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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论

2012-03-31

关键词:残雪灵魂艺术

卓 今

(湖南省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湖南 长沙 410003)

残雪在20世纪80年代曾被视为“先锋派”,时间过去了二十多年,她依旧坚持最初的写作态度和方向,用奇幻的想象,另类的书写模式,对潜意识空间进行挖掘和探寻,在精神与物质,灵魂与肉体的困惑中,探索人性的本质。她的作品纯度极高,包容性很强,信息密度大,结构复杂,思想内涵丰富,具有很高的理解难度,因此读者很少,影响面极其狭小。但残雪作品思想资源的世界性,创作主题的超前性,艺术审美的独特性,不仅在中国文学界独树一帜,在当代世界文学也有一席地位。

一、思想资源的世界性

学者谭桂林曾说:“残雪小说的主题是最具世界性和人类性的,她不太关注民族性,更不关注地域性,而是不厌其烦地在自己的创作中表达一种具有警示性的人类寓言。人类在文明的发展中退化。”①我以为这样的评价是十分准确的。残雪的小说是以一种“向内”的形式,迷宫似的结构,晦涩难懂的意象,阴冷的基调,诡谲的情节,变形夸张的人物形象和“荒谬”“梦魇”的环境,来表现人类的生存体验,并直接对人类的生存本质发问。苏格拉底说:“没有经过检查的人生,是不值得活的。”残雪小说人物不断地拷问、自审,极力地想要表达精神的纯洁,其基本精神是生命意识、人本意识和自由观念。她用“丑”和“冷”对生命和灵魂做最深刻揭示,用极具个性化的书写方式对人性的“恶”做无情的批判。她常常站在被人们普遍忽略了的阴暗处,诅咒人类行为中的一切不合理。人们还在普遍关注物质生活时,她以超前的创作主题,个性化的文本形式来表达对宇宙、自然与人生的理解和思考。有时候不得不用最尖刻的语言警醒人们看清人的本质,看清事物的真相,从而实现精神层次的提升,并以此反证事物的美与和谐。残雪小说中的人物均以饱满的精神能量,永不服输的斗争状态呈现在读者面前,他们从来不屈服于外力的压迫和干扰,他们只被自身制约,被自我内心困惑,他们无一例外的大胆而深刻地审视自身,将灵魂与肉体无情地剖析。她的文本底包含了复杂的隐喻、象征、暗示和不可知的领域。她自信有能力向人类揭晓她所掌握的精神世界的奥秘。如但丁的《神曲》、卡夫卡的《城堡》、博尔赫斯的《小径分岔的花园》,人类总是处于无穷无尽的精神困境之中,并在与这种困境的斗争中呈现出勃勃的生机。因此,残雪小说的针对性是指任何一个国度,任何一个民族,任何一个群体,它包含着整个人类的精神、心理、情感和文化内容,其思想资源具有世界性。她是以文学的形式开拓人的内在经验的精神空间,破解人的灵魂深处的精神密码。

残雪思想资源的世界性首先表现为对精神与物质这一对矛盾的探索。精神与物质的矛盾是人类进行自我审查时面临的最初的问题、最大的问题,同时也是最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苍老的浮云》是残雪公开发表的第一个中篇小说,作品极其夸张地描写物质世界与人的精神世界水火不相容。物质世界的不断扩张对人的灵魂无情的残害,人物表现出对物质环境的极度厌恶,并采取放弃甚至毁灭自身的手段来进行对抗,最后,主人公自愿沉入深不见底的精神空间。在《苍老的浮云》中,通篇几乎都是对物质的抵毁和揶揄,对被物质所包围的人的精神的同情和怜悯,以及对主人公最后以牺牲肉体而获得精神的自在而表现出来的由衷的敬意。花香和女人在更善无的眼里是极其丑陋的。大白花的香气让更善无烦恼,头脑发昏,并联想到阴沟里有臭水,而一群女人的脑袋挤在一起则像“一大丛毒蕈”。吃饭也变成了一件恶心的事,比如:嚼着一块软骨,弄出“嘣隆嘣隆”的响声,喉咙不停地“咕咚”作响。人物继续对事件变本加厉地抵毁:“‘做工间操的时候,林老头把屎拉在裤裆里。’慕兰说。一股酸水随着一个嗝涌上来,她‘咕咚’一声又吞了回去。”②在这篇小说中,我们看到主人公虚汝华在对物的世界抵抗中表现出的惊人的勇气和决绝的态度:“她听见体内的芦杆发出‘哔哔啪啪’的暴裂声,她已经一个星期不曾大便了,也许是吃下去的东西全变成了芦杆,在肚皮里支棱着。她从桌上玻璃罐里倒出水来喝,她必须不停地喝水,否则芦杆会烧起来,将她烧死。”②精神的纯粹总是以牺牲物质为代价,虚汝华发现自己变得像干鱼那么薄,胸腔和腹腔几乎是透明的,里面除了芦杆的阴影空无所有。她也分不出白天和黑夜,完全按照内心的感觉划分日子。物的腐败和毁灭反衬了精神的强大:藤椅被粉虫吃掉,线毯变成了一堆灰,麻雀从破洞的窗户里鱼贯而入,烂木桶底下的破拖鞋长着一排木耳。更善无则梦见自己赤身裸体扑倒在荆棘上面,浑身抽搐,进入睡眠。人们想方设地通过对自身肉体的惩戒为精神寻找出路,通过对物质世界的厌憎来恢复个体的能动性。现实世界中,物质的强大势力压迫着人的精神和灵魂,人们不愿思考它们的平衡关系,哪怕完全物质化也在所不惜。残雪在作品中塑造着一大群这样的人,他们为了追求自身的精神品质,体现一种高贵的“人”的形象,不惜毁灭物质世界和自身肉体。《侵蚀》中,代表物欲的穿山甲日夜不停地在人的身体里闹腾,弄得人的身体鼓胀、变形,疼起来在地上打滚,然而,疼痛时的呻吟似乎夹杂一些享受的意味。人在物欲面前总是采取妥协的态度。爹爹却不,他在一次工事中故意炸掉了一条腿,从此,他心里感觉到了无比轻松。弟弟将那条断腿背在篓子里,表现出“非同寻常”的大气。在残雪大量的中短篇小说中,有很多篇目都是诉说精神与肉体(物质)的恩恩怨怨,二者在势不两立的斗争中达成一种尴尬的妥协。《盗贼》中,新元一心向往与盗贼搏斗,但总是顾及自己体弱多病的身体。在胡三老头与卖红薯的小贩的怂恿下,新元与盗贼进行了一场搏斗,肋骨打断了几根,肺叶也被打得稀烂,咳嗽时从嘴里吐了出来。没有了身体的牵挂和拖累,他反而能放开手脚了从容应战,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摔跤技巧。人的自身能力有时候非常有限,需借助外力到达一种平衡,细菌、虫子、空气、响声都变成了改造者的工具:“现在我每移一步,肚子就像要裂开一样,血吸虫大概已经把肝脏消灭了,不久它们就会将里面的器官统统消灭,只剩下薄薄的一张皮,我很欣赏这种不管不顾的态度。”(《患血吸虫病有小人》)“我为什么一次次晕倒呢?就是因为她在隔壁弄出一种可怕的响声啊。那种声音……我没法形容。”(《莲》)人对物质的占有和生活的享用方面,在残雪的小说世界里变得不合理,丑陋不堪。吃饭、睡觉本是维持人的生命体征的事,人的贪婪欲望被放大无数倍,如做恶梦,痛苦的磨牙声。喜庆的婚礼场面也成了被嘲弄、揶揄的对象。如,人物生存的周围环境阴冷凄凉、猥琐龌龊,焚尸炉、肉葡萄、死蛾子、臭水沟、坟地;亲人的形象不再温和慈祥,而是眼屎巴巴、打嗝、放臭屁、梅毒、水肿、癞痢。人的生存变成了一种罪孽:“我,我生下来便被扔进尿桶。因为被尿泡过后,长大起来,我的眼珠子老往外鼓,脖子软绵绵的,脑袋肿得像个球。”(《天窗》)“我恍然大悟。原来父亲每天夜里变成了狼群中的一只,绕着这栋房子奔跑,发出凄厉的嗥叫。”(《山上的小屋》)“我怕得要命,睡在这水里,老是梦见蚂蟥钻到我的头发里来吸脑髓。”(《黄泥街》)

残雪的思想资源的世界性还表现在人对自由意志的追慕,对精神纯洁的向往。自由的获得是要付出代价的,它需要勇气和力量,摆脱世俗的羁绊,摆脱物的操控;精神的纯洁需要脱离低级的享乐。人在一步步地接近理想,精神层次不断攀升。人性的发展阶段,灵魂的分裂也在所难免,除非一个人永远停留在原地。在《去菜地的路上》里,表哥仁升在离家二十多里处的荒坡上开了一块菜地,种了些辣椒、南瓜之类的蔬菜。他虽然年老体弱,疾病缠身,但每天坚持扛着锄头去菜地,年复一年,从不间断。没有人真正地看到过他的菜地,也没有谁看到他收获哪怕一丁点儿菜,所有与菜地相关的信息都是从他的描述中得知的。他高傲、自命不凡,因为邻居们的菜都种在自家屋后,打赤脚的时间也不如他长。自由意志本身是一个矛盾综合体,只有体验过地狱般的残酷与炼狱般的磨难才有对自由的渴求,在世俗的猥琐中进行残酷的实践,在这种实践的体验中升华为一种追求的动力。自负需在卑贱中得到确证,在与邻居下棋时,他总是胡搅蛮缠,有时候被打得头破血流了他才心满意足。“那邻居愤怒极了,就抄来铁棍打他。本来他完全可以躲开,本来邻居也许只是吓一吓他,并不真要打伤他,可他硬是将脑袋迎了上去。所有的人都听见了‘嘭’地一响,立刻血流如注。”③上升的空间还未达到极至,要彻底摆脱羁绊还有一段历程,他不断加码,把这块虚拟的菜地开到了三十里外,他每天费尽全身力气挣扎着往前走,他认为死在路上是最好的结局。理想的目标就像那块虚拟的菜地,其魅力永远散发在追寻的过程之中。想要达到目标,路程艰难而遥远,有时一念之差会前功尽弃,常常要与自我意志磨擦、对抗、明争暗斗。在残雪的小说中,这样的考验无处不在,其对象善于伪装、掩饰,它既纯真又邪恶。在《黑眼睛》这个短篇里,黑眼睛总是在人的意志薄弱的时候浮出来,有时在茅草的根部,有时在水缸里,明亮纯净得犹如婴儿的眼睛,但那神情是阴郁、鬼气、咄咄逼人的。把人盯上一眼让人心神不得安宁,盯完了它自己却逃跑了,只在现场留下眼睛大小的两个洞。它像一个歹毒的典狱长,适时地对人进行威逼、胁迫,人如果屈从了它的威慑,将全面崩溃。但主人公只要收住邪恶、有毒的念头,黑眼睛就败下阵来:“成千上万的蚂蚁涌了出来……活着的蚁们抬着两只眼珠,那眼睛被咬得千疮百孔,完全失去了神采。”④而在《鹰之歌》里,那只鹰顽强地克服自身的弱点,一心要实现自己的理想。“羽毛不全”可以说是作为一只鹰的至命缺陷,但它不管不顾,一心向往着冲向二重天,要在那里自由自在地翱翔,虽然它最终也没能到达二重天,并且连身体的存在也成了问题——它的整个身体被嵌进了深不见底的洞壁里,那里暗无天日,就连转动一下头都异常困难。周围环境险恶,还有更多的无缘无故的干扰,但它可以自由地“遐想、做梦和唱歌”。人们厌倦了世俗的平庸,苟且成了一种罪恶,人们追求精神的纯洁,理想之光遥不可及,他们为此不惜代价。陨石山寸草不生,就连“我”的爷爷也没有看见过下雨。“我的妹妹终于还是走了,我没能说服她。她去的地方是离这里有一百多公里的那座陨石山。”(《陨石山》)如果一个人要做一件事,谁能真正拦得住他呢?这是《暗夜》里一个叫敏菊的男孩说的。“这一次,我决心独自走到乌县,走到猴山,不论有什么东西阻拦我,我也绝不回头。”(《暗夜》)敏菊执意要去猴山,路途无比险恶,永远不会天亮的黑暗,嗜血的猛禽,同村的对手永植的排挤和暗算,鬼魂的纠缠等等,都难不倒这个少年,脚成了障碍,他砍掉了一只脚,跳也要跳到猴山。在《长发的梦想》里,杂技团的搬运工廖长发从小的理想就是当一名走钢丝的杂技演员,但他没的受过一天的专业训练。“‘当演员有什么好,脑袋提在手里,时刻有生命危险呢。’老婆秀梅听了他的叙述不以为然地说。‘女人总是目光短浅。’长发气狠狠地骂她。”(《长发的梦想》),同事泼冷水,就连走钢丝的师也傅赌咒发誓不再干这行要命的职业了,长发却为这个梦想一天天的衰弱下去,他还是日复一日地梦见自己走在钢丝上,脚下深不见底,钢丝没有个尽头。

作家会不知不觉把自身的生活经验投射到作品之中。残雪的生活极其清苦,残雪的艺术实践亦极其孤独,就像“残雪”这个名字一样,一捧残雪,清寂、苦寒、反射着刺眼的白光,对大地做最顽强的净化,保持到难以承受的极限。精神分析被称为 “描写本质的文学”。 因为“这种文学是直接从人性最深处通过力的螺旋形的爆发而生长起来的,她的合理性不言自明,她的生命力不可估量。”(残雪语)人永远不满足于现存的状态,肉体与精神的分离也并没有完全到达自在的境界,新的矛盾又在萌芽,探索就变得永无止境了。

二、创作主题的超前性

上个世纪80年代,在以主流意识形态为主的浓重氛围中,在以一元语境为表现手段的强势压制下,残雪的作品一开始就表现出一种“异端”的倾向。残雪的创作主题,集中表现在人类社会发展过程中出现的异化现象和人如何对自我实施灵魂疗救,同时还对艺术生产的普遍规律的揭示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她的选材通常站在普通人的情感、心理、行为的角度,用夸张变形的艺术手法对人性的奥秘进行解码,反思人的存在价值。其创作主题具有超前性。

残雪显然不是第一个涉及异化这个主题的中国作家,但她大规模、长期地在一系列小说中展现人类社会的异化现象。在她的作品中,人类主体自身活动过程中产生的对象反过来制约人本身,从而出现大量的不和谐,也就是评论家和读者普遍感到的“冷丑”、“梦魇”、“怪诞”的事物。但与其他表达异化主题的艺术家不同的是,残雪作品中的人物,经过一系列的灵魂苦旅和精神洗礼,在异化这个过程中,丰富、完善和发展了自我。异化在这里包含了丰富的辩证法,人物往往在偏离人性——迅速介入——积极推动等程序中达到灵魂的自救和修复,在不懈地探索人性解放的途径中,精神得到升华。小说主题包含了一种强大地、垂直向内的批判的力量,给人的思想和行为以警醒。时代的更迭、社会的发展,无疑会对每个个体产生强烈的思想震荡和巨大的精神磨难,人在进行自我的身份认同时,心理和身体的体验,往往被消解在一次次大的社会事件中,而人的焦虑和希冀、痛苦与欢欣的主体感受也被一些积极或消极的实践活动所掩蔽。人的异化程度一步步加深,灵魂的受难经受高强度的考验。尤其是科学技术的发展,科技的力量在促进人类进步的同时,就成了一种异化的力量压迫甚至消灭着人类存在的意义,蚕食着人类的精神家园。人的主体感受完全被忽略,人被抽象化、工具化。如何重建人的价值,现代派作家常常站在人本身的角度去思考,西方现代主义经典作品中有大量反映这一主题的文章。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作家普遍关注社会现实,以“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寻根文学”为主的现实主义创作为主,思考当时的社会现象,反思人的存在价值。而先锋派则以形式探索为主。残雪虽然也被列为先锋派,但她的创作主题一开始就有别于其他先锋作家。由于她创作主题的超前性和艺术审美的独特性,从而导致阅读的艰难,读者面极其狭小。

在残雪早期作品中有两种比较明显的特征:一是在反映人的异化时,让文本中的主体进行灵魂上的思考,进行自我的否定与批判,向“人”的本位转化。二是人的转化的过程中道路曲折,受尽了磨难,异化仍然在所难免。人性的丑陋、恶、龌龊被彰显和挖掘出来了,处女作《黄泥街》几乎全面地反映了这一现象。人的心灵和肉体,自然环境、动物,都处在一种被异化的煎熬中。人物心理变态,行为变得不可理喻。如“黄泥街人都喜爱安‘机关’,每每那机关总要伤着自己。例如齐婆,就总在门框上吊一大壶滚烫开水。一开门,开水冲她倒下来。”又如:“有一个叫王四麻的络腮胡子男人在门口的苦楝树上挂一只大粪桶,自己坐在粪桶里荡秋千。”人在向“非人”的方向转化,荒诞、变异:“城里有个胡老头子怀了胎,十个月生下一对双胞子……”;“早两天我进城,有个女人生下一条大蟒蛇,一出来就咬死了接生婆。”人们不是分不清谣言和真实,而是懒得去管。在这个混浊的世界里已经没有耸人听闻的事件了。“街上的老鞋匠耳朵里长出了桂花,香得不得了”;“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雄鸡的啼叫,突然他觉得脖子上很痒,一摸,发现长满了硬扎扎的毫毛。”环境的异化与人的异化相互照应:黑色的烟灰像倒垃圾似地从天上倒下来。因为落灰,黄泥街人大半是烂红眼,一年四季总咳嗽。吃饭的时候,天花板里掉下黑蘑菇。腐烂的尸体堵住了下水道,太阳如一个鸡蛋黄,浮在昏黄的泡沫里,街上的小屋被水泡着,像浮着一大群黑色的甲壳虫。在这种环境的变异中,人的肉体烂得绽开了红肉,有人耳朵也烂掉了,甚至汽车轮胎也烂成了一堆浆糊。动物也不再是从前的样子:“黄泥街的动物爱发疯。猫也好,狗也好,总是养着养着就疯了,乱窜乱跳,逢人便乱咬”;“家家都养着大蟑螂,像人一样坐在桌边吃饭。”在异化活动中,人的能动性丧失了,遭到异己的物质力量或精神力量的奴役,从而使人的个性不能全面发展,只能片面发展,甚至畸形发展。马克思认为有阶级社会的存在就有异化的现象。词源的考察表明,异化源于拉丁文alienatio,在神学和经院哲学中,拉丁文alienatio主要揭示两层意思:一是指人在默祷中使精神脱离肉体,而与上帝合一;二是圣灵在肉体化时,由于顾全人性而使神性丧失以及罪人与上帝疏远。异化不仅仅是指形体变成了什么样的,比如甲壳虫之类。心里世界和外部世界不符,感觉自己脱离正常的生理和心理轨道,都可以称为异化。在消费社会,人们被无限的物品所包围,举止行为和心理结构都发生了变化,欲望无限地膨胀,做为主体的人失去了主动性,成了被物所操控的对象。短篇小说《雾》:父亲的脖子浮在半空中;太阳变成发淡蓝色,被裹在很长的绒毛里。家人也都失去了原形:两个兄弟患有严重的软骨病,被父亲用一根绳子栓着拖来拖去;妈妈患有狂想症。在《男孩小正》这个短篇小说里,爷爷的脸变成了一张狐狸脸,眼神阴森而凄惨。爷爷还经常跑到屋后的山上一个人偷偷地吃草,像羊一样趴在地上啃,他先是吃那些有点香味的草,如小叶香薷、大叶香薷、野葱等,后来干脆吃起了灌木来。而在《家庭秘密》(之一)中,云香的姐姐阿芹切菜时不小心切掉了指头,过几天又会长出新手指,据云香的姐姐说,爹爹的右腿以前被火车辗碎了,现在的右腿是新长出来的,为了证实家族里的这种奇怪的遗传——再生器官的能力,云香也鬼使神差地拿自己做了一次试验,在火焰中来回多次穿行,她的手竟一点儿都不发热,完全不会被烧伤。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如:“即便从她后脑勺去看,也能看见许多网眼,而且一个人没有脚,却又在行走中发出脚步声,这也是令人兴奋的一件事啊。”(《又脚像一团鱼网的女人》)“我在黎明前发现老头原来是一只老鼠。”(《在布谷鸟叫的那一瞬间》)岸上的人们有时候也变成鱼,而且他们都长了腮。“他让我摸他耳后的头发里面,我的手触到了一个硬东西,像是一只角,我心里嘀咕,这就是腮啊。”长这种腮的人,在水里游的时候,那腮就像小山羊刚刚长出的角。(《水蛙》)“小妹告诉我,目光直勾勾的,左边的那只变成了绿色。”(《山上的小屋》)“昨天在公园里,一棵枯树顶上长着人的头发”;“身上盖的毯子却发了疯似的,老要从窗口飞出去。我每天夜里与这条毯子搏斗。”(《苍老的浮云》)在《苍老的浮云》里,尽管主人公不停地喷杀虫剂,门后钉铁条,贴警示性的箴言,腐败和变异仍旧势不可挡。

身体受难,灵魂煎熬,心象与物象均已被扭曲和变形,圣殿已经倾圮。释放能量的过程同样惊心动魄,艺术家站在思想的废墟上孤独地呐喊。这一切都在冲撞之后熔解、暴发。没完没了的焦虑和惶惑。一段时期内,残雪放下创作,研读经典文学,在解读卡夫卡的作品中找到了内在冲动的相似之处,在博尔赫斯那里找到了形式感,同时,她也看到了她的作品与但丁、歌德、莎士比亚、鲁迅他们笔下人物的精神层次以及直面死亡的勇气也是相通的。作家的精神进行了一次次突围。由此,在近期作品中,小说人物探索着如何自救和完善,这大约也是人类的根本出路。《边疆》是残雪最近出版的一部长篇小说,六瑾通过对边疆事物的经历和认知,完善和超越了原先的“我”。启明老伯内心的伤是自己弄出来的,阿依的哥哥背他时还在他的背上扎出很深的窟窿,在六瑾看来,阿依的哥哥是为了救他才这样干的。当六瑾提出要与阿依握手时,出现了怪事:“六瑾伸出手去,却握住了镰刀的刀口,她的手变得黏糊糊的,血正在涌出来。‘阿依,你的手变成了镰刀吗?’”⑤这种事对六瑾来说既在意料之外,冥冥之中似乎又期待着它的到来。苦闷、惶惶不可终日,如何摆眼前这种“意义不明的生活”,这是现代人出现异化、遭受灵魂煎熬的源头,从“失踪”这件事,人们找到了一个出口。启明老伯把自己变成了聋哑人,没过多久就得到周围人的公认,所有的人都叫他“花农伯伯”,由于这种心理暗示,自己的容貌也大为改变,同事们集体“健忘”,院长和人事部经理也把他当成花农,居然与他另签合同。“他将自己这次改变身份看作一次成功的大撤退。新的身份也给他带来某种自由,他比从前更洒脱了。”⑤显然,启明并没有找到最后的出路,因为在人事部经理挽留他的时候,“他已经不想在这里干了,他要把自己变成一条鱼。”六瑾寻找的那种“走路双脚离地的山里人”也在身份模糊中实现了一次超越,她看着阿依,恍然间竟看到另一个自己正朝自己转过身来。灵魂的出路到底在哪里,小说人物在困惑中一次次突围,长篇小说《最后的情人》里,人们似乎正在朝着正确的方向推进,他们知道:“高潮便是地狱,因为没有得到缓解的快感正在消灭肉体。”⑥这话从农场主里根口里说出。当里根的农场扩张到了无边无际的时候,他越过了欲望的地狱,将农场给了守林人。他感受到了生命原来的本真和虚无。也许肉体已经被消灭,他自己也弄不清,是一团精气,是茫茫以太里的一缕走动的气体,总之,农场里的人都认为里根没有实体感。里根是突围最成功的一位。而埃达却还在不断地左冲右突,她说:“有什么砍什么,反正要斩断一些东西。”⑥

与早期作品相比,近期作品中人物的异化,具有哲学上发展的积极意义,是否定之否定。当人不能自由地发挥体力和智力,人物自觉地承受肉体的磨难,精神的摧残,并有意偏离目的,否定前身,从而获得一种灵魂上的通达。忆莲听表姐说:“我每砸下去一锤,脑子里就憧憬着快乐。”忆莲也接过榔头,“我虽然什么也看不见,还是莫名其妙地冲动起来,乱砸一气,不知怎么就砸到了自己的脚,痛得晕了过去。”(《莲》)“缺了一只脚的永植,是如何飞跑的呢?我觉得现在齐四爷已经对我不满了,恐怕永植更称他的心,永植啊永植,你的脚真的被你自己砍下的吗?”(《暗夜》)因为城市的扩张而带来的城乡之争,以及“历史事件”的困扰,成天被焦虑和惶恐包围着的教授,邻居小女孩苗苗在他的手臂上咬了一口,那手臂立刻就肿了起来,当别人质问这件事,小女孩却说:“我在帮他的忙,他身上有毒,要发出来。”(《在城乡结合部》) “垃圾老汉朝我俯下身来,我看见他张开血盆大口,抓起我的一只手就放进他的口中,三下两下,我的手就被他吃掉了……他俩叽叽咕咕一阵,最后决定不动我,‘让他自己清醒。’后来锁上门就出去了。”(《恩师》)事件的关键时刻,外力的推动显然很重要。

艺术生产中的生产者与生产对象之间的关联是极其形而上、抽象、反逻辑、非理性的,要把握它的规律,像是“用风铸钱,用沙搓绳”一样难,艺术的规律是无法言说的,说出来就变得可疑。残雪的创作主题的超前性还表现在对艺术规律的探寻和推测,如果要探寻艺术作品的本源,艺术创作中艺术家的心理活动、感受方式和精神结构与“艺术灵魂”往往是合二为一的。人的灵魂的内部的扩张,时间的“延异”(无限分岔)、偶然性和差异性,从广义上来说是同一个命题。艺术总是试图用A的方式说出B的真相,绕弯子、打比方,但又有谁说得清艺术内部的必然性和规律性?由于这种寻找本身也是一种艺术。残雪也经过一番努力,做了大量的尝试。如《思想汇报》、《痕》、《下山》、《天堂里的对话》、《历程》、《辉煌的日子》等大量的中短篇小说,都在说同一件事。《思想汇报》从表面上看,小说具有很强的讽刺意味。小说其实是在探索艺术本身,以及艺术家自我内部的困境和突围。小说把艺术人格和日常自我分成两个人,两个自我产生激烈的冲突。发明家A所从事的艺术事业,是“用一根比头发丝略粗的特制的针,在一个鸡蛋壳上钻出五千至一万个洞眼来”。三十多年来他一直从事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发明。时常别出心裁地钻出一些梅花或者牛的心脏形状的图案。A的工作性质是属于艺术家,艺术的本质是超功利的。从梅花图案来看,A还没有超越对形式主义的探索。食客与A是艺术家分裂的两半。食客代表了艺术形而上的部分,艺术家心底的激情和渴望,艺术的审美情趣和审美高度。A代表了艺术的形而下的部分,是艺术的实体,工艺、手法、材料等。艺术的实体必然被艺术神灵所驱使,身不由己。食客的到来使得A的发明到达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如果说,艺术家的精神突围在早期小说《突围表演》中的X女士身上还表现出混沌模糊的话,那么,在发明家A的身上却表现得惨裂而绝决。艺术形式,艺术所要表现的思想,艺术的受众,艺术的精神价值,艺术的原材料等等问题,困扰着发明家A,困扰着残雪本人,同样也困扰着所有的艺术创作者。艺术家远离世俗,重又回到世俗的演变过程,往往是艺术家成熟的过程。中篇小说《痕》里的痕,神灵驱赶着痕通往艺术的终极,那个“三角眼、无眉、一脸贼相、手执一把明晃晃的镰刀”的老者,如影随行,时时刻刻监督着痕。景兰是家里的常客,痕既需要他的吹捧,又对他不能完全理解自己的艺术而懊恼,“每次景兰刚来的时候,痕都不反感,走的时候痕却十分愤怒,将门‘砰’地一关。”⑦这也许就是艺术家与评论家之间微妙的关系。他所编的席子越来越形而上,在材料和受众方面越来越远离世俗,而收草席的人却与他心存默契,严守秘密。最后他干脆搬到与世隔绝的山上。艺术家不可能活在真空里,于是,残雪在另一个中篇《下山》里,又安排痕下山,并与世俗力量的代表——他的岳父和好了。下山并不代表痕与世俗力量的妥协和共谋,而恰恰是艺术家悟出了艺术的真谛,回归到艺术的本真。艺术生产的冲动与艺术创新意识有时候混淆在一起,有如死神在后头追赶,摧残和折磨着艺术家,威逼着艺术家动手。无论是食客,还是三角眼老者,他们都在扮演着这个追赶的角色。每一位艺术家都想超越前人,站在高处,睥睨一切过往,在艺术继承的连贯性中寻找偶然和差异。“雨停了,我要飞回去。在假设的空房间里,在坏疽般的崖石上,我将再次和你不期而遇。”(《天堂里的对话》之三)“你要寻找的东西已经没有了。我早就料到了这一点,你看我什么都不找”;“你就认定那些是花瓣?谁又能肯定呢?”(《在纯净的气流中蜕化》)艺术的真谛到底是什么呢?艺术家们终其一生都在寻找,或许死在中途是最好的结局。“看那隐蔽在密林丛中,飘渺的屋顶!看那屋顶的避雷针!你不是已经看见了吗?”(《辉煌的日子》)“完全有可能,我会死在路上,现在我每天都费尽了全身力气在挣扎着向前走。”(《去菜地的路上》)

三、艺术审美的独特性

奇诡的想象与独特的书写方式,是残雪的艺术特色。美国文艺批评家罗伯特·库维曾给出这样的评价:“本世纪中叶以来中国文学中最有创造性的声音……简言之,一位新的世界大师在我们当中产生了,她的名字就是残雪。”在残雪的文学世界里,其思想内容和创作主题远离主流意识形态,而艺术风格却带有明显的地域文化色彩或区域特征。宗教式的艺术实践,奇诡的想象,梦魇般的意象,迷宫一样的结构,包括人物活动的物理空间和心理空间,都带有浓郁的巫楚文化气质。残雪进行文学创作的初期,拉美的魔幻现实主义和西方的现代主义正好也传入中国,它们以极具张力的艺术形式和反传统的叙事手法,激发了潜伏在残雪身上的某种地方性遗传。楚文化具有浓郁的原始宗教意识和神话色彩。王逸在《楚辞章句》中说:“昔楚国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祠,其词必作歌乐鼓舞以乐诸神。”以庄子和屈原为代表的奇异诡谲的楚文学传统滋养着楚地文人。然而,在现代文明的冲刷下,湘楚民间保留着一息尚存的“信巫鬼,重淫祀”的风俗,偏远地带的老年妇女是这一风俗的主要传承者。湘楚之地的民间“法术”“法事”,“巫”和“傩”充当了弱者面临精神困境时进行自我消解的精神主体。残雪从小由外婆带大,个体的成长经历和家庭氛围使得她在吸收巫楚文化的实质性细节上更为丰富。巫歌巫诗和祭祀活动,从外在形式上来说,人们赋予了它神圣的仪式,附加了神秘色彩,从实质说来说,是自己与自我的灵魂对话,叙述在世俗中受压、扭曲、分裂、变形以及心灵遭受致命重创的强烈感受,人们希望在这种激情的仪式中顺利穿越欲望、痛苦和煎熬。巫术与艺术颇有一些相似之处,他们在完成其事业时,具有共同的心理过程,那就是强烈的情感、奇妙的想象、诡谲的形式。巫师手执麈尘,神昏情弥,哼唱着意思晦涩的巫歌,跳着夸张的舞步,情感汹涌,表现出与鬼神沟通和交涉时的复杂过程。早期的巫师兼有舞蹈家和歌唱家的职能。巫师的舞蹈和歌唱的目的是为了“媚神”,艺术家的激情表达则是对人的存在意义的理解,他们都可以在迷狂状态中达到自我宣泄的目的,都是通过这种“非理性”的表达,与真实的现实达成某种平衡。由于过早的离开学校正规的“理性”教育,残雪的想象力在岳麓山的丛林里和教育街的市井中得以天马行空、自由驰骋。成年之后,她把丰富的想象力用文学的形式进行了艺术实践,从而创建了这种极其独特的书写方式。

残雪奇诡的想象贯穿了她的整个艺术创作过程。在她的小说里充满了荒诞的情节,反逻辑的语言,古怪的意象,梦魇般的氛围。她把自己看作受屈辱的灵魂的代言人。灵魂受难时,从现实的角度来看,一切都是反常的,而在灵魂本身,那只是一次又一次的突围经历。所有的人的耳朵都出了毛病,只有她听到了那个被反锁在小屋里的人暴怒地擂门的声音。头皮上被母系盯着看了的那一块会发麻,而且肿起来。(《山上的小屋》)母亲洗完澡就失踪了,那是因为儿子倒了一盆滚烫的洗澡水蓄意谋杀,把母亲化作了一盆冒着肥皂泡的污水。(《污水上的肥皂泡》)残雪有意让灵魂在沉默中酝酿着一场暴动,这时候世界会呈现出物相颠倒,时间破碎的景象,如《旷野里》,我和丈夫在错愕中制造一起又一起匪夷所思的事件,针头在闪电中暴出火花;有一个梦从窗口溜进来像鲨鱼一样追着我;“壁上的挂钟打完最且一下时破碎了,齿轮像一群小鸟一样朝空中飞去,扭曲的橡皮管紧紧地巴在肮脏的墙上,地上溅了一摊沉痛的黑血。”(《旷野里》)灵魂与肉体的搏斗何其惨烈,皮囊的桎梏被挣开时,鲜血会像喷泉一样飞溅,老鹰变成的老婆子扛着锄头,以载油桐树的理由,到处一顿乱挖。“我听到了婴儿的惨叫,许多布鞋在尘埃里飞奔。”但是这一切又都是那么洁净透明,“燃烧的冰雹正像暴雨一样落下来,透明的大树摇摆着洁白的华盖。”(《我在那个世界里的事情——给友人》)语言仍然只是表象,作家无论如何努力,都是白费劲:“我不能把要讲的事讲清,哪怕一点点。我的话一吐出来就凝成一些稀糊糊,粘巴在衣襟上面。我不断地用些疑问号、惊叹号,想要夸大其词。但是一切都完了。”(《雾》)残雪凭借恣肆汪洋的想象力,用离奇荒诞的情节、诡谲的意象,将文本的意义设置在悬疑中,不同的读者读出不同的意思,在无限分岔的迷宫中,或者迷路,或者心生怨恨而懒得去找出口,或者在探寻中明白了什么。

在《犬叔》这篇小说里,残雪将奇妙地想象结合魅影和幽灵来分析灵魂的层次。水村的人又懒散又不喜欢有主见的人,犬叔(来历不明)一来就让人感觉别扭,他伙同村里德高望重的水永公公进行一项“荒唐的事业”, 号召大家在荒上山种果树。水永公公与村里的人通过奇怪地交流实施计划,这种事业是对传统的一种挑战。水永公公表达方式隐秘,词语模糊,一说完便元气大伤、体力耗尽。而种树只是表象,关键是在这个空洞的计划上建立起了共同的基础和铁一般的意志。叙述者“我”通过旋风、隐形的马、鬼魂、铁棺材看到了另外一个世界的情景,犬叔在这个景象里把自己幻化成一把锄头、一条鲤鱼、一阵风演示家族的迷团。小说人物通过像巫师做法,傩神“过晕”一样的手法进行深层次的精神分析。另一篇短篇小说《蛇岛》,讲述人的精神归宿和自我灵魂的家园问题,人物的影像分三个层面,向下垂直,一层比一层虚无。这三个影像分别是:“我”、蛇岛的人、三叔以及坟地里的人。第一层:“我”,我自己以为是个活人,一切都正常,但在蛇岛人的眼里是几十年前就死了的人,有坟墓,在人们的眼里“我”是个长期漂泊在外回老家寻找归宿的幽灵。有体量感,是实体。但在世俗的观念中只是一个记忆,“徐良家的”这么一个符号。生与死本来没有区别,回来反而是为了证实死这个事实。第二层:蛇岛的人。代表:留着山羊胡的老人。他们自认为是人,而在我的眼里却如同鬼魂,做着极其反常的事,但没有坟墓。他们实际上死了,却还做着“生”的样式,让“我”的死来证明他们的“生”。第三层:三叔以及坟地里的人,代表:三叔。他隐身,看不见,很凶恶,住在墓地。他是“真死人”和“假死人”眼里的鬼魂。三叔只出现在山羊胡老人的描述中,然而事情的真相是,当我认出了那老头就是三叔时,他的态度模棱两可。三叔为什么要用这种曲折委婉的方式邀请我呢?“那是种直接的心灵交流,汇成句子则多半有些语无伦次。”(《蛇岛》)是不是真的三叔似乎也无所谓了,“我”、山羊胡老人、三叔三个影像重叠在了一起。放弃对自身的把握或者说彻底的让自身自由,人不再有焦虑了。

在残雪的小说中,到处都能看到通过魔幻的形式把想像力发挥到淋漓尽致。这种手法可以营造一种神秘氛围,适合精神分析与灵魂层次的剖析,它让小说看起来具有无限的张力和深不见底的谜团。也让读者产生一种探险的冲动。例如,《西湖》是在讲述艺术家的灵感来自于世俗琐碎,极度的纯洁会杀死了艺术的原动力,同时也杀死了艺术家的意念。《生死搏斗》则表达和谐源于内心的痛苦和冲突。在《棉花糖》里最有承受力的不是别的是虚无。《小镇逸事》用古老的经验,向内扩张的想象力直抵灵魂受难的场所,外面被铁甲包裹,内里忍受钻心的疼痛。这大约是人类自审的真相。

残雪独特的书写方式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表现在语言上。残雪作品中的语言特征与结构一样构成另一种典范。文学说到底,是语言的革新,陈旧、老套、干枯、循规蹈矩的语言很难说是好的文学产品。思维是在语言的土壤上结出的果实。残雪的语言特征首先是建立在具有颠覆性的思维上的。语言的革新不是简单的表层的句法、用词,而是语言与自我关系的深层表达,用最有生命力的文学语言来说出人性的深部结构。语言的革新,在初级阶段会有说不出的尴尬。残雪作品的核心主题是精神分析,精神这种东西它虚无缥缈,像一缕烟,像一片霞光,像一串音符。因为说不出,同时也说不清,就得不停地说,不停地解释,象征、暗示、模拟这些东西形成语言表层的网状形式。它具有丰富性和不可重复性,它的拒绝现实和存在的现实形成矛盾性。残雪完全抛弃了语言的传统模式,因此,她的语言不可避免地具有它自身的矛盾性:弹性与钢性,透明与混沌,刻板与幽默。在处理语言与传统的关系时,是有局限性的,不像文本和结构那样绝对化,颠覆和决裂都是不可能的。语言的客观存在形式、语言的民族性和历史性、语言的约定俗成,它们共同构成一个强大的系统和铁一般的规律。任何人都不可能超越语言的编码系统和解码系统,脱离了这个系统,就是一堆零乱的符号,不具有任何意义。因此,作家在创新时只能在极小的细节上做一些甄别和筛选。她注重发挥语义场的系统性和层次性,在句义的构成和句子的语义结构方面,简短、有力、朴拙,去掉一些枝枝蔓蔓。“有人在迫害我那条狗。真想不通,还有人会同狗有仇。”仪坚听出老迈在说双关语。她在心里深深地担忧起来,因为像老迈这样的粗人也要说双关语了,这世界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凄美的记忆》)语言的蕴含和预设也处处皆是。由于人物的对话许多都是一种心理较量,弦外之音是残雪小说语言的魅力所在。蕴含往往在句子的断言之内。以《蚊子与山歌》为例:三叔对描述者“我”说,“‘五适茶’能消百病呀。”接着因为二流子阿为的出现,描述者觉得苦得难以下咽的五适茶,阿为却坐下来就提起铜壶倒茶,脖子一仰喝了一大杯。接着就是三叔的问话:“阿为呀,今天检查过自己的情绪了吗?”这里五适茶消百病与阿为的情绪检查产生了对应。是三叔的语言的蕴含的结果的体现。预设却不在句子的断言之内,是句子的背景信息。语义的概括性,语义的模糊性,有时大量地通过预设来体现。“走了一段他又忘了生气,又叫我倾听,而我听了半天又没有结果,就这样两人都怀着怨恨地到了家。”这是《蚊子与山歌》的开头第二段,三叔与描述者“我”首先在沟通上产生的障碍,这一步步走下去,按照这种语言轨迹,才使得“我”热切地关注灵魂内部的事情,并最终觉悟。

表现在结构上。了解了残雪小说的结构就等于打开了这座迷宫的大门,它的多维图式、透明的层次、镜像反射、螺旋导入,兼有印象派和立体主义的复杂和重叠,有视觉的多义性。而炫目旋转的轴心却是简约、质朴、符号化。作品空间和形体都变得缥缈和模糊,人物的特征性不很明显,其形象被分解为一些小块面,这些小的块面有镜面,也有凹凸面。某个局部的形象也许不能在单一的视点上觉察到,而是要把几个视点的印象综合在一起。古典主义文学家笔下的时间和空间感消失了。给读者的印象是,人物的背景与人物一起拥塞住了画面。因为结构是透明的,主体和背景重重叠叠,完全没有明晰的主体与背景的透视关系。例如《民工团》的老瑶。他的具体块面拼接起来的整体形象是:一个衣着不整洁,头脸不够清洁,个头高或者矮,身材瘦或者不瘦,皮肤白或者不白的一位四十多岁的农民。这个农民有时顺从有时狂放,有时本分有时狡猾。日常生活的笨拙、古板、诚恳、厚道构成主色调。但从被挟制、被伤害、自虐倾向(腿上的伤口)等特征来看,老瑶给读者的主体印象是焦虑和痛苦、自我挣扎、灵魂得不到片刻安宁的形象。其他模糊块面的作用正好让读者有着无穷的想象空间,给人一种缥缈和虚幻感。而这篇小说里的其他人,如灰子、杨工头、寡妇等人的形象被叠加在老瑶之后。同铺的汉子、厨师、葵叔、寡妇的儿子在最后。至于老石、言哥以及其他民工则根本就是影影绰绰的背景了。文章内在的结构也具有上述特征。老瑶与灰子他们外出务工,超强度超时间的体力劳动,处处受制于人等是表层结构。通过人物的苦难、自虐、伤害寻求灵魂与肉体的剥离,直面死亡和虚无的内省气息。透过表层结构才能看到深层结构,甚至核心结构。残雪的小说大都具有这个特征,只是侧重点不同而已。

表现在人物形象上。如女性形象,残雪对女性形象反传统的书写方式并非通常意义上的女性主义,前面已有论述,残雪的思想表达具有世界性的特征,是超越民族性和地域性,同时也是超越性别的。女性主义注重反男权、反性别压迫,刻意地要寻求平等,残雪对女性的刻画着重表现在对传统艺术形象和审美习惯上的对抗。女性意识也是自我意识的一部分,这个自我应该是超越性别的,站在人性的一般立场上的。实际上,如果不能超越性别意识,就不能毫无绊羁地探讨人性。从残雪的大量作品中可以看到,她切入小说的视角大都从男性入手,青年农民,少年,退休的老男人。从女性视角切入的只占少数。例如《暗夜》这本小说集共收录了14篇中短篇小说,其中只有3篇是从女性的视角切入的。它们是《莲》、《小姑娘黄花》、《龟》。如何对待女性身体是艺术家者面临的最大难题。在残雪的作品里,女性的身体常常被忽略,她有意颠覆灵魂——肉体的二元结构,由灵肉一体到去同一、非中心,然后二者对立。但身体是灵魂的载体,为了表达自我并实现精神的主体性,身体成了最大的障碍,它只好自行灭绝或者隐退,如虚汝华腹腔塞满芦杆并烧焦,阿娥被装进玻璃匣子,等等。故意偏离社会形象的定位,斩断人们对女性一贯“贤良”、“柔美”、“温顺”、“娇媚”等的期待,将女性的恶习和怪癖放大,将传统文学作品中有意遮蔽的女性真实展现出来,如打嗝、放屁、抠鼻屎,语言粗暴,行为龌龊。不仅仅是女性,传统文艺作品中男性的形象也是被颠覆的对象。男性的责任感,强壮、大气、包容、英雄气质、主体意识被遮蔽,他们大都是一副邋遢畏琐的样子,行为卑微下贱,身体虚弱残障,思想品格不健全,人格分裂,有的极度敏感琐碎,有的则极度愚钝呆板,内心也总是表现得焦虑,急躁,神经质,患得患失。在社会责任方面也是怕苦、偷懒、逃避。如皮普准(《历程》)、发明家A(《思想汇报》)、老瑶(《民工团》)、长发(《长发的遭遇》)、远蒲(《生死搏斗》)等,还有大量以第一人称出现的“我”以及家庭成员中的父亲、丈夫、兄弟,等等,他们总是处于一种被嘲讽、被揶揄、被极度鄙视的人际关系中,在这种状态下,人物内心的煎熬和灵魂的苦难更加突出,精神分析的过程也变得复杂和艰难,灵魂突围的场面更加惨烈。

四、小结

残雪站在人性的普遍立场上,人物的生存和物质被极度淡化,所有的人只生活在精神层面。生存和物质是困扰人类的基本问题,斩断对身体的依赖,是所有自我强大的人共同的选择,不管是男性还是女性。一个人只要不断地自我审视,就可能距离人性的核心越来越近。但是,没有被根本问题所困扰的人性它的根基在哪里呢?这些一文不名的人一天到晚在跟自己的精神和灵魂搏斗,艺术的突破就在于它的虚拟性和主观性。毫无疑问,人性的弱势,人性的苦难,才是人类的终极苦难。从某种意义上说,人格独立和精神自由是一个艰难而遥远的目标,也是一个值得永远探索的课题。

[注释]

①谭桂林.用心去感受,用激情去书写——在《当代湖南作家评传丛书〉出版座谈会上的发言》[J].理论与创作,2009,(3)。

②残雪.残雪文集(第一卷)[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161,210。

③残雪.从未描述过的梦境·短篇小说全集(上)[M].北京:作家出版社出版,2004,154。

④ 残雪.从未描述过的梦境·短篇小说全集》(下)[M].北京:作家出版社出版,2004,860。

⑤残雪.边疆[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8,260,293。

⑥残雪.最后的情人[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5,52,153。

⑦残雪.残雪文集(第二卷)[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2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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