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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明末清初遗民钱澄之记体散文的创作特点

2012-04-02张瑞杰

常熟理工学院学报 2012年7期
关键词:归隐散文

张瑞杰

(忻州师范学院 基础部,山西 忻州 034000)

钱澄之(1612-1693),初名秉镫,晚号田间老人、西顽道人,安徽桐城(今属安徽枞阳)人。钱澄之擅长各种文体,其诗文都取得了很高的成就,在明末清初影响较大,清初学者唐瓯称赞其文章“如泉之流,清莹可鉴,甘洁可饮,萦纡不滞,以达于江海,使读者目明而心开。”[1]420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学界对钱澄之的研究,大多关注于其诗歌创作、生平交游,在散文方面鲜有涉及,在记体文方面更是无人问津。本文拟在立足文本的基础上,对钱澄之记体散文作初步探讨。

钱澄之一生著述甚丰,安徽黄山书社1998年以来整理并出版的《藏山阁集》(含《藏山阁文存》和《田间尺牍》)、《田间文集》是收录钱氏散文较为全面、完善的本子,共40卷。其中记体散文9卷,共59篇。记体散文可分为“札记”与“杂记”两类。札记为读书笔记及心得,“大抵记者,盖所以备不忘。如记营建,当记月日之久近,工费之多少,主佐之姓名,叙事之后,略作议论以结之,此为正体。”[2]42杂记主要指以“记”名篇的一类文章。它是以叙事、记事为主的文体,范围包括了传状、碑志、叙记以外的一切记叙文。“杂记类者,亦碑文之属。碑主于称颂功德。记则所纪大小事殊,取义各异,故有作序与铭诗全用碑文体者。又有为纪事而不以刻石者。柳子厚纪事小文,或谓之序,然实记之类也。”[3]19《古文辞类纂序目》中将记体文归为“杂记”类,较为重视该类散文的艺术性。本文所关注的记体散文即属此类。

钱澄之的记体散文多写于晚年归隐江村之后,包括山水游记、亭台堂阁记、人物论赞以及墓表等。其记体散文主要有以下四方面特点:

一、浓郁的归隐情思

钱澄之记体散文没有传统游记中所抒发的山水之间的闲适与享乐,更多的是经历忧患后的平和自然,是中融有浓郁的归隐之思。顺治八年(1651),钱澄之退隐田间,其前期“达则兼济天下”的儒家思想渐趋消退,“穷则独善其身”、“无道则隐”的思想逐步上升,消极避世的佛道思想也逐渐浸润其心。钱澄之在邓朴庵宴会上感慨人生“正如浮萍相值,倏忽聚散耳”[1]181,是中包含着人生短暂、聚散无常的离别之苦。

又如《得已斋记》云:

凡吾之所为,皆人之所不暇。而人之所为,吾一以吾所为当之。惟不已于此,乃所以得已于彼也。吾惟以是为得已,然后无恶于吾不得已之事也。庄生不云乎?“乘物以游心”,谓能游其心者,不滞于物,亦不离乎物也。今生以是为得已,是亦善游其心之说也。苟善是心,则其于事之所不得已者,应焉而不藏也,胜焉而不伤也,则又何必舍所不得已者以为事也?因为记其斋,并以勖之。[1]168

庄子安时处顺,超然物外,乘物以游心,以求精神上的解脱。钱澄之经历明清易代的大变革后,归隐田间,吸收了道家重生轻利、重自然轻物质、随遇而安的思想。是文从主客问答中见出新建小宅“得已斋”缘由,表现自己回归自然、与大自然和谐统一的情形。“乘物”乃遵循自然规律和法则,只有最大限度地顺应自然,顺物而成,才能够“游心”以实现精神的自由和解放。

钱澄之晚年生活凄苦,妻孥罹难,旧友离散,人心的冷漠、世道的繁杂和虚伪使其深刻地体验到幻灭的悲凉,对老庄虚静无为、恬淡自然以及佛教世事无常、诸受皆苦等观念有了感同身受的认识,自然地融入到佛道教义中,形成顺从自然、随缘任命的人生态度;同时,他又从佛道学中汲取处事观念,反观人生,以道解佛,以佛道为依托寻求自身的安宁,从中获得精神上的解脱、自由,即所谓“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逸我以老,息我以死。”[4]242与顺应自然、无为而治的道家思想相适应是其超然物外的人生观,钱澄之认为世间苦乐并不完全由物质生活所决定,关键在于对待物的态度。《听雪轩记》有云“以无形为听,亦犹曰听之而已……吾听雪,雪又有听。岂惟吾无心?雪亦无心,吾与雪相听于无心而已。”[1]172雪之洁清与人之品格相似,钱澄之以“无心”即内心空明的心斋坐忘境界,顺应自然之态来听雪,无心之几于道矣,由此生发的随缘自适、游于物外的思想达到庄子所谓无所待的逍遥游之境地。此外,《越巢记》以《庄子》和《易》之理表明处世之学,《怀西楼记》等或用易理、或用经义、或以庄子书写景物,阐发哲思。

需要说明的是,钱澄之虽参禅体道,其记体散文中也融有浓郁的归隐之思,但其仍旧尘心未尽,难以忘怀世事。自言“参禅难得力,知是病根深。”[5]197其病根乃在生命价值的自我体验以及传统文化赋予儒者与生俱有的使命。与其思想历程相似,钱澄之的散文创作也是一个动态化的过程,但又非绝对化、单向性的,其记体散文中也有部分“文以载道”的经世致用之文,写的简洁精练、感人肺腑,尽管他此时身份卑微,但仍旧以对国运民情的真切关注抒发自己之真见识、真性情。《何乐堂雨集记》不仅写龚云石治邑下清净而乐,而且传达出其既能与民乐、与天下乐,又能乐其乐的意趣,意在阐发与民同乐则“王”的道理。此外还有《大龙湾看杏花记》等,兹不例举。

二、语言清新雅洁精炼传神

在风云激荡的明末清初,遗民们大多关心政治、贴近现实,文章内容较充实,但“古文义法不讲久矣!吴越间遗老尤放恣无一雅洁者。”[6]6而钱澄之可谓此期遗民的特例,其文讲求“理、气、法”,行文雅洁。其记体散文打破容易流于板滞的四字句,长短并用,破偶为奇,语言平畅简洁,读来丝毫不觉艰涩,创造了清真雅正、谨严质朴的文体。《追雅堂记》有云:

雅俗之间,邪正所由辨焉。吾之论文,亦以此辨之。吾之辨雅俗也,不于其辞章,而与其气韵。其为雅言也,不必其文也,言之俗者,要不先其为雅;其为俗言也,非以为俗也,言之愈文而其俗愈甚。[1]177

雅者,正也。钱澄之为文要求词句篇章合于古汉语规范,其文“表证简洁质实,不事藻缋,明白如话,气顺语畅,真朴自然的艺术风貌。其文无难解之句,晦涩之词,几至篇篇可诵。”[1]160又如《抱蜀堂记》开篇以省洁的语言写堂阁得名由来,继用大量笔墨铺写渲染当今偏安之势,末尾通过议论昭示“独”之义,升华主题。是文重点不是抱蜀堂自身,而是其所蕴含的讽谏之意。文章在几近口语的平淡叙写蜀堂之由来中,含有对阉党的愤慨、对英雄的敬仰及对其遭遇的同情,融有淡淡的哀思与黍离之感,从中折射出社会风貌以及一代世人凄苦的心路历程。

钱澄之记体散文语言不仅雅洁而且精炼传神。受《左传》、《史记》及韩欧等的影响,其文较重视刻画人物风神骨,往往只抓住能反映人物精神品格的细节加以刻画,塑造其大体形象,而遗其形迹,力求真实而艺术地再现人物的精神风采。如《问西上人住塔院记》以声绘神,通过对话来刻画人物形象。

丁卯春,博山无异大师扫塔过浮山。了悟见大师。问其所为,曰:“昼夜弥陀十万声。”师曰:“一口气不来,向什么处去?”悟惘然莫对,遂礼拜,知念佛非了义也,弃而参禅。久之,流寇起,吾乡乱,两人腰包去,不知所之。[1]183

是文言语平淡而饶有风趣,寥寥数语刻画了了悟呆板念佛、自以为知,实未彻悟佛理的可笑形象,对照前文“了悟但办念佛,一切卧起饮食之具,皆取诸问西,问西奉事惟谨,名为道友,事之犹弟子之于严师也”,更觉其装腔作势,既可恨又可笑。是文以率真自然、简洁精炼的语言创造生动传神的人物形象,灵活多变的句式和对话手法,使得行文活泼流畅,毫无芜杂枝蔓之感。钱澄之记体散文句式多变,语言清新简洁、精炼传神,长于论说,杂文、游记、书序、碑记颇具特色,对后来桐城派词必己出、文从字顺的行文风格有很大影响。吴孟复曾言“不仅戴名世,即钱澄之亦当为‘桐城派’之先导。”[6]6钱仲联亦云:“论桐城派古文,后海先河,澄之为昆仑之源,当无疑义。”[7]4钱澄之提倡语词雅洁与主张“气清雅洁”的方苞殊途同归,为后世桐城文派的形成与发展奠定了基础。

三、情感真挚自然

钱澄之晚岁归隐乡间,创作了大量悼念妻孥亡友的记体散文,其文饱含血泪,情感真挚自然。其中有碑记,如《龚端毅蕲水县生祠重修碑记》;有墓表,如《前处士方次公直之墓表》;有祭文、哀辞,如《哭徐复庵文》;有行略,如《亡儿法祖生卒纪略》等。这些记体散文大多取材于钱澄之与旧友日常交往及家庭琐事,其在回忆中选取最能体现“真情”的细节言行来写,足见其对友情、亲情的珍惜与怀念。中年丧妻的悲凉和晚年失子的创痛使钱澄之对妻儿的怀念有着尤为深刻的感受,《哭仲驭墓文》云:

昆冈失火,玉石同焦;沧海绝流,鱼龙并烂。遂使我糟糠之妇、娇稚之儿、提抱之女,皆枕藉于波涛,宛转于刀俎。怀中之镜,无梦重圆;掌上之珠,何香可返?呜呼伤矣![1]481

此文写于清康熙十一年(1672),时钱澄之61岁,距妻子过世已经二十七年,此时旧事重提,感物伤怀,追忆共度岁月,动人情愫,令人潸然泪下。钱澄之真真切切地诉说,有不胜荒凉、凄楚之感。又如《武塘慈云寺中元荐亡儿哀辞》有云:“物故多年,痛如初殁,倘或泉台未散,亦冀扶侍同来。旧地重游,能无悽断?吾言至此,吾肠寸绝矣。”[1]490康熙七年(1668),钱氏之子法祖亡于盗贼,其多次上告无果而终,伤心欲绝。是文情感真挚自然,将慈父对早亡之子撕心裂肺的痛楚写得尤为伤感,全文笼罩着浓重的悲情。

钱澄之也怀着无比崇敬的心情悼念那些在鼎革之际为国牺牲的抗清志士、同时也多是他的良师益友如胡星卿、钱棅、瞿式耜等人,《胡星卿先生墓表》云:

每三月十九,聚同志诸子白衣冠、纸钱麦饭,哭故君于野外,比丘旭初为之主,号冬青会。终身布冠方领,足迹不入城……先生既好与僧游,晚年皈依天界和尚。[1]460

甲申国变,明清易祚,崇祯帝自缢煤山。遗民胡星卿在复国无望的情况下剃发为僧,在心灵上、精神上保持对明王朝的效忠,这是一种标志和象征,也是易代危亡之际士人为保全气节而采取的迂回策略。钱澄之在永历王朝人心失散、桂林梧州相继失守后也曾“祝发为僧”。[8]621钱澄之在彰显抗清志士忠烈节操的同时,也悲悼他们的不幸,将家国兴亡之感寓于其中,字里行间透出悲愤、怀念之情。《哭仲驭墓文》有云:“呜呼,吾兄之殁,距今二十七年矣,墓木已拱,宿草屡青,而徐孺之絮,远道始将;羊云之泪,历久弥涌。”[1]480钱氏挚友钱棅在甲申国变后起兵抗清,失败后逃难苏州震泽,途中不幸落水身亡。时过境迁,钱氏晚年忆及好友仍然痛哭流涕,不能自持。在这情真意切的自然而然的叙说中愈发显出其对亡友忆念之深沉、思情之惨痛,可谓“伸纸断肠,揽笔涕零。”

四、平和冲淡的文风中融有些许幻灭的悲凉

钱澄之记体散文大多作于隐居之后,与此期的环境、心境有关,其文大多平和冲淡。客观上,南明覆灭,钱澄之归隐乡间作文度日,当中也包含着养家糊口的现实重压,处在秀美自然风光中的钱氏自然而然地将才情挥洒到山水自然中去,形成平和冲淡的记体散文风格;主观上,国破家亡,钱澄之身心两痛,隐居乡间,消极遁世,对现实采取一种无可无不可的闲散态度,将心灵放归山水田园,从中取得些许安慰,使钱氏记体散文在平和冲淡中又寓有些许幻灭的悲凉。钱澄之记体散文可与田园诗歌相互映衬,见证其文风。《北山楼记》云:

予少时慷慨有大志,颇欲为陶士行之所为。生非其时,患难颠沛,乃穷慕君曾孙靖节先生栗里之隐,以诗酒终余生。[1]174

钱澄之“用世之志”[9]22在现实社会中未能实现,落得穷困潦倒、教书度日,他转而在庄周的世界里、在陶渊明的田园中寻求精神的解脱,寻得心灵的归宿。《田间诗集》收诗2419首,山水田园诗近三分之一,集中有多首拟陶诗,钱氏对陶渊明的推崇之情不言自明。又如《轩记》记好友韩慕庐“倦于飞”而归隐田园,借陶渊明“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叙述写作缘由和亭阁台榭之名的由来;同时又借《小雅》、《周易》、庄子之言说明韩慕庐不仅有陶渊明归隐田园之意,也有邵子环中之旨。此处明写韩慕庐,实写自己对陶渊明的羡慕之情。钱澄之与陶渊明有相通的一面,尤其是在经历了由显而隐,由官而农的转变之后,他对陶渊明之于田园山水的那份感情,感同身受。陶渊明以其超凡脱俗的人格和冲和淡远的文风为后人,尤其为饱经沧桑的文人所羡慕,成为众多文人解脱焦灼煎熬、栖息苦痛疲惫的精神家园。在悠然的山水田园中,也可以感受到钱氏内心的静谧、安宁,以及由此而来对那孤寂之心的安慰,但根深蒂固的儒家思想却使他无法忘怀民生疾苦,其内心深处并未能真正彻底地归隐,他不愿也不甘在此生活中消磨度日,因此,在其看似平淡自适的山水游记中隐逸着一丝“剪不断理还乱”的纷扰,所以钱文不如陶诗淡泊。其记体散文在平和冲淡中又含有些许的忧伤,这是钱澄之奋斗失败的阴影,是对易代的深切感伤,也是清初感伤思潮的一种体现。

钱澄之亲历明清鼎革那个血雨腥风的年代,目睹了战争的惨烈以及人民的流离失所,对社会人生的体悟相当敏锐,日常琐碎的人事都能引发他深沉的感悟和慨叹,其记体散文关注日常生活,真实地表现自己的思想感情,字里行间蕴含着浓郁的归隐之思和亡国之痛的沧桑变幻之感,其文雅洁传神,转折层深,在平和冲淡中又寓有些许幻灭的悲凉,形成了钱澄之散文独特的个性。

[1]钱澄之.田间文集[M].彭君华.校点.合肥:黄山书社,1998.

[2]吴讷.文章辨体序说[M].于北山.校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3]姚鼐.广注古文辞类纂[M].合肥:黄山书社,1992.

[4]郭庆藩.庄子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1961.

[5]钱澄之.田间诗集[M].诸伟奇.校点.合肥:黄山书社1998.

[6]吴孟复.桐城文派述论[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7.

[7]钱仲联.钱澄之全集序[M]//钱澄之.田间易学.合肥:黄山书社,1998.

[8]徐鼒.小腆纪传[M]//清代传记丛刊:第69卷.台北:明文书局,1985.

[9]张舜徽.清人文集别录[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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