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鲁迅小说中的女性“另类”叙事
——《孤独者》与《伤逝》的另一种并置阅读
2012-04-02钱亚玲
钱亚玲
(常州工学院人文社科学院,江苏 常州 213002)
《孤独者》与《伤逝》两篇文字于鲁迅小说中的独特性很早就引起了研究者的关注,近年来,又有学者根据两个文本写作的几近同时、收入《彷徨》之前都未曾公开发表等诸多史实,将它们并置阅读,揭示上个世纪20年代鲁迅先生被病、爱、生计及其他所裹挟着的惨淡人生以及这段人生岁月与文本创作间最深切的内在联系①。毋庸置疑,从小说的题名、故事的氛围,到中心人物的命运,它们比鲁迅其他小说给读者更多的悲凉感和虚无意识,自始至终的浓浓悲情,压抑作者也导致阅读者绝望窒息。人们有足够的理由将它们并置细阅,而从这种参照的互读对比中,又可发掘它们更深层的意义空间。在笔者看来,几近同时问世的《孤独者》与《伤逝》,还共同彰显了鲁迅先生对中国女性、尤其是其中“另类”女子的独特观照。这种极富个性化的女性叙事策略,既映现了鲁迅先生对中国传统社会向来弱势的妇女阶层和女性命运的深刻关切,也凸显出作为思想家的鲁迅先生从更为深广的角度批判了五四知识分子思想的局限,以及对中国女性解放之路的切实探索,充分体现了作为经典的鲁迅文本永恒的时代魅力。
一、女性中的“另类”遭遇
西方女权主义者曾尖锐地指出,“一个人之为女人,与其说是‘天生’的,不如说是‘形成’的。没有任何生理上、心理上或经济上的定命,能决断女人在社会中的地位,而是人类文化之整体,产生出这居间于男性与无性中的所谓‘女性’。”②换言之,女性的被奴役和依附地位是一种普世现象,源自男权中心文化的挤压。纵观人类社会历史,中国女性被奴役的历史之长和程度之深堪称世界之最,鲁迅的小说《祝福》,便艺术地呈示了传统中国的父权、夫权、族权、政权和神权如何联手,一步一步胁迫女子祥林嫂至死的履历。较之祥林嫂等普遍受难的中国旧式女子,《孤独者》中魏连殳祖母和《伤逝》中子君可谓其中的“异数”,这,无疑加剧了其人生境遇的惨烈。
祖母的特殊在于,她不是连殳的亲祖母,而是其祖父的续弦,父亲的继母,这暗示她先前在母家极可能是庶出,抑或苦寒人家出身,富贵之家谁甘愿让女儿做填房?问题的关键是,这样的身份注定了她在未来婆家处境的尴尬和生存的艰难,连殳就告诉过“我”,“听说她先前也曾经吃过许多苦”。在连殳的记忆里,祖母一直只不过是个变相的免费劳力:“终日坐在窗下慢慢地做针线”,“机器似的”,“直到她生病,实在打熬不住了,只得躺下的时候”。这几乎是中国旧式女子共有的存在形态——徒有妻的名分而实为男人和孩子的贴身侍从。问题还会进一步恶化,身为续弦或后母的女性,因其特殊的身份和嫁入殷实之家的或多或少的潜在利益动机,还会遭受周围人另加的欺负,地位甚至比女仆还低,据连殳说,祖母生前就有“竭力欺凌她的人”。祖母还有一个刻骨的隐痛,她一生未得一男半女,终不能实现“母以子贵”的俗世宏愿,而在推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男权时代,单是这点就足以使一个女子陷入终生的困窘和屈辱。放逐于主流中心社群之外,又遭同性成员的摈弃和欺负,祖母无所归依,无处安身,又无可逃逸。
较之连殳的祖母,子君算是新潮的时代先锋。她受过新思想的浸染,加之涓生的言传身教,她勇敢地追求个性自由和爱情生活,可谓时代新女性。不仅如此,她未经媒妁之言乃至不顾家族的反对爱上了行为有些独异的涓生,而且离家出走进而未婚同居,这一大胆和前卫的举动,即便当下也难入世俗的法眼,令世人侧目。
毋庸置疑,无论是祖母走投无路的“被选择”,还是子君面临世俗的主动挑战,较之社会的规约和其他女性,都既不合情,也不合理,更不合群,她们分明是女性群体中的两个“异端”,同属“另类”。一个以传统自居、高度专制集权的男权社会,连一个同性的“另类”成员,诸如魏连殳和史涓生都不容,更何况对于一个柔弱的“另类”女性呢?结局在意料之中,祖母是人人欺之,子君是人人恨之。
从人类生物学角度而言,男女两性构成了世界的二元对立,共生互进,推动着人类属种的稳步繁衍和历史的前行。但在人类文明的实际行进中,女性历来又受到男性的压抑,成为社会的弱势群体。女性地位的低下在中国社会尤其突出,直至20世纪初,伴随着“人的觉醒”的时代呼声,才催生了“女性解放”的社会意识,女性的生存境遇始成为文学叙写的时代话题。显然,在众多以女性为题材的文学叙事中,鲁迅先生的眼光独到而深远,生命完全掌控于男人、毫无自主权和自由意识的女性,其境遇是屈辱的,而有着高扬的生命自由意识的现代女子,像子君,同样面临生存的艰难和过早的死亡。身为女子,无论屈就抑或抗争,其结局都是死路一条。究其原因,传统中国既是男权中心国家,容不得女性的独立和自主,更是高度专制的庸众社会,容不得也惧怕“独异者”的醒悟和指三道四,时常“借众以凌寡”,“以众虐独”,换言之,中国女性面临着来自男权和专制思想的双重考量。鲁迅的文字不无暗示,中国女性未来生路,不能仅仅寄望于自我与知识者的觉醒,或者打碎男权的枷锁,非得从整体上彻底捣毁专制的社会不可。
二、被遮蔽的女性追忆
采用第一人称进行文学叙事,叙述者“我”、人物、主人公合而为一,构成鲁迅小说别样的形式,《孤独者》与《伤逝》亦不另外。较为特别的是,两篇都采取第一人称回叙,追述 “我”人生中的一段过往经验,前者追叙“我”和魏连殳如何相识、相知、相恤,乃至相左的人生交往,后者则直接采用“手记”的形式,追忆“我”和子君从相知、相恋、相爱到最终的相离。第一人称限制叙事角度的运用,是“五四”作家直接受西方小说视角理论影响,自觉突破传统小说全知叙事模式而做的一个尝试。在这种被称为“视点叙事”或“内焦点叙事”的叙述中,由于“叙述者”作为“人物”的介入,作者可借“叙述者”与“人物”身份传达主观感受,易引起读者的思想情感共鸣。而追忆性的倒叙,是事后隔着时空距离的全方位的一种静观,注定了其居高临下的透视特质,不仅使作为“人物”的“叙述者”可以沉淀、过滤其情绪,对往事的审视往往更加明晰、理性和客观,也极易俘获阅读者对叙述事件和人物的认同。无疑,鲁迅小说所开创的第一人称回叙手段,为中国现代文学经典增益了无穷的艺术魅力。笔者以为,倘若将这样的叙述视角、叙述顺序和祖母、子君“另类”的女性身世关联起来,则更富意味,涵蕴深远。
祖母和子君都各自和文本中男主人公的人生不可分离:祖母用屈辱孤单的一生将魏连殳抚养成人;子君则是涓生“伤逝”行为的受事者,也是涓生事实上的妻。她们能够相对相依的唯一亲人都只有一个所谓知识者的男人——作为知识者的儿子魏连殳和作为知识者的丈夫涓生,换言之,她们都生活在仅由一男一女组合的二人家庭格局里而成为彼此的观照对象。
在两个文本故事中,她们的出场惊人的相似。祖母一出场,就因患痢疾而撒手人寰,留给世人唯一的话语是“为什么不肯给我会一会连殳的呢?……”素朴的言辞蓄涵了这位孤苦女性焦灼的期盼,无尽的思念和不眠的牵挂,以及对时日无情的无奈喟叹。子君则永远地“决不再来了”,唯有“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的绝响充溢于涓生的脑际乃至穿越时空绵延至今。自然,随着祖母与子君的离世,魏连殳和史涓生顺理成章地成为她们的代言人——最合适、最够格的话语者和叙述者,关于她们的所有话题和记忆,读者只能依赖魏连殳和史涓生的回忆和叙述。
于是,两个文本借用第一人称追忆性倒叙,完成对其中两位女性形象的塑造。祖母的一生依赖魏连殳的追忆呈现,子君的形象则借助史涓生的叙述完成,在人物关系的设置上,都通过处在中心地位的男性之“我”完成对作为女性之“她”的构建,也即生者之“我”对死者之“她”的造设。问题是,这样的叙述角度,由于叙述者“我”知道的和人物一样多,人物不知道的叙述者无权叙述,叙述者无法介入人物的内心世界,人物的心理活动就会被“屏蔽”,读者便无从体味其内心的真实感受;况且她们又都一出场即遭遇死亡,成了被追忆的人物,“永久的缺席”注定她们不可能替自己辩解。那么,读者的存惑是:连殳和涓生的叙述是否还原了真实的祖母和子君呢?祖母和子君在整个事件中的真实感受如何?一切疑惑都随她们的过早退场而遥无复音。
活着受到男权社会“三纲五常”的规约和羁绊,死后依然由男性给予叙述和评说,女人的一生都处在被男人操纵、被男权遮蔽的位置,在此,传统中国女性地位的低下和屈辱再次凸显。女性的出场,亦即她们的死亡,文本中唯一的言语,竟是临终前的遗言,这颇具象征意味的开场,深刻隐喻了传统中国女性存在的虚无:生即是死,乃至生不如死——先天的边缘化,话语权的剥夺,话语能力的丧失,不仅使她们陷入思想的无边暗地,且早已注定其物化的存在形态。
三、被误读的女性“在场”
对祖母和子君的“存在”而言,连殳和涓生不可或缺,由他们完成对她们“在场”的叙述。同时,男性知识者追述视角的采用,还让读者产生这样的期待:作为社会的“另类”和先觉者,他们或许能理解同为“另类”的她们。那么,透过魏连殳和史涓生、一个和她们如此亲近的男性的回望,阅读者会获得怎样的关于祖母和子君的形象呢?
不争的事实是,祖母自始至终都被魏连殳所误读。早期,年少的连殳将祖母的无言劳作误解为“爱我”的表现而投以爱的回报——“然而我也爱那家里的,终日坐在窗下慢慢地做针线的祖母。虽然无论我怎样高兴地在她面前玩笑,叫她,也不能引她欢笑,常使我觉得冷冷地,和别人的祖母们有些不同。但我还爱他。”一方面出于孩子的天真和单纯,另一方面更因为连殳幼小失怙,祖母及其无言的劳作是他能够感知的世间唯一亲情。显然,祖母的冷漠、麻木和旁观者的“看客”姿态无不表明她根本不爱这群非亲非故的“别人家”孩子,无语的操劳只是基于生计问题的劳动交换,是女性迫于中国历史现实的无奈屈就,是无可选择的选择。年幼的连殳无力探究祖母与别人的祖母不同的真实原因,更无力体察祖母作为一个女人冷冷表象下内心的真实隐痛、屈辱以及对于无望现实的绝望而无声的抗争。
迫于种种难言之痛,祖母走进了魏连殳的家,走进了魏连殳的生活。人非草木,长久的朝夕相处,彼此会生发情愫,幼小的连殳对没有血缘维系的祖母的爱如是,祖母面对连殳爱的投射亦非无动于衷,“为什么不肯给我会一会连殳的呢?……”的临终遗言,证实了连殳后来竟成了这个不幸女人苦难人生中仅有的骄傲、精神的慰藉乃至生命的支撑。相反,连殳对祖母内心苦衷的体悟并没有随年龄、知识、阅历的增进而加深:“可是到后来,我逐渐疏远她了;这也并非因为年纪大了,已经知道她不是我父亲的生母的缘故,倒是看久了终日终年的做针线,机器似的,自然免不了要发烦。”祖母机器似的形象随着时光永远定格在连殳的脑际,更事的连殳反而没有了最初的感动和温情,有的只是麻木、厌烦和疏远,心与心的距离竟越走越远。连殳用“一领薪水却一定立即寄给他的祖母”作为对祖母抚育之恩的回馈,无疑,物质的给予不代表爱的付出,何况连殳的“孝”分明是一种特立独行、自我标榜、反抗现实的“另类”复仇之举,自私、蛮横而冷漠。
直至离世,祖母也没有得到魏连殳这个唯一亲人的理解。追述送别祖母时的哀嚎,连殳如是解释:“……可是我那时不知怎地,将她的一生缩在眼前了,亲手造成孤独,又放在嘴里去咀嚼的人的一生。而且觉得这样的人还很多哩。这些人们,就使我要痛哭。”在连殳的思维中,祖母的孤单是她作茧自缚造成的,类似这样的无声的中国人实在太多。不是为祖母凄苦的女性遭际痛哭,而是替沉默的中国大多数而哭,显然,魏连殳从未站在女人的立场来读识祖母。
《伤逝》中涓生与子君曾有过灵肉契合的同居时日,子君死亡的直接导火索是失爱——失去涓生“纯真热烈的爱”。涓生的回望告诉我们,无论思想层面抑或外在形貌,子君同居前后判若两人,外在的容颜固然没有先前的生动,最让“我”无可容忍的是她的虚饰、琐碎和市侩气,沉溺于油鸡、阿随、油盐酱醋的世俗中而不自知,子君的身心倒退打碎了涓生心设的理想女神。不仅仅是精神层面的“贫血”,子君亦越来越懦弱,既不敢面对“无爱的真实”,也无力独自承担真实的重担,似乎非得拽着别人的衣角前行不可。涓生的思路是,现代文明的爱情是所爱者互爱,既然“我”不爱“你”子君了,勉强维持就是一种虚伪和不道德,“我”耻于虚伪和不道德的人生,说出真实是唯一的选择。“始乱终弃”还是出人意料地上演了。
作为男人,涓生对女性心理情感世界缺乏基本的认知。两人交往的最初场景里,涓生活脱脱一个疯狂的新思想布道者和演说者,子君则是个忠实的倾听者和支持者。爱的滋生,在涓生是找到了同道与同盟,在子君则是敬佩和崇拜,女子对男性的爱情往往生发于仰慕。从女性心理观之,一个男人恳下跪向一个女子求婚,不仅证实了男人的勇气,也表明他从心里认可这个女子值得他爱,彼此是匹配的,女性对于这一场景的不断温习是不断暗示并确信自己在男人心中地位的神圣。换言之,子君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的爱情滋长于理解、平等、互爱的土壤,也就坚信它的稳定和持久,因此,同居后的子君一方面以涓生为人生的全部意义,成了一个纯粹的爱情至上者,同时,又疏于对爱情之花的进一步呵护与培育。显然,涓生既无视男女两性关系中女性之心理情感特质,更无视仍背负传统重负的子君之微妙心理,何况跪膝求婚原本就是他效颦之过场,子君的不断重温课业在他竟是可笑和不可理喻的荒诞之举。
对现代女性心理的无视,还导致涓生对子君最终离去的误解。在涓生的叙述中,子君的离去和死亡是因为懦弱,是承担不起真实的重担。其实,离去是子君最自我的选择虽未必是最好的,离去体现了子君作为新时代知识女性的自尊和自爱:文明的现代爱情观是所爱者互爱,你涓生不爱我了,我也绝不勉强你和我在一起。离去,既是对涓生个体选择的尊重,更是对自我独立价值的再确认。
在对世俗社会的认知上,子君显然比涓生更早回归现实而认同世俗的平凡。理想的现代爱情固然强调所爱者互爱,更倡导以婚姻作为爱情的终极归宿,以忠贞和信任贯穿婚姻的始终,从而保证人类种属繁衍的稳定性,这注定了人类婚姻本身又呈现出程式化乃至单调的特质,换言之,人类社会事实上是以某种刻板的世俗机制维持其文明健康的发展进程,因此,婚姻生活与人类其他的社会生活,诸如事业、工作并不构成本质的对立。无可质疑,正是子君的日常操持和无言付出,才换得涓生最初相对安宁的生存空间和心理世界。
传统时时告诫女子一生从父从夫从子,为人父为人子者可曾有谁真正读懂她们的内心?为人夫者,即使读遍了她们的身体也不曾有谁读懂她们的灵魂。当20世纪的曙光来临,即使先觉如魏连殳、史涓生,又能如何?如果说以魏连殳、吕伟甫、史涓生为代表的知识分子最根本的弱点是对中国现实缺乏足够而清醒的认识,那么,他们对身边的母与妻——女性存在的盲视,其实早已注定其人生社会探求的失败。既然 “在每一个社会中,妇女解放的程度,是衡量总的社会解放的天然尺度”,心中连基本的“尺度”都没有,缺乏行动的目标,好高骛远,只会是苍蝇式的乱窜,失败是必然的。
四、无果的男性救赎
死亡,见证了生命的存在和终结;对生命悲剧的理性反省,印证了人类特有的自我拯救本能,人类的文明总是在磕磕碰碰中曲折而行。作为20世纪杰出的文学家和思想家,鲁迅先生的眼光高远而深邃,他的文字不仅艺术地呈示了传统社会和文化之于中国女性特有的生命悲剧以及社会转型阶段知识分子强烈的救世意识,而且直面人类自我救赎的惨烈、痛楚与无助,在揭示生命悲剧和人性脆弱的同时也艺术地展现了人性的神圣、崇高与自强不息。魏连殳如深夜旷野狼般的嗥叫,史涓生身心俱焚的忏悔恸哭,不仅象征了“五四”时代强音对个体生命的召唤,对女性生命的发现和敬畏,更彰显了人类自我救赎而不得的绝望与挣扎。
随着祖母的离世,连殳开始了另一段人生。起初,他以祖母“作孤独之茧以自缚”为诫,对向来弱势的女性和儿童异常地关切。不过,他的付出和热切,并没有赢得周遭的善意、理解和接纳,招来的尽是嘲讽、猜疑和人身攻击。连殳有所醒悟:“但大半也还是因为我那时太过于感情用事……然而我的那时的意见,其实也不对的。便是我自己,从略知世事起,就的确逐渐和她疏远起来了……”被一步一步逼近生存边缘和孤独境地,连殳终究意识到一个人的孤独竟和他者有如此大的关联,自己竟也参与酿造了祖母的孤苦。无论逃离,还是融入,只要你坚守一个真实的自我,都无法改变孤单的境遇。这个发现给连殳极大的打击,迫使他不得不再次调整思路和活法:躬行先前所反对的,投靠先前所憎恶的,企望以自身的改变换得个体的苟延残喘。连殳最终被庸众的社会所“招安”,不仅仅是形式上的归顺,改变的乃是本质和操守,是以自身的腐烂为代价,连殳至死心里都很不服,但终究不是先前的魏连殳了,他是个彻底的失败者。
忏悔是《伤逝》文本叙事的重心。涓生从这场情感变故中汲取的人生经验是:“我要向着新的生路跨进第一步去,我要将真实深深地藏在心的创伤中,默默地前行,用遗忘和说谎做我的前导……”出于绝望中的愤激,旁观者故不可信以为真,但纵观他的追忆和忏悔,我们惊人地发觉,涓生自始至终都未认识到他与子君分离的症结——自身偏执的思想观念,他的每次尴尬都是上个失误的连锁反应。先是基于激情和追求自由而同居,接踵而至的失业和生计断源迫使他调整思路,生活原本比爱情重要,爱解决不了生计:“……这才觉得大半年来,只为了爱——盲目的爱,——而将别的人生的要义全盘疏忽了。第一,便是生活。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急于摆脱生活困顿,他既不择业又屡试屡败。面对子君的无动于衷,涓生再次调整思路——撇下这个累赘,独自一人在所谓的生活里轻松地挣扎。然而,逃离“围城”后又时时纠结于心。无可置疑,是思想认识上的偏执导致涓生进而在现实中抛弃了子君。如果说涓生与子君的结合是“既否定了传统也被传统所否定”③,也可以说他们的结合既受益于西方现代爱情观又因残缺的理解而夭折。“伤逝”中的涓生却将分离的悲剧归咎于子君婚后精神追求的失缺,将最大的悲剧——子君的死归因于她无力承受真实的重担,背负罪责忏悔的涓生并没有从痛苦的“伤逝”中获得真正有益于人生的经验。显然,离弃子君,抑或相伴终生,涓生都将陷入实质性的苦痛人生。
正视女性的存在,审视人类两性关系中的男性自我,这前无古人的首次破例,赋予了五四知识分子理性批判精神和自审意识独特的意涵,映现了鲁迅小说深厚而高远的思想文化意蕴。鲁迅先生无意停留于人类苦难包括女性苦难的悲愤咀嚼,对于身陷“铁屋子”的柔弱者,拯救比怜悯更迫切,方法比理论更实在。魏连殳的及时“调适”,史涓生的“矫枉过正”,都印证了五四先觉者对苦难生存和拯救苦难的自觉担当与无畏践行。然而,对罪责的自觉担当不等于对罪责根源的正确认知,前者属于道德良心范畴,后者则涉及科学的是非问题。鲁迅先生的文字又不无痛心地警示人们,倘若不作彻底的反省与自审,倘若忏悔中没有认识到错误之症结,甚或偏离了轨道,这样的反省不仅无益人生,反而导致自我的毁灭。
五、结语
从《孤独者》到《伤逝》,文本不仅细致地呈示了思想专制的庸众社会如何将一个个“另类”成员推向死亡的边地,生动地表现了在中国这样深受传统束缚的社会,“另类”或曰“异端”生存异常的艰难,而且通过一个个“另类”的男性对别个“另类”女性的误读和救赎的失败,深刻揭示了五四知识分子思想的局限和狭隘,更指出中国妇女解放的任重而道远。中国传统社群错综复杂的结构是现代个体发展的最大制约和羁绊,个体的彻底解放和真正自由,还寄望于社会整体的开通和文明,女性的未来解放尤其如此,故20年代出走的“娜拉”们只能不是堕落就是回来。30年代,经历了种种世事风云的鲁迅先生,更坚定了这种思想:“在真的解放之前,是战斗。但我并非说,女人应该和男人一样的拿枪,或者只给自己的孩子吸一只奶,而使男子去负担那一半,我只以为应该不自苟安于目前暂时的位置,而不断的为解放思想,经济等等而战斗。解放了社会,也就解放了自己。”④散兵游勇不仅布不了阵,也终究不是有效的战斗策略。
注释:
①安文军:《病、爱、生计及其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8年第6期,第52-68页。
②西蒙·波娃著,桑竹影、南珊译:《第二性——女人》,湖南文艺出版社,1986年,第3页。
③曹禧修:《论〈伤逝〉的结构层次及其叙事策略》,《学术月刊》,2005年第1期,第76-82页。
④鲁迅:《关于妇女解放》,《鲁迅全集》(四),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第46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