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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摩拉》:一部孔德主义的小说

2015-06-05宋婉宜

关键词:实证主义艾略特乔治

宋婉宜

关键词:乔治·艾略特;《罗摩拉》;孔德主义;实证主义

摘要: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女作家乔治·艾略特,服膺孔德实证主义社会学,以历史小说《罗摩拉》确立了其哲理小说家的地位。此作以15世纪末佛罗伦萨复杂而典型的历史图画映射当代工业文明背景下的政治道德危机,艾略特借对小说主要人物萨伏纳罗拉、罗摩拉、蒂托等的个性与命运的描写探索来适应时代转变的道德观、政治形式和伦理秩序,反映出女作家对孔德实证主义的继承与突破,以及求解人类精神与社会发展良方时所必然产生的迷惘。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9-4474(2015)03-0088-06

Key words: George Eliot; Romola; Comte; Positivism

Abstract: George Eliot, a female writer in Victorian era, based on the epistemology and development theory of Comte, secures her place as a philosophical novelist for her historical novel—Romola. This novel presents a historical panorama of Florence in the late 15th century and reflects the political and moral crisis in contemporary industrial civilization. Dealing with the subject by portraying the personality and destiny of the main characters such as Savonarola, Romola, Tito, etc., George Eliot explores the moral value, the political situation and the ethical order that should be constructed in a period of great social transformation, showing the female writers inheritance and breakthrough of Comtism and the definite confusion about acquiring effective prescription for human spirits and social development.

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作家乔治 ·艾略特(George Eliot,1819~1880)是一位饱含政治激情和哲学才情的非凡女性,一个思想家型的小说家。艾略特关注现实、洞察历史、熟悉各种社会学说而尤其服膺孔德实证主义,或可说在哲学与社会学上,她就是一位孔德主义者。英国学者莱特指出,她对孔德有着“高度的崇拜,强烈的兴趣,以及深切的同情”〔1〕;艾略特也说自己对孔德“即使不是一位有智慧的听众,但至少是一位乐于倾听的听众”〔1〕。艾略特大约在30岁之前(19世纪40年代末几年)开始接受并逐渐痴迷于实证主义,这种热情一直持续到其生命的终点,并在她后期的创作中越来越显现出孔德的影响。

艾略特的历史小说《罗摩拉》(Romola,1863,中译本取名《仇与情》)就是其创作发生转折的标志,这是用实证主义理念处理题材的一部杰作。莱特在文章中曾提及艾略特为此小说的创作所做的准备,女作家在1861年7月“为认识中世纪而阅读孔德”,并在一封信中高度赞扬孔德处理问题的方式。文章还引用了艾略特《1862年意大利笔记》的记载:“创作《罗摩拉》时,孔德一直在其脑中。”〔1〕孔德的实证哲学完全摒弃玄学或形而上学而指向政治,故联系着人类智能与社会同情,他的实证主义哲学理念与在思想和情感上自觉立足于现实的女作家可谓一拍即合。

基于对当时祖国由于工业文明的强大触角无孔不入而引发政治道德危机频现的社会现实的深刻洞察和忧虑,探索或寻找适应这样一个转型变革时代的道德观、政治形式和伦理秩序的强烈愿望使艾略特将目光投向了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这位以历史哲学宗教修养见长又无比关切人类精神政治生活的女作家,从15世纪末佛罗伦萨城邦复杂而典型的历史图画中找到了她要借以表现的东西,于是一部不朽的哲理小说就脱颖而出了。小说全方位地诠释了女作家关于社会在大转变期间必须建构的政治伦理观念——联系着西方的历史、传统、政教、思想史的方方面面。

这部小说深刻的思想性在其问世后很长时间让不少人包括一些职业批评家感到迷惑,认为它“是一部令人困惑的小说”〔2〕,甚至视之为失败的作品。这是因为该作一反此前作家真切描写英国乡村生活的风格,突然以完全迥异的面貌书写异国历史;再就是小说家塑造的罗摩拉这一理想化的道德模范似乎失去了真实性而显得苍白,好像作家“没有能力给予女主人公任何生命力”〔2〕。这样的看法说明,密切追踪当时思想界发展动向的艾略特在某种程度上已将与其同时代的批评家们抛在了后面,以至他们一时尚不能适应女作家以实证主义理论进行文学创作以及包括自己在内的思想的超越。

事实上,《罗摩拉》绝不是一个具有浪漫古风的简单的爱情悲剧,也不是一代历史人物萨伏纳罗拉等的悲剧故事,而是作家以艺术的策略实证式地探索并试图给出适应社会发展的政治伦理方案。小说的目的达到了,依赖于独特的思想——实证主义的哲学社会学思想——照耀,成为了一部伟大的实证主义杰作,绝非一般的叙事作品可比肩。因而,艾略特花费了比以往创作任何一部作品都大得多的心力、脑力和体力,两次亲赴意大利考察,18个月调研构思,18个月奋笔疾书,历经难以言说的痛苦,最终完成了该作,以致当作品最末一章结束时,刚逾不惑之年的女作家称自己已然为“老妇女”(克罗斯《乔治·艾略特传》语)〔3〕。

作品中社会现实问题和当代困惑借历史观点得以表达,或以某代的结论影射当代问题的解决,《罗摩拉》可谓是艾略特的匠心之作。而作者由读者主观经验的审美意识领域转至较为客观的历史空间视角,则形成了小说的另一种魅力。《罗摩拉》以15世纪末佛罗伦萨的政治、文化、宗教生活演绎故事,这种审美视野的“历史权威”通过小说的虚构被艺术地确立,并以一系列历史节点的准确再现包括对真实历史人物萨伏纳罗拉、马基雅维利等的传神书写,以及历史事件与艺术场景兼容糅合、历史真人和虚构角色水乳交融,使小说所传达的内容在作者笔下获得了不只是文学的更是史学的真切呈现。读者能在作品中感觉出文艺复兴这一变革时期人们观念和行为的非常规发展所具有的复杂性,这种状况与跃居为“日不落”帝国的维多利亚时期的英国社会的现实颇为相似:机遇和挑战同在,发展与问题并存。

的确,19世纪的英格兰正经历激进变革,这种变革以30年代初的议会改革为标志,其影响贯穿了整个世纪,改革内容亦由议会政治层面波及经济体制,资本主义摧毁乡村古老农牧结构,就像哈代“威塞克斯小说”所揭示的那样。文艺复兴的意大利给人如是联想:彼时,信仰天主教与背弃天主教、希伯来文明与希罗文明、寡头政治与市民自治之间的冲突充斥佛罗伦萨,对《罗摩拉》的创作来说这是很好的创作背景。按照孔德学说,值此当口,个人与社会的机体进化问题凸显,这就让饱有学识和对历史政治宗教文化无比敏锐的女作家能捕捉到其中的意义,即孔德的历史统一论思想。艾略特用生动的描写与形象塑造,表达了个人与社会机体统一的历史发展观:“如同一株大树,开了无数的花,每一个花蕾和它结出的果实,都得依靠树液的基本循环。因此,蒂托和罗摩拉的前程,也得依靠某些重大的政治和社会条件,就是这些条件,在意大利的历史上造成了一个时代。”〔4〕也正因如此,《罗摩拉》才得以摆脱通常的言情模式,而上升到了社会哲学历史小说的高度。

个人与社会机体统一乃实证主义哲学和社会学的重要命题,它将个人与社会的关系视同生物体,彼此依靠相同原则以确保其有机统一性,并处于一个不断进化的过程。“孔德作品为乔治·艾略特所欣赏,尤其是他对伟人的崇拜和对历史统一性的坚持。”〔1〕不过《罗摩拉》在描写个人与社会可以共同进步时,也暗示存在着相应的危机,而且这些危机也可能随时出现。小说设定的时间是15世纪末(故事开始于1492年佛罗伦萨僭主“豪华者”洛伦佐·梅迪奇逝世),那是个多事之秋,社会矛盾错综复杂,各派政治力量与教会僧侣之间斗争频繁,是历史变革时代。在这个各路精英争相一展身手的舞台上,多米尼克派教士萨伏纳罗拉——作为真实的历史人物处于各种争斗的中心位置;而且作家还精心刻画了更为立体逼真、更具时代特色的典型形象蒂托——堪比莎翁笔下的反面“一号”角色伊阿古。艾略特将个人与社会政治的两难困境并置,当代表其道德理想的罗摩拉遭遇个人问题时,其所处状况与萨伏纳罗拉在背弃罗马教廷后致使佛罗伦萨人民面临政治困境的情况相仿:对罗摩拉来说,她欲离开极端利己主义者蒂托就必挣脱婚姻桎梏;对佛城市民而言,若跟定神父则将意味着与教皇决裂,两者都是艰难的选择。尽管这种选择一个是在私人空间,一个是在社会空间,但均属于“结束神圣的顺从,开始神圣的反抗的问题”〔4〕。

孔德社会有机体理论认为人的性格与命运的形成不单由个人的先天因素决定,还受到社会环境的影响,而个人与社会的关系正是艾略特试图在小说中探索或解决的。故事讲述的顺从与反叛是内在愿望与外部限制、冲撞与对抗的结果,这一冲突既表现于个体,也显现于群体。在孔德的实证社会学体系中,产生于人类发展初级阶段(神学阶段)的宗教自有其作用,那就是抑私欲而倡他利,故能维系社会秩序的正常与稳定。那么在人类发展的高级阶段(实证阶段)是否还需要宗教呢?答案是肯定的,只不过信仰的对象变了,即由对人的崇拜代替了对神的崇拜,故提出并建立起了“人道教”。

有资料表明,艾略特是孔德“人道教”最忠实的信徒,据莱特对艾略特的研究可知,艾略特笔记的许多内容“表明了她对人道教细节的关注是多么仔细”〔1〕。小说中,萨伏纳罗拉有时候就充当了“人道教”牧师,他向罗摩拉宣扬的教义就格外强调对城邦的责任,因为他认为她是社会有机体的一分子,可以不必向上帝负责,但必须为城邦或者说同胞着想。萨伏纳罗拉对罗摩拉声称,如果忽视城邦利益而仅顾念自己,没有法律、没有信仰,那么“你就不比野地里被夺去了幼崽的野兽更强”〔4〕。当罗摩拉认清蒂托的真面目决计逃离这个背信弃义的新婚丈夫而出走时,萨伏纳罗拉劝其返回:“我的女儿,你是佛罗伦萨的子女,把那个伟大传统的责任担负起来吧。”〔4〕这种具有高尚道德又勇敢承担城邦义务的理想女子形象的确立,体现了孔德有机统一体理论对社会责任的呼唤。人不只具有独立的个体价值,他更是社会机体的一分子,这就是女作家认同的实证主义社会观。

如果说罗摩拉第一次出走是因为婚姻家庭,那么她的第二次出走则是政治性的。1494~1498年佛罗伦萨政局混乱,罗摩拉的教父、品德高尚的老内罗被当作“梅迪奇派”而被视萨伏纳罗拉为灵魂庇护者的共和派处以极刑,她为此去向神父寻求帮助,不料萨伏纳罗拉出于政治的考虑而拒绝了她。萨伏纳罗拉的行为显示了这位多米尼克派修士的矛盾性,因为他对罗摩拉的答复不是出于“人道教”的人文关怀,而是从政治的角度来权衡利弊的。罗摩拉从哀求教士救人的谈话中看穿了神父的冷酷和政治私欲,觉得自己受了骗,此前被修士灌输的公民义务等观念发生了质变,于是她果决地出走了。“已经绝望,找不到属于那个名字的任何固定责任”,这描述恰好反映了作家对实证理论的不确定性。孔德实证社会学的“人道教”教义是要中止对神和上帝的崇拜,缩小或取消传统基督教信仰的范围和理由。罗摩拉“她的头脑可不是在跟基督教社会有联系的传统下培养起来的,她的父亲从来不曾与这个社会生活在一起过”〔4〕,罗摩拉最初的无信仰状态与维多利亚时代的艾略特这些不再相信教堂权威的英国知识分子一样。然而小说的描述如果缺失神圣权威,那么诸如公民责任感等概念也就会很难建立,社会道德腐败等问题如何解决就更无从谈起。或许是因为这一原因,艾略特后来沉醉于“人道教”,以求得解决问题的良方。但是孔德的“人道教”并非就能一劳永逸地解决有机统一体社会的各种问题,它后来同样也受到了英国实证主义者穆勒的诟病。不过无论如何,孔德的宗教理论有力地否定了教堂权威的持久有效性,这应为时代的一大进步。

孔德认为利他主义因社会进步而产生,是社会和谐的基础。然而,《罗摩拉》中萨伏纳罗拉的修士形象却被非正义的社会状况与其本人的利己主义表现所损坏。利己主义与社会责任的和解代表了孔德在固守与变革、秩序与进步的过程中寻求个人同社会调和愿望的可能性。《罗摩拉》中,中世纪通过宗教建立的稳定和谐的社会秩序被文艺复兴的个人主义与理性主义所打破,艾略特借彼时社会的复杂性,揭示了利己主义动机和利他主义目标的必然对抗。

萨伏纳罗拉的理想是“改革佛罗伦萨的宗教和道德,恢复基督教教义的和平、博爱、朴素的生活,可能是一剂清除贵族的奢侈骄横、教会的腐败堕落的良药,然而同时也以禁欲、自制、迷信扼杀了文艺复兴的人文主义精神。”〔3〕小说中作家突出描写了他的内心挣扎:“纠缠在自私的要求,虚伪的念头,困难的外在条件等等之中,使得纯洁和朴素完全不可能达到。”〔4〕作为狂热的宗教分子,萨伏纳罗拉企图用恢复旧的宗教秩序重新确立中世纪的道德伦理,他与罗马教廷、梅迪奇党斗争,直接干预佛罗伦萨政治,并支持“大市民议事会”;视梅迪奇为对手,鼓吹民众政府来对抗独裁统治,他的诸多行为可被视为宗教与世俗斗争的体现。然而颇具讽刺意味的是:洛伦佐为诗人的写作、艺术家的创作付钱,而充当人民代表的萨伏纳罗拉却为了“纯洁”生活煽动宗教狂热分子“焚烧一切虚荣之物”,包括古典的奥维德、人文主义的彼特拉克和薄伽丘等的宝贵著作。在萨伏纳罗拉身上,自私与无私、自我肯定与否定、自我吹嘘与贬抑奇妙地纠合在一起,以致他陷于矛盾与痛苦之中,根本无法达到自身的统一,更无法与时代环境和更深远的历史达成和解。萨伏纳罗拉由心安理得地享受荣光到最后独吞黑暗之苦果,包括个人与社会的双重苦痛,是其致力于祛除一切所谓的自私与欺骗的世俗化价值所付出的代价。

小说女主人公罗摩拉就没有萨伏纳罗拉那样的矛盾的苦痛,因为萨伏纳罗拉的利他主义说教包含着不易觉察的利己主义,即对人民的控制或者说对权力的欲望,这是罗摩拉的高贵品性所难以容忍的。她第一次出走、摘掉婚戒的行为“产生了一种模糊的然而令人猛醒的感觉:似乎她是在粗暴地把她的生活分裂成为两半”〔4〕。孔德认为任何个体都不是自主行使权利的单位,自我身份的认同是在社会历史网络中建立的,个体统一性的碎裂势必对历史统一性产生影响。罗摩拉对婚姻的反叛,既是同旧的自我的割裂,同时也打破了历史发展的进程,因为根据实证主义观点,婚姻是家庭——作为基本单位组成社会有机体——关系的法定纽带,婚姻及家庭的稳定是社会稳定的基础,是历史进步的推动力量。尽管艾略特在小说创作中努力使女主人公在顺从与反叛的冲突中实现和解,但反叛行为本身具有更为直接的意义,除了是对蒂托背叛行为的抗争,更是对女性屈服于男性的挑战,而反叛推动了自身与历史的发展,顺从则更多导致停滞。

罗摩拉是一位在佛罗伦萨的现实环境中成长的女性,也是小说中最接近实证主义者的人物,一直捍卫着她的人道主义圣坛,她才是真正的“人道教”教义的具体体现。与艾略特笔下的其他女主人公一样,罗摩拉的成长是在个人与社会的磨合中进行的,不同之处在于罗摩拉所处的大变革时代需要她重建信仰和道德观,以顺应由中世纪基督教社会向现代社会过渡的历史潮流。第一次出走佛罗伦萨,是萨伏纳罗拉作为“精神导师”将罗摩拉由个人生活的狭小空间带入了社会的公共天地,使其情感由自我封闭上升到了超越个人幸福的大爱境界。“她天性里的全部热情,不再投入对父亲对丈夫的温情之中,而是转移到了同情公众生活的热心里面。”〔4〕然而,曾深深鼓舞罗摩拉的宗教热情很快因萨伏纳罗拉的野心与权力欲的膨胀而被消解。艾略特认为,狂热的宗教情感如被用于个人目的,将不可避免地导致利己主义的产生。罗摩拉因对萨伏纳罗拉信仰的幻灭,故再次出走以表明同他的决裂。“对这种个人的痛苦,她是以自己柔情的眼睛来看的,而他却是以理论的信念来看的。”〔4〕可见,罗摩拉在佛罗伦萨的生活实际上无法达到修士所宣扬的为人类而爱的理想状态,“她本来对照顾病人,施舍衣食并没有天生的兴趣”〔4〕,是萨伏纳罗拉的宗教热情鼓舞并支持着她这样做,其实服务公众的生活给她带来压力,对公众生活的热情背后隐藏着同修士决裂的契机。当彷徨于过去与现实的矛盾时,割裂与逃离就成了她应对冲突的首选方式。

小说结尾写了罗摩拉第二次出走后的自杀式漂流:她乘一叶小舟,任其将自己带往茫茫无边际的海洋深处,那看似平静的内心却仍有涟漪,因为“回忆牵挂着她,仿佛折断的翅膀那样垂着,永远不能再举起”〔4〕。于是她想与现实和解的愿望占了上风,放弃了企图以沉睡走向死亡的初衷,小船带她来到了一个正发生瘟疫的村子。罗摩拉忘我地对村里的百姓施以拯救,使病危的乡民起死回生,在这个过程中她成了圣母。“旧”的罗摩拉并未在漂流中走向死亡,瘟疫村的“圣化”经历让她从过去的伤痛中走了出来,再次肩负起了社会的责任与使命,找回了自身的价值,实现了新旧自我的统一,真正获得了个体与社会历史的和解。在完成了拯救瘟疫村的任务后,她又重返佛罗伦萨,“对身边亲人放松了的感情又重回到原来惯常的深沉渠道”〔4〕。这种感情是无可取代的,对罗摩拉来说尽管过去的记忆充满了伤痛,既有丈夫的背叛也有“精神导师”萨伏纳罗拉的欺骗,但是过去仍是无法割舍的,因为情感的纽带难以剪断。瘟疫村的经历使罗摩拉越过萨伏纳罗拉的伤害再次成长,同时她也反思了自己对修士认识的局限性,除树立了更高的道德理想外,还认识到文艺复兴对人的尊重与理性的推崇,尽管对人的价值的肯定受到萨伏纳罗拉宗教世界的排斥。她不是父亲巴尔多培养起来的“文艺复兴人”,也不是崇拜萨伏纳罗拉的极端宗教徒,她在历史转折的困境中建立起了新的道德理想。对过去与现在各种对立因素的和解,使她获得了自身的统一,而没有个体的统一就没有历史的统一。

艾略特通过对女主人公罗摩拉形象的塑造,明确表达了欲建立适用于社会转变时期的政治道德方案,即以克己而利他的“人道教”之爱为价值取向的孔德式新教义。这是一个关于人类之爱的宗教,它将爱与崇拜的对象由神或上帝置换为人类自身,具有传统基督教的纯洁和虔诚,却剔除了其迷信与偏执,是一剂平衡社会矛盾而使之稳定和谐的良方。女主人公罗摩拉经历过炼狱的磨难,从悲欢离合、心灵冲突的荆棘丛中坚定、从容地站了起来,她成熟了,精神境界得到了升华。

应该指出,小说表现的历史观是复杂的,作者既不依赖于否定人的理性、消解人的自我意识的神权统治,也不认可文艺复兴“人”本位的最高价值理念。这或许因为“文艺复兴让人发现了自我,但是对世俗幸福和个人自由的关注也使得人们彻底失去了作为道德基础并且可以超越自我欲望的价值参照物”〔5〕。作为典型的“文艺复兴人”,小说的男主人公蒂托可能是艾略特笔下最缺乏道德的一个,许多方面类似作家早期作品《亚当·比德》中的亚瑟。这类人物形象颇佳,受人赏识,选择道德并非由于坚信道德,而是因为唯此选择才能树立良好形象。蒂托道德丧失的过程也如亚瑟,在遭遇一系列的欺骗与背叛后,其温良诚实的性格终被彻底扼杀。但蒂托的道德死亡比亚瑟更为彻底,他在丧失道德的过程中从未有过悔恨,这是个完全而又彻底的利己主义者。

蒂托与同样是从神权束缚下彻底解放出来的“文艺复兴人”的典型——罗摩拉的父亲、瞎眼的人文主义者巴尔多形成对比。两人作为学者都完全摆脱了宗教,世界观是纯粹世俗的,但却有着不同的道德观:蒂托是极端的利己主义者,巴尔多有着高尚的人文目标。艾略特以佛罗伦萨生活的复杂细节具化孔德的抽象概念,将人类在多大程度上受制于过去文化的问题通过小说展示给世人,以引起人们的关注。小说描写梅迪奇派与民众派为建立政治制度而明争暗斗,这种争斗的背后隐藏的是希伯莱与希腊文化的冲突:前者以神权教义规范言行,后者以人文主义解放意志。盲人学者巴尔多沉湎于过去,而潇洒、聪明、活力四射的蒂托则精于审时度势;一个为道德而生,一个却完全解除了道德束缚。巴尔多把儿子迪诺追随的萨伏纳罗拉的宗教信仰视为“下贱的幻想”,但这位无神论者“因为盲目所起到的作用,就仿佛一道堤坝,把思想之流从已经流过的渠道里推回去,挡住了它的进程”〔4〕。禁锢于自己的思想体系,完全忽视现在,几乎就是孔德理智进化论“形而上学阶段”的形象化。但巴尔多的“堤坝”却被蒂托所冲破,这位既不尊重过去又不认可秩序只关注当前的希腊美男子(蒂托是希腊人),其无尽的魅力和能量不但给巴尔多僵死的生命注入了新的希望,也将他的女儿罗摩拉从死灰般的书房中解救了出来。在此,蒂托对过去的无视是有益的,正因如此才使他能挣脱历史的束缚,大胆地追求自身的欲望价值。然而,缺乏对历史的尊重又拒绝上帝的指引,必将导致其恶行。

蒂托道德泯灭的过程令人唏嘘,虽然在该过程中他也曾瞬间希望自己没有抛弃养父巴尔达萨雷,但大多数情况下其缺德行为仿佛都出于天性,“似乎并没有任何事先的考虑……如同在暗中受孕生长而突然生出的孩子一样”〔4〕。蒂托清楚自己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行为缺乏道德,但又不愿放弃对自身利益的追逐,所以在一味挣脱历史束缚的同时,也不放弃寻求以自然律支持自身行动正确性的努力,以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自然法则来证明抛弃巴尔达萨雷之举的合理性。他以达尔文主义证明自己的无辜,对自己说巴尔达萨雷已是“冬天枯萎的生命”,为何必须牺牲青春去拯救垂死?万物的通律是一切成熟的东西皆为青春的孕育条件,“巴尔达萨雷已经完成了他的工作;他已经享受过他的生活;蒂托决定:现在该轮到我了”〔4〕。至此,蒂托的政治投机与欺诈以及最后出卖萨伏纳罗拉的行为就可得到解释了,他坚信:“只有软弱才会受到轻视,任何性质的强力都会得到豁免。”〔4〕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统治只属于那些有力量打败对手的强者,适应性远比统一性重要得多,这是典型的社会达尔文主义论调,从中也可嗅出实证主义社会学的味道。蒂托形象的训诫意义在于:政治上缺乏忠诚和道德上不讲信义才是真正地违反自然律的,必然缺乏坚定的同盟,最终将会自食无视历史之恶果,在民众的暴动中走向毁灭。

以历史题材为主题的小说《罗摩拉》在艺术和社会学探讨上均引人注目。就前者来说,它以写史的笔法复活了一个悠久的历史画面;就后者来说,它深刻地表达了稳健的道德观和人生哲学,尤其是实证社会学的见解。当然,孔德的历史有机体理论或历史统一学说有机械的绝对论缺陷,但其中逐步完善人类道德与伦理的理念是动人的。艾略特认为历史的统一并非一劳永逸,社会变革与社会和谐同样重要,稳定与改变协调一致才不失为社会变革的向导。这也许反映了女作家对实证哲学社会学的矛盾态度,或许也是对它的重要修正。

布鲁姆称乔治·艾略特“是有思想的小说家”〔6〕,她有着强烈的道德责任感和社会责任感。《罗摩拉》的创作,与其说是出于再现一个富有创造激情之伟大时代的冲动,毋宁说是对工业革命后急剧变化的英国社会当下语境的鉴今式表达。放纵的极端个人主义自由意志并不足取,沉浸于理想文化的过去历史也不靠谱,盲目狂热的宗教秩序缺乏理性,充斥着迷信的思想,这些都难推动历史的进步。但是,它们各有其合理之处,“合力”也许可以解决问题。小说结尾时写道,罗摩拉同苔莎及其一双儿女(当年蒂托骗这位乡村女郎假结婚所生,罗摩拉将之收留)构成了一个新的家庭,这是一种奇怪的面对生活的方式,却是最能够体现“合力”思维的组合,或许这是孔德历史统一理念的隐喻表达。罗摩拉与蒂托儿子利洛的谈话则暗示出艾略特对蒂托、巴尔多、萨伏纳罗拉所代表的三种思想中的合理成分的再思考。历史会重演吗?历史会以顺应道德增长的方式发展吗?黑格尔的著名命题值得思索:凡存在的即是合理的。

参考文献:〔1〕

T.R.Wright,George Eliot and Positivism:A Reassessment 〔J〕.The Modern Language Review, 1981,76(2): 258,260,267,261,266.

〔2〕J.B. Bullen, George Eliots Romola as A Positivist Allegory〔J〕. Review of English Studies, 1975,26(104):425, 425.

〔3〕王央乐.《情与仇》中译本“前言”〔C〕∥乔治·艾略特. 仇与情. 王央乐,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2,7.

〔4〕乔治·艾略特. 仇与情〔M〕. 王央乐,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235,532,411,414,519,555,366,440,567,439,570,632,59,255,133,540.

〔5〕毛 亮. 历史与伦理:乔治·艾略特的《罗慕拉》〔J〕.外国文学评论.2008,(2):98.

〔6〕哈罗德·布鲁姆. 西方正典〔M〕. 江宁康,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5:251.

(责任编辑:杨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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