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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思和的“西部”

2012-03-20

文学自由谈 2012年3期
关键词:西部陈先生西北

●文 狄 青

2012年的春节前夕,我坐在音乐厅大剧场的第三排听陕西老腔。这已经是陕西老腔第三次到我所在的城市演出,我却是第一次听。一群年长的盲人,一条懂事的狗,一些瞧着土得掉渣的乐器,几只看上去并不牢靠的条凳,再有就是集苍凉、古朴、高亢于一身的由浑厚饱满的关中口音所演绎而成的老腔了。因为座位比较靠前,我甚至可以看到演员们面部的某些细微特征。在一个高八度的高腔过后,台上音乐戛然而止,我看到一位演员的眼角处有眼泪突然就涌了出来,并串成了线以极快的速度滑向了他的衣领内……或许没有几个人会注意到这一细节,但那一刻,全场鸦雀无声。我的眼泪也开始在眼眶里面打转,我想流泪,却不是因为这些民间艺人全部来自于西北农村,那种感觉一下子说不清楚,但显然与“西部”抑或“西北”没有关系。记得上一次在剧场里流泪,是看电影《黄土地》,那时候,我还小,自以为已饱尝人间困苦,却不料,影片里的场面让我觉得自己的“小苦难”在西北高原的“大苦难”面前已无从张口。直到亲身到了陕北,亲身到了西北更多的地方,我才明白,用几经剪辑的画面催下来的眼泪其实是欠缺说服力的,荒凉与贫困的反义词也不是非健康与清新莫属。而中华民族千年凝固的农耕状态,并不能提高人性的审美高度以及“活着”的哲学意义,更何况,这些所谓“千年凝固”的状态即使在西北地区也早已不知被打破了多少回,不管包括陈思和在内的许多人对此是否乐于承认。

不得不说,剧场是有其特殊效果的,无论是看大银幕,还是看现场表演,其感受都与阅读文学作品(尤其是小说)不同。但我也明白,不管有何不同,有一样却是相同的,那就是月亮下去之后,太阳会照常升起。不会有谁因为看了一场“西北风”的演出抑或读了一篇陈思和先生力推的“西部小说”,恶毒的人即变得心灵纯净,拜金的人即不再纸醉金迷,沾血的人即就此立地成佛……我承认,以陈思和先生在当今文坛的位置,他显然比另一些在大都市配有冷暖空调与饮水机的办公室里、习惯以“海外奇方”的目光去欣赏并研讨“西部文学”的编辑们更为冷静,至少他还在强调“‘西部文学’不要只在外在形式上寻找特征”。是的,单纯地展示“苦难”与落后无疑是笨拙的,因为那样的结果只会吊足某些人的胃口。原本一眼没有窗棂的窑洞前站着一个不穿鞋的女娃就可以将某些人感动,到后来则必须刻意渲染成一排行将倾覆的窑洞以及一帮衣不蔽体的男女才有可能令人动容。好在,这样的作品,正在逐渐淡出我们的视线。毕竟,西部的现代化进程随着西部大开发所带来的现代工业文明的强力推进,正加速自身的根本性转换,这是谁也无法否认的。这些年来,我的阅读量算不上很大,但也不少,尤其是西北作家们那些获奖的、受到关注的、引发争议的作品,多半还是看的。也怪,我在他们的作品里,看到了轻盈巧妙,看到了清新美好,看到了世象变迁,也看到了文笔老道,恰恰没有看到陈思和所一再强调的“西部文学”的“沉重历史感”和“西部文学”能够对中国当代文学乃至全社会世道人心所起到的引领与“净化”作用。并且,以当下的“西部文学”论,我也实在看不出来“西部文学”与其他地区的文学有哪些显著的区别,这对于多年来对“西部文学”“爱你没商量”的陈思和而言,无疑会感到“爱恨交加”,甚至,在他的文字里还可以看出他因此而“恨铁不成钢”的某种无奈与怨尤。

2005年9月,陈思和在上海图书馆举办的“西部文化与文学精神”讲座上提出,对于西部文化不应在外在形式上找特征,而应去感受其中善良的灵魂,关注在西部那块土地上生生不息的人们的生存状态。这场讲座,被上海滩诸媒体称之为“西部文学pk周杰伦文化”。

在讲座中,陈思和借谈“西部文学”之机对“口齿不清的周杰伦文化”提出了严厉批评,指出“表达上的不清楚与啰啰唆唆是其精神上空虚混乱的反映”。他认为,“关注西部文化、西部文学有助于把我们的城市,从狭隘的追求物质生活的目标中解放出来,使我们获得更开阔的境界和更善良的心”。

说实话,什么是陈先生所说的“周杰伦文化”我并没有搞清楚,至于陈先生与此对应所谈到的“西部文化”、“西部文学”到底是什么我就更没有搞清楚。原本好像还是清楚一点的,但是,当陈先生把关注“西部文学”上升到了能够或者有助于把已经深陷于物质权力声色等世俗渊薮的城市人“解放”出来的地步,并认定“西部文学”能让我们拥有更开阔的境界和更善良的内心的时候,我对陈思和所说的“西部文学”就只剩下肃然起敬了。要知道,连道德约束、榜样力量、市民规范、组织原则、廉政条例乃至刑事法庭都无法解决的问题,寄希望“西部文学”来解决未免显得荒唐。但我同时也明白,陈先生应该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就像他在答记者问中所谈到的:“现在传媒炒作与许多利益集团(如书商、奖项等)直接相联系,取代了严肃的文学批评;也取代了作家真正深入生活、认识生活和表达生活的兴趣。一个二十岁不到的青年人可以同时与几家出版社签约,而且都是写长篇小说,他不靠胡编乱造怎么活?所以我对这个时代的文学真是有些失望。我向往西北,就是想在一片还未受污染(或者说少受污染)的土地上发现真正能贴近生活大地的文学创作……”没错,陈思和显然对上述当今文坛中已成常态的件件种种深恶痛绝,但他所能想到的改变力量,却只有他所向往的并多少带有个人理想化憧憬成分的西北以及那里的“西部文学”。然而,陈先生不知是否想过,他对“西部文学”的这一托付是否过于沉重了呢?

比方陈思和还说过这样的话:“上海是一个灯红酒绿的繁华地,也是国际化现代化的大都市,但是在文学上实在是一个三类地区,贫乏地区,需要依靠扎根生活的作家们扶一下‘贫’。”

让“西部文学”来给上海“扶贫”,或者更广义地说,让“西部文学”来给东部地区的文学扶贫,而且不光“扶贫”,“西部文学”还肩负了“把我们的城市从狭隘的追求物质生活的目标中解放出来的”的使命,我想,这实际上体现出陈先生的一种书生意气,甚至难言没有某种浪漫现实主义文学中的畅想成分在背后支撑。而“西部文学”则像是一个原本只想低调的人,却不断地要被有关人士叫出来巡回演讲,并树为各级干部群众学习的榜样,我想,在这件事情上,别扭的恐怕绝不止一个人。

既然一直在说“西部文学”,那就有必要给所谓的“西部文学”一个范畴和定义。地理学意义上的中国西部,包括了西北地区和西南地区,而“西部文学”在某些人的语意里也包含了这两大地理区域。也就是生活或者曾经生活在西部的作家描写这两大区域内的世道人心、风土人情的作品便是所谓的“西部文学”。但我觉得,这其实是极不科学和严肃的一种分类。首先,西部地区构成复杂,广西和广东在历史上多数时间联系广泛,文化相互影响和渗透,即使在解放后相当一段时期内,广西的沿海地区行政管辖权也是归属广东的。而现在则一个属华南,一个属西南。再有重庆和四川,虽然其地处西部,但因其地理环境优越,历史上物产丰富、人文荟萃,一直以来就是经济文化繁盛之区,其政治、经济、文化与所谓的东部和中部更为接近。因而,可以肯定地说,陈先生一直以来不遗余力所大肆推崇并倡导的“西部文学”,其实质就是“西北文学”,或者说是混纺了“西北文化”、“西北民族风情”以及“西北文学”的“西北风”。用不着遮掩,也只有大西北才能找到陈先生所欣赏的大漠孤烟、砾地千里、驼背上的爱情故事以及戈壁高原上生命力的彰显,也只有大西北才有陈先生以为有的人情的纯美、人心的良善与人性的豪放。事实上,爱好文学的人都清楚,在陈先生掌控《上海文学》的几年时间里,主要推出来的也都是西北地区的作家作品。甘肃的“小说八骏”最初能够登陆上海滩,宁夏的“几棵树”能够茁壮成长且枝繁叶茂,首先是自身实力使然,当然更有陈先生的偏爱。

还有一个现象比较耐人寻味,那就是对于围绕“西部文学”所展开的话题,一直以来其他地区的作者及论者很少有参与其间者,对他们而言,这倒真像是一件“没有的事”。这也正是使我一直犹豫的地方,要不要对貌似与自己无干的“西部文学”说三道四呢?是的,对于“西部文学”乃至西北而言,我的身份无疑只是一名旁观者,也可以说只是一个“外人”抑或“过客”。但是,当我在看过最近某些著名论家对“西部文学”的种种认识与三十年前的认识本质上并无不同之后,尤其是看了陈思和最近有关“西部文学”的文字并重新温习了陈先生近些年来有关“西部文学”的各种表述之后,我觉得该说的话还是有必要说。尤其是严英秀女士作为“西部文学”“当事人”近期在《文学自由谈》上对“西部文学”所抒发的困惑与感悟,使我自己原先模糊的判断开始明晰了起来,同时也夯实了自己先前的某些想法。

是的,我不是一个西北人,但我对西北的关注却不比西北人少,甚至,我觉得应该也不比陈先生少。那一年,我坐长途车从兰州出发,经古浪、武威、永昌、张掖、高台、嘉峪关、安西直到星星峡。我当然是带着目的去的,但却不是文学的目的,只是要满足自己乱七八糟的一些想法。比如我到古浪是要看红军西路军最惨烈的那场战役的发生地,到永昌我是要看匈奴王墓的遗址还有古罗马军团的后裔,我到高台则是因为当年的“夹边沟”就在那里……我也曾经从西安出发,到固原,再从固原经西吉、海原至银川,穿越西海固……但对于西北而言,我承认我只是一名过客,匆匆忙忙,一目十行。我看到的西北至多也就是某些自驾游者、背包客所看到的西北。或许,那些自驾游者背后还有书商追着他们讨稿子,我就亲眼见过有人只是到西北跑了半个月,回去就写出来两本书,至今还在热卖。而我呢,仅仅就是为了满足自己的一点兴趣,便与操着方言的老乡一起挤长途车,显得孤独又小众。我想,我比他们惟一称得上强项的就是,无论走到哪里,脑子里常能想起某些西部作家小说里的情节。比如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下属的农场,我会想到“古尔图荒原”和“白豆”;在西海固,我的脑海里老是不断冒出那新老“几棵树”以西海固为背景创作的大量作品,这些作品令他们在国内拿各种文学奖项拿到手软;在天山,我想起周涛;而火车刚刚入青海界的民和,我就记起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昌耀……

西北的城市比一些人的想象要繁华得多。我比较喜欢兰州。我到兰州,人家带我去的都是兰州最繁华的地方,我知道他们希望我看到的是这里的与时俱进,要展示的“是这里并不是外人以为的那种‘西部’”。甘肃“小说八骏”之一的作家叶舟在我看来更像是东部某个城市里的作家,从谈吐到思考,只是他还有西北人所共有的豪放。我看他的《姓黄的河流》,我不知道别人如何以为,在我看来,叶舟的许多作品都可以作为东部小说家在创作城市体裁小说时候的某种参照。我的朋友、甘肃“小说八骏”之一的李学辉应该算是一位严格意义上的“西部作家”,他说的故事总是那么神奇而高妙,他的长篇小说《末代紧皮手》无疑属于西北独有的题材、西北独有的故事,但我从中看到的却不是对“西部”的再三渲染与借力,而是对现当代中国农民来说具有普适性的命运书写与智慧阐释。

据说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时候,也就是“文学晋军”、“文学湘军”等地域文学表现最为活跃的时候,有人就曾经探讨过文学的“地理决定论”。陈思和心目中的“西部文学”无疑也是一种“地理决定论”。但是,恰恰我以为在当下它变得越来越行不通。因为八十年代的社会还相对隔绝或封闭,而现在的地理划分因资讯和交通工具的发达实际上已经“形同虚设”。而且就按“地理决定论”来讲,贾平凹的家乡属于陕南汉水流域,比如《浮躁》,就不太像是“西北作品”,其作品中的描写更接近于南方的人文景物;而贾平凹的《废都》恐怕也远离陈思和对“西部文学”的期许。陈忠实笔下的关中实际上与地处中原的豫西有许多相似之处。按说路遥是黄土高坡上的作家,但路遥的作品我以为却又是最具有普适性的。以我最为欣赏的路遥的三部作品(《在困难的日子里》、《人生》、《平凡的世界》)为例,路遥对饥饿的描写绝不像某些“贩卖”西部题材的作者那样,以语不惊人死不休为手段,来博取更多惊异和怜悯的眼球。事实上,高加林与孙少平这两个人物,是中国当代文学中难得一见的两个人物,就如同巴尔扎克笔下的拉斯蒂涅,又或者司汤达笔下的于连。虽然,这些来自于西北偏僻“小地方”的年轻人的个人奋斗有他们更为独特而艰辛的轨迹,但究其内核却都是一样的。路遥的人物有“西部特色”,但更多的还是放之九州而皆准的普适性,因而才能引起广泛共鸣。换句话说,一个东部发达地区的年轻人同样可以从中得到感染和启示,这就是文学的魅力。

为了给自己所倡导的“西部文学”理想增添说服力,陈思和还曾经多次提到了美国的“西部文化”与“西部文学”。他认为,美国的“西部文化”被作为豪放、惊险、侠义、硬朗精神的代表,与东部的现代化城市相对立,中国的文化现状与其也有部分相通之处。说实话,我没有看出其间有多少相通的地方。美国的西部文化实际上主要是被他们自己的电影给“放大”了,克林特·伊斯特伍德所扮演的西部硬汉总是骑着快马来去如风,他们杀富济贫、嫉恶如仇,美国式的“英雄不死”在美国早期西部片中看上去比我们习惯的国产片中的“英雄不死”还要可笑。至于美国“西部文学”,实际上在美国文学发展史上并不占据多少分量。库柏应该算是美国西部文学的鼻祖,他的“皮袜子”系列是美国西部文学的代表作,但是,其在美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并不高。而美国所谓的“西部文学”在欧·亨利之后,实际上已经名存实亡了。出生于美国西部的大作家有辛克莱·刘易斯、菲茨杰拉德与斯坦贝克,他们却并不是靠“西部文学”走上美国文坛的,他们的作品实际上与美国其他作家的作品只有风格和手法的不同,没有地域的区别。而且,作为来自美国西部农业小镇的辛克莱·刘易斯,却创作出了揭露西部乡村落后与伪善的长篇小说《大街》。那是1920年,在刘易斯之前,美国文学的写作“惯例”是:乡村是美好的,尤其是西部乡村,而城市是藏污纳垢的。但刘易斯描写的却偏偏是城市人来到落后的乡村,用精神文明和现代知识一点点来改造和影响乡村,却最终被乡村“污染”并不容的经过……谁说未被开发的乡村就一定代表了良善与美好?在刘易斯之后,美国作家的创作变得不再纠结于地域,而变得更加随性与自然。

在《西海无帆船》中,曾经创作了大量藏区题材小说作品、并参与构筑了上世纪八十年代“西部文学”的马原如此写道:“没有人能说得清楚/从什么时候开始/西部/成了一种象征/成了真实的存在/与虚幻之间的一块布/谁也不稀罕的空白。”如果说,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人们对西部的想象,是站在优越于西部的文化位置上的浪漫主义的描述与假设。那么,三十年过去了,某些人对西部的看法和假设却没有本质上的改变,这,却是让人惊讶的。

本雅明说:“大城市并不在那些由它造就的人群中的人身上得到表现,相反,却是在那些穿过城市,迷失在自己的思绪中的人那里被揭示出来。”而这些穿过城市的人,无疑就是来自于乡土文明的人。其实,在当下,“西部文学”与其他地域的文学一样,都要面临城市文明与乡土文明的冲突,而总的来说,前者并不一定要凌驾于后者;同样,后者也不能凌驾于前者之上,文明与愚昧的冲突在当下有时候是完全可以“互换”的。

“我的家乡并不美,低矮的草房苦涩的井水……”;“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不管是西北风还是东南风,都是我的歌我的歌……”我想,对于陈思和来说,这些当年被打包称作“西北风”的歌曲一定并不陌生。事实上,在这些歌曲流行之后,就再也没有表现西北的歌曲能像它们当年一样风行一时。于是歌曲里的“西部”成为了一种静止,而陈思和先生的“西部”也成为了一种静止,抑或说,这种静止只是一部分人宁可信其有的结果,就像总有人相信,自己的青春无敌,而岁月,只是浮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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