邳州方言“上声+轻声”的两种连调式①
2012-06-01许井岗
许井岗
(北京大学中文系,北京 100871)
邳州方言“上声+轻声”的两种连调式①
许井岗
(北京大学中文系,北京 100871)
描写并试图解释邳州方言连调及“上声+轻声”的两种连调式发现,邳州方言“上声+轻声”的两种连调式是单字调调值系统变化从而引起连调调值变化的结果。汉语连调研究需要考虑声调调值系统的历时演变,这样连调现象才会得到圆满解释。
邳州方言;“上声+轻声”;调值系统;历时演变
邳州是江苏北部的一个县级市,东与新沂市相邻,南和宿迁市、睢宁县接壤,西与铜山县、山东省枣庄市毗连,北与山东省苍山县、郯城县相接。邳州境内通行官话,《中国语言地图集》划为中原官话。[1]B3邳州方言有24个声母(包括零声母在内):36个韵母:; 4个单字调(不包括轻声):阴平213、阳平55、上声24、去声51。
本文讨论邳州方言的“上声+轻声”连调,所记方音为邳州市陈楼镇圈子村的语音。
一、邳州方言两字组连调
(一)邳州方言两字组连调(见表1)
(二)邳州方言两字组连调示例(不包括轻声词)
1.前字阴平
213-21+21②“-”前后数字分别表示单字调调值和连调调值,“-”表示共时演变关系,下同。
表1 邳州方言两字组连调表
2.前字阳平
3.前字上声
每种连调格式选用多种结构类型组合(如“烧锅”是述宾,“锅拍”是偏正,“他吃”是主谓,“吸干”是述补,“开关”是并列);每种连调格式尽量选用含有相同或相近语素的词以便比较。
二、“上声+轻声”两种连调式
邳州方言“上声+轻声”有两种变调形式:“上声21+轻声4”和“上声24+轻声3”,即上声有两类连调调值21和24,下面分别举例。
(一)上声24-21+轻声4
1.后字为“了”
(1)动词+了
7.其他①下面的词后字读轻声时大多会有韵母的单元音化、弱化或脱落等现象,如“哑巴”的“巴”韵母[a]弱化为[u],“耳朵”的“朵”的韵母[uə]单元音化为[ə]。
三、“上声+轻声”两种连调式解释
如何去解释后字轻声前上声的两种变调形式呢?据上文举例,如“椅子(21+3)”和“手里(24+3)”,把哪一个看做例外都不合理,因为无论哪一个变调形式都成系统。
我们认为邳州方言轻声前调值(﹪21)是早期的单字调调值,现在的单字调调值24是原调值(﹪21)演变的结果。换句话说,连读变调的动因是单字调的变化。
这样就可以很好地解释轻化和变调的整个过程:
第一阶段,类型1先轻声化:上声(﹪21)+上声(﹪21)>21+3,如“椅子”;
第二阶段,上声单字调变化:﹪21>24;
第三阶段,类型2轻声化:上声(24)+上声(24)>24+3,如“手里”。
这种拟测可以比较合理地解释两字组轻声前上声调值的两种类型,且这种拟测的可靠性可证。
首先,我们同意平山久雄的看法,轻声前变调的调值容易保留比单字调早一层的调值状态。[2]263-280邳州方言轻声前的上声调值﹪21是现在单字调调值24的早期调值形式。丁邦新也提出“变调是基调,也可能是原调”的观点。[3]260
其次,汉语的轻声化是一个历时过程。王力认为:“在普通话里,(语法形式的)轻音的产生应该是在动词‘了'、‘着'形成的时期,在介词‘之'字变为定语语尾的时代,在新兴的语气词‘吗'、‘呢'等字产生的时代。估计在12世纪前后,轻音就产生了,而这些语法成分大概从开始不久就是念轻音的。后来复合词的后一成分或后面两三个成分也都变为轻音。”[4]233金有景提及,“北京话的轻声不是一个历史时期的产物”,“子”尾、“儿”尾的轻声化约在10-11世纪,助词“过”、“得”的轻声化约在12-13世纪,助词“了、着”和语气词“吗、呢”的轻声化约在13-14世纪,“老虎、小姐”等合成词的轻声化约在15-16世纪。合成词后字读轻声的时间也有不同层次,较早的是重叠式和后加式名词,例如“姐姐等。较晚的是复合词,例如“小姐早起”等。[5]251-297轻声复合词在17世纪的《金瓶梅》《水浒传》里已经有所反映,例如“晓得、家火、横竖、央告、闹动”。[6]“在《红楼梦》时代,轻音在北京话里已经是个很普遍的语音现象了”,例如“编排、便宜、差事、搭讪、懒得、打点、打量、端详、端的、敢自、估量、摸索、糟蹋”。[7]我们推测,邳州方言类型1和2轻声化的过程符合金有景等学者的研究结论。
为更好地说明问题,我们把邳州方言的非轻声前上声连调情况列举如下:
上声(24)+阴平>24+阴平
上声(24)+阳平>21+阳平
上声(24)+上声>24+上声
上声(24)+去声>21+去声
我们认为是单字调的变化引起了连调的变化。
上声古调值(21)>今连调调值(24)+阴平(等同今单字调)
上声古调值(21)=今连调调值21+阳平(保持古调值)
上声古调值(21)>今连调调值(24)+上声(等同今单字调)
上声古调值(21)≈今连调调值22+去声(保持古调值)
这样可以看出连读调值在单字调拉动下的变化:阴平、上声前上声调值变化(24)>去声前上声调值(21)=阳平前上声调值(21)
再者,《翻译老乞大·朴通事》调值系统反映明朝南京官话调值系统,从方言地理学角度看,南京型调值系统是曾在部分官话区经历过的调值系统,邳州方言(徐州型)早一阶段调值系统与现在南京型调值系统相似。远藤光晓推测《翻译老乞大·朴通事》基础方言有两种类型变调,即“上声˩+上声˩→上声˩+去声˥(A类)”和“上声˩+上声˩→阳平+上声˩(B类)”。B类变调需要满足的条件是两个上声单音节成分结合构成一个连读单位;A类变调的原因是除了B类的条件之外,后字读轻音,组合方式为“实字或语助+虚字或语助”。[8]162-182
为便于观察,我们把上面的两种变调类型加上变调条件和调值表示如下①有学者拟测了崔世珍在《翻译老乞大·朴通事》中描写的十六世纪官话的声调调值系统。远藤光晓的拟测为阴平*45,阳平*214,上声*11,去声*55,入声一*5,入声二*24;梅祖麟的拟测为阴平35,阳平13,上声22,去声55,入声2。:
A类:上声11+上声11>上声11+去声55(实字或语助+虚字或语助,后字必须读轻音)
B类:上声11+上声11>阳平214+上声11(形成一个连读单位,前字可以是语助词,如“也”)
根据“后字必须是轻声”这个条件,A类上声后字不是变为去声,只是调值与去声比较接近,可能是比较高的短调(4)。A类的连读调值与现在邳州方言相近。
邳州:上声(*21)+上声(*21)>上声21+3
《翻译老乞大》:上声(*11)+上声(*11)>上声*11+4
《翻译老乞大》的B类可以这样解释:两个低调相连可以因为两个有紧喉作用的嘎吱声(creaky voice)连读发生异化作用。[2]270
《翻译老乞大·朴通事》的基础方言,远藤光晓认为反映的是来自南京而通行于北京一带的官话。我们同意此看法且更进一步,认为其调值系统不仅反映古南京话调值系统,且还是部分官话(山东、江苏、天津和河北等地区)在不同历史阶段普遍存在过的一个层次。下面从方言地理学角度来看我们的推测——官话方言都曾存在过古南京型调值系统。
平山久雄指出,以黄河下游中原地区2次5·2·3型(按:2次5·2·3型则是济南式)为中心,声调类型往南北方向呈一种对称式分布。[2]243平山久雄又提及,“0次方言”、“1次方言”(按:“0次方言”、“1次方言”分别包括南京型和徐州型)只见于中原地区南北以及东边边缘上。按调值系统的发展说,这些方言要算是十分保守的了。②大意是与岩田礼先生交流时所得。今将南京、徐州、济南三种类型的分布格局简示如图1。
图1 南京、徐州、济南三种类型分布格局示意图
北方南京型和徐州型分布不如南方多[2]210-211,但地理分布基本格局大致如此。这种分布可称“ABCBA”分布,意即A最古老,后来其领域中产生B,以致A的领域为B隔开(即“ABA”分布),最后B的领域产生C。这一假设并不等于说过去整个地域都为A的领域,因为历史上总会有比A还古老的类型(X,Y…)存在,而这些可能曾形成过“XAX”、“YXAXY”等分布。就声调调值系统而言,也会有Y类型与C一致的情况。调值系统的类型为数有限,故其变化也会是循环性的。[2]219-248
以上采取语言地理学研究被普遍接受的观点,我们也必须考虑与此相反的变化曾发生过的可能性,即分布在中心的C为古老,而分布在边缘的A为最新。但这种假设只能认为A和B是在被隔离的南北两地平行发生的变化所致。这种平行变化发生的概率很低。因此,“ABCBA”分布类型反映了明朝官话调值系统在今部分官话区扩散完成后,调值系统创新点(济南)发生的两次创新在共时平面上的投射之后周圈式向外动态扩散的结果,三种类型中最古老的是南京型,徐州型次之,济南型则是最为新兴的调值系统。③山东有一些济南型在轻声之前表现出与徐州型或南京型相当的调值。
下面比较远藤光晓根据《翻译老乞大·朴通事》拟测的调值系统和平山久雄归纳的三种类型(南京型、徐州型和济南型)的调值系统,见表2。
据表2,我们认为:第一,自南京话取得标准语地位开始,南京型调值系统在标准语的推动下,波及山东、江苏、河北、天津等地区,或者说它在不同历史阶段都存在过,而后在创新点(济南)产生,并向周围扩散成徐州型调值系统,而后调值系统又再次创新,产生济南型调值系统。“上+上→阳平+上声”变调模式在官话方言区的普遍性,山东有一些济南型在轻声之前表现出与徐州型和南京型相当的调值,这些语言事实可作证。第二,邳州方言(徐州型)早一阶段调值系统和现在南京话调值系统近似,假定为阴平*31、阳平*13、上声*21、去声*44。这样可以很好地解释前述邳州方言轻声化过程。第三,北京话调值系统与徐州型类似,北京话也许历经南京型向徐州型的调值演变过程。另外,北京话“上+上”后字轻声时的连调也有两种类型,如“姐姐”和“小姐”。
表2 《老乞大》与南京、徐州、济南三种类型调值系统比较表①表中“≈”表示近似,“>”表示演变关系。
余论
平山久雄提出汉语连读变调研究需要考虑声调调值的历时演变,这样连读变调现象才会得到圆满解释。[2]263-280丁邦新也提出“变调是基调,也可能是原调”[3]260的观点。调值是变化的,而且单字调调值变化易于连调调值,连调调值易于轻声前字调值,如果认为此看法成立,或有成立的可能,那么汉语方言连读变调研究前提就有问题。汉语方言连调研究的传统是把单字调作为本调,把连调和轻声前变调看作变调。这样的研究出发点有问题,研究结果就没有可信性。研究连读变调首先要搞清单字调和连调调值系统,即搞清调值系统层次性。
[1]中国社会科学院,澳大利亚人文科学院.中国语言地图集[M].香港:朗文出版(远东)有限公司,1988.
[2]平山久雄.平山久雄语言学论文集[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
[3]丁邦新.丁邦新语言学论文集[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
[4]王力.汉语史稿[M].北京:中华书局,1980.
[5]金有景.北京话“上声+轻声”的变调规律[G]//山东省语言学会.语海新探:第一辑.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84.
[6]李荣.旧小说里的轻音字例释[J].中国语文,1987(6).
[7]李思敬.现代北京话的轻音和儿化溯源[J].语文研究,2000(3).
[8]远藤光晓.《翻译老乞大·朴事通》里的汉语声调[G]//北京大学中文系《语言学论丛》编委会.语言学论丛:第13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
Two Types of the Sandhi of“Shangsheng(上声)+Qingsheng(轻声)”of the Pizhou Dialect
XU Jing-gang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Peking University,Beijing 100871,China)
Describing and attempting to explain two types of the sandhi of“shangsheng(上声)+qingsheng(轻声)”of the Pizhou dialect,the author of this paper believes that the two types of the sandhi of“shangsheng(上声)+qingsheng(轻声)”are the result of the tone value system's diachronic evolution.The study on Chinese tone sandhi needs to consider the historical evolution.Only in this way can Chinese sandhi phenomena be explained satisfactorily.
Pizhou dialect;“shangsheng(上声)+qingsheng(轻声)”;the tone value system;diachronic evolution
H173
A
1008-2794(2012)07-0096-05
(责任编辑:顾劲松)
2012-05-15
许井岗(1976—),男,江苏邳州人,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为方言学。
①本文写作过程中得到岩田礼教授、项梦冰教授的悉心指导,在此谨致谢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