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兰河传》的家园建构
2012-04-02计红芳何艮艮
计红芳,何艮艮
(常熟理工学院人文学院,江苏 常熟 215500)
《呼兰河传》是萧红创作成熟时期的一部长篇小说,这部小说是离家多年的萧红饱受心灵创伤之后,身在香港回望家园时,“浸润在关于呼兰河的情绪记忆里”①所完成的作品。作者以女性细腻的散文化手法展示了呼兰河小城群体的生命形态。这是一部长篇小说,萧红却写得如诗如画,“它是一篇叙事诗,一幅多彩的风土画,一串凄婉的歌谣”②,产生了诱人、炫惑的魅力,正因为如此,《呼兰河传》才吸引了人们的关注和评论。这部小说问世以来,许多论者就对萧红其人及其作品进行了研究分析,而近年来人们对《呼兰河传》投注了更多的目光。有的论者从小说思想方面出发结合社会背景、萧红本人的思想来把握小说的主题;有的论者侧重研究小说艺术手法,点线结合来分析小说的创作特色;有的超越文本去探讨文本之外的深沉内涵;有的论者则另辟蹊径,观点也颇具新意。
纵观这些学者对萧红及《呼兰河传》的研究,我们不难发现论者对萧红及《呼兰河传》的评价褒贬不一。但是绝大部分论者都忽略了小说中的小人物。比如一直嚷着回家的小团圆媳妇,一直在家族以外的有二伯,一直憧憬小家的冯磨倌。论者没有在这一点上投注太多目光,也没有探析其中的联系。小说中的这三个“小民”有各自的家园观:小团圆媳妇固守缺失的故家,执着于过去;有二伯处处有家又处处无家,栖息于过去与现在的夹缝中;冯歪嘴子身居黑漆漆的磨坊,但他追求的家捆绑了过去、现在和未来,充满了些许希望。这三者又有内在联系,即同属于无家的老青幼三代“小民”。萧红这位出走的娜拉,用自己饱含乡愁的笔墨书写着“小民们”的家园故事,给我们展现了其投射在这些“小民”身上的家园意识。
一、冷暖递进的家园
《呼兰河传》中的呼兰河小城,是中国东北的一个边陲小镇,这座小城里住着一群良善的“小民们”,他们照着几千年传下来的传统生活着、思索着,大街小巷,每一个茅舍内,每一座篱笆后都有一个关于家的故事。老胡家的团圆媳妇、我家的有二伯、后花园里冯磨倌便是这座城的缩影,萧红以女性细腻的散文化手法,用质朴舒缓又充满童真的语调给我们讲述了这三个“小民”的家园故事。
(一)老胡家的小团圆媳妇——固守中的陷落
钱穆在《中国文化史导论》中写道:“‘家族’是中国文化的一个最主要的柱石,我们几乎可以说,中国文化,全部都从家族观念上筑起,现有家族观念乃有人道观念,有人道观念乃有其他的一切。”③可见家族文化对中国人的思想行为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它在结构上,主要表现出聚族而居、辈分、亲属的特征,小说《呼兰河传》中的老胡家“是这院子顶丰富的一家,老少三辈。家风是干净利落,为人谨慎,兄友弟恭,父慈子爱”。这样的大户在呼兰河小城是挺稀罕的,因此左邻右舍都羡慕得不行。这个家保持着天时、地利、人和的状态,安安静静,直到小团圆媳妇的到来,老胡家的生活才掀起了波澜。
小团圆媳妇只是身份的代号。她的过去一直处于缺失状态中:她的故乡,她的父母,她的姓名,这些我们都不知道。小团圆媳妇初来婆家大大方方的,因为她以为自己找到了一个能容纳自己的归属地。但是正因为太大方,不知羞,婆婆要给她点下马威,让她像个媳妇样。这个媳妇,居然不服管教,一被打就嚷着要回她的家,甚至在夜梦中惊醒也嚷着要回家。我们可以发现父系家庭中唯一没有血缘关系的就是婆婆和媳妇。婆媳之间自然有一种上下长幼的关系。小团圆媳妇的婆婆为了维持老胡家以往良好的口碑自然会以长辈的身份压制媳妇,对小团圆媳妇进行管教。但是种种管教却演化成了虐待,做婆婆的打了一只饭碗,丢了一根针,跌了一个跟头,都要把媳妇抓过来打一顿。于是她处处谨小慎微,莫名的恐惧,夜梦里突如其来地发疯,到声嘶力竭地哭叫,到最后默默地承受。其实小团圆媳妇只是个心性未开的孩子,她唯一的意识、唯一的反抗姿态就是回家。小团圆媳妇过去的那个旧家,因为她的出嫁,从一开始便不是她的家;而她现在生活的这个空间,其实是陌生的、别人(丈夫)的家,她是一个无根的后来者。这种因为结婚迁移而出现的空间断裂,使得小团圆媳妇在本质上无家。对她来说存在的只有婆家,从来没有她的家。她的家与婆家是冲突的。婆婆一听到她说要回家就越要打她。最后被热水烫了三次无力抗争的小团圆媳妇就这么静静地死去了,回到了婆家左邻右舍口中的家。就算是死,她也没有逃离苦难,回归家园。
回家,执着到死的念想。这个家是缺失的、隐逝的。也许小团圆媳妇她所说的家根本不存在,既不属于过去,也不存在于现在。她未曾拥有过那样的家,却固执地坚守着自己理想的家,一个孩童心中的愿景,一个可以每天笑呵呵的,吃得饱,睡得好的地方。
(二)家族以外的有二伯——夹缝中的困窘
有二伯与家的关联,正如萧红的另一篇散文《家族以外的人》的标题所示。家是中国社会的基础,它可以维持家族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外在的行为规范,如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家庭伦理。这一功能以卑幼对尊长的敬重服从为前提。其实家不仅表现为具体的生存场所与人伦关系,它同时也包含了情感层面的意义。表现为人们对具体家庭的眷恋,把它当作精神和情感的归宿,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更多的意味着精神上的无所归依。
有二伯三十多岁来到我家,现在已经六十多岁了。按理来说,有二伯算是我们家族里的,但是他却活得很困窘。小团圆媳妇的婆家虽不是她想要的家,但她至少有个容身之处,而劳碌一生的有二伯却没有固定的住处,“今天住在那咔咔响着房架子的粉房里,明天住在养猪的那家的小猪倌的炕梢上,后天也许就和那后磨房里的冯歪嘴子一条炕睡上了。反正他是什么地方有空他就在什么地方睡”④,处处有家同时意味着处处无家。没有家那就要去寻找,没有家园就缺少了归属感,苏联诗人叶赛宁都不禁呼唤:“你在哪儿,在哪儿,我的家园?”⑤所以有二伯不断回望过去想寻找家园,比如跑毛子的时候,他是如何的胆大,有二伯努力证明自己的存在,模糊的过去一次又一次地被他提起。但光辉的岁月,一去不复返。他只好又转向现实,首先他表现出性情很古怪,我家若不给他东西吃,他要骂,给了他又不要,其实这是“小民”的自卑心理,他想用这样的方式获得别人的注意,获得家族身份的认可,而这些都是出于对家庭归属感的渴求。被遗忘的他想要在家族中有一席之地,一个家族的身份称谓足以让他笑逐颜开,比如祖父叫他有子,我们叫他有二伯,老厨子叫他有二爷,房户、地户、行人叫他二掌柜的或是二东家的。但是两者都不能如愿,过去被遗忘,现在被疏离,于是他只能栖居在过去与现在的夹缝中。他和天空的雀子说话,和大黄狗谈天。一和人在一起,“他就一句话没有了”。他的行李总是卷得好好的,好像他每天都要去旅行的样子。其实有二伯深知自己的困窘,家族里的人当他是个闲散杂人,一个偷东西的老糊涂,甚至我父亲作为晚辈都动手打他。无家意味着没有生存的物质基础,这导致了有二伯漂泊游离困窘的生活:被小孩捉弄,被小辈教训,被同辈嘲笑,处于被排挤的地位。但这些都无所谓,但是只要听到绝后两字,他就彻底崩溃,孟子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中国儒家文化讲究香火传承,最好是子子孙孙无穷尽也。而有二伯偏偏就是个无家无业、无妻无子,寄居在我家的边缘人。
有二伯的过去是模糊的,现在又是被疏离的,他就是一个处处无家、没有未来的人。小团圆媳妇和有二伯同属无家的“小民”,小团圆媳妇是年华早逝,有二伯是苟延残喘,小团圆媳妇却到死也没有团圆,有二伯也一直一无所有,其实这不是小团圆媳妇和有二伯个人的境遇,而是呼兰河城里“小民们”的集体困境。他们和小城里无数的“小民”一样深陷在传统文化大泥坑的烂泥里。越挣扎陷得越深,所以只好稀里糊涂地活着。小团圆媳妇想回家,却失了性命,有二伯一直在寻找内心的家,换来的是别人的嘲弄。人生的卑微与寒凉,这些小民们算是看清了,于是就这样顺受地活下去。
(三)后花园里的冯磨倌——绝望中的希望
圣·维克多在《世俗百科》中这样提及家园:“稚嫩的人把自己的爱固定在世界上的一个地点;茁壮的人把爱扩展到所有地方。”⑥这里的家园显然已经超出了情感意义上的家园,而是哲学思考意义上的家园,指向异乡、离乡背井等层面。这种家园是建构在总体性的向往之中。德国著名思想家海德格尔在20世纪30年代就认为,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居所,它在根本上指向人生存的世界,人需要“诗意地栖居”⑦。
在我家热闹的后花园里,有一座冷清清黑沉沉的磨房,冯歪嘴子就在磨房里边住着。
因为还没娶媳妇,他想到成家两个字都会脸红。所谓父母在,不远游,没有人会愿意无缘无故地背井离乡,冯磨倌不是不想在乡下陪着自己的老母亲,但是生活的艰难让他只能奔走到远方。毫无疑问这样自然会产生乡愁,它的基调是深沉的痛苦的。冯磨倌在深夜时分总是睡不着,母亲过世了,他缺少了一种家的温馨,因此回想起来心中不免苦涩,只有回想更远的幼小的时候才能安睡。享受家庭的天伦之乐是大多数中国人追求的人生目标,冯磨倌没有机会让母亲感受到儿孙满堂的生活,母亲就去世了。现在他迫切地想要构筑属于自己的小家,对于他这样的“小民”来说渴望的家园只不过是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他对隔壁的赵姑娘一见钟情,但是羞于表达,错过了这份爱情。尽管冯磨倌的小家未成,生活还是给了他另一扇门,冯磨倌遇到了靠着缝补衣裳过活的穷苦王寡妇,他把心里的憋闷都跟王寡妇讲了,冯磨倌的心境因为老王的疏导变得“自由得多了,也宽舒得多了”,现在他觉得人间并没有许多人,所以彼此没有什么妨碍。就这样心心相印的冯磨倌和王寡妇结了婚。他们俩的结合是小说中最动人的一笔,给我们带来了朴素的温暖。他们俩有了自己的孩子,冯磨倌在磨房打梆子,王寡妇在门前绣花肚兜,虽然他们住在冰冷的磨房“冷得不能站脚”,“窗子也通着大洞,瓦房的房盖也透着青天”,给我们的感觉却是“他家是快乐的”。
冯磨倌好似注定要再一次失去幸福,王大姐难产死掉了,留下两个孩子,一个四五岁,一个刚生下来。左邻右舍都等着看他的热闹。冯磨倌这一次并不因绝望的处境而失去魂魄,“他照常地生活在世界上,他照常负着他的那份责任。喂着小的,带着大的,他该担水,担水,该拉磨,拉磨。”“在这世界上,他是要生根的。要长得牢牢的”这个信念一直支撑着冯磨倌。看到他会拉小驴饮水的儿子,就立刻笑了。他说到:“慢慢地就中用了。”“慢慢”这两个字让我们体会到了一颗执着坚毅的心,相信那个温馨的家一定会有的。
茅盾在《呼兰河传》的序言中写道:“磨倌冯歪嘴子是他们中间生命力最强的一个——强得使人不禁想赞美他。然而在冯歪嘴子身上也找不出什么特别的东西。除了生命力特别顽强,而这是原始性的顽强。”⑧葛浩文在《萧红传》中提到冯歪嘴子时写道“不一定非积极性人物不能引人入胜”⑨。冯歪嘴子身上的确是有一些特别的东西,他就好像黑暗中的一线光明,给人些许希望。因为自我意识的萌发,冯磨倌其实与呼兰河小城的其他“小民们”有了质的区别。小团圆媳妇,她是一个心性未开的孩子,一个“稚嫩的人”把自己的家园固定在某个地方,有二伯则在寻找家园的路途上一直奔走,却一无所获,而小说第七章中的冯歪嘴子尽管失去了故乡,只能在睡梦中回忆过去的美好,眼前是令人感到痛苦的现实的家园,过去与现实都无法改变,但是他没有想过“自己已经完了”,仍然期待美好的未来——一个可以承载过去与现在的理想家园。虽然和他们一样是个无家的“小民”,但是冯磨倌却在世界大厦中找到了家的存在。小说的结尾是悲凉的,但是冯歪嘴子的家,我们可以料想到那里一定是暖意融融的。
二、“小民们”的家园情结
(一)萧红的还乡书写与自我认同
家,对于有着中国传统儒家文化的中华民族来说就是生命之源,根之所在,情之所归。家园是我们永久的憧憬和追求,小团圆媳妇、有二伯、冯磨倌还有呼兰河小城的所有人对于家都有着独特的感情。童年的萧红虽然生活在一个大户里,却感觉到家庭的缺失,父亲、后母都忽视她,只有热闹的后花园和年迈慈祥的祖父是她的慰藉。萧红起初离家是因为对家的痛恨而同家庭决裂,她以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决绝姿态在外流浪漂泊,不断寻找理想中的家园。萧红一次次地寻找,却一次次地失落于家园,或是被抛弃,或是主动脱离,她的物质家园终是坍塌了。而祖父的逝世则抽空了她精神家园里的最后一根支柱。此时是1940年,这位出走的娜拉感受到了双重的痛苦:身体的无家可归与心灵的漂泊无依。她对家乡呼兰河小城表现出了深切的思念之情,不由自主地喊道:“我要回到家乡去。”
《呼兰河传》的末尾萧红这样写道:“以上我所写的并没有什么幽美的故事,只因他们充满我幼年的记忆,忘却不了,难以忘却,就记在这里了。”重复用了两遍“忘却”这个词,其实饱含了一种被曾经美好世界遗弃的悲凉以及重返故乡的渴望。身在香港的萧红,处于寂寞无助的境地,不禁回望另一个世界,那个叫故乡的地方,一个和自己既亲又疏的世界。亲是因为那是自己生长的地方,疏是由于离乡造成的时空阻隔。其实距离是一个很好的视角,因为亲,很容易在脑海中回忆起故乡。因为疏又会产生一个恰当的审视距离。西方有这样一句谚语:“人类有了命,生了根,不挂空,然后才有日常的人生生活。”这便要求我们回到记忆的原点,找到精神的根基。于是萧红如迷途知返的孩子一样回到呼兰河小城的怀抱里,把对家乡的眷恋都倾注于笔端,萧红的还乡书写就像王德威说的“或缅怀故里风物的纯朴固陋或感叹现代文明的功利世俗或追忆童年往事的灿烂多姿或凸显村俚人事的奇情异趣。绵亘于其下的,则是时移事往的感伤、有家难归或惧归的尴尬,甚或一种盛年不再的隐忧。所谓的‘乡愁’——亦于焉而起”⑩。在《呼兰河传》中萧红“以优美传神的笔调描绘了故乡优美的自然风光、美丽的风物景致”。在回忆的同时,萧红还对故乡亲人进行美化,《小城三月》里有可亲又开明的母亲,她描绘自己的家是最融洽、最快乐、最幸福的家庭,《北中国》中有像萧红父亲影子的耿大先生,此时的父亲被演化成一个参加过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开明人士。
萧红与家的关系有这样一个演变过程:身体离家—身体和心灵的无家—心灵回家。萧红兜兜转转最后回到原点,她所追寻的早已不是原来的家,而是构筑在童年回忆中的无形家园,对精神归宿的一种追寻。萧红所努力寻找的精神家园是充满爱和自由的暖意融融的空间。主要表现在我与祖父在后花园的玩闹场景,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还表现呼兰河小城的节庆场面,一些属于“小民们”精神上的盛举:看野台子、放河灯、庙会等等。“小民们”谈着温暖而亲切的家长里短,出嫁的女儿们凑到一块儿,在台子底下互送礼物,就算没有亲热的言语,但是那种家庭血缘情仍然埋藏在心底,呼兰小民之间的联系显得那样温暖而亲切。萧红在《呼兰河传》中对家乡的怀念更深层地表现在对呼兰河城底层小民为家园生活奋斗的生活场景的描写中,最让人记忆深刻的便是冯磨倌。正如前文所述“磨倌冯歪嘴子是他们中间生命力最强的一个——强得使人不禁想赞美他”,在他身上萧红最终寻找到了由爱与自由构筑的能与苦难抗争的精神家园,完成了漫长的家园书写。
萧红的这种家园书写不是简单意义上的爱与恨、离去与归来,它包含了萧红自身对故土的背叛性失落和救赎性归依,在这一过程中,她实现了对一己身份的自我认定,回答了这些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因此寻求认同便成了萧红前行的姿态,海德格尔认为:“当代人的无家可归感来自于他同存在的历史本质的脱离。”所以当个体处于不确定性之中便要寻求自我认同,因而追寻家园的原因也正在这里,萧红便是如此,这同时也代表了整个人类对精神家园永久的憧憬和不断的追寻。
(二)乡关何处:可见与不可见的家园
提及家园人们都会疑惑:家到底是什么?其实这就涉及到了家园最终之含义。
人类社会的发展首先是个体存在,个人又通过与他人的连结形成群体,这就逐渐形成了家庭、家族乃至整个社会。人们对家园的含义进行认知时自然会遵循这样的惯性思维:家庭—家乡—家园。在日常生活中,家首先会被具体化为住宅类的建筑物,它是我们的容身之地,为我们遮风挡雨,据汉许慎的《说文解字》,家义为“处也,从宀”。就是指有屋顶的房子。《呼兰河传》中我家属于有房有地的大户,宅院的格局分前后院:前面有“一连串的七间房之外,还有六间破房子、三间破草房、三间碾磨房”,并且都租给了其他小民。后面是个大花园,这也是属于我的广阔天地。而“小民们”的家便是租住的破房子。我们可以看出“小民们”的物质家园根基都是不牢固的,但因为这些“小民们”逆来顺受惯了,所以毫不加戒心。家也会被人们等同于家庭。血缘亲情使人们结成一个整体,其核心成员就居住在同一个家中。比如《呼兰河传》中的老胡家、我家都是三代同堂住在一起。人们时常会这样说我想有个家,其实表达的就是想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住宅或自己的家庭。小说中的有二伯心心念着别人那高大宽敞的大房子。而冯磨倌则一直憧憬着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小家。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所说的家,主要提及的是家园涵义实的一面,即物质的家园,这是可触摸的。
但是这显然没有抵达家园的底蕴,所以我们也要寻求家园涵义虚的一面,即精神的家园。从人与社会的关系上看,家包含了故乡的涵义。故乡从字面上看有原来的旧的意思,那么就包含了一种离开的动作,空间的疏离。因为离乡,才能望乡并引发乡愁感慨。乡愁中所暗指的家就是一种看不见的家,精神的家。这是生命的意义,是人在文化中的意义,是陷入困境中的个人对归宿的询问。记忆中的故乡成了一种看不见的美好存在,看不见就意味着难以企及。小说中小团圆媳妇嫁到老胡家,因为空间的疏离产生陌生感,她一直嚷着要回家,这个故家是缺失的、隐逝的,属于精神的家园。这个看不见的家便是小团圆媳妇一直想要的安身立命之地。那个家没有婆婆的虐待,能吃好、睡好仅此而已。正如爱因斯坦在《论科学》中写道的:“我们试图创造合理的世界图像,是我们在那里感到就像在家里一样,并且可以获得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不能达到的安定。”问题在于,精神意义上的家园从来不是确定的,小团圆媳妇执着的故家、有二伯追寻的家之归属、冯磨倌念想的小家都具有不同的涵义。东西方作家们关于家园的书写和诠释是无止境的。荷马史诗之一的《奥德赛》通过对俄底修斯的伟大的返乡之旅的书写,表现了离家漂流、寻求归家的主旨。德国早期浪漫派诗人施莱格尔极力反抗物欲化、功利化,呼唤回归自然朴素的精神家园。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上,也有不少怀乡之曲:鲁迅的绍兴故乡,沈从文的湘西世界,废名的黄梅故乡等一系列的乡土小说,在他们笔下都有一种家园之思与故土之恋的矛盾。鲁迅先生的《故乡》中“我”深切怀念美好的“故乡”,走进它,却“近乡情更切”,看见了现实的故乡,内心又排斥它,幻想着一个“理想家园”。钱理群先生提到在鲁迅的小说中,存在着这样一种“归乡”模式。叙述者“我”直面故乡人们的生存困境,体味着“无家可归的悬浮感,无可附着的漂泊感”,“由希望而绝望,再度远走,从而完成了‘离去—归来—再离去’的人生循环。”当代作家方方《何处是家园》中也诠释了这个令人困惑的问题。人好像一个永远的漫游者,当他身处物质的家园,他的灵魂却早已飞翔去寻找精神的家园,而当他的身躯远离了物质家园与心灵相契合时,他却又悲哀迷惘,想要重返家园。
萧红本人便是如此,她离开故乡呼兰河小城义无反顾地去追寻理想的家园,但是残酷的现实使她的家园坍塌了。漂泊在外的萧红处于身体无家可归与灵魂漂泊无依的处境中。于是悲哀寂寞迷茫的她把记忆的笔触伸向了故乡——呼兰河小城。这是作者的家园情绪,那么必然会投射在小说中“小民们”的身上。《呼兰河传》中的“小民们”,作者给他们赋予了一致的笔调:一直在追寻家园,但是却有不同的姿态。老胡家的小团圆媳妇从从未提及的故家来到老胡家这个大家庭,却没有找到一个安心的所在。我家的有二伯一直寻找家族的归属感,活在无奈的不被认可的现实中,又因为与过去割离不了关系,这样他必然会产生身份认同的困惑和忧虑感。就算偶尔获得了一些身份认可(有子、二当家之类的称呼),而后他又陷入模糊中甚至被解构。有二伯越发感觉自己是个多余的人,所以属于有二伯的精神家园一直在追寻中。而后花园里的冯磨倌无疑具有一种精神返乡的意味。冯磨倌很早就离开家到呼兰河小城谋生,租住在主人家的磨房里,因为有了小家:属于自己的孩子和妻子。他的不适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回归家园的愉悦感,这是一种身份归属感的获得,丈夫、父亲的身份给了他满足感。其实无论物质家园形式怎样,只要有属于自己精神的家园,人便可以安然地存在。
萧红一生都在漂泊,从呼兰河小城到哈尔滨到北京到武汉到上海再到日本,一直在漂泊,“从异乡又奔向异乡”,她离家的步履逐渐沉重最后停留在香港,此时的萧红是无家又思恋着家,恋家又拒绝归依,为了慰藉自己矛盾的心,她书写了呼兰河小城中以小团圆媳妇、有二伯、冯磨倌为代表的家园故事,呼兰河小城是萧红的心灵寄托,她不禁美化了故乡的人和事,但在美化的同时我们也感受到了萧红“含泪的微笑”,剖析了在“小民们”身上所蕴含的那种愚昧、病态心理。在“小民们”的家园传记以及他们卑琐平凡的实际生活中,萧红完成了自己的精神返乡之旅。
注释:
①赵园:《论小说十家》,浙江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250页。
②⑧茅盾:《茅盾选集》,四川文艺出版社,1985年,第334页,第335页。
③钱穆:《中国文化史导论》(修订本),商务印书馆,1994年,第51页。
④萧红:《呼兰河传》,长江文艺出版社,2005年,第143页。以下未注明的引文均出自该版本。
⑤勃洛克、叶赛宁:《勃洛克叶赛宁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第310页。
⑥爱德华·W·萨义德:《世界·文本·批评家》,王宇根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第10页。
⑦陈嘉映:《海德格尔哲学概论》,中国出版集团,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年,第289页。
⑨葛浩文:《萧红传》,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12页。
⑩王德威:《原乡神话的追逐者》,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第22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