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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尚思和江苏国学图书馆的情结

2012-04-02

大学图书情报学刊 2012年6期
关键词:集部馆长国学

李 旎

(南京图书馆,210002)

作为南京图书馆前身的江苏省立国学图书馆(简称“国学图书馆)”),座落在南京龙蟠里,背负盋山清凉山。20世纪30年代,一位有志青年曾在这里埋头苦读,后终有建树,他就是著名学者、百岁老人蔡尚思。光阴荏苒,物是人非,八十年的时光已尘封了许多往事,然而这段历史却穿越时空,被人津津乐道。

1 图书馆是“太上研究院”

蔡尚思是中国当代著名思想家、哲学家,其一生都和图书馆结下了不解之缘。他七岁入私塾,读《四书》、《五经》,聪明好学。稍长,入读永春县省立第十二中学,除了在课堂上向老师请教外,还经常向诗人兼藏书家郑翘松校长借书来读。其后又坚决独自冒险北上求学,家乡父老劝阻道:“小水出小鱼,大水出大鱼。小地方的人,不可能做出大事业。”[1]蔡尚思却答道:“这是地理命定论,我不信。也正如此,我必须到大都会大学校大图书馆去读书。”[2]于是,他于弱冠之年进入北京大学研究所、孔教大学研究科,曾受到文史巨匠王国维、梁启超躬亲教诲[3]。由于北京大学研究所、孔教大学研究科不采用课堂教学制,因此有时间去北大图书馆和北京图书馆自由读书,学业大进。梁启超看了他的论稿后写信勉励他:“大稿暇读,具见精思,更加覃究,当可成一家言。”[4]1931年他到武昌教学,经常向文华公书林、湖北省立图书馆程方馆长借读,接着在南京国学图书馆住读一年。1935年返回上海后,因生计他同时在沪江、光华、复旦、东吴四个大学及无锡国学专修学校教书,得以继续在大学图书馆借读,从此年年不离图书馆。晚年,蔡尚思还是图书馆的常客,经常在复旦大学图书馆一坐就是一整天,除了中午吃饭。1990年,因为要编著《周易思想要论》,85岁高龄的他“不愿慷公家之慨”[5],谢绝单位派车,每天挤公共汽车前去上海图书馆查阅资料,坚持数月。正如他自己所言:“哪里有大图书馆,哪里就有我的足迹。”[6]

和图书馆一生为伴,蔡尚思深知其重要性,先后在很多文章中论述过图书馆。早在20世纪30年代,他就在《国学图书馆第八年刊》上发表《学问家与图书馆》一文,数万言,专门阐述了图书馆的利用问题。文章的开篇即写道:“学问多出于书籍,书籍多聚于图书馆,无图书馆即不能产生大学问家。”[7]其后更曰:“吾人有两位老师:一曰活老师,即教员与学问家,一切皆有限。一曰死老师,即图书或图书馆,一切皆无穷。故死老师远胜于活老师,赴课堂不如赴图书馆。如住图书馆勤读一年书,即胜于在大学虚坐四年毕业,甚至比入任何研究院皆佳。”[8]他在许多著述中都专门写道:“我从前只知大学研究所是最高的研究机构,到了30年代,入住南京国学图书馆翻阅历代文集之后,才觉得进研究所不如进大图书馆,大图书馆是太上研究院。”[9]从此,图书馆又多了个“太上研究院”的雅称。

2 国学图书馆是“我的最高学府”、“我的母校”

“在南京龙蟠里的国学图书馆住读,是我在治学上最满意的一个时期。我把南京国学图书馆当作‘太上研究院’,是我的‘最高学府’”[10]、“我的治学须臾离不开图书馆,而其中住读最久、得益最多的,则是南京国学图书馆。”[11]每每提及国学图书馆,蔡尚思都无限感慨。确实,他一生遍览各大图书馆,但最让他难以忘怀的还是江苏国学图书馆。要是有人问他的母校在哪里,他总是说:“我的母校在南京国学图书馆。”[12]

国学图书馆的前身是创建于1908年的江南图书馆,1929年易名为江苏省立国学图书馆,柳诒徵任馆长,在当时具有独一无二的历史地位。蔡尚思在《学问家与图书馆》一文中指出:“国内可以代表中国文化之大图书馆究竟有几?大概言之,最大者当推在北平之国立北平图书馆,次大者则推在南京之江苏省立图书馆。”[13]

国学图书馆的一大特色就是著名的允许读者住馆读书的制度。原上海图书馆馆长顾廷龙称赞柳诒徵时曾说:“其对工作人员要求甚严,对读者服务之甚勤。远方好学之士,可以长期下榻,兼备饮膳,取费与馆友相同,斯诚我国图书馆事业中之创举。”[14]蔡尚思总结了国学图书馆具有五个特点:第一,为国中数一数二之大图书馆,藏书不仅数量多而且质量好;第二,以国学家长国学图书馆——此图书馆馆长系国学大师或史学大师丹徒柳翼谋(诒徵)先生,以极有名之国学家长极有名之国学图书馆,可谓“名实相副”;第三,可以住馆研究;第四,馆址以乡村之幽静兼都市之便利;第五,有详备之分部书目[15]。

蔡尚思于1934年至1935年,因华中大学校长失言,愤而辞职,东下入住南京国学图书馆,从而开始了他一生中最难忘却的大图书馆里闭门读书生活[16]。住读期间,吃的是稀饭咸菜,住的是简陋阁楼,每天坚持读书十六七个小时,无论寒冬酷暑,从不间断。短短一年,读完了除诗赋词曲之外的历代文集数百万卷,从中搜获二百万言的中国思想史料,成为一生治学的最大基础。柳诒徵馆长称赞他这样“日夜不休”地读书,是“前既无古人,后也恐怕难有来者了”[17]。顾颉刚来南京和他相见,说他是“得业”,不是“失业”,是“大幸”,不是“不幸”。1936年,蔡尚思完成了生平第一部著作《中国思想研究法》,著名学者蔡元培、顾颉刚、柳诒徵、蒋维乔、陈中凡等纷纷作序,高度评价了这部力作。这是蔡尚思学术生涯中的代表著作,是他寒窗一载后的丰硕成果。此后,他的《中国历史新研究法》、《中国传统思想总批判》等著述,都是他住读的收获。

这段住读生活,蔡尚思称“自有乐趣”、“妙不可言”,是一生中的“黄金时期”。“每念及此,我总是心驰神往,妄图重过那其乐无穷的图书馆住读生活。怕只怕,难以如愿了。”[18]20世纪50年代,他曾给南京图书馆去信打听情况,想再度入馆住读,可惜未能如愿。晚年,他还“耿耿于怀”,在自传中吐露:“自从三十年代离开南京国学图书馆以后至今已五十多年,经常自恨没有第二次住大图书馆读书的最好机会了;只有深盼后世有个别学者也会用蜜蜂采花式(柳说)、工人开矿式(这是苏维岳说我的读书法)或‘竭泽而渔’式(这是几年前某一读者在某刊物评我的读书法)的读书法,选住一个大图书馆读书和搜集资料。”

3 国学图书馆《图书总目》集部五大册是“我读书的‘结业证书’”

柳诒徵1927年主持国学图书馆后,仅用了六七年时间便编出了《江苏省立国学图书馆图书总目》30巨册[19],这样完备地考镜源流、辨章学术的图书总目,在当时国内大图书馆中绝无仅有。它为读者打开馆藏图书宝库提供了钥匙,蔡尚思当年正是参照这套总目的集部目录完成了读遍馆藏集部古籍之举。他住读后,首先自购集部目录五大册,然后按照集部目录的先后次序,不遗漏地一本一本翻阅[20]。对集部图书,只读文集部分,不读诗、词、歌、赋、戏曲、小说,为的是根据自己的需要节省宝贵的时间。他对文集又作了各种记号,如用铅笔盖上已阅、待阅、不阅等字样,还在目录上对每一部需要的书作了简注索引,如某一篇、某一节、某一段、某些句子之类的上起下止,以便留给他日请人来抄写,使自己腾出更多的读书时间。而遇到《图书总目》有错误,他也随时代为更正。这或许就是他常说的“开矿式的搜集法”。

1986年,南京图书馆派人前去采访蔡尚思,看到那五册《图书总目》,叠在一起足有半尺厚,里边夹满了大小各色纸条,字里行间、书眉等处写满了蝇头小字,哪卷书有哪些资料写得清清楚楚,甚至写上某一条资料在几卷几页,需用时,一索即得,书目又兼有索引功能[21]。虽然由于频繁使用,已毛边茸茸,痕迹累累,但五十多个春秋过去了,加之“文革”浩劫,依然完整无缺,殊属不易。这五册《总目》是蔡尚思“住读”国学图书馆的最好写照,正如他所言:“把手批国学图书馆《图书总目》集部五大册当作自己读书的结业证书。”[22]证书能不好好保存吗?他把它们珍藏在一个箱子里,不让任何人接触。他希望:“上海图书馆永久保存我手批的南京国学图书馆三十年代印出的《图书总目》集部五大册及四大箱中国思想文化史料初稿,可供有志学者在必要时的参考。”[23]

4 柳诒徵是“我的恩师”

在蔡尚思和江苏国学图书馆的故事里,最值得一提的是著名学者、国学图书馆馆长柳诒徵对当年蔡尚思这位初出茅庐的后生学子的关爱和赏识,如果没有柳诒徵的慧眼识英才,就不会有日后像蔡尚思这样大名鼎鼎的读者。蔡尚思在他的自传里这样写道:“柳诒徵的给我多读书多搜集史料的机会与经常为我讲近代掌故,这个长辈给我的教益,超过了我的所有老师,是我学术上的最大恩人。”[24]他们之间不仅是长辈和晚辈、老师和学生的关系,更是一对志趣相投的忘年交。他们的“缘分”不仅是图书馆界,也是学术界的一段佳话。蔡尚思曾专门撰文用几个“最”总结柳诒徵对他的教益。

柳诒徵是对蔡尚思读书支持最多的长者。他十分欣赏蔡尚思的雄心壮志,得知其失业,生活拮据,主动邀请他入住馆中,不收房租等任何费用,并为他大开方便之门。他对阅览室的人员说:“蔡先生为了著大部头的《中国思想史》一书,特来我馆从历代文集中搜集他人所少搜集的宝贵资料,我们必须尽力支持他。他的贡献也等于我图书馆的贡献。别人借阅图书是有限的,不还不再出借,对蔡先生借阅图书是无限的,即使一天要阅十部、二十部或者更多的数量,你们都要到后面藏书楼把书搬来供他使用。搬上搬下,虽很费力气,却不要表示不耐烦,这是我们应尽的义务。”[25]

柳诒徵是给蔡尚思讲历史掌故最多的长者。蔡尚思回忆道:“我的老师不少,却没有一个象柳馆长这样同我接谈如此之多的。就此点而论,柳馆长虽不是我的老师,而我却把他看作是自己最大的一个恩师。我常在晚上九时以后到十一时以前到图书馆大厅去见柳馆长。他一点架子也没有,从学术掌故到社会历史,乃至算命迷信等等,上天下地无所不谈。我觉得他关于清代学术掌故方面的知识,最足以为我补课,多是我闻所未闻的宝贵故事,比我在研究所求学时期所得重要得多。”[26]

柳诒徵是对蔡尚思鼓励最多的长者。他常常当面夸奖蔡尚思是历史上最多翻读中国历代文集的一个人:“以读中国历代文集多到数万卷而论,你确可算是空前的一个人了。连我这个馆长也自愧不如而沾了光,真是可喜可贺!”[27]“我有幸同你相处一年,我是最知道你的多读书的!”[28]“开拓万古心胸,推到一时豪杰”,这两句南宋词人陈亮的豪言壮语,柳诒徵把它特地书写在横幅上赠与蔡尚思,蔡尚思一直把它裱挂在书室壁上,当作自己的座右铭。

柳诒徵又是最使蔡尚思感动的长辈。因为日本帝国主义的侵华,蔡尚思逃难住在复兴中路,柳诒徵当时住在海防路,两地相距甚远。柳诒徵有一次步履艰难地来看望蔡尚思,说:“您是最多读南京国学图书馆藏书的一个人,自您离馆以后,我经常想念您,所以特来拜访。”接着又说:“我视图书馆重于自己的家,重视馆藏图书甚于自己的家产,爱护无微不至。抗战前夕,我把馆藏书籍搬运迁藏,但至今已损失了一部份,我对祖国文化未克尽全责。”[29]说着不觉流泪。蔡尚思要送他回去,他无论如何也不肯,竟独自乘公共汽车走了。作为一个晚辈,作为一个只是曾到图书馆读书的读者,竟能承蒙一位国学大师、一位大图书馆馆长的如此厚爱,实在是“寡一无双”,难能可贵,蔡尚思深受感动,念念不忘。

南京图书馆珍藏着一本蔡尚思赠送的《蔡尚思学术自传》签名本,扉页上赫然写着:“感谢三十年代的历史学家柳诒徵先生让我入住南京国学图书馆(馆址在龙蟠里),遍读历代文集,搜集中国思想史与史学史的资料,现特寄赠我的学术自传,表示永不敢忘记此大恩德!”寥寥数语,发自肺腑,这是一个读者、一个学者对培育了他的图书馆的最诚挚的答谢。

[1][2]韩毅勇.蔡尚思学术思想研究[D].山东师范大学硕士论文,2011:4,20,17.

[3][4][7][12][16][18][19][21]包中协.图书馆是太上研究院——访复旦大学蔡尚思教授[J].江苏图书馆学报,1987(6):78、78、79、78、78、79、80、80.

[5][10][17][22][23][24][27][28]蔡尚思.蔡尚思学术自传[M].成都:巴蜀书社,1993:9、7、81、7、165、15、131、81.

[6][11][18][26]庄焕先.著名学者谈利用图书馆[M].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1990:4、5、7、8.

[8][13][14][15][20]徐 昕.国学图书馆住馆读书制度述略[J]. 图书馆杂志,2003(9):75、74、73、74、75.

[9]蔡尚思.中国文化史要论[M].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80:118.

[25][29]镇江市文史资料研委会.柳翼谋先生纪念文集[M].镇江:镇江市文史资料研委会,1986:159-160、1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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