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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往的困境—— 评阿尔比剧作《动物园的故事》

2012-02-14史志康

天津外国语大学学报 2012年5期
关键词:杰瑞越界彼得

申 圆,史志康

(上海外国语大学 研究生部;英语学院,上海 200083)

一、引言

《动物园的故事》(The Zoo Story,1959) 是美国当代剧作家爱德华·阿尔比(Edmund Albee)的成名作。该剧以荒诞的故事情节、怪异的人物形象、奇特的象征手法、反逻辑的对话风格以及枝蔓的独白特色营造出浓厚的非理性氛围,解构了观众传统的审美期待,放大了战后西方社会的病态和主体交往的困境,被英国评论家马丁·艾斯林(Esslin,1968: 267)誉为“运用荒诞派戏剧之荒诞虚无理论的最佳典范”。

尽管阿尔比的创作受尤涅斯库(Eugene Ionesco)、贝克特(Samuel Beckett)等欧洲荒诞派剧作家的影响,但“在表现出存在主义生存痛苦的同时,阿尔比深刻揭示了现实生活中的丑恶现象。这一点是阿尔比和欧洲荒诞派剧作家不同的地方”(汪义群,1992:186)。以《动物园的故事》为例,该剧并非仅强调世界本体的荒诞,而且带有鲜明的现实指涉性。诚如评论家詹姆斯 ·韦仁(Vision,1977:26)所言,该剧是“日趋冷漠、物质化的社会中渴望人与人之间沟通的一曲哀歌”。

阿尔比对现实荒诞性的追问,对现代工业社会的情感反拨,集中体现在他对剧中人物杰瑞和彼得交往困境的书写上。法兰克福学派哲学家哈贝马斯(Jürgen Habermas)指出,交往行为(communicative action)“是一种主体之间通过符号相互协调的活动,遵循着一定的规范,以语言为主要媒介,通过对话,达到人与人之间的相互理解和一致”(姚纪纲;2002:35)。在《动物园的故事》中,交往主体的越界行为、交往对象的退让行为以及交往媒介的去功能性使杰瑞和彼得的交往过程困难重重,这种交往困境通过近似黑色幽默的笔法加以呈现,折射出铭写于现代人心灵深处的孤独感和异化感,凸显了个体与生活的分裂,构成了解读该剧荒诞特色的特定注脚。

二、交往主体的越界行为

《动物园的故事》剧情主要围绕杰瑞和彼得的交往冲突展开,讲述了因主体间性(intersubjectivity)扭曲铸成的交往悲剧。流浪汉杰瑞和出版社负责人彼得于纽约中央公园邂逅,杰瑞主动与彼得攀谈,再三盘问彼得家庭生活的细节,又语无伦次地讲述动物园的故事,说在动物园中所有生物都用栅栏彼此隔开,无法交流。杰瑞的喋喋不休使彼得感到很不自在。之后两人为争夺公园长凳发生激烈冲突,杰瑞刻意将短刀扔给彼得,自己扑向刀尖,痛苦地死去。杰瑞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意在以死亡的代价消解自我与他者之间根深蒂固的隔阂,从而换取与外界的实质性沟通。

阿尔比笔下的人物,“即使有恐惧、自卑也不断寻求沟通”(Levy,1999: 547),该剧中的杰瑞便是如此。杰瑞想与他人交流的愿望迫切难抑,为实现与交往信息接受者的沟通,他无视交往参与者相互期望的行为规范,导致交往状态的异化。在与彼得的交往过程中,杰瑞先以非理性的、梦呓般的语言规定了对话的导向,继而不断打探彼得的生活隐私,令彼得感到无所适从,最后用带有挑衅性的肢体动作强迫彼得做出回应,使两人的交往难以为继。

杰瑞无视交往普遍伦理原则,其种种越界行为受到了“影响”这一行为协调机制的左右。 哈贝马斯指出,“影响”(repression)是基于一方对另一方的外来干预,或是欺骗、威胁、利诱,或是心灵干扰,体现了行为中的主观性、主体性。交往行为的顺利实现不需诉诸“影响”,而需要“同意”机制的介入。“同意”(agreement)意味着相互理解,就一个表达的有效性取得一致,体现了行为中的互主体性,与“影响”相互排斥。缺少了“同意”机制的调节,交往必然走向停滞和死亡(姚纪纲,2002:39)。由于“影响”机制的干预,杰瑞与彼得的交往一开始便状况频出。戏剧开场时,彼得正坐在公园长凳上看书,杰瑞走过来同他搭讪。

杰瑞:我去过动物园了。(彼得没注意)我说了,我去过动物园了。先生,我去过动物园了。

彼得:嗯?……什么?……你刚才是跟我说话吗?

杰瑞:我去过动物园了,后来就一直走到这儿。我是一直朝北走的吗?

彼得:(迷惑地)朝北?啊……我……我想是吧。让我想想看。

杰瑞:(指向观众席)那是第五大街吗?

彼得:唔,是的,是第五大街。

杰瑞:那跟它交叉的那条街是什么?右边那条?

彼得:你是说那条?哦,那是第74大街。

杰瑞:动物园是在第65大街附近,那么看来我是在朝北走。

彼得:(急于继续看书)是的,看来是这样。(p.113-114)

杰瑞开场的言语行为显示了互主体性交往模式的缺失,他把彼得是否有交流的意愿抛之脑后,一味将其认定为倾诉的对象,使彼得无形中受到他的话语支控。杰瑞处于社会的底层,在繁华的都市中充当着被世人遗忘的隐形人角色,他不堪忍受蚀骨孤寂的折磨,极度渴盼与他人沟通交流。彼得的出现为杰瑞提供了情感流淌的出口,为达到与彼得交谈的目的,杰瑞不断重复“我去过动物园了”这句乍听上去有些不着边际的话以引起彼得的注意,最终在“影响”的作用下,说话人实现了自己的交际意图。

转移彼得的注意之后,杰瑞又一再发问,出于交往理性,彼得只好对杰瑞预设的言语施报平衡的(对杰瑞预设的、互动性的)交往情境做出话语反馈,因而双方不至陷入无话可说的尴尬境地。在交往过程中,杰瑞一直掌握着话语权,主导对话的走向,忽略了交往对象的感受,而受杰瑞越界行为的影响,急于继续看书的彼得对杰瑞提出的问题被动应答,带有敷衍的成分。杰瑞自说自话,彼得心有旁骛,“同意”的缺场使两人的交往沦为了一种流于形式的伪交往,为之后发生的交往悲剧埋下了伏笔。

随着剧情的推进,杰瑞的越界行为也表现得愈发明显,他开始粗暴地打探彼得的生活隐私,了解到彼得的工作、收入、住址和婚姻状况,迫使彼得承认自己的生活并不如意,逐步消弱了彼得身上所带有的中产阶级优越感。杰瑞甚至将彼得的妻子、女儿和宠物与自己琐碎的家当一并提及,一语道破彼得物质富足,但精神空虚、生活平庸的荒诞本质,使他的自我同一性被无情解构,自得的心境消失殆尽。如果说杰瑞起初对彼得的话语支控只是轻微的越界行为,那么,此时杰瑞的越界行为已演变成了一种创伤性的话语暴力,施加在彼得身上的“影响”越来越重,两人的交往举步维艰。

为了让交往进行下去,杰瑞开始在彼得的胁部呵痒(对彼得呵痒),捶打彼得的胳膊,打彼得耳光,怂恿彼得为保卫自己的长凳而战,又按预先的设计扑向彼得手中的短刀,终结了自己的生命。杰瑞试图用生死博弈的方式唤醒彼得麻木的心,但他对生命的弃绝同时昭示了他对人际交往中不可逾越的困难的妥协。“尽管荒诞派戏剧常有喜剧和闹剧的性质,但是从人的角度看,荒诞派戏剧表现的是悲剧。”(胡向华,1994:31)杰瑞的越界看似一出无端的闹剧,但其中蕴藏着他对垄断资本主义社会中主体异化的绝望,实则是一出关于主体的悲剧。纵观全剧,杰瑞的越界行为打破了交往者之间的互动平衡,放大了他与彼得的行为反差,从而增强了戏剧张力,突出了人物形象和故事情节的荒诞。

三、交往对象的退让行为

在《动物园的故事》中,交往的困境不仅是由交往主体的越界行为造成的,还与交往对象的退让行为有关。表面看来,杰瑞言语混乱,行为疯癫,但内心深处有着强烈的危机意识,对人与人之间的隔阂感到切肤之痛,因而自始至终都在尝试与他人建立沟通的可能,即使付出死亡的代价也在所不惜。与之相反,彼得沉浸在中产阶级富足稳定的生活之中,将自己囿于封闭的世界,缺少同他人主动交流的兴致,生活单调平庸却浑然不觉,和艾略特诗中精神贫乏的“空心人”如出一辙。彼得看似富有理智,举止温雅,对杰瑞起初的越界行为不予计较,一再退让,但这种退让更像是中产阶级为展示自己的风度而做出的一种姿态,退让背后所掩盖的则是危机意识的缺场。

“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许多剧本一样,《动物园的故事》表现的也是人类的孤独寂寞,人们之间无法或不愿沟通,但却一直抱着一种错误的幻想,以逃避精神生活的荒芜。”(Lauter,1994:2457)在剧中,人们之间不愿沟通的窘境更多地通过彼得的退让行为得以体现。

一开始,面对杰瑞突兀的问话,彼得礼貌地应答,使两人的交往至少在表面上能够维持和谐。然而在彼得的忍让背后却潜藏着“希望彼此的交流只是过场,寒暄之后能赶快结束”的画外音,他并不想与他人进行推心置腹的交流,但为了显示自己的教养,又口是心非地说不介意对方的打扰。

杰瑞:(稍立片刻,看着彼得,后者最终抬起头来,一脸的不解)你介意我们谈谈吗?

彼得:(显然介意)噢……不,不!

杰瑞:是的,你介意,你介意!

彼得:(放下书,收起烟斗,微笑)不,真的,我不介意。

杰瑞:是的,你介意。

彼得:(最终下定决心)不,我一点也不介意,真的。(p.115)

彼得的言行是礼貌的,但礼貌之中却缺少真诚。哈贝马斯认为,言语交往行为必须遵守若干有效性要求,其中之一便是“言说者必须真诚地表达他的意向以便听者能相信说者的话语”(贺翠香,2005:81)。真诚性 (truthfulness)的缺失导致彼得和杰瑞的交往貌合神离。在两人之后的交往过程中,杰瑞自顾自地讲述起自己的生活现状,并细致入微地描述他和房东太太的狗之间发生的故事。尽管彼得无心静听杰瑞的赘言絮语,但当杰瑞问彼得是否想走时,后者支支吾吾地说:“唔……不,我没想走。”(p.125)再次用违心的话掩藏了自己心底真实的想法。两人相较,杰瑞虽口无遮拦,但确是在向对方倾吐衷肠,倒也率性干脆,而彼得虽表现得友善温和,但言不由衷,反不如杰瑞坦荡。可以说,与他人交往时谨慎小心的态度促成了彼得的退让行为。即使没有交往主体越界行为的干涉,面对杰瑞随意的提问,他的回答依然附带着粉饰的腔调。

杰瑞:谁是你喜欢的作家?波德莱尔还是马昆德?

彼得:(谨慎地)唔,我喜欢很多作家,我的兴趣比较广泛,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这两位作家都很出色,各有千秋。(准备好了似地)波德莱尔当然……唔……是两人中更优秀的一位,但是呢,马昆德……在我们国家……也占有一席之地……(p.118)

彼得同他人的交往似乎受到了谨言慎行的惯性支配。他在心里设定了自我与他者之间的明确界限,不容许他人窥视自己真实的精神内里。彼得的回答,一方面说明他缺少独特的见解,思想贫乏;另一方面,暴露出他对交往对象的防备,担心杰瑞发现自己富有内涵的中产阶级形象无非是种虚设,因此刻意强调自己兴趣广泛,并在回答时字斟句酌,显得极不自然。彼得封闭心门,谨慎自退,真诚性的缺失和防备心理的介入加深了彼此间的疏离。

彼得的退让行为是在“长凳事件”发生之后终结的。起先,他想以忍让的态度化解和杰瑞的交往矛盾,所以尽管杰瑞在交谈过程中所问的问题涉及他的生活隐私,并对他冷嘲热讽,彼得依然没有动怒。然而彼得越是退让,杰瑞越是穷追不舍,为实现和彼得真正的沟通,在语言交流无果的情况下,他开始用带有挑衅性的肢体行为迫使彼得从长凳上移开,试图达到激怒对方的效果。这一强占长椅的举动果然触怒了彼得,他终于对杰瑞发出了反抗的声音,告诫杰瑞这是属于他的长凳,别人没有权利抢走,他要为保卫自己的长凳而战。

“长凳事件”之所以会成为彼得退让行为和抗争行为的分水岭,是因为这激起了根植于彼得内心的中产阶级占有欲。杰瑞看穿了彼得的心思,于是反问彼得“为什么?你已经有了这个世界上你所要的一切。你对我谈了你的住所、你的家和你自己的小动物园。你有了一切,而现在还要这条长凳。人们为之奋斗的难道就是这些东西吗?”(p.138)无止境的物质追求构成了彼得生活的原动力,因而旁人对自己物质利益的些微触犯也能让彼得的心由麻木转为敏感。相形之下,彼得的精神追求却少得可怜,与他人的沟通只是他生活中无关宏旨的点缀,他的退让行为显示了精神生活对物质占有的一种让位,表现了他对精神交流的一种逃避。彼得精神贫乏却不自知,封闭狭隘却自得其乐,貌似理性的退让实质上却是个荒诞的借口。在剧中,交往主体越界行为的荒诞性在明处,交往对象的退让行为的荒诞性在暗处,一明一暗相互照应,共同奏响了交往的悲歌。

四、交往媒介的去功能性

“阿尔比的全部作品呈现了比以往任何当代作品更丰富的文体风格,更注意语言运用方面的细微差别。他的语言很少平淡无奇,也毫不臃肿,非常贴近当前的生活,他一直以独特的戏剧形式表达深刻的主题。”(Evory,1962:18)阿尔比对语言的巧妙运用,在《动物园的故事》中得到了集中体现。

在剧中,彼得和杰瑞两人的语言风格截然不同。彼得的语言符合逻辑、表意清晰,而杰瑞的表达支离破碎、文不对题,这种语言风格让交往对象难以理解他试图传达的信息内容,由此奠定了两人交往的不和谐基调。语言作为交往的主要媒介,要求言说者的表达应具有 “可领会性”(comprehensibility)(贺翠香,2005:81),藉此交往参与者之间的互主体性肯认才能建立(藉此,交往的互主体性才能确立),交往才能顺畅进行。杰瑞虽想把自己所体悟到的生活真谛告诉彼得,但他语言表达的可领会性较弱,阻滞了共识的达成。杰瑞辞不达意,使语言成为了交流的障碍,这种交往媒介的去功能性放大了交往主体渴盼沟通却无法沟通的荒诞处境,是值得分析的交往现象。

就《动物园的故事》而言,交往媒介的去功能性,即语言表达的可领会性的缺失,是由以下四方面的原因造成的:一是逻辑错位消解了话语意义,导致交往对象对说话者的交往意图产生怀疑;二是非理性的话题突转冲破了交往对象理性思维的框架,使之无法在短时间内应对话题的跳跃性;三是隐喻的运用加大了信息解码的难度,导致交往对象无法与交往主体对其抱有的心理期待达成一致;四是枝蔓的独白提供了过多的冗余信息,导致交往对象难以把握说话人想要传达的要旨信息。以上四方面的因素综合作用使语言表达的无力和言说者强烈的沟通意愿背道而驰,荒诞由此而生。

首先,交往媒介的去功能性是由杰瑞的逻辑错位造成的。他在与彼得进行交流时说话颠三倒四,毫无逻辑性可言,尽管杰瑞“每隔一阵就想跟某个人谈谈,好好地谈一谈,想了解某个人,了解某个人的一切”,但长期缺乏交流的境况把他推向了“失语”的边缘,令他口不择言。

杰瑞:……你有电视机吗?

彼得:啊,有,有两台。一台是给孩子们看的。

杰瑞:你结婚了!

彼得:(得意的强调语气)啊,那当然喽。

……

杰瑞:你有一位妻子。

彼得:(被这种看来无法沟通的状况弄糊涂了)是的!

杰瑞:而且你有孩子。

彼得:是的,两个。(p.115)

彼得在回答中向对方透漏了他已有家室的信息,杰瑞没有接着询问关于彼得妻子儿女的情况,却颠覆常人的逻辑,根据彼得的陈述,又进行了一番推论,道出他已结婚娶妻这一无需重述的事实,杰瑞荒诞不经的反逻辑话语传达的是没有交流价值的无效信息,让彼得对他的交往意图产生怀疑,两人的交往陷入困境。杰瑞话语无逻辑的背后,显示的是人生的错位,是积郁于心的孤独造成了他的“失语”状态,使交往媒介失却了促进交流的功能性。

其次,交往媒介的去功能性是由杰瑞的话题突转造成的。杰瑞与彼得交谈中所涉及的话题之间经常缺少过渡环节,从一个话题直接跳跃到另一个貌似与之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造成语意连贯性的断裂,令彼得无从应对。杰瑞一开始同彼得搭讪便说他已经去过动物园了,谈话过程中,他说要给彼得讲讲动物园里发生的故事,但直到最后才道出这一故事的来龙去脉,其间杰瑞每次一提到动物园的事就故意将话题转到别处,话题间的跨度之大让彼得无法在短时间内跃到杰瑞非理性的思维轨道上来,因而无法领会交往主体试图表达的意义。

彼得:动物园;动物园,说些动物园的事情。

杰瑞:动物园?

彼得:你已经提过好几遍了。

杰瑞:(仍心不在焉地,但突然清醒过来)“动物园?哦,是的,动物园。我来这之前已经去过了。我告诉过你了。哎,中上阶级和中下阶级的分界线是什么?”

彼得:亲爱的朋友,我……(p.118)

面对突如其来的发问,彼得一时语塞,交集无多的两人险些面临无话可说的窘境。在这次话题突转之后,彼得不时提醒杰瑞不要离题太远,建议他讲讲动物园的事,但杰瑞仍对此欲说还休,借动物园的故事为幌子,不断扯些其他的事情。他急切地在话语中添加更多的信息向交往对象暗示动物园里发生的故事其实是对人类社会的投射,但表达中语题过渡的缺失使彼得难以跟上他信息变奏的步调,最终扼杀了对方继续倾听的兴致。阿尔比笔下的杰瑞作为现代机械文明的牺牲品,清醒地体悟到人类共同的孤独处境,也正是由于长期的孤寂损蚀了他的交往资质(communicative competence),令他不知如何清楚地表明自己的心迹,心急如焚却有口难言,交往媒介呈现出去功能性。

再次,交往媒介的去功能性是由杰瑞话语中隐喻的解码难度造成的。杰瑞所说的动物园是对疏离冷漠的人类社会的一种隐喻。在动物园里,所有的生物都用栅栏彼此隔开,各居樊笼,而人类社会也是如此,彼此之间不相往来,形同陌路。杰瑞在与彼得交谈时,用“动物园”的字眼铺设了谜面,他对彼得讲述自己破碎的家庭,讲述自己寄人篱下、形影相吊的孤苦,讲述他和稀奇古怪的邻居们的隔阂,其实是向对方提示动物园的寓意。杰瑞还讽刺彼得生活的全部内容无非是他的妻子、女儿、猫和长尾鹦鹉,含沙射影地道出彼得只为自己的小家庭奔忙,在“家人”和“旁人”之间竖起铁栅的事实。杰瑞想向彼得传达这样的信息,即他的家也好,彼得的家也罢,都是人类社会这个“动物园”的缩影。动物园的谜语贯穿杰瑞言谈的始终,他以旁敲侧击的方式暗示谜底,但彼得根本没有感觉到人际交往的异化状态,没有意识到他和杰瑞共同的孤独处境,所以一直不明就里。隐喻的解码难度超出了杰瑞预想的程度,交往对象无法达到交往主体对其抱有的心理期待,造成杰瑞语言表达的可领会性的缺失。

最后,交往媒介的去功能性是由杰瑞冗长的独白造成的。杰瑞为了让彼得明白动物园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特地讲起他和狗之间试图沟通却归于失败的故事。他像打开了话匣一般漫无边际地说着,所说的内容琐碎零乱,仅杰瑞对狗的外貌所做的详尽描述就占了一定篇幅。又如,讲到自己用牛肉饼毒害狗的计划时,杰瑞又在牛肉饼的问题上纠结起来。“到了第二天,我上街买了一袋汉堡牛肉饼,肉炸得不老不嫩,不带番茄酱和洋葱的;回家路上我把外面的面包卷全扔了,只留下牛肉饼……”(p.127)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语言若在主体交往过程中发挥作用,需要会话推动主体间性的建构:“会话的特点是说话人的轮换,即轮换发话。会话参与者的对话分布呈A-B-A-B-A-B形式。发话人的话语从开始到结束被看作是一个话轮,如果会话不断进行下去,一个话轮终止之后,另一个话轮又开始,直到整个会话结束。”(王宏军,2006:67)而在文本中,杰瑞的独白消解了主体间的对话,独白的洪流淹没了信息主干,交往对象不知交往主体言说的要旨何在。独白非但没能震撼彼得的心灵,反而令对方不知所云,昏昏欲睡。杰瑞怀着与彼得建立沟通的初衷展开了这段独白,中途却无视彼得的感受自说自话,这种表达方式的荒谬说明他急需一个情感流淌的途径来释放自己压抑已久的苦闷,枝蔓的独白实则透露了社会对边缘主体最基本的情感诉求的忽视。

五、结语

阿尔比在《动物园的故事》中着力刻画了杰瑞和彼得的交往困境,交往主体的越界行为、交往对象的退让行为和交往媒介的去功能性使两人近在咫尺却无法沟通,理性让位于疯狂,正视让位于逃避,常言让位于呓语,现代西方社会语境中人的生存境遇的荒诞,皆在交往的困境中得以体现。这出因互主体性缺失酿成的交往悲剧折射出二战后西方工业社会标准化、模式化的生产方式对主体思想的压抑及其对主体行为的规训,这股无形的强制力量与主体的自由意志相悖,戕害了主体的情感常态,预设了主体交往的曲折与艰辛。阿尔比对主体交往困境的戏剧性呈示折射出他对机械文明的审视以及对现实之荒诞性的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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