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寥的才情——论《金粉世家》中词章的特点与功用①

王玉国

(淄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人文科学系,山东 淄博 255100)

词章是古典诗文的统称,在中国古代小说中,由文言联句回目、诗词歌赞、尺牍等构成的词章既是叙事构成中的基本程式化内容,又是小说家炫耀才学、寄托情志、喻示主旨的媒质。陈平原说:“叙事中夹带大量诗词,这无疑是中国古典小说最引人注目的特点之一”[1],但随着中国小说现代化的演变,词章在中国小说中渐渐衰微,即使在旧派通俗小说里也不再像以往那样地位显赫。年轻时代“酷好词章”[2]的张恨水,作为民国通俗小说的大家,躬身实践着词章在小说写作中敝帚自珍的坚持和被逼无奈的割舍。他的鸿篇巨制——被誉为“新红楼梦”的《金粉世家》中,百一十二回小说正文及楔子、尾声的全部回目均是九字一句、对仗工整的联句;小说叙述中又散落着或残或整的旧体诗词十三首、对联一副、文言尺牍七篇;另有引用的古典诗词若干,张恨水的文言序一篇。

虽然整体数量不多,但这些词章对小说叙事结构的安排、叙事的推进以及人物性格的塑造,都起到了比较重要的作用。本文欲通过《金粉世家》与前于它的《花月痕》、《红楼梦》等小说中词章的纵向比较,和对《金粉世家》文本的具体分析,阐述在这篇小说中,词章运用的特点及叙述功用。

一、词章在《金粉世家》中的简化与弱化

历史文化语境的变迁及作者着意描述世事现实的创作倾向,使《金粉世家》中词章的运用体现出简化、弱化的特点。

我们可以拿早半个多世纪成书的狭邪小说名作《花月痕》与《金粉世家》作比较。《花月痕》堪称以词章取胜的旧派小说的一个代表。符雪樵评《花月痕》说:“词赋名家,却非说部当行。其淋漓尽致处,亦是从词赋中发泄出来,哀感顽艳…”,鲁迅也说它:“诗词简启,充塞书中,文饰既繁,情志转晦”[3]。从词章的运用数量上,《金粉世家》全部十三首诗词,仅仅等于《花月痕》第三回的诗词数量,何况《花月痕》很多回的诗词数量还不止十三首;在运用的形式上,《金粉世家》中的诗、词、联、文,在《花月痕》中仅是词章的构成基本,以此为基,《花月痕》中的词章有题诗、赠诗、和诗、酒令、戏文、碑文、佛家的诗签、诗偈,几乎所有的花样都被作者使尽了,就词章在小说叙事中的比重而言,词章在《金粉世家》中如陪衬调料且难得一见,在《花月痕》里却几乎是小说叙事的主体内容,拥挤在整部小说当中。

同样采用旧式的章回体,词章缘何从《花月痕》的中心退居到《金粉世家》的边缘?我们在这变化中可以看出半个多世纪的时流中中国历史文化语境的变迁:从《花月痕》成书的清同治年间到《金粉世家》完稿的一九三二年,七十多年的间隔里,满清为民国取代。科举制废除,以文言诗文为基础的才学已经不能带给读书人功名和足够的骄傲与声誉。而文界的变革在《花月痕》的时代已经孕育,到五四文学革命发生,闭锁古旧的一元文化语境被新与旧、中与西、激进与保守共存的文化语境所取代,小说写作中文言的语体被通用的白话所取代,陶醉于诗词歌赋的悠然自得已被改造社会忧国忧民的直白呐喊所代替。如《金粉世家》中人物李瘦鹤在七十六回中所言,“中国真正的过渡时代”到来了,由旧趋新的过渡使旧式的词章从文学中心的位置退到边缘,但却又没有消逝。

张恨水深知,在这样的文化语境中,词章的运用已不可能达到《花月痕》中雅趣盎然的审美效果。于是,对词章运用的简化、弱化便是他适应时代所不得不采取的叙事策略。另外,有着一定文学自觉意识的张恨水能从《花月痕》式的才子佳人小说中超拔而出,面临大变革、大动荡的中国,以他自己的方式更多地关注世情,关注真实的现实生活,这使得他也不得不约束自己的才情,毕竟旧式词章的风花雪月与社会现实有越来越深的隔膜了。

二、捉襟见肘与微言大义——《金粉世家》中词章的叙事结构功用

虽然数量很少,但《金粉世家》中有限的词章却是张恨水苦心经营的结果。这些旧体章句诗文,有的显示出张恨水旧瓶装新酒的力不从心、抓襟见肘,是张恨水受制于旧体章回小说程式的削足适履;有的则能在只言片语中显示出张恨水微言大义的构思精妙,在小说叙事结构中发挥着必不可少的功能性作用。

《金粉世家》采用旧式的章回体,章回体的回目可以驾驭每一章回一分为二的叙事结构,概括其叙事内容。张恨水在此小说中的回目都是九字一句的联句,这在章回体小说中是有难度的运用,“陌上闲游坠鞭惊素女,阶前小谑策杖戏娇环”、“倩影不能描枣花帘底,清歌何处起杨柳楼前”,这些回目基本上比较完整地涵概了一章的叙事内容。但是现代小说写实功能的增强,往往使得小说每一小章节的叙述内容未必总能正好是“花开两朵”式的一分为二,现代小说叙事中,“叙事对象的五花八门,为相对单纯的诗词难以表达”[4]。张恨水大多很好地运用联句回目完成了交代章回内容的叙事任务,但个别较为复杂纠缠的章节内容显示出旧式回目的力不从心,如第二回的回目是“月夜仿情俦重来永巷,绮宴招腻友双款幽斋”,乌二小姐与邱惜珍访问金燕西书斋的内容作为第二回的后半段情节却在第三回中延续了两页多才告完结。这说明联句作为章回回目的架构涵概功能已渐渐不能适应现代生活提出的复杂叙事要求的冲击了。

如果张恨水章回回目的经营让人觉得有些削足适履之感,那么小说叙述细部旧体诗文的穿插则体现张恨水的词章功夫适应现代小说叙事需要的努力。

小说楔子中叙述者“我”造访卖字为生的冷清秋,却发现人去屋空,仅发现烬余的四首残诗:

莫当真,浪花风絮总无因。灯前闲理如来,两字伤心……

铜沟流水出东墙 ,一叶芭蕉篆字香,不道水空消息断,只从鸦背看斜阳。

说也解人难。几番向银灯背立,热泪偷弹,除是……

想当年,一番一回肠断。只泪珠向人……

这些残句在小说开头依然体现了预示小说叙事内容,和暗示人物命运的作用。这点可与《红楼梦》第五回中金陵十二钗判词、红楼梦十二支曲等词曲的运用作比较。但《金粉世家》中的四首残诗仅仅暗示了冷清秋一人的凄苦命运,而不像《红楼梦》第五回的曲词几首包容了大部分主要人物的命运玄机,以及整个家族“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悲剧结局。同样是既写男女恋爱又写家族命运的鸿篇巨制,《金粉世家》楔子中的四首残诗只提供了其中一条叙事线索,而不能引领提摄整个小说的全篇结构。但不同于《红楼梦》第五回中借助太虚幻境的梦幻、神示的角度使词章具备全篇预言的功能,《金粉世家》的四首残诗则安置在小说楔子中,结合全文倒叙手法,自然而然地让冷清秋的诗句能够透露其凄凉身世,这是张恨水向新文学或西洋小说借鉴的成果。

相对于《花月痕》、《红楼梦》动辄铺陈大量的词章作为小说的中心叙事内容,张恨水对词章的运用显得更隐蔽,但在极度的短缺之中见缝插针地放入词章,以词章装饰文字和炫耀才学的意味几乎消失殆尽,反而更突显出词章对于叙事推进实实在在的作用。小说十一回冷清秋在墙头听到金燕西在诗社中所“作”的诗:“新种芭蕉碧四环,垂帘无奈响潺潺。云封庭树诗窗冷,门掩梨花燕子闲。乍见湖山开画境,却惊梅柳渡江关。小楼一作天涯梦,只在青灯明镜间”。顿时觉得“一个大少爷脾气的人,居然能作出这样的好诗,那倒是出乎人意料之外”,喜爱诗词的冷清秋在此获得了与金燕西的“共鸣”,这就加速了二人感情的发展,然而金燕西的诗实是冷清秋舅舅代作,只是冷清秋蒙在鼓里,无形中也为日后金冷二人的疏离决裂埋下伏笔。

诗词所发挥的最出色的叙事推动作用是在四十六回中,金燕西四姐道之以冷清秋的几首诗打动了父亲金诠,使他决定接纳这个颇有传统才情、“新旧合参”的儿媳,这个细节使得金燕西一直隐瞒家人的恋爱事件终于大白天下,并且出乎意料地破除了本应有的门第差异、齐大非偶的障碍,可以说冷清秋的几首清丽小诗是小说情节发展重要的转折点,而这几首小诗之所以有如此大的作用,是因为旧学深厚的金诠怀着诗书继世的观念,要通过冷清秋为自己的金粉之家注入一股清新的书香,来改变家族骄奢淫逸的颓势。这几首小诗在此的作用,又切合着小说家族衰亡的主题,具有丰富的文化意涵。

小说七十四回中润之发现冷清秋感伤寿辰的七律:“锦样年华一指弹,风花直似梦中看,终乖鹦鹉贪香稻,博得鲇鱼上竹竿,不见春光似去年,却觉春恨 胜从前。百花生日我同生,命果如花一样轻”。才引起了金家举家为冷清秋过生日的情节。但是与《红楼梦》中类似节庆场景中众人诗文唱和铺排的热闹相比,不仅冷清秋的诗本身凄怆孤寂,而且独自吟唱无人应和的处境也显示出清雅的冷清秋在上下沆瀣的金家是孤立、寂寞的。

处于新旧变革时代的张恨水无法舍弃自己擅长也钟爱的旧体诗词,但他能够自觉、节制地使自己的艺术旨趣与小说写实的时代要求尽力切合,旧体词章在他的小说中是旧式人物自然而然的话语呈现方式,在小说情节发展中也自然而然地发挥它们的结构作用。

三、寂寥的才情——《金粉世家》中的词章对于人物塑造的作用

《金粉世家》寥落可数的词章,对于小说中人物人格特征、内心世界的展示也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中西合璧的金家内外,大多时候涌动的是声色犬马的物质生活流,价值观念偏向于传统的张恨水绝少写现代思想意识对金家的渗透,虽然有金燕西姐弟迷恋电影网球的摩登生活,有国务总理治家的民主开明,但其中的现代印记流于表面,金家上下的人物几乎都没有同时代新文学小说中独白内省的精神生活呈现,只有借助于传统抒情达意的文字方式——诗词尺牍,似乎才能判别出主要人物心灵境界、人格层次的高低雅俗。词章功夫是张恨水自矜的才学,也是他刻画人物并进行价值判断的试金石。

因此同样是文言尺牍,金燕西东拼西凑的抄书之作只能折射出他的浅薄和俗气;冷清秋离开金家后写给金燕西的绝交信则体现了传统读书人的清高和骨气。小说第九回写金燕西为答谢冷清秋题写庾信春赋的扇子拼凑回信的过程,狼狈而滑稽:“这样想着,将房门帘子垂下。将几部尺牍书和一部《辞源》,一齐摊在桌上,先要把用的句子,抄着凑成一篇草稿,然后把自己不十分明了的句子,在《辞源》上一句一句,把它找出娘家来,由上午找到上灯时候,居然没有出门。伺候的几个听差,未免大加诧异。心想,从来也没有看过我们七爷这样用功的,莫非他金氏门中快要转运了?”而这样用东拼西凑的套话写出的祝寿尺牍,外表华丽,内里却是轻浮和庸俗的:

清秋女士雅鉴:一帘瑞气,青鸟传来。知仙桃垂熟之期,值玉树花开之会。恍然昨夕灯花,今朝鹊喜,不为无故。女士锦秀华年,芝兰慧质,故是明月前身,青年不老。燕尝瞻清范,倍切心仪,今夕何夕,能毋申祝?则有廉州微物,泉底馀珍,尝自家藏,未获爱者。今谨效赠剑之忱,藉作南山之颂,敢云邀怜掌上,比之寒光,取其记事,使有所托耳!驰书申贺,遥祝福慧无疆!金燕西顿首

相比较金燕西花花公子的不学无术和浅薄无知,冷清秋写给金燕西的信则写得一气呵成、酣畅淋漓,尤其是其中与金燕西绝交的片段,写得大义凛然:

行矣!燕西。生生世世,吾侪不必再晤。此信请为保留,即作为绝交之书,离婚之约。万一君之新夫人以前妻葛藤未断为嫌,则以此信视之可也。行矣!燕西。君子绝交,不出恶声,秋虽非君子,既对君钟情于前,亦雅不欲于今日作无味之争论。然而临别赠言,有未能已者,语云:高明之家,鬼瞰其室,虎尾春冰,宜有以防其渐。以先翁位高德茂,继祖业而起来兹,本无可议。若至晚辈,则南朝金粉之香,冠盖京华之盛,未免兼取而并进,是非青年所以自处之道也。愿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焉……

这段文字集中体现了冷清秋与金家世家子弟价值观的格格不久,她孤高自赏的性格和洁身自好的文人操守表露无遗。

但冷清秋的优雅清高只是《金粉世家》中的孤例,与她的清丽文字形成对比的不仅仅有金燕西庸俗的尺牍,还有小说第十回里金燕西诗社中一群老夫子的酸腐诗作。如杨慎己的《登西山绝顶放歌》中的句子简直俗不可耐:“我来上山不是偷梨枣,亦非背着葫芦寻药草。我非今之卫生家,更不是来为空气好。人人都说不能合时宜,不合时宜我有一肚皮。情愿走到西山顶,大声疾呼吐我胸中疑。夕阳下山归去来兮”。冯有量的绝句则毫无诗味:“人人都爱牡丹花,芍药之花也不差。昨日公园看芍药,枝枝开得大如瓜”。金燕西组织诗社,原为讨隔墙的冷清秋欢心,但在冷清秋看来,“那种酸溜溜的样子,真是引人好笑。”

诗社的场景让人联想到《红楼梦》中大观园兄妹们的诗词唱和,但在《红楼梦》中那是一群人的风雅或者说附庸风雅,《金粉世家》中已经没有类似的环境和氛围。冷清秋找不到真正的诗词唱和的知音,她的才情是寂寥的。

假如说冷清秋的诗情在出嫁之前还能遇到金燕西投其所好的附和,在她嫁至金家之后,她面临的就不仅仅是侯门生活的不适和独守深闺的怨苦,更是无人与之对话的文化孤独。

小说九十回中“怀诗忽解脱对月长嗟”的场景,是运用词章展示冷清秋孤寂内心世界极精彩的一笔。冷清秋的内心独自白绕着“月”这个古诗意象,顺着古诗句的痕迹和思想逻辑流动,由“碧海青天夜夜心”想到“人生几见月当头”,对月长嗟自己的孤苦命运,叹息自己“空有一肚子诗书”,不过是徒添懊恼。张恨水写道:“冷清秋本是个爱旧书束缚的人,今天忽然省悟,恰是旧书本子里找到了出路”。冷清秋自溺于旧诗词的世界里,也从中实现了自我的救赎。

与《花月痕》、《花楼梦》中词章的铺陈展示多个主要人物才情与内心不同,《金粉》中,有限的词章是在一种短缺、孤立的状态下反衬冷清秋心灵孤独和命运曲折的。无法像《花月痕》、《红楼梦》中人物间的诗词唱和频繁地进行内在和外在交流,所以冷清秋对词章的热爱被关闭在自己的场域里,无法向外抒展,旧式词章已不是时兴的文化交际方式,冷清秋无法以此与外界交流,她的旧学功底,词章功夫反而成了她与金府众人疏离的原因,一个不合群的根由。读古书,写古诗、参禅悟道成为她最好的和最后的栖居所,她最终也以此解脱。这就形成一与众的对比,一种叙事的张力。

回目之外,《金粉世家》中出色的词章大多出自冷清秋之手。某种程度上,冷秋清难遇知音的寂寥也就是张恨水的寂寥。冷清秋在楔子中写给叙事者“文丐”(新闻记者)的“文章直到饥臣朔,斧钺终难屈董狐”的对联,似乎是对对张恨水自身的价值理想的认同。这一副小小对联也似乎把洋洋百万言的小说涵容在张恨水敝帚自珍、既失落又坚守的才情诗意里。

《金粉世家》的写作具有很强的“过渡”色彩,接续旧派小说体式传统,又要适应现代小说叙事的语境,张恨水在小说中词章的运用为我们保留了一个小说话语样式新旧转变的范本,也为其寂寥的旧式才情保留了一方自我表达的空间。

[1]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223.

[2]张恨水.金粉世家·序[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2.

[3]鲁迅.鲁迅全集:第九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267.

[4]徐德明.中国白话小说中诗词赋赞的蜕变和语言转型[J].北京师范大学学报,200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