圆场说:“是不是可以告诉他你不在家?”马一浮断然说:“告诉他,人在家,就是不见!”孙传芳听后,只好悻悻而返。
1929年,熊十力来杭州拜访马一浮。苦于马一浮不轻易见客,又无人介绍,熊十力写了一封信并附上著作《新唯识论》的手稿求见。信寄出后如石沉大海,几个星期都没有消息。熊十力正心灰意冷时,马一浮却主动登门造访,说:“你寄来了大作,我只好仔细读完了,才来拜访。”二人从此结为莫逆之交。
1939年夏,马一浮在四川嘉定乌尤寺创建了复性书院。国民党想借马先生的声望收买人心,用尊孔读经来对抗马列主义的传播,开始同意给复兴书院拨款,后来却迟迟没有行动。马先生为解决经费,无奈又来到重庆,国民政府设宴款待。席间,蒋介石求教治国之道,马一浮推辞再三,最后答复说:“唯诚可以感人,唯虚可以接物,此是治国的根本法。”直言指责蒋欺骗人民,虚伪专制。又说:“务请以国家民族为重,捐弃宿怨前嫌,联合各党各派,共同抵御外侮。”马先生讲完后起身告辞。此后国民党政府仍不给书院拨付经费,马先生靠刻书卖字维持生计。
潘光旦1935年起兼任清华大学教务长,负责全校的教学组织工作。他工作认真负责,不徇私情。有一次,安徽省主席刘振华想让他的两个儿子来清华旁听。因他的要求有违清华校规,潘光旦回信婉言拒绝,信中说:“承刘主席看得起,但清华之所以被人瞧得上眼,全是因为它按规章制度办事。如果把这点给破了,清华不是也不值钱了吗?”
1940年6月10日,西南联大教务会议对陈立夫执掌的教育部统一大学课程教材和学生成绩考核办法等据理抗驳,表示不必“刻板文章,勒令从同”,“盖本校承北大、清华、南开三校之旧,一切设施均有成熟,行之多年,纵不敢谓极有成绩,亦可谓当无流弊,似不必轻易更张。”
抗战期间,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副总参谋长白崇禧聘请著名教授、翻译家乔大壮当参议,并讲明不过问政务,只做些不相干的应酬文字。有一次,白崇禧将乔大壮的文稿改动了几个字。乔大壮立即面见白崇禧,严厉指责:“阁下是总参谋长,我是中央大学文学教授,各人自有一行。如果你能改我的文字,我也改你的作战计划,行不行?”白崇禧无言以对,只得把改过的文字又改了回来。
蒋介石过50岁生日时,特地让邵力子出面请熊十力到总统府参加宴会,想利用“熊圣人”的名望来为自己涂脂抹粉。寿宴开始时,熊十力旁若无人,毫不谦让地坐了正席,狂饮饱食一阵后,故作疯言醉语。酒酣之际,众高官显贵争相写贺词为蒋歌功颂德,轮到熊十力,他哈哈大笑了一阵后,挥毫疾书了一首《倒宝塔诗》:“脖上长着瘪葫芦,不花钱买篦梳,虮虱难下口,一生无忧。秃秃秃,净肉。”熊十力写罢,又是一阵狂笑,之后夺门而出,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