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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唐代诗人对商人持鄙薄心态的成因——基于唐代商妇诗中商人形象的考察①

2012-04-18黄水平郭美玲

佳木斯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2012年5期
关键词:士人商人心态

黄水平,郭美玲

(广东科技学院 继续教育学院,广东 广州 523083)

“虽然就整个唐五代诗歌而言,表现商人的诗歌所占的比重并不算大,但是就这类题材诗歌本身的数量而言,已经远远超过了前代诗歌,为前代诗歌所望尘莫及。”[1](P96)这与唐代商品经济的日趋发达及商人群体的逐渐壮大有关。而由于商人特别是长期从事贩运性商业活动的商人生活流动性极大,商人的家庭尤其是商人的妻子受到这种漂泊不定生活影响也就较大,所以这些商业题材诗中表现商妇主题的最多。笔者通过对唐代商妇诗的考察发现,唐代诗人笔下的商人虽呈现多样化特征,但总体表现为轻易别离、薄情寡义的形象:

一、商人重利轻别离

“商人重利”,商人是有利身即行的,唐诗中描写他们漂泊谋利生活的诗句很多,如:“估客无往著,有利身则 行”[2](卷418,P4611)“ 贾 客 无 定 游,所 游 唯 利并”[2](卷354,P3973)商人总是随利而往。“百尺竿头五两斜,此生何处不为家”[2](卷684,P7852)“年年逐利西复东,姓名不在县籍中”[2](卷382,P4287)商人为利而漂泊四方。李白《估客行》正是对商人漂泊生活的形象概括:“海客乘天风,将船远行役。譬如云中鸟,一去无踪迹”[2](卷165,P1711)诗之主人公为“海客”,亦即估客、商人。李白在此用写实的笔法,以“云中鸟”为喻,点出商人为利而漂泊江湖的特殊生活。白居易《琵琶行》中“重利轻别离”的商人形象也正是对商妇诗中商人形象的总体定位。商妇诗中商妇满心哀怨的总是商人那永不停息的生活——“重利轻别离”。如:“嫁与商人头欲白,未曾一日得双行”[2](卷545,P6304)正是对商人婚后轻别离的幽幽哀怨。李白《江夏行》中“只言期一载,谁谓历三秋”[2](卷167,P1727)的商人,明明说好了归期,却又失约,相聚之期只能一拖再拖。商妇在家里悬猜默想,揣算归期:“十月三千里,郎行几岁归?”[2](卷184,P1886)商妇凭栏凝望,计算行程:“嫁与长干人,沙头候风色。五月南风兴,思君下巴陵。八月西风起,想君发扬子。去来悲如何,见少离别多”[2](卷114,P1160)在商妇看来,正是商人“重利轻别离” ,往往一离就“经岁又经年”[2](卷802,P9024),还“朝朝误妾期”[2](卷283,P3222),有些更是“三年不得消息”[2](卷301,P3423)。商人的轻别离、不守信,使得商妇在苦守深闺、寂寞相思中很容易滋生“见少离别多”的哀怨。透过商妇对商人的缕缕哀怨之音,可见商妇诗中的商人形象整齐划一地呈现为“重利轻别离”形象。

二、寡情薄义负心郎商人常年在外,四海为家,寂寞难耐,自然免不了要去寻欢作乐:“大舟扁和定居农区高帆一百尺,新声促柱十三弦。扬州市里商人女,来占江西明月天。”[2](卷365,P4126)有些商人还掉进温柔乡里,乐不思蜀;而有些商妇则惨被抛弃。如:“玉垒城边争走马,铜革是市里共乘舟。鸣环动恩无尽,掩袖低巾泪不流。畴昔将歌邀客醉。如今欲舞对君羞。忍怀贱妾平生曲,独上襄阳旧酒楼。”[2](卷286,P3272)商妇独守空闺、望穿秋水,忍受寂寞相思之苦,却惨遭抛弃。相比商妇的忠贞,商人也就自然成了寡情薄义的负心郎。

唐代对良家女性比较尊重,但狎妓之风仍然十分盛行。官员,文人,商人,乃至普通百姓狎妓都是合法的行为。这种法律的保障,使得远在异乡的商人可以随处拈花惹草。商妇对商人“拈花惹草”的担忧,也正是对商人寡情薄义负心郎形象的侧面刻画。如张潮的《长干行》:

“婿贫如珠玉,婿富如埃尘。贫时不忘旧,富贵多宠新。

妾本富家女,与君为偶匹。惠好一何深,中门不曾出。

妾有绣衣裳,葳蕤金缕光。念君贫且贱,易此从远方。

远方三千里,发竟悔不已。日暮情更来,空望去时水。

孟夏麦始秀,江上多南风。商贾归欲尽,君今尚巴东。

巴东有巫山,窈窕神女颜。常恐游此山,果然不知还 。[2]卷114,P1159

这里的“富家女”在嫁给贫且贱的商人后,非常担心丈夫在异乡拈花惹草、移情别恋。她担心丈夫经商致富后,“贫时不忘旧,富日多宠新”,在外不归,但她能做的也只是痴情地等待。再如张潮另一首《襄阳行》中写道:“襄阳传近大堤北,君到襄阳莫回惑。大堤诸儿女,怜钱不怜德。”[2](卷114,P1160)商妇用“大堤诸儿女,怜钱不怜德”来提醒商人:“君到襄阳莫回惑!”也正是对商人可能拈花惹草的不放心心态的反映。唐诗中商妇对商人情感的不放心,恰恰说明商妇心中的商人大多是寡情薄义负心郎的形象。

综上可见:商妇诗中的商人总是被定义为轻易别离、薄情寡义的形象。这并非偶然,这反映了唐代诗人对商人的鄙薄心态。这种鄙薄心态的产生,与士商地位的差异、士商社会形象的反差及诗人与商妇失意心态的共鸣等有着密切的关系。

首先,士商地位的差异是诗人对商人鄙薄心态产生的历史原因和政治原因。

我国封建社会占主导地位的是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商品生产和商品交换受到封建思想的抵制,于是历代贤明君主都倡导“重农抑商”。韩非子《五蠹》就有这样的提法:“夫明王治国之效,使其商人游食之民少而名卑。”[3](P1040)商人的地位在社会上较其他阶层来说,比较低下。而到汉代,“重农抑商”思想更进一步发展,《史记·平准书》记载:“高祖(刘邦)乃令贾人不得衣丝乘车,重租税以困辱之。”[4](卷30,P1418)特别是随着汉武帝时桑弘羊“务本(农)抑末(商)”和董仲舒“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董仲舒传》)[5](卷56,P2501)的主张成为统治思想,朝廷“重农抑商”的政策倾向越来越严重。其后在整个汉魏时期,历朝都推行劝农督商政策,抑制商贾的诏令屡见于史。抑商思想也由“抑末”发展到“贱末”,晋令曰:“侩卖者,皆当着巾白帖额,题所侩卖者及姓名,一足着白履,一足着黑履。”[6](卷828,P3694)甚至前秦苻坚当政期间,不仅贬低商人,称之为“商贩丑竖”、“市郭小人”,还规定工商、皂隶、妇女不得服金银锦绣,“犯者弃市”(《苻坚载记》)[7](卷113,P2883),其抑商之厉可见一斑。唐朝延续了“重农抑商”的传统,唐初即实行严厉的抑商政策。唐太宗贞观年间,初定官品令时,太宗对重臣房玄龄说:“朕设此官员,以待贤士。工商杂色之流,假令术踰侪类,止可厚给财物,必不可超授官秩,与朝贤君子比肩而立 ,同坐而食 。”(《曹确传》)[8](卷177,P4607)在国家抑商政策的影响下,官员们无不身体力行。武则天时,“易之兄弟及武三思皆恃宠用权,安石数折辱之,甚为易之等所忌。尝于内殿赐宴,易之引蜀商宋霸子等数人于前博戏”。安石跪奏曰:‘蜀商等贱类,不合预登此筵’,因顾左右令逐出之。座者皆为失色。则天以安石辞直,深慰勉之”(《韦安石传》)[8](卷92,P2956)。韩愈也曾在训斥侄子时说:“市肆贱类,营衣食。”[9](P185)张九龄诗《候使登石头驿楼作》亦云:“渔商多末事,耕稼少良畴。”[2](卷49,P604)

可见唐代积极推崇抑商政策,统治者不仅明文规定要“重农抑商”,并身体力行贯彻抑商思想,还不遗琐细地对商人进行了种种限制:严禁商人入仕;大功以上亲属有经商者不得为官;限制商人与士大夫交往;不准参加科考和诠选;没有资格入学;甚至在服饰、车乘、婚丧等方面被明令低于普通百姓一等。有了政治法律的保障,加上上层官员身体力行的贯彻,在这样一个整体洋溢着抑商风气的社会背景中,士人阶层的诗人对商人产生鄙薄之情是可以理解的。

其次,士商社会形象的反差是诗人对商人鄙薄心态产生的社会原因。唐王朝不仅在政策上压制和歧视商人,还对商人为利力争、贪吝衣食、不学无术行为进行有意贬低。“工商皆为家专其业以求利者”(《尚书户部》)[10](卷3,P52)然而“君子忧道不忧贫”的人生价值取向在中国古代士人的思想意识中是根深蒂固的,它决定了中国古代社会大多数士人对经商的基本态度,对商人见利忘义之举是万分鄙视的。如《吕用之》中就说:“左右群小,皆市井人 ,见利忘义。”[11](卷290,P2305)“彼胡(胡商)率爱利不顾其身,争盐米之微,尚致相贼杀者,宁肯弃金缯为朋友寿乎?”(《陆禺页》)[11](卷476,P3921)字里行间无不显示出士人对商人唯利是争、重利轻义、见利忘义等行为的批判与憎恶。商人的职业性质决定他们必须为利而行,重利使得他们在现实生活中的形象颇为不佳。人们对他们很容易产生厌恶和忌恨之情。商人为生计奔波,买和卖的交易,他们很难做到公平,要获利则必须层层盘剥。如元稹《估客乐》所写:“钅俞石打臂钏,糯米吹项璎。归来村中卖,敲作金玉声。”[2](卷418,P4611)用黄铜冒充黄金,已是很严重的欺诈行为。“火伴相勒缚,卖假莫卖诚。交关但交假,本生得失轻。”[2](卷418,P4611)卖假货甚至成为商人天经地义的规矩。可见其时商人的职业道德在社会的评价普遍不好,也足见百姓对商人的的愤慨。

对比商人所面临的不良风评,位于封建社会“士农工商”四民之首的士阶层,既肩负着传承、开创封建文明的重任,更担当着维护与实践封建道德的要责。因此,“士”不单单是四民中的一员,更是封建文化的一种人格象征。为确保这一象征的永不失落,“士”就必须把品格涵养与理想追求看作第一要务,必须“志于道”,必须淡泊功利,视“重义轻利”为座右铭。士人虽穷,但“君子忧道不忧贫”,社会形象较好。正因士商间存在这种社会形象的反差,处于士人阶层的诗人把商人塑造成轻易别离、寡情薄义的形象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再次,诗人与商妇失意心态的共鸣是诗人对商人鄙薄心态产生的情感原因。

唐代的商妇诗的作者大多是男性文人,可以说诗中的商妇大都是男性视角下的女性。她们不被丈夫宠遇的遭遇,很容易在那些不被朝廷重用的失意士人心头引起共鸣。白居易的《琵琶行》诗前有序云:“元和十年,予左迁九江郡司马。……自叙少小时欢乐事,今漂沦憔悴,转徙于江湖间。予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觉有迁谪意。”[2](卷435,P4821)诗人因琵琶女的沦落身世,触发了自己政治上的感慨。琵琶女对商人“重利轻别离”的哀怨,与白居易被贬而产生的对君王不辨贤愚的不满,正好在“不遇”这点上产生心灵的共鸣,“因为长句,歌以赠之”。借诗表达出对琵琶女漂沦憔悴遭遇的同情,但“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抒发的实则正是诗人“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的失意遭遇。

商妇们“三年不得消息,各自拜鬼求神”[2](卷301,P3423)的闺中苦盼,不也正是士子们对君王宠用的期待吗?联想李白、杜甫、孟浩然等大诗人对君王重用的终生期盼及期盼不得后的失意愤怨,就可以明白唐代士子们群体不遇的失意心态。李白《江夏行》中商妇对“青春长别离”、红颜暗逝而产生的悲哀,也正是李白自己政治理想苦苦追寻而不得后产生的对青春流逝的哀怨之情。可见,士人渴望得到君王重用和商妇渴望得到商人宠爱(相聚相爱),在心灵情感上具有很大的共通性。联想社会现实,诗人普遍不得重用,商妇普遍不受宠爱,失意的遭遇使得他们二者很容易产生“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心灵共鸣。商妇对商人“重利轻别离”的怨恨,也正是对士人因“不才明主弃”而产生哀怨的形象写照。诗人多是不遇的失意士人,他们笔下的商妇诗自觉不自觉地流露出对商人的鄙薄心态,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综上,通过对唐代商妇诗的考察可见:唐代诗人笔下的商人总是轻易别离、薄情寡义的形象,这反映了唐代诗人对商人的鄙薄心态。这种鄙薄心态的产生源于士商地位的差异、士商社会形象的反差及诗人与商妇失意心态的共鸣。考察唐代诗人对商人的鄙薄心态及其成因,对于深入研究唐代士人心态及士商关系,都将有一定的意义。

[1]邵毅平.中国文学中的商人世界[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

[2]全唐诗[M].北京:中华书局,1960.

[3]陈奇猷.韩非子集释[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

[4]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2007.

[5]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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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82.

[8]刘日句,等.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86.

[9]段成式.酉阳杂俎[M].北京:中华书局,1981.

[10]李隆基,撰.李林甫,注.大唐六典[M].西安:三秦出版社,1991.

[11]李日方,等.太平广记[M].北京:中华书局,2003.

[12]姜革文.论唐诗中对商妇及商人的情感描写[J].鲁东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12):52-54.

[13]李小奇.唐代商妇诗刍议[J].陕西师范大学继续教育学报,2007,(9):61-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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