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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齐梁送别诗体式的新变

2012-04-12叶当前

关键词:联句

叶当前

(安庆师范学院文学院,安徽安庆 246052)

论齐梁送别诗体式的新变

叶当前

(安庆师范学院文学院,安徽安庆 246052)

齐梁是中国古典送别诗发展史上的第一个高峰,本阶段送别诗在魏晋的基础上发生了体式上的新变:从魏晋多章组诗结构向单篇短制转变;五言送别诗取代四言之制,并出现了七言送别诗与乐府送别诗的创新;联句诗也从宫庭台阁的帝王僚吏附和应酬渗入送别领域,形成了联句送别诗;送别诗称题也与魏晋有了很大的变化,送别意图更加明确。

齐梁;送别诗;新变

齐梁时期是中国古典送别诗发展史上的第一个高峰,不但创作送别诗的诗人多,留存送别诗的数量多,而且诗歌体式在魏晋的基础上发生了新变。特别是其中的永明体送别诗,语短情长,清新明丽,为唐代送别诗开辟了道路。兹以魏晋送别诗为参照,排比齐梁送别诗作,探索其体式上的创新点,抛砖引玉,以期裨益于六朝诗歌的体式研究。

一、从多章组诗结构向单篇短制的转变

魏晋送别诗四言形式还占很大比重,而且许多采用多章与组诗结构,如曹植《赠白马王彪诗》有七章,潘岳《北芒送别王世胄诗》为五章,陆云《太尉王公以九锡命大将军让公将还京邑祖饯赠诗》有六章,而应玚《别诗二首》、嵇康与嵇喜、阮侃、二郭的赠答送别诗等则均为组诗,多章与组诗结构是魏晋送别诗的一大特色。而齐梁送别诗则以五言为主,基本不用多章结构,除吴均较多运用组诗述别外,其他诗人具体送别活动之际的诗作基本不用组诗形式。逐渐淡化多章长篇与组诗结构,以短制意专型送别诗为大宗,从而令齐梁文人送别诗的体式更加丰富,结构更加简练。

比较两个阶段送别诗结构的变化,推测其中缘由,大抵魏晋送别活动准备时间较长,使诗人有足够长的时间酝酿感情,从而得以反反复复、絮絮叨叨,把离别之情的点点滴滴、方方面面都抒写出来,即便是应酬之作,亦从不同侧面联想牵绊,敷衍成长诗组歌,这也许正是许多魏晋送别长诗组诗往往夹杂其他成分、送别意味不纯的原因。齐梁送别诗多以单篇乃至短小精炼的形式赋作,可能其时别离送别活动更为频繁,诗人亦无暇每次去精心准备长歌组诗,故每首送别诗往往有感而发,随情宛转,不在乎篇幅的长短。恰恰是这样的有感之作,诗人着眼点专一,故写出来的送别诗更为纯粹,亦更加感人。正是这些简炼短篇,标志着送别诗开始由魏晋诗型转向唐诗型。这种转型可以从收入《文选》诗“祖饯”类的谢朓《新亭渚别范零陵诗》与沈约《别范安成诗》看出。

谢朓的送别诗写得比较简短,相对魏晋许多典雅送别之作来说,透出一股清新之气,其诗曰:“洞庭张乐地,潇湘帝子游。云去苍梧野,水还江汉流。停骖我怅望,辍棹子夷犹。广平听方籍,茂陵将见求。心事俱已矣,江上徒离忧。”全诗十句,紧扣范云的赴任抒别。曹融南注:“零陵,齐属湘州。治所在今湖南永州市北。”[1]217洞庭、潇湘、苍梧、江汉都与范云赴任之所处同一方向,而此四地又都有着深厚的文化底蕴,其历史事迹见载于各类典籍,李善已注前四句出典分别为:《庄子》“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屈原《湘君》“帝子降兮北渚”、《归藏启筮》“有白云出自苍梧”、《尚书》“江汉朝宗于海”,既是实描离人前方目的地的景物,又是援引典事,用典浑如己出,了无痕迹;既是表达对离人前去的羡慕之意,又是抒写离人此别的依依之情。“停骖我怅望,辍棹子夷犹”,直接描述临行送别,上句写留者的目送,李善注引郑玄《毛诗注》:“骖,两騑也。”[2]982诗人停住回转的马车,久久瞻望;下句写离人的留恋,曹融南注:“辍棹,犹言停舟。”[1]218范云乘舟欲行,停桨回望。二句“怅望”、“夷犹”均为用典,然不觉耳。张玉穀曰:“前六,突就范所往地援引古事,写出云去水流之感,落到我留子往,愈觉此别神伤。”[3]408抓住诗人用典引事之旨,还分析了“云”、“水”意象在此诗中的深意,最为切要。末四句“透后言将来升沉各异,聚首末由,妙在明己心事,将‘俱已’二字连范亦拖在内,折到徒抱离忧,陡然咽住。‘江上’字,则又补点题中新亭渚也”[3]408-409。同样,后四句依然使事用典,李善注“广平”典出王隐《晋书》郑袤事,“茂陵”出《汉书》司马相如事,并曰:“言范同广平而声听方向籍,己当居茂陵之下,将于彼而见求。”[2]982此联仍从主客双方着墨,既有诗人对自己未来生活的设想,亦有对范云此去殷切的期望。末两句直接抒别,“心事俱已矣”语带双关,既指此次离人已去,送别成行,心事已了,又指诗人理想无法实现,心已灰冷①方回《文选颜鲍谢诗评》认为:“‘心事俱已矣’,必自有说,不传之秘,非所形容。吴淇《六朝选诗定论》则曰:“尧舜君民之事,不可复望,故曰‘心事俱已矣’。心事工字暗藏在上面四句内。”;“江上徒离忧”,自然切合“思公子兮徒离忧”之典,又水到渠成地表达出面对滔滔江水,唯有离别之忧愁绵绵不尽的真情。全诗几乎句句用典,均贴切自然,无迹可求,短短十句,厚重的历史感与紧迫的时代焦虑浑融一体,淡然隐逸的思想与积极进取的精神并行不悖,意象的象征性与景物的现实性交织在一起,“其词淹雅,其调嘹亮。云去水还,用兴别意”[4]194。吴淇论其影响曰:“崔灏《黄鹤楼》诗,全从此诗脱来,句句对校,自明凡古人作诗,必有所本。”[5]346

谢朓《新亭渚别范零陵诗》明白清新,自然流利,然运用典事较多,依然需按注索引,才可理解透彻;相较而言,沈约《别范安成诗》更为晓畅简炼。其诗曰:“生平少年日,分手易前期。及尔同衰暮,非复别离时。勿言一樽酒,明日难重持。梦中不识路,何以慰相思。”

此诗《南北朝文学编年史》系于齐武帝永明九年(491),考按:“《梁书·范岫传》:‘出为建威将军、安成内史。入为给事黄门侍郎,迁御史中丞。’其为御史中丞是在永元元年,则其为安成内史必在此前;所奉之主由此可以推定是齐安成王萧暠。据《南齐书·安成王暠传》,萧暠卒于本年夏。则此诗又必作于本年夏之前。”[6]287范安成,李善注曰:“《梁书》曰:范岫,字樊宾,齐代为安成内史。”[2]983“樊”字误,应为“懋”。按照《南北朝文学编年史》的考证,此诗作于范岫出为齐安成王萧暠内史之际,据罗国威《沈约任昉年谱》沈约此时已经五十一岁,范岫亦已五十二岁,二人年岁相当,皆步入衰暮之年。宦海浮沉、人世沧桑、年轻时的意气风发均已阅历,然人生在世,身不由己,垂暮之年还得选调奔波,特定心理背景与特定社会现实,在诗人笔下化作老成持重之作、感慨苍凉之音。

首两句述年轻时的淡然分离,李善解曰:“言春秋既富,前期非远,分手之际,轻而易之。言不难也。”[2]983接着两句写年暮之际的分手,反生无限感慨,李善解:“言年寿衰暮,死日将近,交臂相失,故曰非时也。”[2]983此四句一写年轻、一述年暮,对比鲜明,“以少年易别,跌出今非其时”[3]440。吴淇反复揣摩,分析细致:“‘前期’二字生于少年之时日,‘易’字生于少年之志气;‘衰暮’固是时日有限,亦是年老人志气衰飒易动悲感。今日与尔同衰暮,即昔日与尔同少年。独于少年着‘平生’二字者,只管我心如此,尔心难易,全然不管,总是少年使然。时到今日,都无一个是少年人,我心中觉得难,亦知尔心中觉得难,尔我之所以难者,都不谓风烛之年,后会难再,只此别离之际,黯然消魂尔,我老年人俱禁他不起耳。”[5]357《古诗归》更称“‘同’字妙,别离苦境参一盛壮人便不知”[7]497,如此说来,首四句字字皆平,却字字意深,换一字不得。第五、六句言樽酒难重持,衰暮之气溢于言表,没有年轻人推杯换盏的豪气干云,惟一对老年知己追昔念今,唏嘘不已。末两句以留者的身份质问行人,此去后会无期,只有梦里相见,然梦断歧路,相思如何得消。张玉穀解后四句曰:“惜别尊之重持难得,悲远梦之莫慰相思。”[3]440吴淇侃侃论道:“下四句,正就那别离一刻上摹写,‘勿言’二句,少展一限;‘梦中’二句,忽又倒转。今夜谓明日以后,且不消算计,只此分手而去,知尔今夜宿在那里,真是有梦难觅,教我如何不愁绝痛绝也。看他一篇文字,只觑定‘别离时’三字,真是看着日影说话,往前写直说到少年日,何其太长;往后写只说到明日便止,何其太短,一短一长,只逼此眼前离别之一刻,真老年人手笔也。”[5]357

全诗按时间结构谋篇,别前、别时、别后安排有次,其中精妙已见吴淇评论。用词平易,晓畅明了,真正符合沈约“三易”①《颜氏家训·文章篇》:“沈隐侯曰:‘文章当从三易:易见事,一也;易识字,二也;易读诵,三也。’邢子才常曰:‘沈侯文章,用事不使人觉,若胸臆语也。’深以此服之。”的诗歌创作论,特别是全诗暗用生平、别易、衰暮不复相见、樽酒、梦中访友迷路等典,浑如己出。故《古诗归》高度评价曰:“说得心魂消然,老杜‘落月’、‘枫林’、‘关塞’等语皆从此出。字字幽,字字厚,字字远,字字真,非汉人不能。尤妙在一片真气浮动,无一毫境事琐碎参错。”[7]497《六朝选诗定论》评:“通篇清空,一气如话,诗品至此神矣。不意齐梁波靡之余,乃复睹此。上可继李于汉,下可开孟于唐。”[5]357高度估量此诗承前启后的作用。陈祚明则在同期诗作的比较中见出此作独拔于时:“其情宛是《十九首》,远超潘、陆之上,何论颜、鲍,其调则稍以平近,微遥汉魏,非复句声不振。‘梦中’句意太尖,然有此佳致,即复何必似汉魏,神似可耳。”[4]235

如此送别佳制,在历代诗词中的影响亦不可忽视,特别是“梦中不识路,何以慰相思”的构思影响尤为深远。如唐王勃《别薛华》:“无论去与住,俱是梦中人。”(《全唐诗》卷五六)岑参《春梦》:“洞房昨夜春风起,故人尚隔湘江水。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全唐诗》卷二○一)晏几道《蝶恋花》:“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杜安世《玉阑干》:“几回独睡不思量,还悠悠,梦里寻趁。”而《全唐诗》卷七六八载金昌绪《春怨》诗“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在“梦中不识路”的基础上翻出新意,深得诗家的好评。

以《选》诗两首为例,分析其结构,品味其情感,不难发现结构新变与情感表达之间的契合关系。也许正是情感表达的需要,促使齐梁送别诗在结构形式上推陈出新。齐梁类似的短篇送别诗还很多,王融《萧谘议西上夜集诗》、谢朓《离夜诗》、范云《别诗》等,均属言简意深之制;像萧衍、江淹、任昉、柳恽、何逊、吴均、刘孝绰等也留存了大量的五言短篇送别诗。

二、以七言与文人乐府述别的创新

齐梁送别诗体式的新变还表现在以七言诗与文人乐府来抒怀述别。七言诗虽然起源很早,或曰蜕变于楚辞,或论演变于谣谚,发展却相当缓慢。虽早在曹魏就出现了曹丕《燕歌行》这样成熟的七言之作,鲍照亦正式确立了隔句用韵的七言诗体式[8]5,但在五言大盛的六朝时期,七言诗在数量上依然处于绝对弱势。在齐梁之际,出现了七言送别诗,难能可贵。

齐梁时期留存有七言送别诗的有萧子显、萧纲、萧绎三人,共存诗十六首,其中以萧绎留存最多,有七首。在这些七言送别诗中,有一组称题均有“春别”字样,是萧子显、萧纲、萧绎三个的奉和应酬之作,每人一题赋四首,题目像伤春别春之意,内容实写春天里的离人相别,可以归入叙别诗类。从各自称题亦知萧子显最先赋作,萧纲奉和,萧绎大约应兄令而作。

王运熙先生肯定了此次集体赋作的重要意义:“萧子显的《春别》共四首,除第三首(共四句)句句用韵外,其他三首都隔句用韵。第一第四两首均为四句,第二首六句。简文的《和萧侍中子显春别》和元帝的《春别应令》是同时唱和之作,每人每题都作四首,各首的体制完全相同。由此可以窥见他们多么热心于七言新体的制作。由于他们的努力,隔句用韵的七言诗至此宣告完成。”[8]13萧子显《春别诗四首》第一首以莺燕双飞、杨柳依依、情人携手来反衬离人已去、留者空守的感离伤怀,属以反衬法抒别一类;第二首依然运用上首同一手法,衬景则换为幽宫积草、黄鸟芳树、重花叠叶等,以眼前乐景衬相思之情;第三首则运用淇水送别泪沾巾直述别离场景,杨慎《升庵诗话》在诗末别多出两句,“昨别下泪而送旧,今已红妆而迎新”[9],当系臆造;第四首一反前三首以乐景衬离的写法,直接以“衔悲揽涕”、风吹花落、人别花离抒发胸臆。虽不写具体送别活动,却于送离祖别之感抒写真切。萧纲的奉和四首步随子显,但更注重翻出新象,如“葡萄带实”、“豆寇连枝”、“蜘蛛作丝”、“芳草结叶”、“黄鸟飞飞”、“淮水去来潮”、“杨柳覆河桥”、“桃红李白”等,既有双双成对意象的衬照,亦有如淮水去来无常、杨柳纤纤送别等意象的类比,对于别意离情,写得缠绵悱恻,如“有心有恨徒别离”、“泪痕未燥讵终朝”、“羞持顦顇比新芳,不惜誓往君前死”等。萧绎的应令四首则紧扣离愁别绪,区别于前诗注重自然景观,更重人文景致,遣词亦更趋雕缋。然运用自然托意有自然景观之妙,驱遣堂皇丽景述怀有富贵雕琢之工。如“上林朝花”、“交龙锦”、“影珠幔”、“金池”等配以自然景观的“昆明夜月”、“庭里合欢枝”、“渭桥西”、凉月浮云、门前丝柳等,交织辉映,更有效地映衬了离别之情。

梁简文帝萧纲还有一首《伤离新体诗》被《艺文类聚》录入“别”部,亦是一首叙别之作,诗歌前半部分为五言,设为离别场景并从不同视角进行描述。中间部分以七言为主,间入五言六句:“桂宫夕掩铜龙扉,甲馆宵垂云母帏。胧胧月色上,的的夜萤飞。草香袭余袂,露洒沾人衣。带堞凌城云聚乱,排枝度叶鸟争归。盌中浮蚁不能酌,琴间玉徽调别鹤。别鹤千里别离声,弦调轸急心自惊。试起登南楼,还向华池游。前时篠生今欲合,近日栽荷尚不抽。犹是衔杯共赏处,今兹对此独生愁。”以宫庭华丽场景为背景,契合《别鹤》伤离之音乐,独处宫闱,离人已去、留者徒伤的愁绪更加无法排遣。最后部分依然回到五言,述写室外瞻望,盼望离人归来的急切心情。全诗从别时入篇,再写别后宫中物是人非的悲愁与室外独立远眺盼归的无奈,反复回旋,帝王的离别心态刻划得细腻深入。而被《艺文类聚》归入“别部”,亦可知此诗主旨在叙别。称为“新体”,或曰“杂体”,说明了诗人有意识运用七言诗体写送别题材。

以七言诗体写作送别诗的还有萧绎的《别诗二首》与《送西归内人诗》。萧氏三人的《春别》诗与《伤离新体诗》还只能算作诗人创作时有意识引入送别题材的作品,不一定与具体送别事件相关。而《送西归内人诗》则是为具体送别事件而作,以七言形式赋诗送别或者发端于萧绎。《南史·梁武帝诸子传》载:“元帝之临荆州,有宫人李桃儿者,以才慧得进,及还,以李氏行。时值宫户禁重,(庐陵王)续具状以闻。元帝泣对使诉于简文,简文和之不得。元帝犹惧,送李氏还荆州,世所谓西归内人者。”[10]其诗见载于《艺文类聚》,曰:“秋气苍茫结孟津,复送巫山荐枕神。昔时慊慊愁应去,今日劳劳长别人。”从《南史》记载可知此诗当为萧纲送李氏还荆州时所赋,首句点明节令、送别地点,次句明确别意,三四句今昔对比,“劳劳长别”表达了作者深深的别离情意。

《别诗二首》亦抒发别离之情,别后之思。其一曰:“别罢花枝不共攀,别后书信不相关。欲觅行人寄消息,衣常潮水暝应还。”其二曰:“三月桃花含面脂,五月新油好煎泽。莫复临时不寄人,谩道江中无估客。”其一以昔日摘花不再、别后音书难达、归期难以叵测表达独处的思念,其二以桃花灿烂、新油煎泽表达时间的推移,临江吟唱估客之歌,望穿江水盼人归表达思念之切,都言简意赅,特别是采用七言的方式写作,舒缓了诗歌的节奏,思念百结之情表达得更为真切。

另外,齐梁诗人还以送别题材创作乐府诗,亦是送别诗在诗体上的一大创新。汉乐府与魏晋、刘宋乐府虽也有送别题材,但多是无名氏之作,带有民歌特色。如《读曲歌》八十九首中,许多都是歌情人与“欢”执手而别的送离之作,语言直白,感情炽烈,“执手与欢别,合会在何时。明灯照空局,悠然未有期”;“执手与欢别,欲去情不忍。余光照已藩,坐见离日尽”;“闻乖事难怀,况复临别离。伏龟语石板,方作千见碑”等,其抒别大抵如此。再如《石城乐》:“闻欢远行去,相送方山亭。风吹黄蘖藩,恶闻苦篱声。”《莫愁乐》:“闻欢下扬州,相送楚山送。探手抱腰看,江水断不流。”《乌夜啼》:“辞家远行去,侬欢独离居。此日无啼音,裂帛作还书。”与前期送别题材乐府民歌色彩浓郁不同,齐梁文人送别乐府更注重雕藻。

齐梁文人留存送别题材乐府诗的有十三位十四题二十多首。像萧衍与沈约作有同题《襄阳蹋铜蹄歌》每人三首,与别离相关。《隋书·乐志》与《古今乐录》叙述了此题乐府的由来,萧诗三首按照时序先写征人出征,情人相送,“含情不能言,送别沾罗衣”;再写别后相思,“寄语故情人,知我心相忆”;最后写凯旋来归的荣耀。特别是前两首写情人分手与别后相思,遣词准确,形象生动。沈约之作则是奉和萧诗之作,其一亦写别,“分手桃林岸,送别岘山头。若欲寄音信,汉水向东流”,分手送别地点、临别叮咛都语带深意;其二、其三均写男儿奋勇从军,笔带褒赞之意。其他以乐府写送别的还有谢朓《送远曲》、释宝月《估客乐》、萧衍《有所思》、何逊《拟青青河边草》、吴均《送归曲》、徐勉《送客曲》、刘孺《相逢狭路间》、刘孝威《东西门行》、萧纲《春江曲》、萧绎《陇头水》、车操《陇头水》、沈满愿《越城曲》等。

三、联句送别诗的新创

采用联句方式写作送别诗,是齐梁送别诗体式上的又一创新。联句,又称连句,“由两人或多人共作一诗,联结成篇,是比较典型地体现诗歌集体性的形态”[11],主要有一人一句、一人两句、一人四句联缀成诗几种形式。其渊源颇早,有以为源于《诗经》的,但学术界一般认为肇端于《柏梁台》诗。刘勰《文心雕龙·明诗篇》已经提到“联句”,说明六朝时期“联句”已引起诗论家的重视。

齐梁时期,联句被移植到祖饯诗会上来,促使这种新型的诗歌创作方式从台阁走向了民间。齐梁联句送别诗以何逊为代表,其留存联句送别诗中,《赠褚都曹联句》、《送司马囗入五城联句诗》仅存何诗,对方联句散佚;《往晋陵联句》与高爽联句而别,《相送联句》与韦黯对赋分离,《临别联句》与刘孺联作,《折花联句》与刘绮互诉别情。这些联句基本上以四句一联,就像每人写了一首五言绝句,较前期一句一联或两句一联前进了一大步,且这些联句之作却如出一手,彼此钩连,形成一个格式塔质,迥异于魏晋之际的有赠有答的送别组诗。且举《范广州宅联句诗》为例略作分析。

《范广州宅联句》是范云与何逊的联句送别诗,范作:“洛阳城东西,却作经年别。昔去雪如花,今来花似雪。”何联:“濛濛夕烟起,奄奄残晖灭。非君爱满堂,宁我安车辙。”李伯齐认为此诗乃“范云由广州刺史任坐事征还、赦免之后所作,时约在永元二年(500)任国子博士之前”[12]。范云一面感叹人生离别无常,一面以花似雪、雪如花的轻盈流转的意象既表示时间的推移,又表示淡淡的离愁,余味曲包。何逊诗则写濛濛夕烟、奄奄残晖,以呼应范云的花、雪意境,只是遣词过于清冷灰暗,心境略显悲戚,殊无生气。后联由彼情及我意,直白友情。综合起来看,范诗开头两句写出洛阳苦别的情事,后面两句荡开一笔,以今昔对比互文见意,抒写离别的风月伤情;何逊首两句则紧接范诗写景,由范诗的虚写转为此时此景的实写,后两句坐实到彼此情谊,收束全诗。二诗相合,则相当于一首不太合仄的律诗,首联叙事,中间两联运用对偶写景,末联抒怀。二人联句,彼此绾合,成为一体。当然,由于二人风格的差异,前后四句还是有较大差异的,特别是诗歌呈现出的意境风神,范诗清盈,何诗清冷,范诗自得,何诗造作,依然不免高下之分。

这首联句别诗,范云所作影响尤其深远。钟嵘评范云五言诗“清便宛转,如流风迴雪”,杨祖聿《诗品校注》便举“孤烟起新丰”首与此首以证钟品,并曰:“皆‘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声情秀丽矣。”[13]而李商隐《漫成三首》其一:“不妨何范尽诗家,未解当年重物华。远把龙山千里雪,将来拟并洛阳花。”(《全唐诗》卷五三九)《送王十三校书分司》:“多少分曹掌秘文,洛阳花雪梦随君。定知何逊缘联句,每到城东忆范云。”(《全唐诗》卷五四○)均用范、何联句事,并反复致意“雪如花”、“花似雪”的用法。

联句送别诗的兴起大抵有两个方面的原因。首先,齐梁乃送别诗的繁荣时期,体式的创新是送别诗发展的必然结果,联句送别在这时候出现当属水到渠成。其次,六朝文人集体活动较多,又比较注重诗歌的娱情功能,逞才斗能现象也时有发生,因此临别之际联句述怀便在情理之中。

齐梁送别诗不但在诗体上进一步发展而更加丰富,而且在称题上更加明确,送别意图更加明显。称题上的细微变化,也体现出齐梁送别诗的新变。魏晋送别诗往往与赠答诗杂糅,故称题时多以“赠”、“答”示意;刘宋送别诗有与公宴、山水、集会交混的倾向,故称题时有“侍宴”、“集”、“应诏”等标明;齐梁送别诗依然有赠答与侍宴应制之作,然而,这类诗作比例逐渐降低,送别诗与公宴、赠答、游览等类诗的分野更加明晰。大约计算各个时期送别诗称题情况,建安曹魏时期诗题中出现“赠”、“答”、“集”、“应诏(令)”等字样的约占全部诗题的百分五十,两晋时期约占百分五十五,刘宋时期占近百分三十,齐梁时期仅占百分十五左右。实际上,齐梁之际有些诗题中有“赠”等字眼,却还在适当位置加上“别”字以明意,由此可知齐梁诗人创作送别诗的意识更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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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清)陈祚明评选.采菽堂古诗选[M]//续修四库全书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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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曹道衡,刘跃进.南北朝文学编年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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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王运熙.当代学者自选文库·王运熙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8.

[9] (明)杨慎.升庵诗话[M].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本.北京:中华书局,1983:898.

[10] (唐)李延寿.南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5:1321.

[11] 吴承学.何志军.诗可以群——从魏晋南北朝诗歌创作形态考察其文学观念[J].中国社会科学,2001(5).

[12] (梁)何逊.何逊集校注[M].李伯齐,校注.济南:齐鲁书社, 1989:33.

[13] (梁)钟嵘.诗品集注[M].曹旭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312-314.

责任编辑:毛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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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4-941(2012)05-0082-05

2012-06-07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南北交通视野中的六朝文人研究”(11YJA751098);安徽省社科规划项目“嵇康文学研究”(AHSKF09-10D61)。

叶当前(1972-),男,安徽太湖人,副教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诗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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