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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现代语境下《一句顶一万句》的民俗话语表达①

2012-04-18蒙静菊

佳木斯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2012年5期
关键词:一句顶一万句社火刘震云

蒙静菊

(广西大学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4)

中国七十年代末实行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和改革开放政策后,经济水平大幅度提高,大众传媒迅速普及,商品化逻辑无限扩张,为后现代主义思潮的传播提供了有利条件。后现代语境呈现的是消费文化市场盛行,政治和文化的诸多领域渗透着资本的逻辑,信仰、道德、权威、价值这些崇高的意义不断被消解,高雅和通俗的界限正日益模糊,以物质为导向的社会价值观日趋凸显。在这样的背景下,我国社会价值出现多元化和价值混乱的局面,个体弥漫着漂浮感,精神追求出现困惑,人的孤独境遇在社会转型中更加凸显。刘震云的小说《一句顶一万句》中充分展现了精神交流的失语状态以及精神的困顿状态。本文以喊丧、社火这两个贯穿主人公生活经历的民俗活动为基点,分析普通百姓孤独的精神状态以及背后的社会反思,从中挖掘刘震云民俗写作的意义。

一、民俗话语的呈现:喊丧与社火

“喊丧”、“社火”是刘震云小说《一句顶一万句》中描写的两种民俗活动,二者贯穿主人公杨百顺的整个人生遭遇,是他追求生存之外,仅有的自主选择。作为乡土中国特有的民俗活动,群体共同参与其中,巩固了乡间集体的关系,在文本中却呈现出不同的姿态,体现的不是共同体的构建,而是个体脱离集体,实现的是自我的交流。

1.喊丧——自我的交流。喊丧人是丧葬上的司仪,通过喊丧安排哀悼仪式,在文本中作为杨百顺自由表达的一种方式。喊丧是杨百顺一生追寻的职业,他喜欢喊丧人罗长礼的吆喝声,认为他买豆腐的吆喝声与喊丧的吆喝声有着不同的韵味,前者是买几斤豆腐实实在在的生活,而后者是“死了个真人”,在逝者面前的吆喝声有着非同寻常的意味。罗长礼喊丧时仰着脖子一声长喊,“有客到啦,孝子就位啦——”白花花的孝子伏了一地,开始号哭。哭声中,罗长礼又喊:“请后鲁邱的客奠啦——”[1](P15)喊丧人通过特殊的语调进行吟唱,有序安排亲属向死者进行哀悼。此时的罗长礼,不再是五短身材,脸长麻子的罗长礼,而是一位能够跨越冥界与阳界,沟通死者与生者的使者,利用自己穿越生死超现实的力量,来规划和加强亲属之间的联系。喊丧人在喊丧中,作为死者的代言人,游离于哀嚎的亲属,借助死者的权威,赢得生者的膜拜。此时,喊丧人是一个超越群体,与死者最亲近的人,体现出一种神性的力量,这种神性力量可以使喊丧人在环境中脱离出来,通过一声声的吆喝,沉浸在神性光晕所营造的虚幻的快感中,从而获得自我交流。

2.社火——自我的解放。社火是一项集声乐、器乐、舞蹈、杂技、滑稽小品为一体的民间活动。热闹的社火活动中,一群人通过角色扮演,成为鬼神的象征,为当地百姓消灾祈福,扮演者和观众在游街窜巷中实现了全民的狂欢,强化了乡间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如果说喊丧是杨百顺个人的自由表达,那么社火可以说是杨百顺自由情感的延续,社火不仅是自由地再现自我,更重要的是它体现了个人的价值,并得到了别人的认同,使个体得到真正的解放。《一句顶一万句》的社火活动中,阎罗空缺,舞社火活动不得不终止。“没有阎罗,小鬼就不成立了,闹社火之中,阎王还要判小鬼呢。”[1](P121)杨百顺看热闹时被叫去顶替,他扮演的阎罗,脸上涂满油彩,身穿彩衣,踩着鼓点,表演“拉脸”,“一边提肩掀跨,一边用双手遮住脸,然后用手一寸一寸拉开,露出你的正面目。”[1](P123)阎罗成了一位年轻英俊的后生。杨百顺扮演的阎罗掌握生死大权,成为鬼神之首,自己完全脱离现实,在角色扮演中获得解放。这时的杨百顺,不再是为了生计奔波,整天被人呼来唤去的杨百顺,而是一个俊俏的阎罗,赢得众人的喝彩。油彩下的杨百顺不再作为自然人存在,而是具有神奇力量的存在,充分享受神性赋予的特权给人的自由感,使自我不受外界束缚尽情狂欢,从而达到了真正的自由状态。

刘震云描写的民俗活动颠覆了以往民俗是乡土社会人与人之间的纽带关系,呈现出共同体的构建和实现的是自我交流目的的二律背反之中。喊丧、社火两项集体民俗活动中,通过集体参与,强化了乡土社会的联系,使个人在集体中获得归属感。然而,这种共同体在文本中呈现的实际是想象中的共同体,民俗活动中,角色扮演获得神性实际上却远离集体,在集体中又脱离集体,扮演着与集体脱离的角色,从而获得自我的存在感,实现的还是与自身的交流。

二、民俗话语的表达:话语缺失下的另类交流

刘震云在民俗活动中自我交流的描写,与整部作品的基调有关。他敏锐的发现当代中国社会中普通百姓的精神状态,直接表达了现实社会失语状态下,人的孤独境遇问题。杨百顺对“虚”的追求,即对精神交流的迫切渴望,是刘震云展开整部作品的一个起点,无论是他以前现代社会为叙述背景的上部作品,还是以现代社会为叙述背景的下部作品,人物都呈现出一成不变的失语状态,各时代的人物以各种形式寻找自身的交流方式,实际上是对冷漠社会的回应。

1.热闹乡土中的失语状态。刘震云小说始于主人公杨百顺成长的环境,他以故乡——河南延津为写作背景,采用谈话式的口吻向读者描写了这片土地上普通老百姓细碎,繁复的生活场景。打铁的、赶大车的、买豆腐的、剃头的、染布的、开饭馆的……各色小人物的生活相互交织,呈现出一派热闹的生活图景。刘震云还具体描写各种行当的操作流程、各种叫卖声、喊丧声、热闹的社火等民俗场景,渲染了繁忙充实的乡土生活。人物生活在热闹的环境和相对局限的地域中,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形成相互交织的网状关系,但是,在熟人世界里,人情却异常淡漠。作品中,刘震云不断考量各种角色关系。杨百顺的父亲老杨,仅把杨百顺当作自己豆腐作坊的长工,毫无亲情可言,送哪个儿子到“延津新学”读书这件事上,老杨在抓阄上作假,欺骗杨百顺,预防他脑子灵活,翅膀一硬,不回来做豆腐,导致杨百顺对父亲及兄弟抱有怨恨之情,家庭不再是温馨的港湾,而是让人千方百计逃离的冰冷世界。其他小说人物关系也是如此,曹满仓气愤哥哥曹满囤老婆从人贩子手里买了巧玲,阻断了儿子继承其兄家产的路,女儿脖子上长了老鼠疮,他借此机会和哥哥治气,指桑骂槐说哥哥买的女孩没有用。“上演一场准备从初五演到初十,多折磨大家几天”[1](P236)的戏,结果自己的女儿却活活疼死,从此两家结上怨气,兄弟之间血浓于水的情感荡然无存。父子之间、夫妻之间、兄弟之间等传统意义上的伦理关系变得形同陌人,人物生活在人情淡漠的世界里。

人际交往中语言错位形成的交流障碍,也是造成感情疏离的原因。语言是人与人交流最普通的方式,通过语言,彼此相知、相识,但是,语言也是把伤人的利剑,阻碍交流的实现。刘震云在设置矛盾冲突时,往往不在于事件本身,而在于“说话”上。语言的误解和误传造成人与人的疏离,原来建立的知己关系就会出现裂痕,甚至走向敌对。老曾与杨百顺是师徒关系,老曾误听了传话,本来一个意思被说成另一个意思,两人产生误会,从此分道扬镳。牛爱国和冯文修是二十多年的好友,却因为牛爱国忘了给冯文修十斤肉的钱,双方发生误解,彼此的不满经过几道嘴,一件事扯出几件事来,牛爱国被冯文修说成了杀人犯,昔日推心置腹的话,都成为被攻击的对象,冲动下,他差点成了正真的杀人犯,从此朋友变成敌人。话语打开了人与人之间的心门,同时,话语也有可能阻断交心。刘震云在一次访谈中,也道出了语言的双重性,“人神社会中,有话可以告诉神;人人社会里,有话只能找人说。但问题在于,神的嘴巴是紧闭的,而当朋友变得不是朋友的时候就麻烦了,你说过的话儿就会变成刀子扎向自己。我要告诉大家一句凶险的话:朋友的意思是危险,知心的话儿是凶险。”[2]语言双重性使人与人的沟通变得艰难,小说呈现的孤独感无处不在。

2.虚——民间的交流方式。生活的变化、话语的错位理解、利益得失的权衡,人和人的交往变得复杂,让人琢磨不透。书中有些人物疲惫于与人交往中,他们为了摆脱孤独,不是寻找知己,而以各种“虚”的方式为孤独寻找突破口,“虚”是一种脱离现实生活的状态,一反平日循规蹈矩、按部就班的生活。染坊掌柜老蒋不喜欢与人打交道,却喜欢和猴子交流;教书匠老汪每逢阴历十五,喜欢到处乱走;杨百利喜欢天马行空的“喷空”,把有影没影的事,一个人起一个话头,另一个人接上去,你一言我一语,把整个事情搭起来。延津县长老史喜欢和戏子“手谈”,与上装的戏子下棋,待到棋局出现“天合之作”,两人抱头痛哭。这些形式都是他们排解心中想说但又无处可说的苦闷,使自己的孤独有个着落。他们追求的不是实实在在的交流,而是像杨百顺喜欢喊丧、舞社火一样,通过“虚”的一面,让人脱离眼前的琐碎生活和冷漠的世界,实现自我交流。人物对“虚”的追求是对这个冷漠的世界失语状态的突破,热闹的乡土生活中没有一个能够倾吐的对象,只能诉诸于“虚”的一面,寻求精神的皈依。“虚”的交流方式体现出失语状态下人的无奈境地。

喊丧是杨百顺儿时梦想的职业,但自己的嗓子不行,没法成就这样的职业,为了糊口,只能忘却理想,四处奔波。但是喜“虚”不喜“实”的特点,并不是杨百顺最终的理想,“虚”只是他无法实现与人交流时的选择,他一生最执着的追求还是渴望与人交流。杨百顺与老婆吴香香说不上话,却与养女说得上,围绕简单的日常生活展开,诸如堵鸡窝、点灯、上厕所等极为普通的事情,在这些童真童趣的对话中,杨百顺脱离整天做馒头卖馒头的生活,使他获得真实的情感互动,但这样的交流确是短暂的。舞社火改变了杨百顺的命运,他成了家,过上安定生活,但是物质上的稳定并不比得上精神上的需求更加迫切,老婆吴香香与邻居老高偷情逃走,寻找老婆的过程中丢失了巧玲,失去了唯一可以交流的人,他恨不得提刀杀了这对奸夫淫妇,但是,当他目睹吴香香和老高在火车站相互依偎吃白薯,有说不完的话时,他羡慕吴香香找到了彼此可以交流的人,感叹错的在于自己,于是放下了杀人的念头,离开伤心之地,出走延津。上部出延津的结尾处,杨百顺听到火车钻山洞的长鸣声,他想到从杨家庄走到现在,和罗长礼关系最大,别人问他叫什么名字时,他回答的是罗长礼这个喊丧人的名字。“不是喜“虚”不喜“实,迄今他还在杨家庄跟老杨做豆腐”[1](P208)呢。罗长礼的名字成为他下半生的名字,也流露出他对交流依然的渴望,出走延津,他继续寻找交流的方式,交流成为他精神追求的终极目标。刘震云对精神追求的执着表现,映衬出当今社会物欲横流、信誉缺失、人心隔阂下,人们对交流的迫切渴望。杨百顺寻找交流的方式能否实现,作者并未给与答案,而是让其后人继续踏上寻找之路,说明了刘震云对失语的世界还抱有一丝希望。

三、刘震云民俗写作价值所在

刘震云以民俗活动为基点,描写了乡土中国映衬下,现代社会中人的孤独境遇。他在描写整部作品中,语言的特点以及叙述方式、叙述视角与这一基点相互契合,共同构成他的作品的意义归旨。

1.刘震云话语的姿态。《一句顶一万句》分为上下两部,分别以杨百顺、牛爱国作为主要人物,描写他们离开家乡,四处奔波的经历。在叙述中,刘震云采用网状的叙事结构,每个人物就是网上的一个节点,由杨百顺、牛爱国盘踞中间引出无数个节点,每个节点相互连接,构成一张复杂的生活图景。语言采用家常话的方式,具体而缓慢,甚至絮絮叨叨地开始了出延津和回延津之旅。刘震云曾经这样说过,“当你在生活中找知心朋友困难的时候,你会突然发现另外的途径,就是写作,你会发现杨百顺、牛爱国、老裴、老曾,他们都是朋友,写作就是交朋友的过程。书中的朋友与现实中的朋友最大的不同是:现实中的朋友是忙碌的,而书中的朋友永远有耐心;现实中的朋友往往不深刻,而书中的朋友很深刻,他说的话往往比作者高明,会惊煞作者。这对我来说是非常幸福的事,愉快的事。”[3]这段话一方面反映出写作是刘震云实现交流的有效方式,另一方面,可以从中解读刘震云的话语方式,正如朋友间的闲聊,故事太长或人物太杂,说者有意反复介绍人物和事件,加深听者的印象。或像是有新的朋友加入,说话的人为了后来者了解故事,或简或繁重复所说的人或事。重复成为刘震云言说的重要方式,一反刘震云之前写作的戏谑反讽的风格,重复也使小说呈现出难能可贵的真诚态度。另外,句子中的“绕”也是他独特的表达方式,文本中多次采用之所以出现……,不是因为……而是因为……,也不是因为……,而是因为……,也不是因为……,而是因为……这些叙述模式进行叙事,一件事牵扯出许多事,故事和语言一样绕,使人更难厘清事情的真面目。绕,即是小说语言的风格,同时将人物沟通的困难处境表达出来,刘震云采取重复和绕的言说方式揭示出被话语言说长期忽视的民间心灵诉求,正是这种言说方式,恰当的反映出人与人交流的复杂局面。刘震云以狂欢式的话语来掩盖人内心的虚无,正如他描写的喊丧社火民俗活动一样,在表面的热闹中,语言的狂欢其实透露出自我交流的无奈和无尽的悲哀。

2.真实的民间状态。区别于其他作家底层叙述中,对普通百姓的描写只关注他们的生存境遇,把底层人民描写成麻木、隐忍的芸芸众生;也区别于以汪曾祺为代表的民俗描写中,着力挖掘独特的民间原生态及其揭露出的生命意识,展现百姓美好的人情与人性;刘震云向读者揭示出一种真实的民间状态。河南延津作为中原农耕文化的代表,其实隐含着整个乡土中国,刘震云笔下的人物都是一些非英雄化的平民角色,诸如小手工艺者,小买卖的生意人,描写的事物也是日常的生活,各种行当的流程,家庭或朋友矛盾以及乡土中必有的民俗活动,这恰恰是普通百姓最常接触的生活,而并非反抗或者屈服权威的斗争,或是像文人一样对熟悉的乡土生活进行田园牧歌般的想象。他们要处理的无非是身边的人和事,刘震云抓住话语交流的问题进行叙事,来探寻民间的精神状态。民俗活动中表现出来的精神状态,是普通百姓精神的一个缩影,既反映出他们的精神信仰,也体现出他们对交流的渴望。在叙述态度方面,他的叙述态度是平民化的,刘震云严厉地批评了当下中国作家的促狭和武断,“知识分子要对世界有独特的发现,一写到劳动大众,充满了怜悯和同情,就像到贫困地区进行了一场慰问演出。或者把脓包挑开让人看……”[4]他对百姓的叙述即赞赏普通百姓追求交流的执着精神,同时也把他们身上自私、趋利的弊病展现在小说中,形成完整的活生生的人物。刘震云笔锋下埋藏的意义旨归也并非是试图通过描写真实的原生态人物来达到展现乡土中国的图景的目的,他的真正所指,是人物背后的生活存在与话语存在甚至是精神存在。

刘震云在小说里以喊丧、社火民俗活动作为基点,对人的失语状态和精神状态进行反思与追问。文本语言的重复和“绕”,更有利于作品深层主题的表达。在越来越复杂的社会背景下,随着社会物质的丰富,百姓精神的需求越来愈明显,刘震云关注真实的民间精神状态写作的意义越来越凸显。

[1]刘震云.一句顶一万句[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9.3.

[2]刘震云.朋友是危险,知心话是凶险[EB/OL]http://www.chinanews.com/cul/news/2009/04-02/1628877.shtml.

[3]刘震云:我是个文学青年[EB/OL]http://book.sina.com.cn/news/c/2009-06-03/1537256686.shtml.

[4]刘震云.我跟“知识分子”不是一类人[EB/OL]http://book.sina.com.cn/news/c/2009-04-15/1058254372.s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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