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产阶级革命文学中的“我们”
2012-04-12刘朋朋
刘朋朋
(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济南 250100)
无产阶级革命文学中的“我们”
刘朋朋
(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济南 250100)
强调集体主义,认同“我们”的力量,是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鲜明特色。“我们”成为革命文学惯常的叙事主语。从最初对马克思主义革命真理的真诚信仰,到底层民众自我阶级意识与反抗的觉醒,再到革命党以“唯我们独尊”的姿态掌控文坛,“我们”的叙事可谓历经波折。总体上,无产阶级革命文学以表述“我们”作为阶级共同体的历史发展为使命,但在“我们”的汇流中,理性的认同越发呈现出非理性化的态势。“我们”的叙事,最终演变为对政党政治的绝对服从。“我们”的文学史,尽管充满集体主义的激情,但作为改造思想、服务革命斗争的工具,“我们”的文学也留下了难以弥补的历史缺憾。
革命文学;“我们”;知识分子;农民;革命党
“我们”作为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叙事的主语,以集体的名义,在近半个世纪的文坛竖起鲜明的旗帜。“五四”时期的“我”,在阶级的陶染下,变身为“我们”。文学活动中甚至出现以此命名的社团——“我们社”。当殷夫唱出“我融入一个声音的洪流,我们是伟大的一个心灵”①殷夫:《殷夫诗文选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54年版,第114页。(《1929年的5月1日》),无产阶级文学典型的抒情、叙事主角以其强大的话语力量征服文坛。无产阶级革命文学从不同的角度对阶级的“我们”加以表述。首先是接受了马克思主义革命思想的知识分子,他们服膺于以阶级革命救亡中国的理论。经由理性认同,高呼着“青年布尔什维克”的“我们”逐渐成为文坛主角。作为中国革命的主力军,工农阶级,在中国尤指农民阶级的觉醒,成为阶级革命的关键。文学将视角切换到工农阶层,表现被压迫者作为一个阶级的联合。当“我们”从一种身份认同发展为一种权力话语,“我们”的文学成为革命党宣传自身合法统治的精神武器。最终,“我们”体的文学创作,成为绝对话语权威的复制品。
“我们”在阶级理论的整体框架之下,是对认同无产阶级学说、以阶级的思维方式解释或看待自己与他人关系的一类人的自称。文学以“我们”为主语的表述,重新定义“自我”的界线,视阶级的集体意识为新的观念共同体。但作为阶级观念的认同者,左翼知识分子、工农阶级,以及作为政治团体的革命党,对阶级的理解和认同存在某种程度的差异。正是这种差异性勾勒出无产阶级革命文学中“我们”的变动轨迹。
一、“我们是青年的布尔什维克”
蒋光慈认为无产阶级文化一个重要的特点是集体主义,“在‘他们’的作品中,我们只看见‘我们’而很少看见这个‘我’来,他们是集体主义的歌者。”②蒋光慈:《十月革命与俄罗斯文学》,《蒋光慈文集》第4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第62页。洪灵菲也认为,“普罗列塔利亚艺术也和它的阶级自身一样,它的伟大而特殊的地方,第一便是它的集团的力量。”③洪灵菲:《普罗列塔利亚小说论》,《文艺讲座》第1册,上海文艺出版社1930年版,第208页。两位无产阶级革命者兼作家,相信并依恋代表集体主义的“我们”的力量。所以,他们笔下的人物虽以个体形象出现,但随着情节发展,人物最终汇入革命的洪流,成为集体的一员。两人的代表作《少年漂泊者》、《冲出云围的月亮》、《咆哮了的土地》与《流亡》、《家信》都以人物参与革命、认同革命的光明前景而翻开文学史上的新篇章。
文学以“我们”为主语进行创作,显见于殷夫的诗歌。一种新诗体——“红色抒情诗”流行于20世纪30年代文坛。对比“五四”悍将郭沫若以“我”为主语的诗歌,二者在情感的强烈程度上不相上下,只是“我”让位于“我们”,成为新的狂飙激进的话语表述姿态。
我们的意志如烟囱般高挺,我们的团结如皮带般坚韧,我们转动着地球,我们抚育着人类的运命!我们是流着汗血的,却唱着高歌的一群。……我们一步一步的共同劳动着,向着我们的胜利的早晨走近。我们是谁?我们是十二万五千的工人农民!(《我们》)①殷夫:《殷夫诗文选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54年版,第125页。
……我们生在革命的烽火里,我们生在斗争的律动里,我们是时代的儿子,我们是群众的兄弟,我们的摇篮上,招展着十月革命的红旗。我们的身旁是世界革命的血波,我们的前面是世界共产主义。……(《我们是青年的布尔塞维克》)②殷夫:《殷夫诗文选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54年版,第145-147页。
诗中如此多的“我们”而不避重复,是有意为之,也是诗文的力量所在。诗人,这一极富个人化的角色,被定位在“我们”的框架内,“我”被隐匿在集体的呼号中。行文一气呵成,没有任何情绪的阻隔与犹疑。文中的“我们”,接受十月革命的启迪,奉马克思主义革命理论为真理,这增强了“我们”作为一种新型话语的内在力量。以“我们”为主语的殷夫的诗,“典型地表征了30年代意识形态的巨大转型:从个人主义到集体主义,从宗法意识到阶级意识,表现了意识形态的结构力量”③旷新年:《1928:革命文学》,山东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19页。。
缘何“我们”能够将“我”消化吸收于无形,并充满如此的激情与自信?根源在于“我们”所指内容的真理性。当马克思主义者们将社会的最高形态阐释为消灭了阶级的共产主义,当这个任务的承担者——无产阶级逐渐认同自己的历史使命,阶级革命便具备绝对正确与绝对崇高的地位。这也是有学者指认“民主主义政治文化和俄式社会主义政治文化为众多先进知识分子所认同”④朱德发:《四大文化思潮与现代中国文学关系辨析》,《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4期。的缘由所在。经过真理性、历史性的论证,文学对阶级的“我们”进行不遗余力的宣传,成为其参与阶级革命斗争的最佳方式和有效途径。无产阶级革命文学,以掌握着马克思主义真理、坚信十月革命光明前景的“我们”为表现对象,以高昂的姿态在文坛竖起一面大旗。
带着对真理的认同,“我们”的出场,以一种理性自觉将个体奉献给集体。这个“我们”,只是出于知识分子的人道主义、社会责任感和悯农意识等,借助理性和文学的力量,为真理“代言”。“我们”相互认同的动力基础是对革命真理、人类解放、美好未来社会的信仰和憧憬。个人之所以以“我们”自居,执著地认同使“我们”凝聚在一起的价值,是出于对“合乎价值理性”⑤[德]韦伯:《社会学基本概念》,杭聪译,北京出版社2010年版,第41页。的自觉认同。阶级革命作为真理以其终极价值的崇高性吸引着个人的价值取向,一个区别于传统社会的共同体,重新定义了“我们”的内涵。不能不说,这样的“我们”是带着知识分子的某种天真和浪漫而汇入了阶级革命话语的洪流。
二、“我们是一伙的”
“当一批人从共同的经历中得出结论,感到并明确说出他们之间有共同利益,他们的利益和其他人不同(而且常常对立)时,阶级就产生了。”⑥[英]E.P.汤普森,《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钱乘旦译,译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23页。阶级的概念,既与民族的观念一样,是一个想象的共同体⑦[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吴叡人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5年版。,也与国家的观念一样,“它的存在都仅仅是在某种意义和程度上回应既存的社会关系”⑧[德]韦伯:《社会学基本概念》,杭聪译,北京出版社2010年版,第45页。。如果说,蒋光慈、洪灵菲、殷夫等人笔下的“我们”寄托着某种真理认同与变革社会的远大理想,那么以工农阶级(主要以农民形象为主)为主角,讲叙的“我们”,是在某种共同经历和情感体验激发下形成的群体凝聚力与阶级分化。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在强化阶级认同的同时,突出不同阶级之间的对立关系。“我们”作为阶级的一方,用二元对立的斗争模式回应了整个社会关系的本质性存在。
1931年,丁玲发表反映水灾的小说——《水》。冯雪峰评价该小说是“新的小说的一点萌芽”,是对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一点小小的现兑”。因为“在《水》里面,不是一个或二个的主人公,而是一大群的大众,不是个人的心理的分析,而是集体的行动的开展,它的人物不是孤立的,固定的,而是全体中相互影响的,发展的”①冯雪峰:《关于新的小说的诞生——评丁玲的〈水〉》,载《雪峰论文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334页。。该小说最早表现天灾之下农民阶级自发的反抗,标志着题材和创作方法方面的转折。区别于鲁迅笔下“吃人”所特指封建礼教对个体生命的戕害,《水》从经济角度揭示统治者对劳动人民的盘剥。“我们不就在被人吃着?你想想,他们坐在衙门里拿捐款的人,坐在高房子里收谷子的人,他们吃的什么?吃的我们的力气和精血呀!”②丁玲:《丁玲文萃》,文化艺术出版社2002年版,第277页。经济上的“被吃”,成为广大农民共同生活际遇的标识。这些没有名字的一群,与“鲁迅在五四前后特拣那死水似的乡村来描写”③茅盾:《读〈倪焕之〉》,载《茅盾文艺杂论集》(上),上海文艺出版社1981年版,第279页。已然大异其趣。农民生活的艰难作为革命的直接动因,成为文学表现的主要内容。丁玲开创的“新小说”开始凸显“我们”在整个生产关系中的底层位置。“我们”是靠自己的辛勤劳动却终日不能饱食的一群,同时区别于那些只是哀叹命运不济、忍气吐声、毫无抗争的一群。丁玲笔下的农民形象将“我”区别于“他们”,并以“我们”来号召如“我”一般经历的人。共同的生活际遇,使得“我们”在情感上更容易联系在一起而结成一个有凝聚力的团体:“虽说是在悲痛里,饥饿里,然而到底是一群,大的一群,他们互相了解,亲切,所以除了那些可以挨延着生命的东西以外,还有一种强厚的,互相给予的对于生命进展的鼓舞,形成了希望,这新的力量,跟着群众的增加而日益雄厚了。”④丁玲:《丁玲文萃》,文化艺术出版社2002年版,第270-271页。一种区别于传统社会关系而生成的情感力量,在人与人之间扩散,成为“我们”作为一个社会群体的情感凝聚力。
同类作品以叶紫的小说最具代表性。他笔下的人物,因自身的生活际遇逐渐觉醒。爱憎分明的情感态度,构成一个崭新的情感共同体。作为《丰收》的续篇,《火》淡化了传统家庭因革命观念引发的冲突,侧重表现共同觉醒了的“我们”自发的革命行动。《电网外》的一段说辞很具代表性:“……那班东西全不是人呀!比豺狼比虎豹还要贪残呢。你老人家尽管放心,我们正在那儿要他们的命!我们的弟兄们都在那里给你老人家复仇。老伯伯啊!安心些吧!反正,这个世界有了他们就没有我们,我们一天不将他们打下来,我们便一天不想在人间过活。你老人家放心吧!将来的世界一定是我们的啊……”⑤叶紫:《叶紫文集》(上),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33-134页。文中强调“我们”联合的同时,反复陈述“我们”与“他们”之间势不两立的敌对关系。在殷夫诗歌中被符号化的“资本家”、“地主”,在丁玲、叶紫的笔下已具象化。个人的特性包括传统劣根性被粗线条的革命情感所遮掩,剩下的只是人物的“群像”及革命高亢的呼声。
事实上,通过考察丁玲创作的情形,可以清楚地发现这类小说叙述背后的意识形态力量。冯雪峰在《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新任务》一文中指出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创作的题材“必须描写农村经济的动摇和变化,描写地主对于农民的剥削及地主阶级的崩溃……描写广大的贫民生活……”;“在方法上,作家必须从无产阶级的观点,从无产阶级的世界观,来观察,来描写”⑥冯雪峰:《雪峰论文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330页。。受过五四陶染,写出《莎菲女士日记》的丁玲,在30年代初已开始按照无产阶级文学创作的要求自觉转型,“迅速由一位小资产阶级作家转变成为一位左翼作家”⑦吕周聚:《1930年代左翼文学与现代主义文学的纠葛》,《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5期。。丁玲并没有亲临家乡水灾现场,而是“运用自己当时掌握的社会科学理论,解释造成这自然灾害的社会原因”⑧宗诚:《风雨人生——丁玲传》,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8年版,第136页。,创作出与时代结合、符合无产阶级文学创作要求的作品。灾难之下,家破人亡、身无一物的一群,按照阶级斗争的理论阐释,“应该”起身革命,打倒统治阶级的残暴。《水》按照这一逻辑,为被压迫阶级画像,同时也实现了文学自身的革命任务。在表现“我们”作为被压迫者的反抗时,文学的真实并非出自经验的真实,而是按照革命理论的本质化要求,表现人物符合历史逻辑的真实。因此,这个“我们”被视为一种“非人格话语主体”⑨文贵良:《危机与新生——战争年代的文学话语转型》,复旦大学2003年博士论文,第88页。。
既然文学的主旨不在于表现“我们”作为主体的人格化,那么文学所津津乐道的背后必定另有所指。作为“我们”的一方,文学突出一个字——“穷”;而对“他们”一方,则强调“为富不仁”。文学叙事的焦点在于展示“我们”在“他们”压迫之下的种种困境。在二者的对立关系中,贫困之于为富不仁,在道义上更容易取得同情。在道义上获得胜利的“穷人”对于“富人”的任何诅咒与反抗,皆成为合乎道德律条的行为。“穷人”因其“穷”,最终占据话语的绝对优势。“道义优越是穷人成为革命者的动因。一旦穷人觉醒或被唤醒这一道义优越,穷人基于道义优越的权利要求会迅即变成追求美好生活而实施暴力的权利。”①魏朝勇:《革命、暴力与正义》,《开放时代》2006年第1期。在自我绝对化的“单向正义”面前,阶级的联合、“我们”的反抗就成为顺理成章的叙事逻辑 。因此,此类文学关于“我们”的中心议题,既非表现亦非再现,而是旨在“言明”二元对立的阶级斗争模式的正当性。
三、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
1926年,毛泽东写下《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一文,开篇设问:“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但紧接下来,文章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把这个问题引向革命本身。“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革命党是群众的向导,在革命中未有革命党领错了路而革命不失败的。我们的革命要有不领错路和一定成功的把握,不可不注意团结我们的真正的朋友,以攻击我们的真正的敌人。”②毛泽东:《毛泽东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3页。变一种说法,上文可表述为:革命的首要问题是搞清楚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有意思的是,不是革命的策略、革命的行动,而是敌友划分才是革命的首要问题。在这里,因为革命这一命题,三种力量被放在同一个平面内加以考察:朋友、敌人和我们。而朋友和敌人是以“我们”为衡量标准的。文贵良曾总结毛泽东政论文中,“我们”在不同历史时期的差异:
20年代中期,指共产党和工业无产阶级。
抗日战争之前,1935年,指红军,南方游击队,国统区工人,学生。
抗日民族战线建立之时,指共产党,新四军,八路军和陕甘宁边区人民。③文贵良:《功能与实践:20世纪战争年代(1937—1948)文艺权威话语的一种描述》,《文艺理论研究》2007年第3期。无论怎样变化,“我们”中必不可少的力量——共产党始终处于首要位置。“革命的共产党”作为“我们”的同位语,成为话语的核心力量。问题在更隐蔽的层面被置换为:革命要胜利就要绝对地认同和服从革命党——“我们”的领导。革命的问题转化为思想认识的问题。通过各种思想改造,认同这个“我们”,成为一系列历史事件的归宿。
显然,这与布尔什维克的“我们”,处于生产关系底层的“我们”既有联系也有区别。“我们”作为一个共同体的基础,仍是马克思主义真理和群众利益。但“我们”不单是马克思主义的信徒,也非一般革命者,而是一个政党组织的人格化。“我们”不仅信仰马克思主义的革命真理,不仅同情受压迫者的命运,更重要的是“我们”能“掌握”马克思主义、“我们”能“代表”群众的利益。因此,无论从科学理性抑或道德正义角度,作为革命向导的“革命党”都取得了话语的制高点。这一话语陈述,借助知识分子话语的真理因素,构建党革命理性与先进性的话语基础。而与人民并列在一起,通过道德正义,证明农民阶级斗争的正义性,也即证明党领导阶级革命的正义性。由此,“我们”将知识分子、工农阶级以及革命党紧密地连接在一起,三股力量因革命目标的一致性完成了“我们”这一阶级共同体的缔造。但“合三为一”的结果不是三足鼎立,而是其中之一的革命党成为阐释“我们”、认同“我们”的终极标准。“我们”发展成为一个高屋建瓴,坚信真理在手,掌握了历史必然,代表了革命胜利的全部意义的团体。
这一论证模式,经由文学借鉴与吸收,成为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经典叙事模式。政论文中的“我们”最终成为文学表现的核心力量。赵树理、丁玲、周立波等人为“我们”话语权威的形成奠定了基础。当《李家庄的变迁》、《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暴风骤雨》等被称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作品出现以后,冯雪峰在30年代提出的以丁玲的《水》为代表的“新小说”算是真正成熟起来。不难发现这些作品较之30年代革命文学有一种独特的声音——党及其代表。《李家庄的变迁》中的主人公铁锁,因不堪村中李家势力的迫害到外地谋生,逃亡路上遇到革命者小常。小常对铁锁讲:“……总得把这伙仗势欺人不说理的家伙们一起打倒,由我们正正派派的老百姓们出来当家,世界才能有真理。”④赵树理:《赵树理文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1页。与前文提到的《水》、《山中》、《火》等文中的主人公相比,铁锁的革命自觉性不仅仅迫于生活压力,更为重要的是有一个外在声音切切实实地影响着人物的发展方向与行为选择。人物成长所吸收的养料是经过加工和处理、由党阐释和实践后更加“科学”因而更具权威效力的真理。党的向心力构成描述“我们”自身的核心力量。《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写华北农村的土改斗争,同时也是共产党员通过土改斗争自我成长、确立威信的过程。《暴风骤雨》则直接以工作队萧队长一行进驻元茂屯开展土地改革为叙事起点。几部小说都塑造了性格鲜明的农民形象,但这些农民或者主动接受革命教育,按照党的政策自觉成长并参与革命,成为革命“新人”,或者最终在政策和环境的影响下转向革命大集体。总之,是那个“被认为天然的代表了包括农民在内的劳动人民的最大利益的革命政党,才是其真正的主人公”①钱理群:《天地玄黄》,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167页。。
革命党的“我们”,与知识分子话语中的“我们”,相同之处在于同样充满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但本质的区别在于前者非此即彼、黑白分明、你死我活的二元对立模式和“我们”一方绝对地位的不容置疑。“‘我们’担当的是真理的捍卫者与审判者的角色,居高临下:‘你们’与‘我们’不同,因此‘你们’便错,不辩自败。”②钱理群:《天地玄黄》,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31页。“我们”作为无产阶级革命话语的主体,逐渐取得与权力的结合,并成为判断一切行动合法性的规范。对“真理”的绝对服从由最初的理性认同发展为一种非理性的服从,个人的判断力和行动以遵从党的政策、上级领导的指示为根本原则。对“我们”绝对权威的无限度信任,往往导致因一句话、一项指示、一个决断,而引发全国性批判运动的现象。日常的生活被“我们”对自身、对世界的种种幻象所中断。
四、结语
同样是与阶级理论相联系而获得的一种崭新的社会认同,“我们”作为一个群体观念区别于传统家族认同,同时因“我们”认同的具体方式的差异,在内部形成多重变奏。
知识分子话语中的“我们”连接着十月革命,构成其话语合法性的基础是真理在握的自信心,中间夹杂着知识分子的人道主义立场和理想主义的激情。“我们”、“同志”等新的称谓,体现了知识分子的话语风格,代表了一种理想和目标一致之下的群体认同。
当文学转向描写受压迫者,“我们”在阶级论的本质要求下,成为一种非人格化主语。文学中,人物的所言、所行,被简化为穷人对富人的道德审判。阶级冲突,在道义面前发展为文学理所当然的叙事逻辑。当革命群众被文学用先验的、本质化的理论加以塑造、定义,阶级之间的真实关系被预定的理论所掩盖。因此,这一类“我们”虽在革命话语中占有一席之地,但话语主体仰赖作家对理论服膺之后的主动阐释,自身并没有话语生产的能力,因而被视为无人格的话语主体,是预设的话语机制的规训者和服从者。
“我们”体发展为一种权威话语形态,既借助知识分子话语和大众话语的合理成分,同时要不断压制二者的话语优势。随着革命的开展,知识分子的身份日益尴尬,并最终成为被改造的对象。群众社会地位的大翻身得益于革命党的领导。这一结果,一方面使作为知识分子的作家失去了为群众代言的资格;另一方面加强了政党权力合法化的话语基础。服务于群众的写作,变身为服从政策的写作。因此,作为一种权威话语的“我们”,掌握了知识分子和农民两种话语的陈述方式,并将二者糅合,进而缔造出新的权威话语主体。唯“我们”独尊,最后使文学沦为政治政策的图解。
在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初期,“我们”作为区别于“我”的思维与认同方式,在唤起阶级认同方面曾起到积极的作用。革命者为寻找救亡出路而信任“我们”作为集体的力量。但唯“我们”独尊,一方面,导致个体私人空间与情感的最小化。另一方面,对“我们”作为权威力量的无限度崇拜,造成集体的狂热,进而引发革命斗争的极端化。当对“我们”的认同,从一种理性探索发展为二元化的对立关系,并发展为唯一的话语权威,以“我们”的名义上演的“你死我活”的斗争,给那个年代的人们带来难以缝合的精神创伤。以对立的思维方式阐释生活,斗争变为历史的主题,日常生活遭到破坏,血缘亲情遭到瓦解,集体意识的绝对一统性造成精神世界的荒废。出自理性的认同最终演变为非理性的狂热。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在承担历史使命的同时,不自觉地陷入对权威力量的盲从,这是“我们”体文学无法否认的历史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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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4145[2012]09-0072-05
2012-06-06
刘朋朋,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现当代文学专业博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陆晓芳sdluxiaofang@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