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范儿”是个什么范儿
2012-04-29张耀杰
张耀杰
最近一年多来,关于“民国范儿”的话题在多家媒体和网站受到热议。我在2011年7月19日《凤凰视频》播出的访谈录“逛台湾,寻找我心中的民国范儿”中,对于这一话题也有所涉及。在我看来,面对“民国范儿”之类的模糊概念,最为科学也最为恰当的应对态度,是蔡元培在1935年写给何炳松的公开信中,所表现出的那种普世性的价值观念和人文精神:
“现在最要紧的工作,就是择怎样是善,怎样是人类公认为善,没有中国与非中国的分别的。怎样是中国人认为善,而非中国人或认为不善;怎样是非中国人认为善,而中国却认为不善的。把这些对象分别列举出来,乃比较研究何者应取,何者应舍。把应取的成分,系统地编制起来,然后可以作一文化建设的方案,然后可以指出中国的特征尚剩几许。若并无此等方案,而凭空辩论,势必如张之洞‘中体西用的标语、梁漱溟‘东西文化的悬谈,赞成、反对,都是一些空话了。”
蔡元培的这种普世性的价值观念和人文精神表现在教育方面,就是他在担任北大校长期间赋予北京大学的精神:“仿世界各大学通例,循思想自由原则,取兼容并包主义。”表现在做人方面,就是他1916年在为堂弟蔡元康书写的对联中所表述的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的文明态度:“行不得则反求诸己;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像这样的价值观念和人文精神,才称得上是“民国范儿”的最高境界。借用吴稚晖1913年在《可以止矣》一文中公开提名蔡元培为总统候选人的话说,蔡元培的个人品质和精神面貌,可以用“尊贤礼士,止嚣抑竞,奉公守法”12个字来概括。这样的个人品质和精神面貌,既继承了中国传统儒学的“旧道德”,也体现着西方社会更加具有普世性价值的“新道德”。
与蔡元培的“民国范儿”可相提并论的,还有陈寅恪1929年夏天为王国维撰写的碑文中所提倡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1935年,胡适在《个人自由与社会进步—再谈五四运动》一文中,把他提倡的“健全的个人主义的人生观”直接追溯到蔡元培和杜威身上。用他的话说:“真的个人主义就是个性主义(Individuality),他的特性有两种:一是独立思想,不肯把别人的耳朵当自己的耳朵,不肯把别人的眼睛当自己的眼睛,不肯把别人的脑力当自己的脑力。二是个人对于自己思想信仰的结果要负完全责任,不怕权威,不怕监禁杀身,只认得真理,不认得个人的利害……一个新社会、新国家,总是一些爱自由爱真理的人造成的,绝不是一班奴才造成的。”
需要指出的是,比起蔡元培、胡适、吴稚晖、陈寅恪、王国维等人所展现的具有普世性价值的“民国范儿”,民国社会中更加常见的是鲁迅笔下所描绘的阿Q式的自相矛盾、自欺欺人的奴性思维及其精神胜利法,以及曹禺戏剧中所描绘的以集体无意识的“原始的情绪”和“蛮性的遗留”为原动力和内驱力的“阴间地狱之黑暗+男女情爱之追求+男权家庭之反叛+专制社会之革命+舍身爱人之牺牲+天诛地灭之天谴+替天行道之拯救+阳光天堂之超度”的文化密码和行为模式。1949年之后的中国社会与民国社会的一个本质性区别,就在于蔡元培、胡适、陈寅恪、王国维等人所展现的具备普世性价值的“民国范儿”一下子变成了意识形态化的文化禁忌和思想罪恶。鲁迅“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阿Q,连同被曹禺诅咒的秉承着“原始的情绪”和“蛮性的遗留”的反面人物,反而成为被鼓励和被重用的对象。
1947年前后,曹禺在电影《艳阳天》中塑造了一个为攀附权势而不惜出卖朋友的读书人—绰号“马屁精”的马弼卿。创作《艳阳天》的曹禺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马弼卿言不由衷的一句忏悔之辞,预示的恰好是他自己在反胡风和反右派运动中的人生宿命:“(假情假意)魏大哥,我也是没有办法,逼到这儿了。您可千万别见我的怪。(故作慨叹)哎,我们读书人—”
同样是为攀附权势而不惜出卖朋友,曹禺的清华校友龚祥瑞,在晚年自传《盲人奥里翁》中更是直接搬用鲁迅笔下的阿Q来为自己进行辩护:曾经在反右派运动中出卖过自己的恩师和朋友钱端升、王铁崖、楼邦彦的法学教授龚祥瑞,从1966年6月18日开始与北大法律系的29名同事一起,反复遭受惨无人道的毒打和批斗。他为此给出的解释是:“我认为心理学教授(沈XX在巴黎留学时认识的,那时他住在瑞士馆一幢非常漂亮的楼房里)服毒身亡是一个不懂心理的蠢人。正因为他没有中国人的那种‘阿Q精神,才自己结束自己,交了白卷。这很困难,让中国摆脱数千年来对于命运的忍让的那种弱点,确实困难。”
需要进一步指出的是,像名嘴陈丹青等人那样,使用难以厘清、难以界定的“民国范儿”之类的模糊概念,不加区分地完全抹杀当今中国个人的主体意识,本身就是对于“民国范儿”的误读。就我个人意见而言,师长辈中的章诒和、袁伟时、张思之、资中筠、江平等人,近几年来所展现出来的风范,就是并不逊色于蔡元培、胡适、陈寅恪、王国维等前辈大师的一种“民国范儿”。或者说是既展现出普世性的以人为本、自我健全的主体个性,又继承了中国传统文化中仁、义、礼、智、信之类具有普世性价值的优良品质的一种精神面貌和人格魅力。
陈丹青(画家、作家)
民国那股气,不是民国才有。清灭了,但是由清朝上溯整个古代的那种士子气,那股饱满的民风,其实都在,都顺到民国来了。民国是新朝,是古老国家的庞大转型,民气格外旺盛,不然哪来那么多前仆后继的“乱党”和“烈士”。关于清末民初的叙述,新中国成立后弄得只剩鲁迅一个文本:在他的小说里,那个时代暮气沉沉,老朽不堪,可是你想想清末革命党那份嚣张、那份咄咄逼人,康、梁,还有徐锡麟、谭嗣同,舍我其谁,敢作敢当。鲁迅自己,说话之猛,诅咒之毒,又岂是孱弱的国民所能为?他曾形容神州大地是“无声的中国”,其实在他的时代,中国吵闹得很呢。1915年胡适回国后,上下古今发议论,才二十六七岁,成名后每周择一日,家门敞开,各色人等进去和他摆龙门阵。今之网友或许讥为作秀,可今人哪来那股阳气?现在二十六七岁的博士生、留学生,也就整天缠绕论文格式,排列关键词。
民国作为国体,是短命的、粗糙的、未完成的,是被革命与战祸持续中断的褴褛过程,然而唯其短暂,这才可观。一个现代国家现代文明的大致框架,就是那不到30年间奠定的,岂可小看?单说民国的国民教育,当年浙江的中小学教师是李叔同、丰子恺、叶圣陶,绍兴府的中学教员,是周树人。最近读出版业巨子张元济往事,他好像是前清的举人吧,1949年新政权催其北上共与国是,老先生几度上书,用的是汉赋的辞令……民国是丰富的,是古典文化大规模转换的国家景观,回首前瞻,与传统、与世界,两不隔绝。民国的整体风范,才告确立、才有模样,就变化了。
—胡赳赳《陈丹青民国答问录》
张鸣(学者、教授)
总的来说,民国,尤其是北洋时期的民国,是个色彩斑斓的时代。人人都特立独行,有的特立得崇高,有的特立得猥琐。牛人被埋没不了,没人因为你牛而压制你,压也压不住。但凡有非常异议可怪之论的人物,或多或少都能得到一分尊重,除非,你只有程咬金的三板斧,几下挥完后劲便没了。各种各样的人,都有自己施展的舞台,但施展的前提,是你有这个本钱。这是个连小偷、流氓都有个性的年代,大家各有各的道,没有绝活,就别想混好。那个时代,中国有国际知名的学者,王国维、陈寅恪、陈垣、丁文江和李四光;也有世界上叫得响的企业家范旭东、吴蕴初和卢作孚;教育家有蔡元培、蒋梦麟、张伯苓、陶行知。连名声不好的军人,也有上过《时代》周刊封面的吴佩孚。这个吴佩孚,晚年没落潦倒,但却从来不坠青云之志,一直保持着牛哄哄的姿态。
—张凌凌《张鸣口述:五光十色说民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