耐住寂寞一百年
2012-03-20美国
●文 (美国)陈 九
昨日纽约骤暖,花忽然开了,出门一霎,像步入香格里拉。我死盯住门前的郁金香不放,有片花瓣居然当着我的面开了一下。我惊讶得叫起来,诗云“春雨润物细无声”,人们只看到花开的结果,未见过花开的瞬间,所以取无字,无就是没看见。可此刻我看见了,春天来得太过猛烈,抱住你死亲活啃,这些花朵怎耐得住撩拨,真情流露,被我抓个现行。嗯,抓现行的感觉很好嘛,像费玉清的歌,春天里来百花香,啷里格啷里格啷里格啷。
这时手机乍响,竟是鼎公,著名作家王鼎钧,去年十一月我们一起吃饺子时他曾说过,天凉了,他要猫冬了,明春再见。现在来电话,看来老先生的猫冬算正式结束了。鼎公说,九兄,出来吃个午饭如何?我羞怯难当,边答应边惶恐道,鼎公折煞我,怎敢在您面前称兄,这不是让我无地自容吗。鼎公一笑,你看,想占你们年轻人点便宜都不行,太吝啬了吧?鼎公年过八旬,开朗幽默腰身笔挺,思路十分敏捷,不说笑不开口。我知道老先生今天高兴,春天了么。
纽约的法拉盛有家叫“聚丰园”的小馆,江浙口味,物美价廉。我们约好在此碰头。几个月不见,鼎公还是神情爽朗谈笑风生。其他几位相约而来的朋友,散文家邓泰和,传记作家梁安仁,及若干新面孔,大家喜成一团,加上餐馆老板娘的热情招呼,只觉心房像那朵被逼视的郁金香,耐不住撩拨开放了。
葱烤鲫鱼,清炒虾仁,小辣椒牛肉丝,丝瓜面筋,还有沙锅豆腐,这个组合堪称经典,无论色香味还是营养,面面俱到,天衣无缝。尤其这个砂锅,沙锅是个纲,纲举目张,热腾腾的汤气像京剧过门儿,接下来便是导板,回笼腔,然后就开聊,聊当下,聊从前,谈读书,谈写作,纷纷扬扬无拘无束。梁先生说起他当年十四五岁,只身赴绥远寻找因内战失散的父亲,语气尚带坝上草原的燥热。泰和兄谈起几十年前在上海出版连环画册,目光仍涌动着青春激情。我话不多,与他们比我的阅历尚浅,但我喜欢听,听他们谈往事,觉得他们比我还年轻,我相信心灵只有生死不分老幼,难怪鼎公要跟我称兄道弟,心灵分什么辈份。
提起当今文坛,大家普遍对浮躁炒作之风深感忧虑。风气是传染的,有挑头的有跟风的,久而久之形成今天前赴后继的局面。文人不耐寂寞,就像做豆沙等不及那张过滤的网,皮沙俱下,难成精品,终修不出文字的个性风采。鼎公说,写作是修行,心不静就看不清,头脑浑浊,文字必不洗炼。一个作家的份量须让历史检验,没有一百年是看不出价值的,既然喜欢写作选择修行,又何必把名誉金钱看得过重,高兴就写,不高兴不写,这才是文学本意。一百年?一百年。鼎公说话带山东口音,百年的百字像伯字发音,有爆破音的味道。
说来也是,海外作家不靠写作谋生,按行内标准应算业余。他们远离母语文化,虽缺少借鉴,但环境单纯,没有光环罩顶和吹喇叭抬轿子的氛围,出不出名意思不大。你说得过什么奖,人家问,什么奖,多少奖金?能把你气死。参加侨社活动,如果主持人宣布你是作家,全世界人民都笑了,连自己都不好意思。生活的乐趣莫过于作品见报,再有便像今天,同仁相聚吃小馆子,相互安慰鼓励,对写作没足够的热情就很难坚持下去。比如我自己,就是玩票,没什么伟大抱负,写作让我欢悦尽兴,酣畅淋漓,不过如此。再说诸事皆有惯性,惯性是生活的动力,写来写去习惯成自然,很难停下来。好像唱歌,纽约华人社区有不少歌唱爱好者,医生,商人,律师,他们不会因想当多明戈,帕瓦罗蒂才唱歌的,但周周聚会,连吃带唱,俨然一种生活方式,写作就是我们的生活方式,仅此而已。
鼎公说的一百年,其实很有寓意。人海茫茫几人能活一百岁,活到一百岁又如何?一百指的是,对写作者来说,这辈子最好别想出名的事,想也白想,想也看不到结果。眼前的赞誉大都短暂轻浅,最多算“掌声响起来”,我们需要掌声,就像我们面对大山呼喊,需要回声一样。写作也是一种表演,用文字表演,渴望观众的喝彩,很自然。但这绝非历史的评价,没那么重要,没那么严肃,千万别太当回事,这里含有太多即兴之感或文字以外的考量,就像飞机遭遇乱流,跟着乱流不知会飞到何处去。一百年,就一百年了,多了怕你绝望,少了怕你惦记,鼎公的一百年听似玩笑,但谁说不是他文学生涯的深刻感悟呢。
聊得火热,窗外斜阳已渐渐深浓。大家怕鼎公劳累,遂举杯散去。
走在熙攘街头,我仍琢磨着鼎公的百年之论。百年后我们早彻底寂寞,像路边这朵蒲公英,莫问归处。但只要有华人的漂泊,一定还有海外华文写作,对根的追寻,对母语的沉醉,是不会枯竭的。如果那时还有这家小馆子,就还会有骚人墨客来此高谈阔论。我能想象,肯定有人会坐在我们坐过的位子上,他们不会看见我们,就像此刻我们也看不见许多前辈们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