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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实证主义若干误解的辨析

2011-12-08

关键词:实证主义

陈 慧 平

(中国社会科学院 马克思主义研究院国外部,北京100732)

对实证主义若干误解的辨析

陈 慧 平

(中国社会科学院 马克思主义研究院国外部,北京100732)

实证主义在发展过程中遭受了诸多的曲解和误读。运用马克思主义辩证法辨析实证主义,人们会发现:反驳实证主义是狭隘的经验主义、实证主义是唯心主义的不可知论、实证主义对形而上学的拒斥是错误的、实证主义的自然主义倾向是对人文价值的贬低。

实证主义;经验主义;主体形而上学;自然科学

哲学的每一次进步都是对原有哲学命题的重新理解和论证,今天,重新理解实证主义也成为哲学进步的一个必要环节。事实上,实证主义在人类实践进程中的影响从未减弱,此起彼伏的新思潮大多以实证主义为起点或资源,[1]但历史和概念本身发展的多重因素却导致西方哲学界长期弥漫着一种“反实证主义”的理论氛围。中国传统文化虽有经世致用的一面,但更有浓厚的人情伦理色彩,实证主义以事实来衡量价值,有不近人情之嫌,对实证主义的批驳似乎更合中国学者的口味,而把实证主义当做贬义词为异己扣帽子的情形在理论界也并不鲜见。一些学术从业者不自觉地携带着一张隐形的“普罗克拉斯提斯之床”(Procrustean’s bed),对不符合自己标准的观念总是长的锯短,短的拉长,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人性的弱点固然可以理解,但毕竟有可悲之处,对思想发展极为不利。

在对实证主义广泛而流行的误解中,以下几种误解颇具代表性。

误解之一:实证主义是狭隘的经验主义

狭隘的经验主义是实证主义形象的经典素描。应该承认,实证主义理论并非毫无瑕疵,每种理论都要承受世界之动态性与概念之固定性之间张力的作用,都可能会在应用和流传过程中被扭曲,实证主义也不例外。理论以语言的形式呈现自身,语言虽然产生于动态的世界,但为了表达和交流,它需要把具体的东西抽象化、活生生的东西凝固化,以概念和范畴的形式呈现自身,被抽象与凝固的概念要界定清楚,内含就要稳定,在时刻变化着的现实面前,概念的稳定及其扩展往往会悖论性地走上过犹不及的自我否定之路。第三代实证主义——逻辑实证主义的代表人物卡尔纳普曾承认自己的理论过于教条和狭隘,有极端之处。按照鲍德里亚的说法:“事物被命名的时刻,被呈现和概念化的时刻也就是它开始失去能量的时刻,因为它可能被强行赋予真理或意识形态之名,从而面临着教条化的危险”。[2]此外,实证主义理论的创造主体是人,人的价值观不可能不影响理论的构建,无论这种价值观是否与变动的时空条件相匹配。在实证主义的创始人孔德那里,以爱为核心的“人道教”(religion of humanity)是实证主义的宗旨和归宿,在制订实证主义纲领时,孔德引用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们会厌倦于思考和行动,但从不会厌倦于爱”。[3]在实证主义创立后不久,布里兹就指出:“从自然科学的发展来看,无论是宇宙学、物理学、数学、生物学还是化学,都没有迹象表明它们服从和服务于以人为中心、以爱为宗旨的人道教”。[4]虽然实证主义有狭隘的一面,但是把实证主义当做狭隘经验主义加以摒弃是不明智的,也是错误的,原因如下:

(一)人们不能因为语言和人性的局限性而抛弃概念本身。以辩证法为例,虽然斯大林模式的辩证法主观意志的误用下导致了形而上学,但不能因此宣判辩证法本身的失效。鲍德里亚虽然认为马克思的“阶级斗争”以及弗洛伊德的“无意识”等概念自命名之时起其动能就减弱了,但他只是否认寄托于这两个概念之上的“解放理念”,而没有否认概念本身所具有的表述功能。就实证主义而言,“它破坏了旧的思想框架和观念,但当它着手创造新框架、新观念时,它又为新的误用的打下了基础。哲学的进步似乎处于一个永恒的循环之中,创造性的种子同时也会创造出将要枯萎的芽。尽管如此,要摆脱僵化和教条,永不止息的实证主义精神是需要的”。[5]实证主义其实并不是理论家们创造的新理论,从古到今生活在地球上的每个人都是不同程度的实证主义者,人们依照可观察的规律行动,这是日常生活中显而易见的事实,为了扔一块石头,人要调整他的肌肉力量,确定运用力量的距离和方向;为了有饭吃,人要选择某种植物来种植,并相信它在种下去后会产出粮食,为此要自觉不自觉地遵从实证主义原则,为种子寻找合适的土壤、温度和阳光。概言之,实践中的人们要么在虚幻的主观意志中自取灭亡,要么在实证主义指引下生存与发展,人类历史进程本身就是实证主义的佐证。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把历史唯物主义称为真正的实证科学,并强调人们每次都不是在他们关于人的理想所决定和所容许的范围之内,而是在现有的生产力所决定和所容许的范围之内取得自由的。可以说,只要人类继续以目前的形式存在,实证主义就不会过时,按照赛亚·伯林的说法:“实证主义之所以很少为今日的人们所提及,是因为他(孔德)的观念已经深入而广泛地渗透我们的思想中。我们关于自然科学、关于文化进化之物质基础的认识,以及我们可称为进步的实践都得益于孔德的启蒙和影响”。[6]

(二)实证主义与经验主义是有区别的。把“实证的”等同于“经验的”,这是望文生义的做法,并在以讹传讹过程中被放大和固定化。在这种理解中,实证即事实的证明,亦即经验的证明,而“实证研究”就意味着可以剔除理论思考的现象罗列、经验描述,进而把实证主义理解为只注重机械地堆积事实而不寻求从事实中推导出联系。事实上,强调感觉经验是认识的源泉,只是表明实证主义与经验主义具有相似特征,两者的区别更是不容忽视的。古典经验论的知识论是一个依赖经验观察方法获得的累加——归纳体系;实证主义却更接近一种假说——演绎体系,它除了强调经验观察的重要性之外,还增加了演绎的成分,并用主体间的、感觉间的可检验性来取代经验论的原子论式的现象论解释。孔德在《论实证精神》中认为实证主义具有两个主要动力:一是来自以开普勒和伽利略为代表的近代理性实验科学,二是以培根和笛卡尔为代表的近代理性哲学。可见,孔德的实证主义不仅仅是经验的验证,还包括理论的验证。[7]另外,孔德的实证主义还包括区别于狭隘经验主义的历史视角,“孔德历史批判方法被当代人所忽视,这是反实证主义的时代氛围造成的,另一方面也因为孔德理论的矛盾之处,以及他对社会进步过于浓厚的热情,这是当代思想家们所反感的。实际上,孔德的实证主义建立在历史主义之上,只是他使这种历史主义封闭于他的实证主义之中,但这也是思想家们前赴后继地去犯的错误”。[8]

(三)实证主义不是静态的,而是变化发展着的,某一阶段的实证主义可能呈现狭隘的僵化特征,但不能以这个特定阶段的实证主义来概括整个实证主义。从词源上看,“实证主义”一词最早是由19世纪初法国空想社会主义者H.圣西门提出的。从1830年开始,孔德陆续刊布其六卷本《实证哲学教程》,标志着实证主义的形成。一般认为实证主义分为三个阶段:19世纪30-40年代的第一代实证主义以孔德、斯宾塞等人为代表;19世纪70年的第二代实证主义以马赫、阿芬那留斯等人为代表;20世纪20年代的逻辑实证主义为第三代实证主义,代表人物有石里克、纽拉特、卡尔纳普等人。而根据波兰哲学史家科拉可夫斯基(Leszek Kolakowski)的分析,实证主义理论的历史与哲学史一样古老,古希腊斯多亚学派的怀疑论观点就可以看做是实证主义的前身,中世纪经院哲学及后来的唯理论与经验论中也都有实证主义的影子,培根、牛顿、伽利略、达尔文、洛克、笛卡尔、贝克莱、休谟、康德、费希特等人的思想对实证主义的形成可谓功不可灭。如果把实证主义当做一个动态的发展过程,那么第三代实证主义之后,实证主义无疑获得了更新的发展,那些以批判和否定实证主义的面目出现的哲学思想实际上充实了实证主义的内涵,是广义实证主义的一部分。例如,波普尔对证实原则的批判,“卡尔·波普尔为实证主义提供了一种更为复杂和精致的形式。只有把孔德的实证主义与波普尔的证伪理论相结合,才能更好地把握当代的实证主义”。[9]再如奎因对逻辑实证主义的批判实则为实证主义的分析概念增添了时间因素和历史背景,“后实证主义强调知识增长的时间因素,个体原则的变动性,科学家的实际活动中的复杂性”。[10]广义的实证主义不仅体现在英美哲学中,还体现在大陆哲学中,如现象学,胡塞尔在《纯粹现象学通论》中承认,如果实证主义是有关一切科学均绝对无偏见地基于实证的东西,即基于可被原初地加以把握的东西的话,那么他就是真正的实证主义者。

误解之二:实证主义是唯心主义的不可知论

在《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中,列宁对马赫的实证主义提出了批判,称其为唯心主义的不可知论,列宁的这篇论文宣告了实证主义在社会主义国家被批判的命运。长期以来,唯心主义与不可知论几乎成为愚蠢和错误的代名词。列宁的批判作为一定历史背景下的结论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把这一结论奉为圭臬不加反思则可能是真正的愚蠢。

(一)列宁批判实证主义的理论前提是否完备?

在《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中,列宁针对马赫的“要素论”提出了一个著名的“物质”定义:物质是标志客观实在的哲学范畴,这种客观实在是人通过感觉感知的,它不依赖我们的感觉而存在,为我们的感觉所复写、摄影、反映。这一定义是列宁宣告实证主义者为唯心主义的不可知论的前提,但是首先,物质作为一个哲学的普遍性范畴与作为科学的特殊性范畴是有区别的,具体的物质处于发展变化之中,其量与质都不是固定的,可以说,物质全部本性的特殊性和哲学的普遍性之间存在不可逾越的鸿沟,普遍性的物质概念一出场就带着不完备特性。勒费弗尔(Henri Lefebvre)指出,任何确定的论断都会使关于物质的概念一成不变,使这一概念变成许多静止的事物的集合体,也就是说使它成为非哲学的,同时也是非辩证法的概念,成为“物的形而上学”。其次,什么是客观实在?客观实在并非不言自明,无机自然界、生物界、人类、社会和实践活动这些异质的事物都是客观实在,但它们在概念层次上是有区别的,而它们的统一并不能从任何具象中得到说明,客观实在的统一性或性质仍然是自然科学探索的对象。哥本哈根学派认为时间与能量是构成物质的必要成分,当然,这样的回答仍然没有解决存在的性质问题,普朗克动力并不意味着物质是唯一的和最终的实在。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存在是运动的,没有运动就既没有主体也没有客体。[11]此外,信息也是客观实在的,但它是物质吗?再次,列宁的定义仍然是在意识与物质二元概念的基础上来定义物质,这里的问题是,人自身并不在物质之外,人的生命体、大脑和意识是不可分割的统一体,把意识孤立出来去说明物质难免会落入理论的陷阱,不自觉地把人作为意识的化身遗忘在了物质之外,于循环论证中与唯心主义认识论的洞穴假相异曲同工。

(二)实证主义的不可知论有其深刻含义

列宁对实证主义的批判服务于当时阶级斗争的需要,提出世界是可知的,真理是相对性与绝对性的统一也是有道理的,但是因此而不去领会实证主义不可知论的真实所指从认识上说是片面的。客观地看,世界对人具有不可知的一面,人的认识的有限性是绝对的,因为人的认识器官有限,感知能力有限,认识世界的工具也是有限的,最主要的,人本身就是自然界的产物,自然界的运行规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作为人类,我们产生于指引我们行动的自然的‘计划’”。[12]人的感官也是进化过程的产物,从生物学角度看,人的认识是根据编制在基因中的程序,通过感官的功能完全地适应环境的行为,一些先天的程序在适应环境的进化过程中固定下来,人只能以与环境适应的方式去看待和解释事物,采取其他方式就意味着要被自然所淘汰。再者,人对世界的认识隔着语言,无论是整个感觉材料系统,还是出入神经末梢的运动信号,如果不通过“语言转换规则”与感觉材料相连,都不能保证表象系统指称了外部事物。哥德尔的不完全性定理从逻辑上否定了绝对真理的存在。早在古希腊,斯多亚学派就认识到经验能够使我们确定给定的对象的外表,但我们却无法由此推断对象的实际正如它的外表所呈现的一样,因而我们必须区分经验材料与我们的推断这两者。中世纪晚期的罗杰尔·培根和奥康的思想,同样表达了关于人类认识范围和有效性的实证主义观点,罗杰尔·培根指出,知识的价值只能用使用的效果加以衡量,而获得知识的唯一合理手段就是实验和几何推演;奥康的“奥康剃刀”清除了一切被认为是不必要的实体,严格区分了尘世的知识和宗教的信仰,认为后者无法证明,也无需证明。[13]实证主义的不可知论的最大意义在于增强了人的自知之明,只有承认理性的有限性,人才可称自己是理性人,不加批判地运用理性,人就会沦落为非理性的。

误解之三:实证主义对形而上学的拒斥是错误的

拒斥形而上学是实证主义一以贯之的原则,也是它授人以柄、屡遭诟病的主要原因。除了波普尔、奎因等人的批判,马尔库塞、哈贝马斯、普特南等也曾对实证主义的这一原则加以批判。依照“本体论的承诺”,形而上学是拒斥不掉的,不存在事实本身,事实要想存在,我们必须先引入意义,没有观察就没有理论,同样,没有理论就没有观察,对形而上学的拒斥本身就是一种形而上学。而且形而上学对人类社会的发展意义重大,“形而上学可以在理性的综合中展现最大范围的知识和信仰,从而丰富我们的实践和理论,实证主义却不愿意劳心费神地去探索可被‘实证’之外的事物”。[14]说到底,实证主义对形而上学的拒斥触犯了人类的价值观念,因为形而上学“闪烁着人类终极关怀的光芒”。上述论点已为人们耳熟能详,然而,真理是在过程中而不是在非此即彼的对立中展现自身,作为一种有影响的理论,实证主义还没有肤浅到不懂得常识和价值观的地步。波普尔、奎因、普特南等人对实证主义的批判在方法论上并没有超出实证主义,可以看做是对实证主义的补充,而法兰克福学派等一些人文学者对实证主义的批判更多地是出于维护人类尊严的本能,其中主体形而上学的影子若隐若现。若遵从过程性真理与实践分析的逻辑,应该说实证主义对形而上学的拒斥并没有错误。

(一)实证主义所拒斥的是主体形而上学的顽症

形而上学这一词语是复调的,不同的语境有不同的意义,不加区分地用双重标准批判实证主义对形而上学的拒斥是不科学的。实证主义者不可能去拒斥理性综合及想象等意义上的形而上学,实证主义事业始终伴随着这种开放的形而上学,孔德具有道德家的热情,马赫具有诗人般的想象力,实证主义者所深恶痛绝、鼎力拒斥的是作茧自缚的、封闭的主体形而上学,这种形而上学盘踞在人类集体无意识的深处,长期以来挥之不去,阶段性地干扰客观实践甚至带来历史发展中的灾难。

有的学者指责实证主义把主体当成了一个有问题的偏见体,[15]事实上,作为主体的人确实有自身需要反思的问题,不承认人性的弱点就不能真正理解实证主义的基本原则。实证主义拒斥形而上学有一个大前提,即人性是有缺点的,随之而来的主观性错误不可避免,这些错误最终无不可归结为形而上学。1620年,培根出版了他的代表作《新工具》,在这本书的第一卷,培根提出了“四假相(idols)”说,即“种族假相”、“洞穴假相”、“市场假相”和“剧场假相”,这些假相的共同点是人们在认识事物时,不是以客观事物本身为尺度,而是以自己的主观印象和成见为尺度,从而使认识中掺杂着许多错误的主观成分。举一个极端的例子,前苏联的自然科学研究曾被贴上阶级性的标签,被意识形态粗暴干涉,制造了李森科丑闻,其结果是科学技术的停滞和倒退,对整个社会发展也带来了消极的影响。[16]

人的自尊和自恋是主体形而上学的支点,这个支点可能会与人的历史共始终,但这个支点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哥白尼告诉我们地球不是宇宙的中心,达尔文告诉我们人不是地球的中心,弗洛伊德告诉我们人甚至不是自己头脑的主人。当然,哥白尼革命也只是我们关于宇宙认识的一个阶段,随着认识的不断前进,它也会被修正。海森堡的测不准原理和玻粒二象性的实验结果并不像人们所认为是主体性的证明,相反,科学观测结果显示客观实在的运动是自动自发的,即独立于认识与观察它的主体或工具。无论如何,人不是存在的主人,而是未完成的存在之要素,历史是人寻求自我和突破自我的过程。主体形而上学的最大误区是把人当做已成之物,当做自然界的最终目的,以人的生物性存在为中轴来编织价值之网。在21世纪的今天,所有的科学几乎都与落后的、不能再为它们充当框架的人文主义相冲突。从系谱学的角度看,主体这一概念本身也是实践尤其是启蒙以来的工业革命实践的产物,只是“子孙后代常把祖辈们试验性质的实践和解释看做是天经地义的大自然固有结构的一部分”。[17]主体形而上学有不同层次,其共性是把人当做一个封闭时空中的意志载体,典型的如“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资产阶级抽象的人性论与主体形而上学也是一脉相承,而在当今比较封闭的国家,如朝鲜,也高举着主体哲学的旗帜。历史和现实表明,坚持实证主义原则拒斥形而上学仍然有其必要性。

(二)实证主义拒斥形而上学旨在推动实践

独立于客观事物的中立观察者是没有的,大多数批驳实证主义的思想正是以此为依据。20世纪中后期的社会建构论(Sociology of scientific knowledge)也以实证主义为靶子,强调科学乃至自然界中所有“客观事物”都是社会地建构出来的。在一个似乎脱离了人的控制的科学技术时代,人文社会科学努力恢复主体及人文精神的崇高地位,这是可以理解的,然而,透过现象不难看出这不过是又一波“从鸡生蛋转向蛋生鸡”之类的理论潮流。事实上,新世纪以来社会建构论在实践中并没有多大作为,而且,随着理论的深化,社会建构论的内部出现了分裂,与“正宗的”社会建构论者,如柯林斯(Collins,H.)等人不同,拉图尔(Latour,B.)等人认为,自然物质也参与了技术实践过程,如果不考虑自然的决定因素,对技术批判是软弱无力的。[18]

实证主义之所以拒斥形而上学,不是为了把人的欲望和情感排除于对事物的认知之外,让主体无条件服从客体,而是为了用这一原则达到推动实践的效用和效果。既然人注定不是完美的观察者,既然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争论是没有意义的,既然思想终究是行动的功能,那么对不完美的观察结论保持警觉,把无意义的争论搁置起来,把有限的精力投入对环境的适应与改造中,以实践效果为指南,使人获得更好的生存与发展,这无疑是作为被造之物的人的最佳选择。毋庸讳言,实证主义与实用主义在某种程度上是一致的,如果不被误用,与其说实用主义是庸俗的,不如说它是深刻的。一个好的地图的功能是为人们指明怎样从A到B,为此关键的是标出必要的路标和道路枢纽,而不是满足于绘制一个美妙却不实用的蓝图。任何地图都要根据实践的需要不断更新,而当某些理想目标变得无意义,或者成为实践的阻碍,排除或拒斥它就是实践的必要组成部分。哥白尼、伽利略和布鲁诺如果屈从于中世纪形而上学的信条,不运用经验证实原则,他们就不可能发现科学的理论。实证主义原则认为,如果一个信念与现实不一致,那么应该检查这个信念;如果一个信念体系与现实不一致,也要重新思考这个体系,总之不能削足适履地让现实去适应观念。

误解之四:实证主义的自然主义倾向是对人文价值的贬低

人们对一种理论的取舍受价值观的制约,“前见”决定着“所见”,认为实证主义的自然主义倾向贬低了人文价值是关于实证主义根本的、深层的误解。如果不澄清这一误解,继续排斥实证主义,哲学恐怕难以走出被边缘化的命运,试问人们需要一种落后于鲜活的实践,在陈旧的思维框架内自说自话、孤芳自赏的理论吗?史蒂芬·霍金在他的新书《伟大设计》中直言不讳地称哲学已死,他认为哲学已跟不上现代科学的步伐,只有科学家才能成为人类求知的火炬手。实证主义的自然主义倾向不是对人文价值的贬低,相反,只有坚持实证主义,给自然以应有的地位,更新人文精神,哲学才有可能走出困境,当代虚无主义才有希望被克服。

(一)自然是社会的基础,自然科学是哲学世界观的源泉

实证的自然主义并非空洞的泛自然主义,而是有着深刻思想基础、建立在科学基础之上的。根据实证的自然主义,自然并不是世界之外的僵硬客体,而是生生不息的人类母体,是社会历史的永恒基础。自然演化过程是宇宙从无生命到生命、从生命到人和人的精神的进化过程,这一过程也是作为宇宙物质基础的基本粒子结构层次的进化过程,并以时间为主导,以空间为场所,呈现出错综复杂的时空交织的拓扑结构,宇宙系统——物质系统——生命系统——社会系统——信息系统,这是迄今为止自然演化的大致图景,从根本上说,所有的生命,无论哪里的,亦无论古代还是现代的,都可看做是向笼罩在巨大星体能量之中的宇宙中的能量流和物质交换现象。从历史唯物主义观点看,到目前为止的历史总是像一种自然过程一样地进行,而且实质上也是服从同一运动规律的,如果把自然因素从社会中清除,那么历史就会变成虚无的梦呓。

哲学家根据自然科学家的探索来获得自己的世界观。什么是知识?根据柏拉图等人的看法:知识是关于真理或正义的信念。这一回答引起另外一个更困难的问题,什么是真理?亚里士多德及学院派的回答是:真理是真理之叙述与事实的符合。海德格尔多次撰文指出这一认识是简化论(simplification)。在事实被认知或建构之前,我们必须允许世界以某种形式呈现自身,此时,自然,不再是背景,而是不得不隆重出场的主角,而自然对人的显现始终要以科学为中介。[19]海德格尔批评康德是把外部世界葬入虚无然后再来证明它的存在,“人为自然立法”虽然增强了人的尊严,但也带来了虚妄的幻觉。同费尔巴哈和沃格尔一样,海德格尔也高度评价了谢林的哲学,谢林把自然的运动作为思想的开端,通过对自然现象本身的思辨(如能量守恒、紫外线、电磁、有机体与疾病、化学反应、级次进化论等)突破了机械的自然观,谢林的自然观不但恢复了自然的生命力,而且可以解释自然作为人类理性和意志的根据。[20]维特根斯坦就认为天才需要对抗文化的影响,而当他写作的时候更像是自然通过他在表达自身。[21]自然的进化或自然之力如今借助于技术在更复杂的系统中显现出来,有学者提出“进化论不仅是自然科学理论,而且是‘后叙事’(metanarrative)世界观,是对存在的真实概括”。[22]

(二)人文价值不是固定不变的

一些人谴责实证主义的自然倾向,认为这种倾向贬低了人文价值,这种观点包含着一个认识论前提,即存在着一种不应该被贬低的固定不变的“人文价值”,如果没有这样一个标准,也就不会产生对实证主义的价值排斥和反感。然而,人文价值标准是否是永恒的?回顾历史,可以发现在人文价值观上有两种基本看法:其一,人性是不变的,价值体系是固定的;其二,人的本性是未完成的,价值体系是变动着的,后者显然更为可取。马克思曾指出,人们按照自己的物质生产的发展建立相应的社会关系,又按照自己的社会关系创造了相应的观念和范畴,所以,观念、范畴也同它们所表现的关系一样,不是永恒的,它们是历史的暂时的产物。“人性不是静止的存在状态,它处于成为的过程中,相当于时间中的一条射线,是一个变化的过程”。[23]

古希腊德尔斐神庙上有一行字句亘古弥新:“人,认识你自己”。在一个偶然的地方、偶然的时间,人被投入这个世界,他知道他的无能为力和存在的局限性,他能想像出他的结局:死亡。人是自然的一部分,服从自然规律并且不能改变它们,但他超越其余的自然,人的自我意识、理性和想象力打破了自然的混沌,他手持自然进化的接力棒,成了永不停歇的流浪者(如奥德修斯、俄底浦斯、亚伯拉罕、浮士德);他不断向前,并且不断地努力在知识空白处充填答案,建构起自己的形象和价值观念。然而,人类对自我的认识不是一次性完成的,往往在历史似乎不再有重大变化的时期、往往在人们自以为完全了解和把握自身的时刻,自然、社会或生活中的意外事件或现象会悄然降临,逼迫人们在无奈中重新认识自我。或许这正是自然的作用机制。“生活经验告诉我们,我们常常并不知道我们需要什么,直到我们做了以后才知道。或者我们以为我们需要某种东西,但试了以后才知道并不需要……修改关于欲求的信念并不是心理上的不协调,相反它能作使人与环境保持最大程度的和谐”。[24]

(三)坚持实证的自然主义有利于在更高层次上统一自然与人文,创造新的价值观念,克服虚无主义

当今时代的一大特征是实践尤其科学技术的迅猛发展不断超出已有世界观和价值观所能解释和包容的范围,理论与实践脱节的现象比较严重,虚无主义和有神论在社会生活中乘虚而入。是坚持实证的自然主义,按照客观规律办事,主动引领实践的发展,还是从主观愿望出发,停留在用旧观念谴责现实的境地,无奈地被实践拖着走?正确的回答应是前者。

实证的自然主义首先具有本体论意义,有利于在科学基础上统一自然与人文。马克思认为,人是自然科学的直接对象,自然科学往后将包括关于人的科学,正像关于人的科学包括自然对象一样,这将是一门科学。“人们不能为了自己在安全感和舒适感把运动的世界说成了为了人而存在的环境,相反,根据后达尔文主义的观点,我们是为了这个运动的世界而存在,我们不是目的,第二自然系统只有遵照第一自然系统加之于它身上的限制,我们作为生物的存在才是可能的”。[25]从计算机科学和纳米技术的前景看,电脑每18个月就比原来聪明一倍,电脑自我设计的时代正在到来。第三代纳米机器人将包含纳米计算机可进行人-机对话,1秒钟内将完成数10亿次操作,这将使人类的劳动方式发生彻底改变。总的说来,当代高科技可能将肉体和物体、人体和机器、人脑和电脑、生命和技术、生物和文化相互融合,构成新的人体,使人们普遍成为自然和科技的共同产品。科技带来的变化将对人类社会保存至今的一切价值观念产生无从估计的颠覆作用,许多在今天有巨大危险的事情,也是打开未来大门的潜在力量。

其次,实证的自然主义还具有方法论意义,有利于价值观的更新换代。维特根斯坦在《札记》中指出,难以确立的是新的思想框架,一旦新的思想框架得以确立,旧的问题就会消失,实际上人们会很难再意识到这些旧问题,因为这些问题是与我们的思维模式相伴随的,一旦我们的思维模式发生了变化,旧的问题就会连同旧的语言外套一起被抛弃。当然新的思想框架或科学理论是现有背景知识下的异类,显得不可信和不可能,但这样的理论能通过实证主义方法,被经验事实所确认,只有通过实证主义方法检验的理论才能对人类价值观的更新有所贡献。每一代人都注定有着自己的价值焦虑,马克斯·韦伯曾担忧人类将会生活在“铁笼”中,生活在技术知识的囚室中,因为在科学技术时代,人们只是庞大的技术和官僚机器的小齿轮。然而,实践总是把人类的担忧与惶恐甩在后面,人类既没有生活在铁笼中,也没有停留在不安中,现实既不是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也不是奥威尔的《1984》。建立在实证主义方法上新的思维模式将赋予人们新的价值观念,社会历史活动会因此以不同于过去的向度、速度、规模来展开,而人的本质的塑造和人生价值的追求也因此有了新的可能性和途径。

综上所述,可以说,迄今为止人类历史的每一次重大进步在某种程度上都是实证主义思想占上风的时代取得的。理论的意义取决于它满足实践需要的程度,如果一种理论的内核是可取的,能够不断地在实践中得到印证和发挥作用,那么反对它,或者一劳永逸地把它送进历史博物馆的做法都是徒劳的。任何概念都是发展着的,缺乏辩证的、历史的眼光,把实证主义一时的呈现视为教条而大加鞭挞,这本身就是教条主义的偏见。拭去历史的尘埃,澄清加在实证主义身上的不实之词,以实证主义方法推动哲学创新,以实证主义精神促进社会进步,这是符合时代发展的思想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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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alysis of Some Misunderstandings of Positivism

CHEN Hui-ping
(Dept.of Foreign Affairs,Institute of Marxism,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Beijing,100732,China)

Positivism has been frequently misinterpreted and misunderstood in the process of its development.The application of Marxist dialectics proves that the following viewpoints have been misread:positivism is narrow empiricism;positivism is agnosticism of idealism;positivism shouldn’t reject metaphysics;the trend of naturalism argued in positivism degenerates humanistic values.

positivism;empiricism;subjective metaphysics;natural sciences

B082

A

1009-3311(2011)05-0055-07

2011-07-26

陈慧平(1969—),女,黑龙江哈尔滨人,中国社会科学院马克思主义研究院国外部,博士。

[责任编校:吴守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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