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汪曾祺小说“性描写”的文化倾向
2012-04-02陈英
陈英
(江苏联合职业技术学院常州卫生分院 ,江苏 常州 213002)
汪曾祺出生于书香门第,毕业于西南联大,师从名家。他在《老夫子自道》中说自己:“有何思想?实近儒家。人道其里,抒情其华。”但汪毕竟又是“五四”精神哺育的一代知识分子,从其作品看,中西文化是很自然地融为一体的,有时甚至是非常矛盾地杂糅在一起的。
性爱描写是较能反映作家的文化倾向的。因为文学的使命是表现人性。“要真正地写出人性,就无法避开爱情,写爱情就必定涉及性爱。”[1]文章拟探讨汪曾祺小说的“性描写”特点及其传递出的文化信息。
一、汪曾祺涉及性描写的小说
汪先生小说创作始于20世纪40年代,1948年出版《邂逅集》,后中断十几年,60年代初出版小说集《羊舍的夜晚》。这两个集子篇目不多,篇幅不长,涉及性描写的更少。80年代初,先生复出文坛,创作了大量令人耳目一新的佳作,涉及性描写的作品稍多一些。比较多地写性的作品大都是90年代创作的。
汪先生小说涉及性描写的作品呈现出两个特点:一是从少到多,二是从间接到直接。40年代作品只偶尔写到少男少女朦胧的性意识,如《小学校的钟声》。60年代作品完全没有,也符合那个时代的特征。80年代有些作品写了性爱,写得很美,在那个时代也很开放,《受戒》和《大淖记事》可为代表。《受戒》在当时就算较大胆的了。写小英子和明海自然而纯真的情感,写少男少女朦胧的性吸引,也写到大姑娘、小媳妇失踪——跟和尚跑了。《大淖记事》记述大淖风情时写道:“这里人家的婚嫁极少明媒正娶,花轿吹鼓手是挣不到他们的钱的。媳妇,多是自己跑来的;姑娘,一般是自己找人。她们在男女关系上是比较随便的。姑娘在家生私孩子;一个媳妇,在丈夫之外,再‘靠’一个,不是稀奇事。这里的女人和男人好,还是恼,只有一个标准:情愿。”
汪先生真正比较集中地写性爱的小说,还是90年代的事。有人统计过:1993年出版的《汪曾祺文集》收入小说61篇,“真正写了性爱的不到6篇,约占10%;而90年代的24篇近作中,涉及性爱的就有15篇,超过60%”[2]。这个时期的作品不仅涉及性爱的多,而且写得非常直率大胆。《黄开榜的一家》、《辜家豆腐店的女儿》、《小娘娘》等都正面写了各种不同人物间的性关系,《仁慧》、《兽医》、《水蛇腰》等也隐晦地写了性爱。有些作品写了畸形的性,甚至是乱伦,如《小娘娘》写侄子与姑姑的性爱,《窥浴》写女老师与男学生的性爱,《名士与狐仙》写的是一个老少配的故事。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小说《薛大娘》。
二、汪曾祺小说人物的性爱观念
薛大娘是汪先生小说《薛大娘》里的人物,菲莉帕则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伟大作家薄伽丘《十日谈》里的人物,两人地域相隔万里,时间相差七百多年,但在性爱观点上却是惊人地相似,值得研究。
《薛大娘》创作于1995年,作者已75岁,是他写故乡的最后几篇作品之一。有人揣测:“也许,要不要正面地写这样一个‘惊世骇俗’的女性,作家犹豫过,所以拖到最后才写。当下的社会氛围可谓宽松矣,但薛大娘这样的人生态度依然会面对压力,甚至超过她生活的时代。”[3]
《薛大娘》怎样地“惊世骇俗”呢?薛大娘拉皮条,面对议论还理直气壮:“他们一个有情,一个愿意,我只是拉拉纤,这是积德的事,有什么不好?”[4]154薛大娘自己“靠”上了保全堂的管事吕三,“薛大娘爱听他说话,爱跟他说话,见了他就眉开眼笑。薛大娘对吕先生的喜爱毫不掩饰。她心里好像开了一朵花。”[4]155作品直接写了他们的性事和薛大娘的态度:
她问吕三:“快活吗?”——“快活。”——“那就弄吧,痛痛快快地弄!”薛大娘的儿子已经二十岁,但是她好像第一次真正做了女人。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薛大娘和吕三的事渐渐被人察觉,议论纷纷。薛大娘的老姊妹劝她不要再“偷”吕三,说:
“你图个什么呢?”
“不图什么,我喜欢他。他一年打十一个月光棍,我让他快活快活,——我也快活,这有什么不对?有什么不好?谁爱嚼舌头,让她们嚼去吧!”
作者在小说结尾少有地直接发表议论赞美其人:
薛大娘身心都很健康。她的性格没有被扭曲、被压抑。舒舒展展,无拘无束。这是一个彻底解放的,自由的人。[4]156
这样的描写和观念,哪里像“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呢?即便在西方文学中,也属“惊世骇俗”的了。在文艺复兴时期,为了向中世纪教会的禁欲主义宣战,一些作家如薄伽丘等,曾经以赞美的笔触在作品中有过此类正面的描写。
《十日谈》第6天的第7个故事中,美丽的贵妇人菲莉帕与情人幽会,被丈夫撞见,上了法庭。按当地法律,“女人与情夫通奸而被丈夫发觉的,罪名和有夫之妇为贪图钱财而委身于别的男人者相同,一律活活烧死。”[5]399小说中,菲莉帕这位“十分美艳,落落大方”的妇人在法庭上振振有辞地对法官说:
“请您问一问我的丈夫,他每次对我提出要求,我是不是完全依他,没有一回不满足他,而且从来不曾拒绝过?”
里纳尔多不待法官询问,就立即回答,他每次求欢,他女人没有一回不答应。
“那么,”菲莉芭立刻接下去说,“法官大人,我要问您:要是他的需要和欲望在我身上已得到了满足,而我还有更多的可以供应,那我以前该怎么办?现在该怎么办?难道扔掉它喂狗吗?与其看它浪费掉或糟蹋掉,还不如赠送给那位爱我比自己生命更甚的绅士,这样岂不是更好吗?”[5]401
菲莉帕这段话与薛大娘的回话何其相似!在薄伽丘笔下,菲莉帕说服法官,快快活活地无罪获释;在汪曾祺笔下,薛大娘也获得了作家最直截了当的肯定与赞美。
汪曾祺还写过一篇“红杏出墙”的故事,是改写于《聊斋志异》的《捕快张三》,张三的媳妇被出差提前回家的丈夫搜到了奸夫留下的罪证,丈夫让她去死,她说:“那我得死得漂漂亮亮的。”于是,一个进屋梳妆打扮,一个在外屋拨开咸鸡子,慢慢喝着酒,张三“四两酒下去了小三两,鸡子吃了一个半,还不见媳妇出来”。在这喝酒等待的过程中,张三“忽然成了一个哲学家,举着酒杯,自言自语:‘你说这人活一辈子,是为什么呢?’”一会儿,媳妇妆毕,“眼如秋水,面若桃花,点翠插头,半珠压鬓,银红裙袄,粉缎花鞋”,眼泪汪汪,楚楚可怜地问:“你真的要我死啊?”在媳妇慢慢吞吞的“自缢”的过程中,张三举手投降了:“嗨!回来!一顶绿帽子未必就真的把人压死了?”当晚琴瑟和谐,恩恩爱爱,过了一辈子。
这个张三媳妇没有菲莉帕、薛大娘那样理直气壮的大胆表白,她的处理方式也比菲莉帕来得柔软、智慧。这个美丽而乖巧的小媳妇形象是作者欣赏的,同时也是较能表现作者的一贯观念的:“对妇女持欣赏眼光,多曲谅,少苛求。”[6]汪先生对女性是比较宽容的。
三、汪曾祺小说“性描写”的文化特点
如前所述,汪曾祺小说的性描写在文化上是一个复杂的矛盾统一体。
在性观念上,是西方式的,反传统的。
中国自古以来尤其是明清以来也出现过许多描写性爱的作品,但对性的描写大多是含蓄的,而且主要是写男人对女人的占有,甚至玩弄,反应的是士大夫心理。“对性问题比较坦率的接受只适用于男性,而不适用于女性,后者的性生活经常受到压抑。”[7]165因为在中国,女性“她莞尔而笑,从不哈哈大笑,她的处女意识很强。在旧中国,拥有童贞比拥有世界上所有的学问都重要”[7]159。而在汪曾祺小说中,绝大多数是女性主动,而男性则往往是被动甚至是傻乎乎不开窍的:小英子之于小明子(《受戒》),巧云之于十一子(《大淖记事》),薛大娘之于吕三(《薛大娘》),章叔芳之于宗毓琳(《小姨娘》),虞芳之于岑明(《窥浴》),谢淑媛之于谢普天(《小娘娘》)……无不如此。
而且,汪曾祺小说中的人物,尤其是女性,对性爱是那么的坦荡、率直,似乎没有丝毫的中国传统性道德的束缚。如,巧云被刘号长奸污,在传统中国作品中,女性会以之为奇耻大辱,甚至会以死“明志”。而《大淖记事》则写道:“这种事在大淖不是第一次发生,……巧云破了身子,她没有淌眼泪,更没有想到跳到淖里淹死。人生在世,总有这么一遭!只是为什么是这个人?真不该是这个人!”在《小姨娘》中,写“小姨娘第一次到宗毓琳住的方厅,是为了去借书……第二次,是去还书。这天她和宗毓琳就发生了关系。章叔芳主动,她两下就脱了浑身衣服”……其实在小说所描写的年代,甚至是作者写作的年代,中国人的性观念也未必如此开放。作品中人物的观念,主要反映的还是作者的观念。
而在性描写的方式上,则是中国式的,传统的。
“汪曾祺是士大夫文化熏陶出的最后一位作家。”这是1987年《北京文学》举办的汪曾祺作品研讨会上一些学者提出的观点,后被普遍认同。尽管在性观念上,笔者认为汪曾祺主要接受的是西方观念,但描写方法上,汪曾祺小说完全是中国式的传统写法。
汪曾祺小说写性,文笔洗练、清爽、干净。90年代,中国文坛上出现了许多较大胆地写性爱的小说,《废都》、《白鹿原》等均是其中佳作。与这些作品相比,汪曾祺的描写显得简约、含蓄,更传统。《小姨娘》中写脱了衣服后,“初试云雨,紧张慌乱……少男少女,情色相当,哼哼唧唧,美妙非常。”《黄开榜的一家》中写黄开榜的二媳妇与毛三偷情,写毛三“走进二媳妇的门,大概过了一个来小时,毛三开门出来,样子像是踩过水的公鸡,浑身轻松。二媳妇跟着出来,也像非常满足。”或概括写,或侧面写,文字非常干净清爽。
汪曾祺小说写“性”,中国元素中最突出的一点是:女人的脚。中国传统士大夫对女性的脚的关注,简直到了病态的程度。到了明清,女人的小脚完全成了“性”器官。汪先生很喜欢写女人的脚,这在当代作家中也算“独一份”,典型地反映了作者传统士大夫的审美情趣。最有代表性的要数《受戒》和《薛大娘》:
她挎着一篮子荸荠回去了,在柔软的田埂上留了一串脚印。明海看着她的脚印,傻了。五个小小的趾头,脚掌平平的,脚跟细细的,脚弓部分缺了一块。明海身上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他觉得心里痒痒的。这一串美丽的脚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乱了。[8]
薛大娘不爱穿鞋袜,除了下雪天,她都是赤脚穿草鞋,十个脚趾舒舒展展,无拘无束。她的脚总是洗得很干净。这是一双健康的,因而是很美的脚。[5]15
四、汪曾祺小说“性描写”的文化信息
中国传统士大夫自身在“性”问题上并不保守,更没有性压抑。他们在家可以纳妾,出门可以嫖妓,“最有名最受人尊敬的一些文人学者如苏东坡、秦少游、杜牧、白居易都曾光顾妓院,或者纳妓为妾,他们并且坦白地这么讲,并不回避。事实上,为官而又能躲避由歌妓助兴的宴席是不可能的。这并非什么耻辱之事。从明代到清代,南京夫子庙前又脏又臭的秦淮河正是人们宴饮取乐的浪漫场所。”[7]165
士大夫自己为所欲为,但对女性却禁锢得越来越严密。尤其是宋代程朱理学得到广泛传播,确立其精神领域统治地位之后。尽管朱熹本人不甚检点,甚至“与尼偕行,诱之为妾”[9]。尽管到了明中后期,文人无行,淫风炽盛,女人在“性”的方面依然是被动的。即使像《红楼梦》这样女性地位很高的伟大作品,女性对爱情,还是那样地屈从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以致于黛玉早夭,探春远嫁。
而汪曾祺小说中女性的那种主动、大胆、直率,毫无拘束,与社会风气相关,与作者观念相关。20世纪初的中国,西风东渐,风气渐开,尤其“五四”后,一批受西方文化熏陶的作家,为了向数千年的封建礼教宣战,在作品中对“性”的解放有过许多讨论,发表了许多真知灼见。鲁迅等的杂文,郁达夫等的小说都堪为例证。
汪曾祺自小生活在一个传统文化氛围浓郁而又自由宽松的环境中,他的父亲对他影响最大。他的父亲是琴棋书画无一不能的才子,性格随和,“对待子女,从无疾言厉色”,“父亲对我的学业是关心的,但不强求。”“我十七岁初恋,暑假里,在家写情书,他在一旁瞎出主意。我十几岁就学会了抽烟喝酒。他喝酒,给我也倒一杯。抽烟,一次抽出两根他一根我一根。他还总是先给我点上火。我们的这种关系,他人或以为怪,父亲说:‘我们是多年父子成兄弟’。”[10]
汪曾祺之为汪曾祺,除了童年生活,还与他的老师关系很大,尤其是西南联大那几年。“我要不是读了西南联大,也许不会成为一个作家。至少不会成为一个像现在这样的作家。”[11]西南联大是一所怎样的大学?汪先生说:“西南联大就是这样一所大学,这样一种学风:宽容,坦荡,率真。”[12]在那里,闻一多先生点燃烟斗,打开笔记开讲:“痛饮酒,熟读《离骚》,乃可以为名士。”[13]在那里,吴宓先生开讲《红楼梦》,“听课的学生很多,女生尤其多……他一进教室,看到有些女生站着,就马上出门,到别的教室去搬椅子。联大教室的椅子是不固定的,可以搬来搬去。吴先生以身作则,听课的男士也急忙蜂拥出门去搬椅子,到所有女生都已坐下,吴先生才开讲……他的行动,很能体现‘贾宝玉精神’。”[14]在那里,吴之椿先生说:“人类的关系有一种是权威关系,一种是圣洁的关系。政治上是权威的关系,夫妻间就是纯粹的圣洁的关系,夫妻双方是平等的。可惜中国人的事情权威的成分多,而圣洁的观念少。”[15]147而汪曾祺小说中写男女,写性,突出的一点就是要写出这种圣洁的平等的关系。
在西南联大,汪曾祺还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小青年,但给人的印象就已经是士大夫味十足了。他的同学,历史学家何兆武先生晚年回忆说:
“我同宿舍里有位同学,是后来有了名的作家,叫汪曾祺。他和我同级,年纪差不多,都十八九岁,只能算是小青年,可那时候他头发留得很长,穿一件破的蓝布长衫,扣子只扣两个,趿拉着一双布鞋不提后跟,经常说笑话,还抽烟,很颓废的那种样子,完全是中国旧知识分子的派头。”[15]127
汪先生几十年的生活方式、个人爱好,也确实证明了他身上的传统士大夫气质。他诗书画皆精,嗜酒,嗜美食,喜欢漂亮女孩子。他在诗中写道:
我的家乡在高邮,
女孩子的眼睛乌溜溜。
不是人物长得秀,
怎么会出一个风流才子秦少游?[16]
还写道:
我于是告天下人:
与其拜佛,不如膜拜少女!
“贾宝玉精神”不让乃师。
在20世纪的中国,汪曾祺这个孕育成长于中国传统土壤的作家,又吸收了西方更现代的新观念,所以,他是中国的,更是世界的。他小说中的“性描写”,不是给了我们这样一个信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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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汪曾祺.谈师友:唐立厂先生[M].济南:山东书画出版社,2007: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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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汪曾祺.我的家乡在高邮[M]//汪曾祺全集:八(其它).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