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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与“说”的权利——舆论监督的政治哲学思考

2012-03-19杨子飞

关键词:阿伦特公权力舆论监督

杨子飞

(浙江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310028)

一、谁的舆论?——追问公众

舆论监督这个词表面上看来清楚简单,以至于可以信手拈来、张口即是,但深思起来又觉得捉摸不定、模棱两可。很多人都忙着给舆论监督下定义,希望能够确定它的主体、对象、内涵和外延[1],可总是让人觉得顾此失彼,定义完了之后反倒比原先更糊涂了。因此很多学者干脆就放弃对舆论监督的定义,用洋洋万言讨论一个模糊不清的东西。笔者并非试图责难这种现象,相反倒是想先解释一下造成这种困难的原因。

“舆论监督”最难以界定的是“舆论”这个词。不管是中文的“舆论”还是英文的“public opinion”,基本上都是指公众意见。所有的定义都不会与这个理解相矛盾,可仔细推敲起来就有问题了。公众是谁呢?抽象层面上它几乎可以和“人民”这个词相等同,它给人的感觉是:人民一直都在那,并且是内部统一的,具有自己的意志,能够发出自己的声音。这个词被喊得最响亮的时候是法国大革命的时候,因为它是18世纪启蒙运动的产儿[2],它既不是每一个人,也不是所有人,它就是一个被想象出来的共同体[3]。而它之所以需要被想象出来,是因为被砍断了神圣源头的现代国家需要一个世俗的合法性根基,所有的现代政治思想都假定国家是由这么一帮想象出来的人通过一种想象出来的方式“制造”出来的。于是所谓舆论就是这一帮想象出来的人的共同意见,它的特点是稳定、持续而且还像神意一样不可侵犯。伏尔泰不就把舆论叫做“世界之王”吗,其中隐而未露的意思是:上帝死了,人民取而代之。

以上都是书呆子脑海里的“理想国”,是理性创造的一张谁都睡不上去的“完美”的床(尽管乐观主义的启蒙健将们都认为他们终有一天可以躺在上面做个好梦),一落实到具体的现实中,公众其实就是一拨或者几拨人,它不一定是多数,而且更要命的是这一拨或几拨人并不固定,它会随着事情的变化而变动不居。马克思不就发现了阶级的分化和对立吗,资产阶级和工人阶级哪个代表公众呢?更麻烦的是,随着专业分工的深化和生活方式的多元化,工人阶级和资产阶级内部都出现了分化和对立,我们预想中的公众岂非更加支离破碎、不可统一?还有,如果不同阶层的公众对同一个事件产生了相互冲突的意见,那么哪个代表了真正的公众意见呢?更别说同一群公众对同一个事情在不同时间里的不同态度了。以至于在互联网高度发达的今天,我们发现所谓的公众是以一个个偶然事件为挂钩临时聚集到一起来的,一阵喧嚣之后大家又各忙各的去了,原先闹翻天了的公众一下子作鸟兽散,成为了大型商场里快乐的消费者。看来在我们这个碎片化的时代,公众也已经被碎片化了。于是现实中公众意见表现为一拨或几拨临时聚集起来的人对一个突发事件的意见,它的特点是短暂、易变甚至相互矛盾。也许还要小心地再加上一个不负责任,这好像是丘吉尔的意思,他说民众总是朝三暮四、见异思迁。

二、作为舆论的监督还是作为监督的舆论?

不管是理论中的公众意见还是现实中的公众意见都不足以承担舆论监督的重任,抽象的人民只能写在纸上,从来都不可能监督;而具体的“事件化”的公众是在发表意见,他们只是在事件被公开之后所作的评论,显然更多是牢骚和谩骂。实际上笔者认为,真正的监督应该在批评(或者褒扬)[4]发生之前,也就是说没有监督就谈不上舆论。

当然也许有人会说舆论就是监督,并且通过舆论的监督恰恰是舆论监督区别于其他种类监督的特点所在。这个反驳非常有力,因为现实社会中存在多种监督公权力的方式,比如司法监督、政党监督,它们都有一套非常严格的体制和程序将公权力置于监督之下。而舆论监督实际上是试图把公权力置于舆论的监督之下,舆论就像张无形的网,将利维坦层层包围起来,以防止它伤害自己的主人。这意味着网民的每一个帖子都将是这张网上的一根细线,帖子越多,网就越严密,骂得越厉害,网就收得越紧,我们因此也就越安全①是否网收得越紧越好,这是一个很值得讨论的话题,其本质就是对公权力监督的界限问题。我们必须时刻记住的是,监督公权力的目的是为了防止公权力伤害个人的合法权益,但绝不是削弱公权力的力量。一个软弱无力的公权力不但无法保护个人的合法利益,甚至更有可能伤害个人的合法权利。。

笔者对此不敢苟同,我们必须在作为舆论的监督与作为监督的舆论之间作出区分。舆论的监督重点在舆论,舆论形成的最多只是一种道义上的压力,它有几个致命弱点:矛盾性、易变性、非理性,导致它远远够不上对公权力的监督,更谈不上制约,甚至许多时候成为公权力利用的对象,对于舆论的引导恐怕早已是现在许多地方政府运用得炉火纯青的手段了。

而通过监督形成的舆论重点就在于监督。监督的本质在于“看”,是将公权力真正置于可以“被看见”的场域。权力必须被看见,它才能被驯服。社会的“看”,就是社会力量的体现,更是社会意识清醒的体现。即使利维坦睡着了,社会也要睁着一只眼。可能有很多地方被隐藏了,导致事实上我们看不见,但睁着眼就意味着“在看”,“在看”比“看到了”更重要。

这不得不让我们想起边沁的圆形监狱来。这个圆形监狱的关键就在于“看”的不平等性,即统治者随时随地可“看”到被统治者的一言一行,而被统治者却无法看到统治者的行为,但是被统治者却能感觉到他无时无刻不处于被“看”的境地,这样不等统治者来惩罚他们的行为,他们早就已经在内心里将统治的规则内化了。统治者通过无处不在的“看”在被统治者内心建立了一座监狱[5]。当然舆论与公权力的关系不能简单地等同于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的关系,在实际的政治运作过程中,可能公众才是被监视者。但在应然的层面上,在监督与制约公权力的角度上,公权力理应被置于这种被“看”的境地,并且让公权力意识到类似于圆形监狱的无处不在的“看”,只有这样才能在公权力的运作逻辑内部建立起一座自我约束的“监狱”来。

也许有人会问:通过舆论的监督就是在时时刻刻昭告天下,社会一直“在看”?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我们已经不存在根本的分歧,只不过是强调的侧重点不同而已。社会通过发出自己的声音表明自己“在看”,也就是说,“在看者”也依然要被“被看者”“看到”或者“听到”才能算是真正地“在看”,而不管“在看者”是否真正“看到”。没有“被看到”或者没有被“听到”的意见最多只能算是抱怨,它的郁积将严重危及社会肌体的健康运行。从这个意义上说,舆论的确具有监督的功能。

三、谁在“看”和“说”——寻找真实的公众

如前所述,舆论是公众的意见,它需要被听到,以此证明公众一直在看,那么公众看到什么和说了什么其实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真正重要的是“在看”和“在说”。舆论监督的问题因此就是“看”和“说”的问题,这就是阿伦特强调的公共领域的行动,她认为政治行动就是为了能够被“看到”和“听到”,它们组成了一个“世界”,人们在此追求卓越与荣耀[6]。

思想的冒险虽然可以一步跨越理论与现实的鸿沟,但我们的网民却永远不会是阿伦特世界里的公民,我们的现实政治状况也永远不会是阿伦特所描绘的政治领域,这两者之间的区别揭示我们今天舆论监督所面临的真正困境之所在。

“在看”和“在说”首先要求有一批一直“在看”和“在说”的人,我们必须明确,所谓“在看”就是一直“在看”,所谓“在说”就是一直“在说”。社会的打盹就是给公权力留下了侵害自身的可能空间。而他们之所以能够一直“在看”和“在说”,是因为他们拥有闲暇[7],用阿伦特的话说就是他们已经摆脱了自然必然性的强迫,用通俗的话说就是他们已经不用为生计而奔波。必然性的问题也就是物质的问题必须被排除在政治领域之外,这意味着政治的问题用政治的方式去解决,社会的问题用社会的方式去解决[8]。而他们之所以愿意一直“在看”和“在说”,是因为他们能够从这种活动中找到属于人的荣耀,甚至是属于人的最高荣耀——不朽。用韦伯的话说就是他们是以政治为志业的人[9],而不是以此为饭碗。只有这样一批人,他们才能够主动“去看”和“去说”,也只有这样一批人,他们用政治的逻辑解决政治的问题。他们通过议会演说、街头演讲、著书立说、发表评论等方式来形成舆论,对于他们舆论就等于是监督,反之亦然。可以说这是一批精英,甚至可以说是有着高尚修养的贵族,用米尔斯的话说,他们是“真实的公众”[10],是有着自由精神和理性能力的真实公众。只有“真实公众”的舆论才会是真正有效的舆论,也才会是真正理性的舆论。

与此相对照的就是所谓的普罗大众,就是我们成千上万的网民,或者超市里欢快的消费者,我们很难寄希望于他们学会理性地参与,并且是学会运用公共的理性,而非纯粹为了谋取一己私利,甚至只是为了发泄满腔怨恨。他们也不可能一直“在看”、“在说”,因为他们过于繁忙,终日为生计奔波,晚上上网娱乐是为了明天能够更好地上班工作。网民习惯于跟帖,热衷于扎堆,最终以点击率的形式出现,裹挟着商业利益的大潮汹涌澎湃。由大众而非真实公众形成的“舆论”是非常态的、非理性的,表面上看这种舆论往往能给政府部门甚至司法部门造成极大的压力,但是我们不要忘记暴风雨可以荡涤尘埃,也可以吞噬生命,它导致的是这样一个恶劣的并且是危险的社会倾向:任何事情,只要把它放到网上搞大,它就可以得到顺利并且高效的解决。舆论沦落为官方和私人争相利用的对象。

在此并非刻意指责大众,实际上这不是他们的过错,这只能是因为在这个社会中真正应该起作用的一群人没有起到相应的作用。在没有人替他们说话的情况下,他们只能用自己原始的方式来处理,所谓原始的方式就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社会的非理性情绪始终处于“非治理状态”①孙立平强调如何将社会管理纳入一种可治理状态,笔者认为现代社会的稳定还需要将非理性的情绪也纳入这种可控的治理状态。具体参见孙立平:《守卫底线》,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年版,第4-7页。,就像现在的许多城市因为排水设施的缺陷,导致一下暴雨就水漫金山、不可收拾。

四、“能看”与“能说”——舆论监督的政治基础

然而该起作用的那一群人之所以不能起到作用,就涉及到一个更根本的问题:“在看”和“在说”的前提是“能看”和“能说”,我们今天把它们分别叫做知情权和表达权(言论自由权)。之所以“能看”和“能说”是因为在阿伦特的政治领域中最重要的特点就是“平等”,在这个领域中没有统治和被统治的关系,人们彼此之间都是通过言说来达成协议。凡是进入这一领域的人都具有“看”和“被看”,“听”和“被听”的权利,而如果没有政治领域里的平等,就不能“看”也不能“说”,进而就更不会有“在看”和“在说”。因此我们说舆论监督的根基是知情权和表达权,知情权就是要“能看”、“让看”,而表达权就是“能说”、“让说”。这两项权利不落实,任何舆论都只会是怨恨,监督只会是猜疑。而这两者不正是我们今天的社会现实吗?对腐败的怨恨,对公权力的猜疑,就像火山岩浆一样在慢慢凝聚,保不准哪一天它将爆发!以至于现在已经到了凡是政府官员说的话都不可以相信的地步!这不能不说是我们社会由于缺乏健康的舆论监督而导致的一种变态。我们必须清楚,舆论监督的根本目的是为了防止和限制政府公权力侵害社会的利益,而不是为了削弱公权力的力量。

只有在平等的政治领域里,舆论才能起到良性监督的作用,监督才能形成理性成熟的舆论。很多人把舆论监督看成是向上级领导部门尤其是中央领导部门反映问题、提出意见,这只能看成是社会的一种自我阉割,是主人反过来向管家请愿。这只能说明我们今天的舆论监督缺乏一个起码的政治基础,这个基础涉及到的就是知情权和表达权的范围和边界,也就是什么东西是必须被拿出来“看”和“说”的,什么东西是不可以拿来“看”和“说”的,这恰恰是我们要拿来“舆论”和“监督”的东西的本质。然而这已经不是舆论监督自身能够解决的问题了,套用一个法学家的观点,舆论监督的问题在舆论监督之外。

五、结语

舆论作为社会的声音,需要“被听到”,“被听到”不在于它说了什么,而在于它“在说”,唯有一个一直在言说的社会才是一个真正健康、成熟的社会。“在说”表明了一个活的社会的“在看”,“在看”比“看到”更重要,这是一种姿态,更是一种结构关系。但是要让这种“在看”和“在说”的结构关系能够正常运行,就必须保证社会的“能看”和“能说”,唯有“能看”才能保证“看”转变成“在看”,也唯有“能说”才能保证“说”转变成“在说”。

因此要想真正起到监督的作用,就必须要有真正健康的舆论和舆论环境。这不仅要求有真实公众的理性自觉,更需要开启一个平等的政治进程。在这个进程中,不同的社会力量展开平等的政治角力,共同为舆论监督搭建一个稳健的平台。

[1] 展江,白贵.中国舆论监督年度报告(2003-2004)[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

[2] 艾瑞克·霍布斯鲍姆.革命的年代(1789-1848)[M].王章辉,等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9:174.

[3] 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M].吴叡人,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5.

[4] 陈力丹.论我国舆论监督的性质[J].新闻知识,2003(11).

[5] 泽格蒙特·鲍曼.自由[M].杨光,蒋焕新,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10.

[6] 汉娜·阿伦特.人的境况[M].王寅丽,译.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9:132.

[7] Leo Strauss.Liberalism ancient and modern,foreword by Allan Bloom[M].New York: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89:12.

[8] 汉娜·阿伦特.论革命[M].陈周旺,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7:47-50.

[9] 马克斯·韦伯.以政治为业[M]//王容芬,译.韩水法.韦伯文集:下卷,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0:407.

[10] C·赖特·米尔斯.社会学的想象力[M].陈强,张永强,译.北京:三联书店,2005:200-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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