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名医余听鸿证治经验浅析
2012-01-25张拴成
张拴成
(河北医科大学中医学院,石家庄 050091)
余听鸿(1847~1907),名景和,清末江苏宜兴人,是孟河医派名医,长于内科兼通喉科及外科,其精湛的医术和高贵的医德,为当地百姓所景仰,在常熟有“余仙人”之美誉。余氏所著《伤寒论翼注》、《外症医案汇编》及《诊余集》(又名《余听鸿医案》[1]),其中以《诊余集》的学术价值最大。此书所载医案大部分属于内科范围,为余氏手录治愈的大症及疑难杂症,兼及平日得之师友间的治验。余氏翔实地叙述了各案的治疗经过,夹叙夹议,笔法平实,字里行间洋溢着其精勤不倦、专精诊务的坚毅精神。细细玩味,很多足以启发临床上灵悟通变之处。
1 谨遵经旨,活学活用
余氏幼年时期在孟河药店当学徒,得暇自习医书,即将《内经》、《难经》、《伤寒论》等经典著作背诵如流,后被当地名医费兰泉收为弟子,言传身教,对经典理论的运用更是能信手拈来,收放自如。余氏阐述疾病的病因病机及治法时常常追本溯源,援引《内》、《难》中的经典理论,对于一些方剂的运用和药物的使用也常常取法仲景之书。如湿温之曹秋霞案,余氏指出“治病宜察气候上宜”,根据“此处四面临江,低洼之乡……阴雨日久,江雾上腾”,判断其发热汗出为“受湿化热,湿温症也”。根据《内经》“燥胜湿,寒胜热。湿淫所胜,平以苦热。以苦燥之,以淡泄之”,遂进以苦温淡渗之剂。余氏治疗琴川邵蔓如之关格兼痿证,断为津枯血少不能荣养筋络,遵《素问·阴阳应象大论》“形不足者,温之以气;精不足者,补之以味”,进以血肉有情之品,如鹿角胶、龟板胶、牛筋、羊胫骨、线鱼胶、猪脊筋等大队滋补重剂而收功。余氏在案后感慨曰:“其言洵不诬也。”
治疗吴姓少女月水不行、少腹硬结之干血一案,余氏屡用桃红、归芍等活血化瘀之品罔效,后投以桃核承气数剂则下紫血块数枚而痛止。余氏在案后总结说:“余读《金匮》仲圣有瘀血在少腹,或水与血结于血室,大黄甘遂汤、下瘀血汤、抵当汤,皆非大黄不可,因大黄是血分之下药也。此症若不遵古训而不用大黄,虽三棱、莪术千剂,亦徒然耳。所以仲景之书不可不读也。”
产后溲难案,余氏批评时医不顾患者新产血少,盲目采用淡渗利水的方法导致愈利愈剧,继而引用《金匮要略·妇人产后病脉证治》中产后血虚津伤的观点:“仲景云产后小溲少者,无血也。若以淡渗苦泄,更伤其阴液,则小便更少,而热更甚。急养其阴,自然溲长而虚阳亦潜。”遂进复脉、增液合导赤汤法,小溲频数渐减,烦躁发热渐安。其他如用大半夏汤合金匮肾气丸治疗关格重症,炙甘草汤加减治疗肺痿等病案,其活用经典之妙令人赞不绝口。余氏叹曰:“人云仲圣之法能治伤寒,不能治调理者,门外汉也。”
2 严格辨证,不拘泥于成见、套方
辨证论治是中医的灵魂所在。余氏在治疗疾病时,很好地遵循了这一原则,而非拘泥于某方治某病、某病专用某方的成见之中。他在虚胀案中明确指出:“治病以识症为第一”,在时毒医案的议论中再次强调:“见病治病,随证立方,是为真的。专信陈言,拘执寒凉,偏于温补,即非上工。”又在热极似寒案中强调,“治病贵看症用药,不可拘于成见。如时邪之吐泻,泥于仲景之三阴证,用四逆、理中等法,其误事尚堪设想乎。”在冬温咳痰案中提出:“亦要临证活变,断不可拘执也。”
余氏治疗老妪之高年血燥生风而出现阴痒一症,指出时医不具体辨证而偏执清热利湿之法:“利去一分湿,即伤其一分阴,湿欲利而血愈虚,血愈虚而风愈甚”,治以归脾汤温养气血,其病霍然。
余氏治疗李姓妇湿聚便血案,他医一见泄泻鲜红,便进以清热解毒凉血之白头翁汤,导致患者洞泄不止,纯血无度,冷汗淋漓。余氏辨证为太阴湿聚,认为太阴湿土非温燥不宜,兼之淡以渗湿为是,拟胃苓汤加减二三剂而愈。余氏评论说:“此症本不甚重,此方亦不甚奇,若拘于方书,误用寒凉,难免呃逆、虚痞、呕哕、汗、冷、肢逆,恶候丛生,往往不救。甚矣,辨证之难也。”
又如小儿虚胀案中,10岁小童服20剂济生肾气而病痊,余氏感慨“将近十龄之童,前后服桂、附各两余,所谓小儿纯阳一语,亦不可拘执也”。其他如产后中暑、时毒温补、产后溲难、子痢、呃逆、虚斑亡阳、胞阻等症,余氏均强调医生当见症识证,勿囿于方书或俗医成见,应时刻遵守辨证论治的真谛。
3 有胆有识,力排众议,立定主见,平淡守方
3.1 有胆有识,立定主见
余氏在医患关系中强调医生的绝对主导地位,他在咽喉一案中指出:“治病其权在医,不可徇情,致生疑惑。”又在总结阴斑泻血案的经验时强调治病当胸有成竹:“幸病家能信余而不移,而余亦能立定主见而不移。若一或游移,进以寒凉养阴之品,不死何待。虽雪深三尺,日夜踌躇,衣不解带者半月,亦劳而无功。此治病当胸有成竹也。”医者处方用药之时若与时医意见相左,在肯定自己正确的前提下,余氏提出此时更应做到坚持己见,能够力排众议,不为他人所惑。余氏在不食不便案方后议论极明:“延医治病,其权在医,旁人何得多言掣肘?”
3.2 缓治平淡,敢于守方
观《诊余集》一书,余氏用药皆取寻常之味,茯苓、山药、桂枝、蔻仁、桃红之属极其平淡,而非动辄参茸虫草、大毒及生僻药物等。余氏在便血伤脾案中指出:“平淡中自有神奇耳。”在脾泄案中亦云:“此等平淡之方而去疾者,妙在空灵,直在有意无意之间耳。为医立方,能到如此平淡,亦不易耳。”
在准确辨证的基础上,敢于守方也是余氏治病的一大特色。如肿胀案中余氏阐明“治病之方法,先要立定主见,不可眩惑,自然药必中病,有一方服药数十剂,一味不更而病痊者,非老于医者不能也。”治疗脾肾两虚之肿胀案,患者服40剂济生肾气不更1味而病愈:“所以方药对病,如指南之针,心中断不可疑惑。倘服三四剂不效,即更他方,病深药浅,往往误事。”余氏治疗过服寒凉、气血凝结之流痰案,用金匮肾气汤,患者1方服60余剂,疮平肌复。余氏复于胁痈案末告诫医者:“所以缓治平淡,久则自然有功……如此症或医药寒凉温补乱投,或病家性急不信服药,每弃而不治多矣。”
4 治法灵活,师古不泥
余氏在多种内外科疾病的治疗中,将汗、吐、下、和、温、清、消、补等治疗方法灵活运用,不拘一格,且治病过程中并不拘泥于内服汤剂丸散,能够在适当时机采取一些非常巧妙的方法,取得了意想不到的疗效。
4.1 内外兼治
余氏治疗木梳店俞姓齿衄案,辨证为少阴龙火上燔,急用肉桂五分研末空心服下,食以糜粥,再进以甘凉咸寒滋降,导龙入海,再将生附子、麝香为饼贴左足心涌泉穴,1剂血止。在咽喉病的治疗案例中,余氏总结说:“喉科刀针断不可缺,专恃汤药,点滴不入,无所用耳。”其他如产后气脱、胞阻、胞压膀胱、痞积、时毒之孙姓妪、舌疡、肝阳吐血、小便癃闭等多个医案中,均有使用内外兼治之法。
4.2 气厥、食厥巧用吐法
《素问·阴阳应象大论》云:“其高者,因而越之。”指出病邪在胸部以上等较高位置者,可以采取催吐的方法,予邪以出路。余氏在食厥一案中,用催吐之法治疗一老年妇人因食用油腻黏滞之物而肢厥脉伏、汗冷神昏的危症,呕吐二三次即厥回汗收。他指出:“初食之厥,以吐为近路,其阳可通,若以枳实、槟榔等消食攻下,其气更秘,危矣。”紧接着在治疗一老妇因财产之事与亲戚争执而导致气厥的病案时,也巧妙地采用了催吐的方法:“木郁则达之,吐即达之之意也,如此症不用吐法去其痰通其阳而能救者,吾不信也。”“余见肝厥、食厥、气厥等症,惟有吐为最速耳。所以吐之一法,不可弃而不用也”。
4.3 灯草取嚏,宣肺利尿
余氏治疗王姓妇胞压膀胱,小溲不通,用灯草刺鼻取嚏,使肺气开,上窍通则下窍泄,而小便可通,亦提壶揭盖之意。其治病之灵巧令人拍手称奇。余氏还在书中记载了其师妙用吐法治疗膈内生虫一案。余氏在篇末阐释:“若非吾师之巧思,虽读书万卷,亦徒然耳。孟子曰:大匠能与人以规矩,不能使人巧。诚哉是言也。”
4.4 怡情悦性,巧治情志病
余氏治疗王姓妇因其夫有外遇而吵扰不休、气郁日久之瘰疬,先嘱其夫:“若能依我三事,尚可挽回……一要三月不出外,在家代其劳;二要顺其性,倘有加怒,不可违拗;三要殷勤服侍汤药,调理饮食寒暖。”其夫允诺。又治以调养心脾、疏肝解郁健胃化痰之品。如此调理3月余:“项间肿硬已消,月事以时下,夫妻反和好如初”。余氏总结说:“若七情郁证,不顺其性,十难愈一二耳。”又一周姓农妇早寡无嗣,因夫兄与其争田产而忧郁不舒,久之遂成颈项结核之证。余氏“劝其将田而让于夫兄,纺织亦可度日……劝其无事行坐念佛,可解愁绪,而绝忿争之念,使肝气条达,虚火不升,而可苟延岁月”。“经三月余,项块渐消而软,胁痛已止,信水依时,诸恙霍然”。余氏在案末议论:“若不劝其让产、念佛,终日扰攘不休,未必不死于郁证也。”
5 重视胃气,借以判断药后转归及预后
脾胃为气血生化之源,被尊为“后天之本”。《伤寒杂病论》也处处传递着“保胃气、存津液”的精神主旨。正所谓“留得一分胃气,便有一线生机”。顾护胃气一向作为我们处方用药的基本原则,而临证观察患者胃气之强弱,也是我们判断药后转归及预后的有力依据。
余氏在书中记载孟河巢沛三先生治流痰病案,一屠户患痈疡“久溃不愈,色紫黑而肉僵硬,不知痛痒,无脓流水,肌肉瘦削”。患者曰已戒口多日,胃气惫败,询之于先生能否稍食荤腥。先生云:“思食胃气尚旺,肉鸭亦可食之。”投以金匮肾气汤。患者开荤之后,“胃日健旺,一方服六十余剂而疮平肌复矣”。余氏在案末强调:“外症以胃气为本,胃以食所喜为补,若各物禁之,再以寒凉克伐戕胃,或温补壅塞助火,则殆矣。孟子云:尽信书,则不如无书。临证变通,方为上工。”
又如治疗一人过食温补之品而“一日能啖饭十八九中碗,约米二三升。身体丰肥,面色黯黑,大便燥结,小便黄赤”,余氏辨为胃热杀谷,痰火盘踞,当以大剂甘凉清肺胃、豁痰热。思当以缓剂治之,嘱患者“不须服药,每日服梨汁、蔗浆三中碗,大约以一斤半为度”。弃药物而用食疗的原因在于:“所以甘凉缓治之法,虽轻而不伤胃气,此等处不可不知”。其他如在阴斑热陷案中,病人服药后饮食渐增,余氏判断为“汗后肌润,脉和思食,正能胜邪,病有转机矣”,以胃气强弱作为判断患者预后和疾病转归的重要标准。
6 重视疾病调养
余氏认为在疾病的治疗过程中,一个合格的医者,除了精细辨证、谨慎用药之外,对于疾病的调养也应该予以足够的重视,在饮食、作息、情志等各方面需要注意的问题,应对患者详细告之并督促其认真执行。在痔漏案中,余氏强调应当“五脏切宜保养,勿令受邪,既成痔漏,当调饮食,寡欲节劳”,以防痔漏复发,此乃“将养之道”。
余氏在医案中还针对医药界一些不良风气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如不可乱服补药,余氏在食参目盲案中指出:“人身无病,不可论药。一日服药,十日不复。”紧接其后的食参痴傻案中又做出了进一步解释:“能容各物者,其气必虚。其体本实,再充而益之,气有余即是火,煎熬津液为痰,清窍充塞不灵。”“此皆补药之害也……故药能中病,大黄为圣剂,药不中病,人参亦鸩毒,服药者可不慎乎”。又在湿痹案末点明:“药贵中病,不论贵贱,在善用之而已。”可谓将临床用药之奥秘一语道破,对于无病滥补的人敲起了警钟。
余氏对于习医者将内外两科截然分开,习内科者不通外科,习外科者不懂辨证这一弊端也提出了批评。他在额上生虫案中阐明:“是以学内科者,不可不兼明外科也”,类似的还有发背案中的议论:“所以习外科者,不可不习内科也。”在总结治疗贡某舌疡一案的经验时说:“内外兼症,内外科各相推诿,延宕时日,鲜有不误事者也。”
一部《诊余集》,让我们有幸看到了余氏亲自治疗的许多内外科大症、疑难杂症及其从师友间得之的珍贵经验,反复揣摩,不由得感慨余氏医术之精、待人之诚、辨证之确、用思之巧。正如丁甘仁所称:“吾吴医学之盛,甲于天下,而吾孟河名医之众,又冠于吴中。此不必远引古事,即证之吾友听鸿余君《诊余集》中而见矣!”余氏的博学巧思、师古不泥、临证化裁、圆融通变都是值得我们用心学习的宝贵财富。不揣鄙陋,略抒管见,即待斧正。
[1]余听鸿.余听鸿医案[M].上海: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20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