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婚
2011-11-20韩永明
韩永明
重婚
韩永明
本来,陈白果和谌菊花去照婚纱照是为了拿到证据,可照完婚纱照后却迟疑了。他回到乡里,脚往派出所的方向迈了几次,到底没有走进去。
陈白果这次到县城,是为了证实这么一件事情:贺家山有人卖身份证给城里人娶二奶。这事一年前陈白果就写信给镇里、县里,但一封封信都如泥牛入海。前不久乡派出所所长胡胖子来了,找陈白果,问他写信的事。陈白果以为派出所是处理这事来了,满心欢喜,想不到胡胖子却训了他一顿,说他反映的情况不实。陈白果便和胡胖子吵了起来,胡胖子一气之下把陈白果关了两天。陈白果不服气,从派出所出来就去找村里的文书马大嘴,想让他写个证明,可马大嘴却说村上没有什么卖身份证的事,陈白果举出贺老六、周老三他们,马大嘴说他们不是卖证,是真结婚,并把人口登记簿子搬出来,让陈白果自己看。陈白果说,这不都是结在纸上吗,人呢,你什么时候看到他们的配偶来贺家山了?马大嘴反问陈白果,法律说了,一定要把人娶到贺家山才算结婚?再说,别人的老婆来没来贺家山,你怎么知道?你一天二十四小时瞪着人家屋里?马大嘴不愿意写证明,陈白果又去找那些卖过身份证的人,可他们都不肯承认,还数落陈白果多事。正在这个时候,高中同学牛世运来找他,要他帮忙买个证。陈白果这就想把自己豁出去,弄到证据再去找胡胖子。
昨天到了县城,他找到牛世运,说他找到想卖证的人了。牛世运问是谁?陈白果说是他自己。牛世运说:“我是想请你帮忙买个证,你这么年轻?!”陈白果说:“在贺家山,再年轻也没用。”牛世运劝陈白果要想清楚,不要冲动:“你把证卖给我,以后你就不能结婚了,再想结婚就是重婚。”陈白果说:“我知道,这证卖给你,就等于我被你阉了。我现在就想阉了自己,阉了自在。”牛世运说:“小青呢?读书时你们不是黏得很热乎的,就差死去活来了?”陈白果叹一口气:“别提她。”牛世运说:“你真的以为屋里会钻出一个田螺姑娘?读书那时你不是常讲那个什么田螺姑娘的?”陈白果说:“你不会嫉妒山里人还有这点想像吧?”
两人打了一阵嘴仗,便开始谈卖证的事。周瑜打黄盖的事,三两句便妥了,无非是不能反悔,或者去派出所举报之类的话。陈白果都爽快答应下来。末了,牛世运说要陈白果和他的女人照个婚纱照。“她个丫的不知道发什么神经,一定要照个婚纱照,说什么也要照。”陈白果正想着如何拿到证据,听牛世运这么说,心里高兴:“好啊,我还没看过什么婚纱,我正想看看你的二奶是不是国色天香。”陈白果的语气里带点揶揄,牛世运说:“陈白果你正经一点,你知道我是不能和她照婚纱照的,照了就可能成为证据。”陈白果说:“你的意思我懂了,你用我的身份证和你的二奶结婚,这还不够,还要我这副面孔,让我当个陪衬、点缀什么的。你是要把我里里外外都剐干净。而你们就把戏演得更真实了。”牛世运说:“我可以再加一点钱,我都打听好了,你们贺家山卖证的,只有两千,我多给你一千。这行了吧?”陈白果假装想了一想,说:“好吧。横直我这一辈子也不能照什么婚纱照了,就照这么一回,但我有一个要求,给我一张婚纱照,我就当她是……”牛世运知道陈白果话的意思,打断了陈白果的话:“这绝对不行,不仅不能给你婚纱照,而且你——你也不能把她想像成你的什么人。不然这个什么屁婚纱照就不照了,她个丫的要哭哭去,要闹闹去。”陈白果担心牛世运真的不照了,忙说:“既然这样,这婚纱照我就不要了,其实,我……这个东西对我不起作用,反而让人自卑,我……跟你开个玩笑开个玩笑。”
陈白果和谌菊花去办了婚姻登记,去照了婚纱照。陈白果心里就停当了。他暗暗地在心里说:“胡胖子,贺家山人卖身份证给城里人娶二奶的事这回坐实了吧,确凿了吧,老子要你看看,究竟是谁在睁眼说瞎话。”
想不到这婚纱照一照,自己却不那么坚定了。
对谌菊花这种人,陈白果心里很鄙视。当牛世运载着他去美容院接谌菊花,穿一袭旗袍的谌菊花屁股一扭一扭地朝他们走过来,牛世运无不骄傲地问陈白果怎么样时,陈白果很敌意地往车外唾了一口。
陈白果之所以讨厌谌菊花,是这事让他想起了小青。小青是陈白果的高中同学,读书时,他们常常在学校的小树林里幽会。冬天,小青让他把手插进她的袖口暖手。高中毕业,他和小青一起去南方打工。时间不长,小青就和他拜拜了。小青把头扎在他怀里哭了一晚,第二天便和老板结婚了。
小青被城市掳走了。陈白果讨厌城市,觉得城市太伤心,就回了贺家山。想不到贺家山的人,却把身份证卖了,卖给城里人娶二奶。陈白果觉得小青之所以被城里人掳走,正是因为有人卖身份证,他就不屈不挠地向上反映贺家山人卖证的事,希望得到上面的重视,管一管,以免贺家山人绝了后,也让那些城里人不再那么容易就掳走了别人的小青。
牛世运把陈白果和谌菊花送到影楼,说怕人看见了不好,就离开了。陈白果眼瞪着谌菊花:“你叫什么?我想知道我老婆姓甚名谁。”
陈白果这样说是他心里不舒坦。狗日的,虽说贱,可漂亮真漂亮,脸皮白嫩白嫩的,像剥了皮儿的荔枝,眼里水汪汪的,看人时眼皮一个叭哒,就有许多的味道出来。身子也是不胖不瘦,走路时袅袅娜娜的,怪好看。
小青虽说长得很漂亮,是学校的校花,可和这个狗日的比,不是一个重量级。
当然,现在,他拿话刺谌菊花还有一个更直接的原因,就是牛世运。刚才在车上,等待谌菊花从美容院出来时,牛世运对他说:“有件事我必须给你说清楚,你见到了我的女人……回去后,不能想着我的女人打枪,那样我会不舒服,会觉得你在亵渎我,给我戴绿帽子。”陈白果对这话十分反感,感到受了侮辱,感到牛世运太龌龊,想下车,想揍一顿这个家伙。可最终他冷静下来,他想到了他的计划。他想他要忍,要照这个婚纱照,只有照了,才有可能成为证据。即使自己拿不到,证据也已经存在了。“你……尊重点人好不好?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知道?读书的时候,过硬考,你哪个学科及格过,你能读大学,能当上老板,能挖空心思找小老婆?”牛世运说:“不公平是吧?这才是这个世界。你现在还不知道,你书读得好怎么样?小青不是也做了人家的二奶了?”陈白果真想再回敬他几句,可不想因为斗气坏了事,只好忍了。
因此,陈白果这样说,是想龌龊一下谌菊花,想在谌菊花身上找找平衡。
谌菊花似乎没有听出他话里的味道,眼皮一挑:“我叫谌菊花。”
“谌菊花?我记住了,这名字好记。”陈白果说:“你和我照婚纱照,我一生都要站在你身边,你是把我当做什么呢,是个摆设,还是你手里牵着的一条狗?哦,今后,你们要是有了孩子,你对孩子说照片上的这个人是谁,他爸?那么牛世运呢?”
谌菊花眼皮一耷拉,声音低低地说:“我……没有想这么多,我只是想,我这样没名没分地嫁人,太亏了。我想照个婚纱照,想像自己是正经八百地嫁人,或者说我是想让自己相信,我真是嫁了人了,结了婚了。你……不愿意吗?”
谌菊花这几句话,像刺一样扎了陈白果的心一下。他从这话里听出了某种无奈,某种心酸。
他瞪了谌菊花一眼,叹了一口气:“愿意!”
又说:“牛世运给我钱了,我没必要跟钱过不去。”
谌菊花这时便把挽包打开,拿出一把梳子给陈白果:“你把头发梳一下吧,我想让我的婚纱照漂亮一点。”
陈白果望着谌菊花瘪一下嘴,把梳子拿过来了,似乎是表示理解,又像表示无奈。谌菊花这时喊摄影师,让人把她带去换衣裳。
谌菊花换衣裳的时候,陈白果在大立镜前梳起头发来。不知道为何,现在,他突然想让自己的形象变得好看一点。
谌菊花换了婚纱出来,在他面前摆一个pose:“好看吗,大哥?”
穿着婚纱的谌菊花就像站在一片白云之上,陈白果恍惚来到一个神话世界。他想不到穿着旗袍显出妖冶和放浪的谌菊花,穿上婚纱,却显得如此娴淑端庄,甚至有了那么一点高贵。
他更没有想到谌菊花会问他,会喊他大哥。这时有些不自在了。“好看,肯定好看。”他瞄了一眼谌菊花,故作敷衍地说。
谌菊花那双美丽的眼睛瞪着他,像一盏灯一样光芒四射。陈白果转过身去,拿眼去看挂在影楼里那些假模假样的婚纱照。
“真他妈的吃饱了撑的。”陈白果在心里骂道。谌菊花也转过身来,抬起戴了手套的手,帮陈白果整理领带,并拂了一下陈白果肩头的头发。“其实你穿西装很好看的,人看起来很帅,很精神。”
陈白果长得确实不差,个儿高,脸方方正正,眉清目秀。来的时候穿着夹克和牛仔裤,显得很农民,现在,西装一上身,看起来挺像那么回事的。
西服是牛世运送给他的。
陈白果知道谌菊花的意思,不是赞美,只是想让他放松一点,便说:“这是牛世运平时穿的衣服?”谌菊花没有回答,碰了一下他的手:“走吧,那边。”
他转过身去,往那边走。一只手臂突然被什么攀上了,回过头,看见是一只戴着白色网眼手套的手臂。“你是我老公,应该挽着我。”
陈白果一个激灵,被谌菊花挽住的那只臂膀本能地往一边扭,就像被条蟒蛇缠住了。他侧过头看了谌菊花一眼,一股异香立刻将他包围了。“大哥,你高兴一点嘛,你不要想到你这是在为别人,就当是你自己。只有这样,才能自自然然的,婚纱照才能照好。大哥,这张婚纱照我会挂一辈子,我要看到我自己是幸福的,或者说幸福过。看到和我在一起的人是幸福的,那样我会觉得一辈子都是甜甜蜜蜜的。”
陈白果突然间觉得这个女人不那么讨厌了。他开始认真地配合着摄影师和谌菊花。
他的头挨着谌菊花的头,肩碰着谌菊花的肩,手握着谌菊花的手,搂着谌菊花的腰,大腿贴着谌菊花的大腿……开始,他的肢体是僵硬的,是回避的,是犹豫的,慢慢地就好了,手活了,鼻子活了,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活了,他能感觉到谌菊花的发梢撩过他的脸时那种酥痒,感受到薄纱里面的肢体的光滑和弹性。有一刻,他甚至想抱一下她,他感到汗毛就像变成了手。他就像一条章鱼,浑身上下长满了吸盘。他并且想起了牛世运,想鼓励自己报复一下牛世运。可是最终什么也没有做。
他还想问一下谌菊花为什么心甘情愿给牛世运做小,想劝一劝她,可这话在嘴边滚来滚去好半天,最终还是滚进自己肚子里去了。他想起了小青。小青那天把什么都告诉他了。她还不是又一个小青?
在与谌菊花照婚纱照的两个多小时里,陈白果已经弄清了谌菊花的住址,牛世运的住址等等。婚纱照一拍完,他就脱下那套西服,走了。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在心里说,胡胖子,看你这回再怎么说,你再说这是什么瞎话,老子就把你带到谌菊花家里去,看老子和谌菊花的婚纱照,或者带他到牛世运家里去。
可是现在——当他即将见到胡胖子,用自己的亲身经历来证明一个事实时,他的脚步却沉重起来。
他好像有些不忍心,就像他是要去破坏一桩美满姻缘一样,又像是觉得谌菊花有些可怜,似乎谌菊花那浅浅的笑里,那湿淋淋的眼神里,都是对他的劝说。
天已薄暮。回贺家山还有五十里山路,陈白果想去买个手电。到了镇中学校门口的向老师文具店,向老师向他推荐一种手摇生电的电筒。陈白果拿起一只试了试,觉得有意思,便买了一只。转身离开走到门口,又站住了,他突然想给贺家山每家每户买一只。
陈白果之所以要给贺家山的人家买电筒,主要原因有两个,一是贺家山的人资助他读过书。陈白果母亲死得早,父子两个相依为命,没想读高二时,爹也死了。爹一死,陈白果眼看高中念不上了,贺家山的人便很心疼他,乡里乡亲这个凑三块那个凑五块给他作学费,这个给他送两升米,那个带几块苞谷浆粑给他作粮食,总算让他把高中念完了。高中毕业考大学,本来考上了一本,可陈白果连志愿也没去填,把分数通知单悄悄地撕了,出门打工去了。虽然高中念完,没有上大学,但他对于乡里乡亲这种义举心怀说不出的感激,一直就想着要怎么对这些乡亲们表示一下谢意,可一直没有机会。
二是因为举报贺家山人卖身份证的事。陈白果从深圳回来,村上的人知道了他的事,也心疼,格外地关照他。有人教他煮搬甑子酒,教他搭四季豆架子、种兰花烟,给他送广菽秧子,送小鸡秧子,有的家里做了浆粑,磨了水豆腐也给他送。马大嘴还常常把村上订的报纸带给他看。自从他们知道了陈白果向上举报了贺家山人卖身份证的事,胡胖子铐了他到乡派出所,村里人对他便有些冷淡了,没有人再给他送这送那了,有的人甚至躲着他,或者指责他书都读到牛屁眼里去了。
贺家山山清水秀,民风淳厚,对人古道热肠,大老远望见就打招呼,走在山中,寂寞时喊一嗓子,也有人回应你,生怕你害怕。陈白果知道,村上的人对他误解深了。买电筒给他们,有一点点希望得到村上人谅解的意思。
何况这钱来得容易,这钱对他也没什么用途呢!更何况他还想劝说村上的人别再去卖身份证了!
陈白果挎着五十三只手电筒叮叮当当回了贺家山,从村文书马大嘴门口过,就叫醒了马大嘴。他想把这些手电筒都交给马大嘴,让马大嘴代他发一下。
马大嘴没见过这种手摇生电的手电筒,抓了一个就呼啦呼啦摇开了,然后打开开关到处照,脸笑得像一朵花。马大嘴看到,墙旯旮的蜘蛛网,墙上贴了好几年已被烟火熏得影影绰绰的年画,现在都亮煞煞的了。马大嘴大嘴里唠叨着:“狗日的,这太好了,这太妙了,这回就不怕走夜路了,不要再弄竹篾树皮葵花秆子做火把了。”又说:“或者还可以悄悄去摸野猪呢。一照,狗日的野猪就晕头转向。”
马大嘴玩了一阵,突然问起陈白果怎么想起要给村上的人买电筒,哪来的这么多钱。陈白果说:“我卖了。”
“卖什么?”
“身份证啊,是你给我开的未婚证明,你忘了?”
“你……”马大嘴一惊,手里的电筒掉地上了,“你说什么,你……不是说去打工,不是说看到合适的,就……和别人结婚的吗?你,你怎么是去卖证,你不是那么反对人家——”
“我话还没说完呢。我只是想证明一件事情,贺家山确实有卖身份证的,卖给城里人娶小老婆。我这次卖证,是把自己豁出去了。豁出去只为了证明一件事情,有人卖身份证给城里人娶二奶。”
马大嘴把电筒捡起来,扔到口袋里,伸着一根指头在陈白果面前点着,“你呀……你这个陈白果,你怎么能这样!这个事你还不死心,你……你是不是让那个小青把你弄疯了,你……你这个苕!还……还把自己搭进去。”
“你不是说没有吗?”
马大嘴想了一想,“陈白果,这事你既然弄真了,我也把话直说了吧,贺老六他们确实卖了证,可是我为什么不给你出证明,我就是怕你老揪着这件事,你老揪着这件事,丢我们贺家山的丑,也是打贺老六他们的老脸。你这样对得起贺家山吗?
“那这样卖下去,贺家山不是要完了?”
“不完还能怎样?年轻人都跑了,田从山尖上往下荒,荒了一片又一片,野猪也拱下河了,猪赶人。你,你还能怎么办?”
“我打个比喻啊,你知道卖血吗?卖血就像砍树,树砍掉了,可以再长出来,而卖身份证是什么?是出卖自己结婚的权利,就像是把树蔸刨走了。”
陈白果说完要走,马大嘴一把拉住他,“你听我把话说完,你以为这样做,就不会再有人卖证了?就能把贺家山保住了?你以为贺老六他们不想找老婆,情愿把证卖给人家娶二房三房?我看你是一点也不懂贺家山。你应该记得,你爹死后,你的高中是怎么读完的吧,你怎么一点也不能体谅别人的苦处?”
“我这次去卖自己的证,就是想不连累别人,我丢脸也只丢我自己的脸!”
“你还是没懂我的话。贺老六可以卖,周老三也可以卖,他们都挂五十岁的边儿了,怎么说也结不上婚了,所以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们赚几个轻松钱花花。但是你——”
“我知道你是怕我把这事捅出来吧。你放心,我不会连累你。”
陈白果说完,胳膊一甩就出了门。马大嘴在后面喊道:“陈白果,你,你要后悔的!”
陈白果对马大嘴的强烈反应没放在心上。他知道马大嘴这个人喜欢夸大其词,还喜欢占点小便宜。他甚至想,贺家山的人因为这些手电筒,会理解他、会明白他是一个知道感恩的人,一个并无恶意的人。
回到家里,陈白果往床上一躺就睡着了。他想好好睡一觉,让头脑清醒了,认真想想究竟是不是去找胡胖子。
第二天早上,陈白果醒来,脑子果然清醒了许多。想起昨天的事,他突然觉得自己很荒唐。
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骂了一通自己,“小青被掳走了,还挨了胡胖子的铐子,现在,你身份证被买走了,就连你的身子也被别人照相了,就像自己是一条活狗,被人家剥了皮,剥得干干净净的,难道就这样算了?你可真够糊涂啊!”
又想,“难道你想放过牛世运他们,难道想让贺家山断子绝孙,从此消失?”
“难道这不是去拯救谌菊花?”
想到这里,陈白果就觉得自己昨天有些不可思议。他就想去找胡胖子。
可没想到马大嘴来了,把他昨晚送出去的手电筒又给他拎回来了。
陈白果问马大嘴这是怎么了,马大嘴说人家不要。陈白果问马大嘴为什么也不要,马大嘴说他还是习惯用火把,他园子里点了很多葵花籽,葵花籽秆秆做火把最好了,又可以点烟,又不怕碰到野猪。
陈白果知道马大嘴是瞎扯筋,“算了,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一定是你说了我卖证的事了。”
马大嘴抽着闷烟,不吱声儿。陈白果说:“我说了,我只想让这件事结束,让上头管一管,不会把别人牵扯进去。”
马大嘴说:“你以为他们光是怕自己丢脸?”
马大嘴说完就走了。
陈白果没想到村上的人会这么反感他。他看了几眼堆在桌子上的那些花花绿绿的电筒,无奈地摇头。
晚上,他把写的卖证过程撕了,把手电筒拾掇起来,拎着又去了马大嘴那儿,请马大嘴把手电筒给大伙送过去。马大嘴嘻嘻笑着,问这是为什么,陈白果吼叫起来,“为什么?我想通了!”
“好吧,这回我保证把这玩意儿都送到。”马大嘴照旧笑嘻嘻的,似乎他算准结果是这样。
陈白果的生活又回到原来,一切几乎都是原样。
贺家山被大山包了一层又一层,简直就是世外桃源。这种地方要说偏僻确实偏僻,说落后也是落后,但住惯了,就会觉得有别处没有的好。风景好,心情好的时候,看什么都是风景;土地广,又肥,只要守住了野猪、猪獾,只要砍几捆柴烧几堆火粪,把苞谷土豆扔在土里,也可以有个好收成。而更重要的是贺家山有一种特别的氛围,亲热、闲适、自在、安宁。如果一个人不生妄心,足可自得自乐,颐养天年。
陈白果毅然决然地把村民卖身份证的事放下来,之后心里便平静许多,慢慢地咀嚼出这种生活的滋味。村民们对他也重新好起来,煮了搬甑子酒也给他揣一壶,孵了小鸡儿也给送两只来。
唯一有些改变的是他会常常想起谌菊花。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不清楚他最终下定决心把举报的事忍下来,这其中有没有谌菊花这个因素。他清楚的是,他会经常地想,想谌菊花那浅浅的笑,想那叭哒叭哒的眼,想那温热的气息。而且,有时候心里还会有那么一点牵挂,就像谌菊花真是他的什么人。有时候他甚至想跑到县城里,去偷偷看上谌菊花一眼。
这就怪了!怎么不是小青?他有时候自己也这么想。
是的。在他没遇到谌菊花之前,他脑子里只藏着小青,满脑子被小青霸占着,可现在,谌菊花把小青赶走了。这很有点鹊巢鸠占的意思。他想,难道是因为谌菊花的漂亮,是因为他和谌菊花照过婚纱照,他紧紧地挨过她,还是因为他不想伤心?
偶尔,陈白果夜里还会把谌菊花的婚纱脱了,把旗袍也扯了,想像着谌菊花的身体让自己身体平静下来。完了想起牛世运说的不能想着他的女人打枪的话,也会笑一笑。
日子过得就快多了。
一晃几年过去,陈白果便成熟了,像贺家山人了,脸成了贺家山人的脸,表情成了贺家山人的表情。
一天,陈白果正在地里除草,头从一片苞谷地里抬起来的时候,无意间看到自家的屋脊上炊烟袅袅。
一种温暖立刻涌上心头。自从爹死了之后,陈白果再没有看见过这种景致。每次他在夜色笼罩下回家,很远很远地去打量他的家时,它总是冰冷地、麻木地、孤独地呆在那里,没有一丝生气,现在,他看到自家屋脊上冒出炊烟,顿时感到无限的温暖和美妙。看了一阵,眼里居然悄悄地爬下泪水来了。
他感动了一阵,这时才想起:谁在他家里生火、谁在灶上做饭呢,难道是过路的人口渴了进屋烧水喝?
这时便肩了薅锄回家。
跨进门,见屋里亮堂些了,椅子擦得干干净净,摆得整整齐齐,他随手扔在椅子上的破衣烂衫也都挂在晾衣绳上去了。他想难道世上真有传说中的田螺姑娘?
他扔掉锄头去了灶房,这时看见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娃儿坐在灶口。
他以为走错门了,或者是做梦,拍了自己脸一下。
女人轻轻拍着娃儿的背,扭过头来,叫陈白果:“白果,白果大哥?”
灶膛里的火光在妇人脸上跳跃。陈白果看到,女人长得清秀,还看到女人眼里有泪。他突然认出了这个女人是谌菊花。
“是你!谌菊花?”陈白果惊叫起来,“你——”
陈白果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谌菊花会出现在他家里。这简直不可思议。
谌菊花哭起来,说她来投陈白果来了。陈白果愈是吃惊了,“什么什么,你说什么,投我,牛世运呢?”
谌菊花这才哭哭啼啼向陈白果诉说起来,说牛世运跑了,现在她走投无路,所以就来找陈白果,要和陈白果一起过日子。
这太突然了,太意外了。陈白果愣住了。在和谌菊花照婚纱照后的这三年里,陈白果对谌菊花生出过许许多多的想像,可从来就没想像过谌菊花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就像从天上掉下来一样。
谌菊花比他想像中瘦了,而且有了几分憔悴之态。他一眼一眼地望向谌菊花,不知道该怎么办。
好半天,才说:“牛世运跑了?你是他老婆,他不带着你?连孩子也不要了?”
谌菊花没管陈白果说什么,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把一只大提包拖到陈白果面前,拉开提包,把东西一样样往外拿,“这是结婚证,这是娃儿的户口。”
陈白果愣愣地看着,似乎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这是我们的婚纱影集——”
谌菊花还要把一个影集往出拿,陈白果一把按住了谌菊花的手,“谌菊花,我不能留你们,今天天不早了,下不了山,你们在我这儿过一夜,明天一早,我送你们下山去,我陪你去找牛世运。”
谌菊花抬起头,泪从眼里挂下来,“白果大哥,你看不起我,嫌弃我,还是怕我们拖累你?”
陈白果把谌菊花从包里拿出来的几样东西塞进包里,“上趟贺家山不容易,何况你又带着孩子,先弄口吃的吧。”
陈白果说时揭开锅盖看锅里。
谌菊花说:“我饿极了,洗了一些土豆放在锅里煮着。”
陈白果揭开锅盖,发觉水用得太多,拿水瓢把水舀了一些起来,并换上一只木盆倒扣着。立刻,锅里就热气腾腾了,传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
吃过饭,陈白果洗碗刷锅,谌菊花拾掇饭桌。谌菊花把饭桌拾掇好,把提包里的东西都拿出来了,就去灶房里对陈白果说:“白果大哥,你是好人,你就让我们娘儿俩在这儿活一条命吧……我们……是合法的。”
陈白果吼叫起来:“你死了这份心吧。你没想想,你在这儿能活命吗。合法?天下合法的事多着呢,贺家山许多人都有合法的配偶呢。你不要再说了,把你的东西收好。愿意洗澡,我烧水你们洗。明天一早我就送你们下山。”
娃儿哭起来,谌菊花过去弄娃儿。
陈白果坐在灶口烧着洗澡水,脑子里一片鼎沸。谌菊花留下来,他陈白果便可以立马结束这种孤独凄清的生活,生活会立刻温馨起来,而且在法律上也是认可的,并且对贺家山也是一件大好事,那简直就是比田螺姑娘还美丽的一个故事。可是,陈白果却总是感觉不能留下她们。他甚至觉得谌菊花可怜而又可恶。
他想自己讨厌她什么呢,因为她委身过牛世运?
水一会儿就热了。他洗了澡盆和提水桶,然后走到堂屋去,让谌菊花洗。
谌菊花给孩子洗澡的时候,陈白果在爹的卧房里开了一张铺。自从爹死之后,陈白果便把爹的床铺拆了。现在,他用板凳和铺板把铺开上了。他想让谌菊花带着孩子睡他房里,他就睡这边。
弄好了床铺,陈白果走到院子里。屋外凉风习习,星斗满天,月光下贺家山的山山岭岭闪着幽蓝幽蓝的光。偶尔传来几声夜鸟的叫声,让贺家山显得分外静谧。陈白果一边踱着步,一边想着该怎么对待谌菊花。他问自己:难道我是害怕什么吗?怕什么呢,怕她们娘儿俩拖累自己,还是怕她们在这里受苦……
陈白果内心里乱极了!
谌菊花给孩子洗好,并把孩子弄上床睡了,到院子里来叫陈白果。陈白果这才进了屋。
“白果大哥,你先洗吧,我再来烧水。水我已经给你舀好了……”
“你先洗,我……我待会到那边屋里去洗。”
贺家山人洗澡,一般在自己卧房里,在一只大木盆里盛上水,人就坐在里面洗。陈白果之所以要到另外一间房里去洗,是因为现在他房里睡着孩子。陈白果说完,就坐到灶门口去,往灶膛里添柴。
陈白果的卧房是用板壁在灶房里隔出的一间。谌菊花望了几眼陈白果,走进卧房去,把门带了带。
卧房没有门栓,而且陈白果注意到谌菊花进去后也没把房门关严。
陈白果扭身捡柴火时,从门缝里可以看见谌菊花脱衣裳。陈白果赶紧把头回过来,把手中的柴塞进灶膛,看着灶膛里燃起熊熊大火。
灶膛里火苗呼啸着,燃得欢实起来。卧房那边传出呼啦呼啦的水声。陈白果浑身燥热起来。
水声嘹亮。谌菊花的胴体在火苗中出来了,清亮的水滴在凝脂般的肌肤上滑动。
水声悠扬,一滴水就像一个音符,它们在给陈白果演奏一首歌,世界上最好听的歌。
对于女人,陈白果真的不知道,真的很渴望。他不知道女人、没有被衣服包装的女人究竟是什么样子,他渴望知道,想知道女人究竟是不是他想像中那个样子。
他也读懂了,谌菊花这是在向他召唤、呼喊。每一滴水都是。
这让他感到了干渴。他吞咽着,可是唾液都不知道躲到哪儿去了。他感到口渴得要死,他想站起来喝一瓢水把喉咙润一润。可一扭头,谌菊花的身体现在门缝里。他不知道谌菊花什么时候悄悄过来把门拉开了一些。
他把双脚叉开了,让自己瞪着灶膛里熊熊燃烧的火苗。
火苗中的谌菊花像是盛开在细雨中的花,娇艳欲滴。他的腿又收拢了,腿上的肌肉收紧了,准备冲击或者飞翔。是的,只要站起来,只要扭过头,只要一个箭步,女人那无限的秘密就可以一览无余,他身体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进入天堂。
可是他就是站不起来,身体像被人死死按住了。
他的腿颤抖起来。他对自己说:“不行,我不能这样。明天一早,我得送人家回去。”
谌菊花总算洗完了。陈白果从门缝里看谌菊花穿衣裳时,心里稀里糊涂的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他长叹了一口气,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经历了一场巨大的灾难。
谌菊花洗完澡把门打开,把洗澡水往水桶里倒的时候,陈白果这才走进去,从谌菊花手里接过水桶,“你……睡吧,早……点睡,明天,我……们早,早点。”
陈白果将水提到外面倒掉,拎着洗澡盆到他爹的房间里,看到谌菊花坐在他床上。
“你——”陈白果惊叫道,陈白果怎么也想不到谌菊花会自荐枕席。
沐浴过的谌菊花这时更漂亮了,头发垂在脸前,眼睛叭哒叭哒,无限的娇羞。
陈白果望了她一眼,没有吱声,像是被雷击了。
谌菊花低着头,眼皮落下来,“我是你的了。”
“你——”陈白果想说什么,可是喉咙太干了。
“我早就是你的了。”
“扑通”一声,陈白果手中的澡盆掉到地上。他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一声比一声硬了,一声比一声粗了,他感到身体的任何一个部分都膨胀了,滚烫了,昂扬了,亢奋了。他咽了一口,又咽了一口,他要扑上去,像下山的饿虎一样扑上去。他听到身体的各个毛孔都在叫嚣,都在怂恿,都在跳跃,都在呐喊,要他把她一点一点吃下去,要把她合整个的吞下去,要把她揉成面团,揉成一汪清水;要他把她压成一张薄纸,贴在自己的胸膛上;要他让她的气息融化,让她的烈火焚烧……
可是他就是迈不动步子,他呆了傻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陈白果就这样呆着。谌菊花拂了一下头发,望他一眼,站了起来,把陈白果手中的水桶接过来,“白果大哥,我给你打水去。”
陈白果这才醒过来,“我……自己来,我自己去打水。”
陈白果说时退出了房门。
陈白果退出来时,谌菊花也出来了。到了灶房,谌菊花站到卧房门前,望了几眼陈白果:“白果大哥,我,我睡了,你,你也洗了睡吧。”
陈白果洗完澡,在房门口站了一阵,回到那边床上睡去了。他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直到天要亮时才迷糊过去。
是孩子的哭声把他闹醒的。他惊慌地爬起来,走到谌菊花母女睡的房门前,想推门进去看看,又觉不妥。
站在外面,听了听里面,没有听见谌菊花哄娃儿的声音。
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大,他叫了几声谌菊花,没听到应声,这才推开门。
却没见到谌菊花。
谌菊花!他大声地喊了两声,没有人答应。连忙从房间退出来,屋前屋后跑,焦急地喊。可就是没见到谌菊花的影子。
孩子依然哭个不停,他只好去弄孩子。他伸手抱孩子时,发现了枕上有一张字条:白果大哥,不要找我。拜托你收养娃儿,她叫杏儿。户口簿放在屉子里。
这简直不啻五雷轰顶。陈白果一把揉了字条,瞪了孩子一眼,便一伸手臂夹起孩子往外跑。
可是他翻了一座山,也没见到谌菊花的影子。
林海莽莽,山路崎岖,陈白果这一路跑来,上十里路,实在跑不动了。只好站住,高声叫骂谌菊花。
“谌菊花,你这个狗娘养的婊子,虎毒还不食子哩!你这个狗娘养的,难道你就不怕我把她卖了,不怕我整死她,不怕我把她养大,做我一个老鳏夫的老婆,谌菊花,婊子养的谌菊花——”
只有大山回应他的骂声,和他一起骂着。
孩子坐在地上哇哇大哭。陈白果提起一只脚搂过去,“你喊!你嚎!找你亲娘老子嚎去,找你亲爹老子嚎去。想让老子养你,休想!”
脚从孩子头顶踢过去了。孩子的哭声更大了。
陈白果骂了一阵,猛地转身走了,一边走一边说:“你就嚎吧,你就爬吧,你这个狗娘养的,就是从这里滚下去,就是豺狗叼去,野猪吃了,我也不会管你!”
陈白果真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昨晚上,他还在为自己当年没有报告胡胖子,而让谌菊花落到这份儿上感到后悔呢,还在想如果答应谌菊花留下来,会误了谌菊花苦了谌菊花呢……没想到她竟然是这样一种人……
孩子的哭声更大了。陈白果站住了,就像那哭声是一只小手紧紧抓着他的心肺。
陈白果带着孩儿回家时,屋里坐着马大嘴和贺老六等一些人,说得热热闹闹的。陈白果一进门,马大嘴便问陈白果一大清早跑哪儿去了,都来看你媳妇儿呢。周老三说:“人呢,还在床上,昨晚闹了一夜?”贺老六说:“白果,你还真有两下子,把媳妇娶到贺家山了!”周老三说:“听马会计说,你那媳妇可真是漂亮,比天仙都要漂亮,像城里人。你……”周老三把声音小了,“你媳妇儿是让你弄得起不来了吧?哈嘿……”
陈白果心里窝了一肚子的火,听他们这么说,吼叫起来:“你们给我住嘴,出去!”
马大嘴说:“怎么了,这是怎么了?你媳妇,昨天还是我给她指的路呢。她说找陈白果,是陈白果的媳妇。说她和你结婚后一直在外面打工,现在她回来了。你不晓得我见到她有多高兴,多羡慕。你怎么能这样子!你说我们大家来看一看,也是关心,也是祝贺,刚才我还在和贺老六说,怎么给你办个婚礼呢,你却黑风煞脸的,说话像打杵头,这不大好吧。”
贺老六说:“是啊,马会计刚才还说要到县城里去电视台给你点个什么歌呢。你看我们贺家山这么多年都没娶进来一个新媳妇了,都说我们贺家山是光棍村。”
周老三说:“就是,这是我们贺家山的面子。”
贺老六说:“你要不想我们看,我们现在就走。未必你还会不让你的漂亮老婆出门啊!”
陈白果这才怏怏地说谌菊花跑了,说这个婊子是送孩子来的,把孩子甩给他了。
“什么什么什么?”马大嘴和贺老六异口同声地说。
陈白果说:“实话给你们说吧,这个婊子就是买我证的那个家伙的二奶,现在被人家扫地出门了,不想养娃儿,就把娃儿送到老子这儿了。”
马大嘴和贺老六他们都愣了。眼睛像梭子一样飞着。好半天,马大嘴才说:“那你想怎么办?”
“怎么办?把娃儿给人家送回去。他们想得好,让我陈白果帮他们养娃儿,是头猪是头羊吗?我没这么蠢。”
孩子哭了起来,陈白果说完,把娃儿丢到凳上,进了灶房。马大嘴把娃儿抱了起来。
陈白果进了灶房,就翻箱倒柜地找。他想这狗东西一定是饿了。他想找点大米出来,给孩子熬点粥。让孩子吃了,再去县城。
好不容易找了一撮大米出来。淘米时,马大嘴和贺老六等人又进了灶房。马大嘴说:“要说贺家山,娃儿可是金贵的东西,贺家山已经好多年都没有娃儿了,我都有好多年没听见过娃儿哭了,我听到娃儿哭,心里比听人唱歌还受用,我觉得那简直就是世界上最好听的歌子。我想贺家山要是路上有几个娃儿跑,我这心里就踏实些,有底气,觉得贺家山有个光亮,而你陈白果,要是养个一男半女,也不愁没有人给你养老送终。我看,这娃儿别人给你送来了,就是你的福气,你不如就养下来。”
贺老六用一根指头轻轻抹了一下娃儿的脸,笑了一下,“这娃儿真是可爱啊,你看这眉眼,这鼻子好看得,比画儿上的人还耐看,嘿……还……有些像白果!”
“陈白果,这娃儿该不就是你的吧?”周老三说时,要把孩子从马大嘴手里接过去,“要不是你的,我抱去养。”
周老三忍不住在孩子脸上亲了一口。孩子哭声更大了。
贺老六说:“你脸脏兮兮的,还亲呢。看娃儿哭的!”
周老三嘿嘿一笑,“这娃儿的声气大,声音娇,将来会有大出息!”
陈白果说:“你们都不要说了,让我弄口吃的,我要去县城。”
周老三说:“你想给人家送回去?太……太可惜了!你要是不想养,我养,我喜欢闺女。现在娃儿长得快,几天就长大了。”
陈白果发觉周老三眼光怪怪的,睃了周老三一眼。
陈白果背着孩子去县城找谌菊花。可是他找到谌菊花的住处,却没见到人。去敲谌菊花邻居的房门,敲了一阵,一个中年妇女出来。她织着毛衣,问陈白果找谁,陈白果问她知不知道谌菊花搬哪儿了。妇人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陈白果,问陈白果是她什么人,陈白果把背上的孩子放下来,说:“她娃儿,她把娃儿丢给我了,然后人就跑了。”妇人瞪着娃儿看,嘀咕说这还真是她的娃儿,继而惊叫起来:“她的娃儿怎么到你手里了,你是娃儿他舅?”陈白果说我什么都不是。妇人说那她为什么把娃儿给你?陈白果急得不行,不想再和妇人说下去,问她知不知道牛世运?妇人说:“牛世运?她男人吗?我只知道他是个大老板,‘水岸星城’的开发商,这阵儿——好像没见来过了。”
陈白果立刻就去“水岸星城”,可到了那儿就傻眼了。院子里挤了许多人,手里拿着一些纸张,陈白果向他们打听,才知道牛世运跑了。业主们知道他跑了,都来这里找人。
这消息如晴天霹雳,陈白果叫了一声,顿时觉得身体软了。他想,谌菊花这个婊子一定是跟着牛世运这个王八蛋跑了。
县城里陈白果没有别的熟人,陈白果左思右想,只好去派出所。
现在他突然意识到另一个问题,卖身份证的问题。他想这一切都是因为这个问题带来的。他有些恨自己,那时头脑太简单了,竟然没有想到,出卖身份证会殃及这些无辜的孩子。他把自己如何检举村民卖身份证、自己为了证明这个问题卖身份证给牛世运以及谌菊花将孩子送给他的事原原本本说了,并要求派出所将孩子送到孤儿院。
警察根本不相信陈白果说的卖身份证给城里人养二奶生三胎的事,“荒唐,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现在结婚登记十分严格,怎么可能让人用他人的身份证登记结婚?既然你冒着一辈子都不能再结婚的风险去弄证据,可你为什么又不举报了?你这故事也编得太离谱了吧。”
陈白果说:“这事听起来确实离谱,可这就是事实。”陈白果说时把装在包里的结婚证、自己的身份证和孩子的户口簿拿出来给警察看。
警察看了,更不耐烦起来。“你和谌菊花是夫妻就是夫妻,你找老婆就找老婆,编那些东西干什么?”
“关键不是啊,这是假的啊,我都给你解释半天是假的啊!”
“白纸黑字假的?”
“这样好不好,你打电话问问我们乡派出所的胡胖子,问问我是不是贺家山的。你想想看啊,我一个贺家山的农民,谌菊花呢,孩子呢,户口都是县城的,这不合情理啊。”
“城里人嫁到农村多的是啊!”
“你怎么这么不相信人。要不这样,你们把我关在这里,派人去贺家山调查。或者去找谌菊花,找牛世运,看我有没有半个字的假话。”
“你这简直是笑话。你老婆跑了,你干脆报警说找老婆。扯上牛世运干什么,你还真当老板是唐僧肉啊,是魔是妖都想来吃一块?你说你们这些人讨厌不讨厌,生了孩子不想养,还想赖给政府,想想配做人吗?”
陈白果说:“我自己的孩子,我会扔给别人吗?母猪见有人抓它的猪仔,也会咬上一口哩。”
“是啊,那你说这个谌菊花怎么会把孩子甩给你,不沾亲不带故的?”
陈白果无语了。他就搞不懂,为什么这些人就不明白他的话,就不相信他的话。
陈白果不想再跟他费口舌了,站了起来,把孩子往背上驮,求警察帮助找找谌菊花。警察说:“这事我们会注意的。有消息我们会通知你,你走吧。”
来到大街上,陈白果不知该往哪儿走。想想这件事,从始到末,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越想心里越气,越想越觉得憋屈。他真想大哭一场,想骂人,想朝着那来来往往的大车小车一头撞去……
背上突然一阵溽热,陈白果知道是孩子在拉了。他只好把孩子放下来收拾。孩子又大哭,他心里更烦,啪地在她屁股上抽了一巴掌,“你这个杂种,你这个贱货,你还在我背上拉屎拉尿,你个婊子养的拉吧,老子把你扔到马路上拉,让你也变成车底下的一堆屎!”
陈白果骂着骂着,泪流下来。
陈白果背着娃儿在车站码头、街头巷尾转了几天,没找到谌菊花和牛世运,想去想来,拿定主意去了汽车站。
把孩子丢到候车室里,这是他犹豫了好久才下定的决心。他不想养这个孩子,他一看到这孩子就会想起谌菊花和牛世运,就来气,就觉得憋屈。他也这样宽慰自己,孩子放在车站里,说不定会碰上一个好人家,最起码也有车站的人会将她送到孤儿院。
到了汽车站,陈白果在餐馆里买了牛奶和稀饭喂饱了孩子,然后找餐馆伙计要了纸笔,写了纸条塞到娃儿身上,就去了候车大厅。
候车厅里有一些条椅,他挑了一个地方,将娃儿放到一张条椅上,就去售票大厅买回乡的车票。
时间距发车还有半个小时,现在还不能上车。他想了想,出了售票大厅。
售票厅外,车辆如梭,人来人往。马路对面便是一家超市,他想,就到超市去吧,在那里转一转就可以上车了。
可是脚却不听使唤似的拐向候车室那边了。经过候车室时,眼光鬼使神差地从窗户那里钻进去,落在了孩子身上。
孩子掀掉了盖在她身上的布单,摆着小脑袋四处张望,似乎在寻找什么。陈白果心里咚地一响,站住了。他望了望孩子周围的一些旅客。
没什么人注意孩子。陈白果刚要离开,看到孩子弹着小腿,挥着胳膊,哭了起来。陈白果想往回走。可走了一步,又停下了,他觉得不能进去。他又瞟了孩子一眼,看到孩子就要从椅子上摔下来了。
摔下来,孩子肯定要摔伤了。他想。
摔下来有什么呢,她亲娘就把她整个人都扔了呢。哭也好,摔伤也好,与我陈白果有什么关系?他又想。
陈白果决定不管了,把眼光投向远处,并且从窗前走开了。可是他却到了另一扇窗前。
孩子还在哭着,陈白果脚往窗台里面移了移,可一想又站住了。陈白果,你要是现在不忍心看见她哭,将来你就得哭。
已经有人开始注意孩子了。有人抱起了孩子,给孩子饼干;有人用矿泉水喂她;更有一些人在一旁议论,四处张望,喊着这是哪个的孩子。
终于有人理会孩子了,陈白果松了一口气。他用余光望着那个抱着孩子的人。那人穿得干干净净的,家里条件应该还不错。“好吧,你就抱着吧,把她抱回家。”他舒了一口气。
陈白果这时便要往超市走。可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他想看看他们注没注意到他装在孩子衣兜里的纸条。
这时看见抱娃儿的妇女把字条往孩子衣兜里塞着,而且立即把孩子放到椅子上了,原先围在孩子身边的人也忽地闪开了。
陈白果强迫自己离开。心里想,他们都能离开,你站在这里做什么!你和他们不一样吗?正要转身,看到一个拾荒的老男人过去了,他看了看娃儿,把垃圾袋子放下,把孩子抱了起来。
陈白果不知怎么了,几大步跑了过去。一把抓住拾荒男人的手,“你,你想干什么?这是我的娃儿,你……以为这是渣货?”
上车之前,陈白果去买了牛奶和米面。回到家里,陈白果烧水给孩子冲了牛奶,这才开始洗了土豆放到锅里煮。
第二天一早,陈白果就驮着孩子去找马大嘴。他想这孩子一时半会是送不回去了,只有先养着。马大嘴做过木匠,他想请马大嘴做一张尕椅子,这样他才能腾出手来做田里的事情。
马大嘴看着背着娃儿的陈白果,眨巴了好一会儿眼睛:“怎么又背回来了,舍不得,想通了?”
“那个婊子跑了,牛世运也他妈的跑了。”
“好!”
“好?你养!”
“我想养,可我不是娃儿的爹,你才名正言顺。”
“这是名正言顺?马大嘴,这事说到底你脱不了干系。要是我不为卖证的事,我就认不得那个婊子,那个婊子就不会找上我。”
“好好好,你就怪我吧。讨了便宜还要怨我。”
“便宜?马大嘴,我实话说吧,我所以狠不了心,是我想到这事说到底我也有责任,我不该去卖证。”
陈白果真是这么想的。如果他不去卖证,牛世运便不会和谌菊花结婚,就不会有这个小东西。
马大嘴这时抱起了娃儿,问陈白果娃儿叫什么,陈白果说:“杏儿,那个婊子把户口本留下来了。”马大嘴说:“杏儿?这名字好,你叫白果,她叫杏儿,一家人。莫非她妈起这个名字时就想着你了?杏儿,叫他爸爸?”
杏儿果真望着陈白果脆亮脆亮地叫道:“爸,爸!”
陈白果没想杏儿真会叫爸爸,心像被针扎了。他想,难道那个婊子让杏儿看了婚纱照,指着教她喊爸了?
陈白果没有答应,望了杏儿一眼,又对马大嘴说:“我记得你学过木匠,我今天,想来请你帮我做一个尕椅子,我得找个地方把这个东西儿放着,腾出手来,不然我们都要饿死。”
马大嘴说:“好,给杏儿做尕椅子,这事我答应了。我虽然好多年都没摸过刨子凿子把了,但我想这个尕椅子我还会做,你回去吧,过几天我做好了,给你送过去。”
陈白果说:“麻烦你把这个尕椅子改进一下,既要装轮子,还要另装四个能伸能收的椅腿,这样,我上坡地,就可以把这个狗东西带着,让这个狗东西自己在坡上玩。”
马大嘴说:“这要活页了,不过应该没什么问题,我在家里找找看,没有,我就把门上的活页下下来。”
陈白果又说:“我家里还有一些腊肉,要是有人请你买腊肉,你就帮我卖了,好给这个东西儿换奶粉和米粉。”
马大嘴盱着眼看陈白果,“看不出来啊,你这么喜欢娃儿?还记着给娃儿买奶粉,你说我们贺家山的娃儿哪个不是土豆喂大的?”
陈白果咬了咬牙,“喜欢?我……真恨不得把她掐死,把她扔到坡上喂豺狗。东西儿没吃惯土豆,不吃,难道我看着她饿死!你看着,早晚我都得把她送回去。”
马大嘴怪笑着,“哦,我明白了,你是讲情义,你是睡了那个什么菊花了吧。男人的事我清楚得很,你睡了那个人家,就难得狠下心来了。”
陈白果说:“睡?哼!”
陈白果站起来,就要背着杏儿往外走。
马大嘴说:“真没睡?合理合法的。”
陈白果回过头来,愤愤地说:“我他妈的……真后悔没睡,那个婊子,早知道是这种东西,我跟她讲什么客气!看我日不死她,看我不日死她!老子可是连女人长什么样都不晓得。”
马大嘴一笑,听这话,他相信陈白果确实没沾那个女人。没沾过女人的男人才自以为自己有多狠。
苞谷地的头道草还没除完,雨水多,杂草长得疯,一些苞谷苗荫在杂草里,像营养不足的孩子,黄皮寡瘦。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这几天不将草薅完,今年可就要减收了。陈白果心里着急。回到家里,陈白果收拾了杏儿的尿片、奶粉、米粉、开水、奶瓶,又捡了一些煮熟的土豆放进一只小布袋里,就到坡上去了。
薅草在贺家山算苦活,背着孩子除草,就更不容易。杏儿一时要撒尿,一时要拉屎,一时要喝水,陈白果只好薅几锄,就去哄一哄哭起来的杏儿,再薅几锄,又去给杏儿换尿片。而更让陈白果恼火的是,杏儿喊身上痒,陈白果扒开杏儿的衣服看,发觉杏儿一身的红疙瘩。
妈的,都是你那个婊子妈惯的。陈白果骂着,然后去坎边扯了艾蒿,煮了艾蒿水给她洗澡。
杏儿用艾蒿水洗过,身上的红疙瘩渐渐消了下去。他这才又开始给杏儿冲奶粉、洗尿布。
马大嘴把尕椅子送来后,陈白果轻松多了。在家里时,他把杏儿放在尕椅子里,出坡时,到了坡上,就把尕椅子的四只脚放下来,在田头支稳,让杏儿稳稳地坐在里头。
陈白果慢慢地觉得轻松起来。歇息的时候,去采一把野花,逗着杏儿,杏儿不时被逗得咯咯笑。
慢慢地,陈白果就顺手多了。苞谷草薅完,陈白果就驮着杏儿往大山里走,让杏儿去山林里听鸟叫,看花儿。
陈白果指着远方的大山,“杏儿,你看那座山,像不像一只虎,像吧,嗷,是虎吧,它叫伏虎山,我给它取的名字。你看那一个一个小山包,像不像一只只狗熊,像吧,你数数啊,一二三四五,一共有九只。看前面还有一只大的,我把它取名为九子赶母。什么是母,就是娘。杏儿,喊娘!”杏儿咯咯笑着,喊着:“狼——”
“杏儿,贺家山很好看吧。每一座山都好看,都是活的,像我们人一样,有精气神儿。杏儿你长大了,就当个——画家吧,或者是摄影家,把贺家山的这些好看的山都画下来,照下来。”
陈白果说一阵,又让杏儿叫伯伯,叫娘,采了路边的鸡冠花、指甲花,教杏儿认识这些花。杏儿咯咯笑着。
村上的人也越来越喜欢杏儿了,没事时,就到陈白果家来逗逗杏儿,抱抱杏儿,有人怕自己手上的粗茧子刺伤了杏儿,抱杏儿时在衣服上搓老半天。有到山下去买东西的,便会给杏儿带两块面包,或者糖果、牛奶。还有的给杏儿送来面条、大米和柴火。有时候陈白果早晨开门,还会在门缝里捡到几个鸡蛋,也不知道是哪个人半夜丢进来的。
马大嘴说:“杏儿招人喜欢呢,村里人喜欢她呢,都当自己的女儿呢。”
马大嘴问陈白果还想不想把杏儿还给谌菊花?陈白果不答。马大嘴说:“你是想谌菊花再回来吗?”
陈白果还是不回答。
对谌菊花,陈白果现在已不那么恨了。想她一定是走投无路才会下这种狠心,她把杏儿给他送来,无论怎么说都是她对自己的一种信任。有时候,他还会把那本婚纱影集拿出来看,他甚至还会想起照婚纱照时的情景,谌菊花送杏儿来的那天晚上的情景。内心深处有时不免升起一种企盼,希望她回来,回来看看杏儿,看看他。他甚至想,只要她能回来看杏儿,当面把这件事说清楚,他会理解她,会毫无怨言地像亲爹一样把杏儿养大成人。
可过了一个月,杏儿突然病了。陈白果伸手摸杏儿额头,发现杏儿有些低烧,就背到马大嘴那儿去看。
村上没有卫生室,马大嘴代卖一些药片。村上的人有什么头疼脑热,就来买点药救急。马大嘴见陈白果背着杏儿去了,忙把饭碗放下来,把杏儿抱在怀里,看杏儿的舌头,然后十分肯定地说:“是感冒了,天渐渐冷了,衣服穿少了。不要紧,我这里有感冒药,消炎退烧镇痛的都有,拿几颗杏儿吃了,保管明天就好了。”
马大嘴说时就起身找了一些药片来,又倒来开水,让杏儿把药吃了。
可是杏儿的病却一点也没好转。低烧不退,也不想吃饭,还喊肚子疼。陈白果背着杏儿除草时,杏儿小臂上被苞谷叶片划拉了一下,竟然流血不止。陈白果又把杏儿背到马大嘴那里,马大嘴弄了云南白药来敷,还是不能止血。马大嘴说:“这真是日怪了,周老三砍柴,一斧头砍在手上,白生生的骨头都砍出来了,我给他敷了一点点,当时血就止住了,你说杏儿这是怎么了,苞谷叶子划拉一下,竟然止不住血?”马大嘴念叨时,就又去里屋翻了一阵,出来拿了一支针药,说这是止血针,打一针就好了。
杏儿看到针药,就往陈白果怀里钻。陈白果也不想让马大嘴给杏儿打针,站了起来,“我还是把杏儿弄到镇上去检查一下吧,怕拖出事来了。”
陈白果背着杏儿到了乡卫生院,医生简单看了一下,就让陈白果把杏儿弄去县医院检查。陈白果于是背着杏儿到了县医院,医生给他开了几张检验单,让他去做检查。
第二天检查结果就出来了。医生看了那几张检验单,说:“住院吧。”
“住院?”陈白果说:“手让苞谷叶子划拉一下就住院?”
医生打断了陈白果的话,“这孩子有可能患了白血病。要住院做进一步检查。”
“白血病?”
“就是血癌。”
陈白果的心咚地一声响,“什么,血癌?”
“这种可能性很大,要确诊的话,还要进行骨髓穿刺检查和骨髓活检。”
“您肯定没有弄错?”
医生把几张单子拿在手上,一张一张又看了一遍,“红细胞、血红蛋白、血小板减少,血细胞计数高低不一致,从临床检验看,几乎完全符合。”
陈白果静静地听医生说着,眼泪嘀嘀嗒嗒落下来,掉在杏儿脸上。杏儿的小手摸着陈白果脸上的眼泪,“爸爸,不哭。爸爸不哭……”
陈白果抱着杏儿站了起来,“杏儿,我们回去,回去!我不相信你是什么血癌。他们弄错了,他们一定是弄错了,他们在吓唬人。你说你在贺家山怎么会得血癌,不会!我可以肯定不会。”
陈白果说着,抱着杏儿就走出门诊室,坐在医院大门前的台阶上嚎啕大哭。
陈白果哭了一阵,才又把杏儿抱进门诊室。医生问陈白果,“你是孩子的父亲?”
陈白果不吱声。
“你们家族有人患过白血病吗?”
陈白果摇头。
“你爱人家族有遗传史吗?”
陈白果还是摇头。
“就是说,你老婆家族里,有没有患白血病的。”
陈白果不耐烦地说:“这和孩子的病有关系吗?”
“白血病的发病机理至今还不完全清楚。可以肯定的是,遗传素质,以及放射、化学毒物等等都是致病的辅因子。”
陈白果似乎要说服医生,似乎要把杏儿身上的病说掉一样,“她,才这么小,什么放射,什么化学毒物,她接触了多少?”
医生说:“不是你这样想的。就说放射性物质吧,现在许多人搞家庭装修,用大理石花岗岩,用一些人工合成的装饰材料,这些材料里面含放射性物质,含苯,苯及苯的衍生物都可能成为致病因素。”
陈白果不再问了,打断医生的话,说:“她是个孤儿。我不清楚她有没有遗传病史。”
“孤儿,他的父母死了?”
陈白果这时就忍不住了。“死了?真是该死,该死一万次。他们生了她,可是把她抛弃了。”
医生抓了一下脑袋,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情,“这名字是原来的名字,还是你取的?”
“户口簿上的名字,我没有改。”
“这孩子——我好像有点印象,杏儿。”医生皱着眉头努力回忆着,半晌,说,“我曾经收治过一个患白血病的女孩子,好像也是这个名字。”
“什么?”
“对,我想起来了,我没有记错,我还记得当时我们几个医生在一起议论过这件事情,刘医生说这个孩子名字叫杏儿,可得了这个病,那就是不幸了。我想那个杏儿应该就是这个杏儿。”
陈白果这时好像明白了些什么。他突然感到天旋地转,怔了好半天没有说话。
医生望了陈白果几眼,填了住院单,推到陈白果面前,“赶快去住院吧!如果你想到上级医院检查也可以。”
陈白果抱着蔫蔫的杏儿出来了。
真是肺都要气炸了。谌菊花这个婊子。这个丧尽天良的东西。哈,老子陈白果可真他妈的蠢啊,还以为她是什么好东西,还惦着她,还他妈的想……好,现在,你有本事就站出来,看老子,用牙齿把你撕成八块,一口一口生吃了你!
又在心里骂牛世运,骂老天,骂自己。
这时便又想,无论如何要丢掉杏儿。
“是啊,你亲爹亲娘能丢,我为什么不能?我是……是你妈的什么人?”陈白果在心里恨恨地说。
“谌菊花,牛世运,你们把我剐得干干净净了,还想用这个东西来吸我的血,榨我的骨头,休想!”陈白果喊道。
陈白果这时觉得他有理由了,能狠下心来了。他背着杏儿在街上转悠了几个钟头,等到天黑,将杏儿悄悄放到县福利院大门外面。
这半天工夫他已经打听好了,被人遗弃的孤儿归福利院管。
可是他把杏儿放下来,转过身要离开时,一直蔫蔫的杏儿突然睁开了眼睛,喊了一声:“爸爸”。
杏儿气若游丝,小嘴翕动着,陈白果的心像被刀扎了一样难受,他嘴里念叨:“爸爸?爸爸……呵呵呵呵……爸爸。”泪哗地一下下来了。
陈白果抱着杏儿哭了一阵,站起来了。
他要回去找钱,先让医院给杏儿治病。无论怎么样,不能耽误治病。
从马大嘴门口经过,陈白果背着杏儿走进去。马大嘴听说杏儿患的可能是白血病,半晌都说不出话来。他把杏儿抱到腿上坐着,好半天才问陈白果准备怎么办,陈白果说准备先筹钱让杏儿治病。马大嘴问陈白果,你晓得要多少钱吗?陈白果说他都问清楚了。这次进院至少要五千块钱。马大嘴说:“你没搞懂,这病我听说过,不是五千块钱的事,是几十万的事。这么说吧,就是个无底洞。要治这个病,那不是你,不是我们贺家山的人家能治了的。你就是把贺家山的土皮都刮干净了,也没法把这病治下来。”
陈白果说:“这我都知道,后面的话后面再说。你说我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吗?杏儿,她才两岁多一点,树木才刚刚绽开的一个芽,人生还没开始,连世界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呢。”
马大嘴叹了一阵长气,“去找她亲娘亲老子去,找不到就送福利院去,要证明,我给你出证明。”
陈白果说:“这几个周折下来,人还有命吗?我不是来向你讨主意的,我问你借三千块钱,你说你借还是不借。”
马大嘴说:“我说把她送福利院,其实我是冒了风险的。我必须证明她是孤儿。而要证明他是孤儿,我得把你卖证给牛世运的事说出来,而把你卖证的事说出来,贺老六他们卖证的事统统穿帮了。我这文书也就干到头了,不定还会坐几年牢。”
陈白果不想再听马大嘴啰嗦,他把襻带铺在腿上,把杏儿从马大嘴怀里接过来,用襻带绕住,“马大嘴,你不借钱可以。那你就告诉我,县城里那个请你买证的人是谁,你再给我开一张未婚证明。”
马大嘴说:“你还要卖?再卖你就是重婚了,要坐牢的。而且——”
陈白果说:“我管不了这么多了,无论怎么样,我都要先把杏儿送到医院去。她不能再耽搁了。”
“你不怕坐牢我还怕呢,再说,我就是告诉你了,我也不会给你开未婚证明,没有未婚证明,人家理都懒得理你。人家不会像你一样傻,知道这是判刑的事。”
“难道你忍心眼睁睁地看着她死?”
无论陈白果怎么说,马大嘴就是不把找他买身份证的人告诉他。陈白果只好背着杏儿走了。
陈白果背着杏儿和一布袋煮熟的土豆到了县城。他身上还有两千多块钱,他准备去卖血,凑齐这五千块,好歹先让杏儿住进医院。
晚上到了县城,他便去医院打听卖血的事,问了好些人,都说不知道。陈白果正要去寻旅店,一个人拉住了他,问他卖不卖身份证。
陈白果有点奇怪这人怎么知道他要卖证,正要问,那人自己主动说了,说他从陈白果一进医院,就注意到了。因为这太平常了,一些来治病的人没有钱进院,只有打自己身体的主意。他这也算做一点善事。
陈白果问身份证怎么卖,那人说只要身份证原件和一张村里的未婚证明。陈白果转身要走。因为他弄不到村里的证明。
那人见陈白果要走,说这太简单了,县城里十块钱,想要什么证明就弄什么证明。陈白果问多少钱,什么时候拿到钱,那人说,一千五百块,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陈白果背着杏儿跑了一个晚上,总算把钱拿到手了,让杏儿住进了医院。
第三天,骨髓检查结果出来了,确诊是患上了白血病。护士告诉陈白果预交的钱要用完了,催陈白果赶快去续费。
陈白果把杏儿抱在怀里,点着头。
“你得有个思想准备,要治这个病,首先就是联合化疗,化疗期间可能要输血,如果要把孩子治好,还要进行骨髓移植。大概六十万以上。”
陈白果说:“知道,六十万以上。”
“白血病治疗,饮食也很重要。要让孩子多吃一些高蛋白食物,含维生素、铁质丰富的食物,像豆浆、豆腐、韭菜、大蒜、黑豆、黑木耳就很好,水果像柑橘、猕猴桃都很好。千万不能让孩子吃土豆。”
护士像播音员播音一样说了一遍,走到病房门口,又回过身来,对陈白果说,“还要提醒你一句,你也不要一直都吃土豆,煮熟的土豆容易变质。我听说你已经吃了几天土豆了。”
陈白果应道,“好,我不吃土豆。”
护士一会儿推着一推车液体瓶进来,给杏儿输液。陈白果把杏儿放到病床上,看护士给杏儿把点滴挂好后,给病房的人说一声去续费,就出去了。
陈白果说是去续费,其实是溜了。他早计划好了,把杏儿丢在医院里。他想,医院总不能见死不救吧,总不能把人扔了吧?
陈白果溜出医院,没有回去,跑到郊区找了一间旅馆住下来。他心里到底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再说他现在特别想办一件事:去找县妇联或公安局反映买卖身份证的事。
因为杏儿,陈白果想起了小青这个早被谌菊花从他脑子驱赶出去的人。这一想,陈白果吓出了一身冷汗。小青会不会被甩,会不会像谌菊花一样?
是啊,谌菊花这样,谁知道小青会不会?谁知道这世上有多少小青?
想到这里,陈白果就后悔之极,后悔当初一时犯了迷糊,怎么就因为和谌菊花照了婚纱照,觉得那个婊子养的可怜兮兮,就把这天大的事改变了呢。
陈白果买了纸笔把贺家山人卖证、胡所长找自己谈话、自己卖证给牛世运、牛世运甩了谌菊花、谌菊花甩了杏儿的事写了下来,准备将材料送到县妇联和公安局去。
晚上,陈白果准备出门弄吃的,从服务台经过,见旅馆里几个服务员和几个客人正围在一部小电视机前看电视。陈白果见他们看得入神,瞥了电视一眼。
这一看,陈白果吓呆了。电视上正在报道杏儿的事。画面是电视台的记者在病房采访,杏儿被一个护士抱在怀里,手持话筒的节目主持人正面向观众解说。
“生命是可贵的。我们希望全社会都伸出援助之手,来帮帮这个可怜而又乖巧的孩子,一起来拯救一个幼小的生命。俗话说,众人拾柴火焰高。只要我们每个人都献出一份爱,世界将会变得更加美好。我们更希望孩子的父母不要冲动,不要回避,能够勇敢地站出来承担责任。试想一下,假如你是孩子,你现在最希望的是什么?毫无疑问是有亲人在自己身边,有亲人的呵护和陪伴,何况小杏儿现在这么小,才不到三岁,世界在她的眼中是那么纯洁,那么美好?我们不应该让她过早地知道我们生活的残酷,承担起生命之痛。”
主持人说到这里时声音哽咽了,眼里泪花闪闪。她强忍着悲痛,走到护士身边,“让我们来问问杏儿,杏儿,想爸爸妈妈吗?”杏儿的大眼睛瞪着那只话筒,满是新奇,满是不解,主持人蹲下来,“杏儿,乖,叫一声爸爸妈妈。”杏儿哇地一声哭了,“爸,爸,我要——爸爸!”
看电视的人都被感动了,长吁短叹的,主持人公布捐赠电话时,他们便骂起来了,这真是作孽啊,这种人简直就是畜牲;要是他们碰到了这两个畜牲,一定把痰唾到他们脸上,或者干脆让他们脑袋开花。
陈白果心里难受极了。他知道杏儿是在叫他,一滴泪在眼里就要漫下来。
他离开旅馆,想跑到病房里去,把一切都说得清楚,可一想到那六十万的治疗费,自己就没了勇气。他觉得他现在如果出现在病房,那无疑就是让杏儿去死。
第二天一早,陈白果去了妇联。昨晚他想了一夜,杏儿的事,他只能这样了。虽然这样他内心倍受煎熬,但这是杏儿活下来的唯一一线希望。因此,他打定主意去妇联反映买卖身份证娶二奶的事。
杏儿的事被媒体这么一闹,他不能再拿自己来说事了,不能让人知道他就是那个被人唾骂的遗弃杏儿的父亲,不然,他无疑又会把杏儿捡回自己身边,那样,杏儿就是死路一条了。他甚至想到,他最好是赶快离开这儿,去南方打工,以免撞上了医院的人。可是他又觉得这事不反映不行,他觉得有些喘不过气,他感到有些害怕。他很担心这事会一直压在心上,压一辈子。
也不知道现在哪有这么多怨妇,哪来的这么多冤情。一走近妇联,就听到有女人的哭声。一间屋子门口挤满了形形色色的女人,陈白果估计这间房子是妇联接待来访的办公室。
陈白果比那些女人个子高,站在外头,能看到里面的情况,里面两个女人正涕泪涟涟的和一个年轻女干部诉说什么。女干部显然很有经验了。她静静地听着,喝着茶,时不时递一张卫生纸给在她面前哭诉的女人。
陈白果想进去,门口堵着的人不让,说一个大老爷们儿往这儿凑什么热闹,未必妇联还给男人撑腰;有的说,未必还有男人也遭女人伤害的,有也要讲个先来后到啊。
这些女人,有些披头散发,脸上、衣服上留有血迹;有的则穿着洋气、还画了眼、涂了嘴;有的已年近花甲,是做老母亲的人了;有的则很年轻,像是过门不久的新媳妇儿……陈白果瞄了她们一下,感到有一点是共同的,她们看陈白果的眼神扎人。
陈白果就像闯入了一块禁地,他知道,这些女人心中都装了不少仇恨,而且是对男人的仇恨。他只好等。
一个接一个,女人进去一开腔便是哭,一把鼻涕一把泪,一说就半天,陈白果一点办法也没有。直到下午两三点,才轮上了陈白果。
女干部对一个大男人去找妇联一点也不奇怪,就说你说吧,是不是老婆被人拐走了。陈白果说不是,是来举报。女干部问举报什么,陈白果说举报有人买身份证娶二奶。女干部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说声你等等,站了起来,在一个柜子里找出一个卷宗,翻开找着什么,然后对陈白果说,“你是不是叫陈白果?”
陈白果想起来了,他几年前也给妇联写过信,他想女干部一定是把那信找出来了。这就有点麻烦了。如果承认自己是陈白果,说不定她们会去贺家山调查,一调查就把杏儿的事弄出来了。
“不是。”“你是不是贺家山的人?”“不是。我是贺家山旁边鄢家山的人。”“这个事以前有人反映过,我们曾经让当地的派出所调查,但派出所调查没有此事。”“我举报牛世运,牛世运的二奶叫谌菊花。”“牛世运?他现在跑了,公安局都通缉了。”“我来举报,并不是要你们处理牛世运。我知道牛世运跑了。这么说吧,我一定要来举报,是我估计这可能是一个普遍现象,期望上头能认真管一管。”“你可以把你知道的买身份证娶二奶的人写出来,我们敦促公安机关去查证。”“买身份证的我只知道牛世运,卖身份证的鄢家山有,贺家山有,罗家山也有。”“那你就把他们的名字写下来。”
陈白果这时为难了。他能写吗?写谁?写他陈白果,还是贺老六、周老三?
“你们不是保护妇女儿童吗,不是妇女的娘家吗?妇女的最大权利是什么,和男人平等,有人买身份证娶二奶三奶了,就是说,妇女在做小了,做妾了,她们还有什么合法权利?”
“你这个同志怎么没听懂我的话呢?你来反映问题我们欢迎,但是反映问题必须客观,不能听风是雨,要事实确凿。”
陈白果这时真想把自己写好的那封举报信拿出来,或者站出来承认自己就是陈白果,可一想到杏儿,忍下来了。
女干部说:“好吧,就到这儿吧,看外面还等着很多人。”
回到旅馆,陈白果心中又犹豫了,不知道这事究竟怎么办好。晚上,陈白果去外面吃了一点东西就守在电视机前了,他想看看电视里还报不报道杏儿的事。
电视果然又在报道杏儿的事了,杏儿似乎好多了,骑在一辆童车上,有护士逗着她。主持人打开床头柜门,指着堆在里面的副食、水果和堆在病床上的一堆衣物说这是好心人给杏儿送来的,然后说节目组现在已经收到了七万多元的捐款,其中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女士捐款六万元。主持人很激动,声音有些颤抖,“我代表节目组,代表小杏儿向众多好心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大哥哥大姐姐,表示真诚的谢意,我特别要代表小杏儿向这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妈妈表示特别的感谢。这位妈妈,我给你鞠躬了!”说着对着电视机镜头三鞠躬。
杏儿牵动了许多人的心。昨天看电视的那帮人也来了。她们有的在抹泪了,有的叹气,有的说现在还是好人多,有人又在骂杏儿的父亲怎么这么心硬。
陈白果心里相当相当地难受。鼻子酸酸的,眼睛胀胀的,他感动,他惭愧,他内疚,他愤怒。他想离开,怕忍不住哭起来;他不愿离开,他想多看看杏儿。
“在这里,我们还要继续对杏儿的爸爸妈妈或者爷爷奶奶说一声,假如你们在电视机前,假如你们看到了可爱的杏儿、可怜的杏儿,你们打个电话到节目组,我们希望你们能出来和杏儿相认。杏儿的医疗费用,我们大家可以一起来想办法,但杏儿现在最需要的是亲情。我们和所有观众都不愿意看到一个身患绝症的孩子身边没有亲人的影子。我相信观众会原谅你们,会理解你们。同时,我也要说,杏儿的事,其实是在考量我们整个社会的道德底线。我们希望并且相信杏儿的亲人,不要挑战这种极限。”
主持人讲完,再一次蹲下来,让杏儿呼唤了爸爸。
陈白果的泪这时就忍不住了。回到房间里,他伏在床上痛哭起来。他用拳头擂着床板,喊道:“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
陈白果早晨去买馒头,才知道杏儿的事闹得有多大。一些买馒头的人都在议论这件事,除了骂,便是猜想杏儿的禽兽父母究竟是干什么的,猜想他究竟会不会站出来。
陈白果没有听下去,他买了两个馒头,一手捏着,转身走了,一边走一边往嘴里送。他考虑好了,站出来去认杏儿。他感觉心里受不了了,他担心这样躲下去,终生都会不安——哪怕现在他一站出来就意味着重新背起杏儿这个巨大的包袱,就意味着要承受指责,承受唾弃。而更重要的,他想他现在站出来,还可以解决他心里的另一个问题,可以通过媒体把牛世运和谌菊花的事抖出来,把城里人买身份证娶二奶的真相抖出来。
走进医院,不知谁吆喝一声这不就是杏儿的那个禽兽爸爸吗,快来看,杏儿的禽兽老子来了!立刻有一些人从病房里跑出来,倚在阳台上看他,就像医院里跑进来了一头棕熊。有人吆喝,有人朝他吐痰,有人向他抛垃圾袋。
陈白果一点也不奇怪。他没有抬眼,只低着头朝病房里走。有人向他围过来了,直到他进了病房。
护士刚好给杏儿穿好衣裳,陈白果叫了一声杏儿,杏儿没有答应,别过脸去了。陈白果把手伸到杏儿背后,要抱杏儿,杏儿猛一翻身,抓起陈白果的一只手咬了一口,然后愣愣地瞪着陈白果。
陈白果噼里啪啦打了自己的脸,杏儿才哇地哭喊了一声爸爸,扑到陈白果怀里。陈白果这时哭了。他知道杏儿在恨他,在怨他,知道杏儿在盼他,爱着他。
电视台记者闻讯赶来了。医院的保安和警察也来了。他们费了老鼻子劲儿才驱赶了病房外的围观者。
主持人还是陈白果这几天在电视上看到的那个美女。她和陈白果握手,“你是孩子父亲?你是一个勇敢的父亲,我们由衷地高兴你站出来,我们感谢你,也代表杏儿感谢你。”
大约电视台闻讯后,就策划过了,主持人一进门,一和陈白果说话,灯光和摄像都跟进了。陈白果是第一次见识电视采访,他眯了一下眼,才答话了,“我是孩子名义上的父亲,但孩子真正的父亲不是我,是牛世运。”
主持人似乎意识到了问题,示意摄像暂停:“你说什么?”
病房内一下子暗了下来,也静下来,出奇地静,静得能听见主持人的呼吸。
陈白果说,“我能提一点要求吗?”主持人点头。陈白果说,“我希望你们把摄像机开着,把我们的谈话一字不漏都摄下来。”主持人想了想,莞尔一笑,“好。”
陈白果这就开始讲述他卖身份证给牛世运,和牛世运的二奶谌菊花去登记结婚,谌菊花将杏儿送给他,他发现杏儿患病送到医院的过程。
主持人听得一愣一愣的,时不时皱眉,时不时和站在一旁的警察和摄像交换眼色。陈白果未讲完,主持人示意摄像停机。
摄像停了机,直起腰来,主持人对陈白果说,“杏儿他爸,有件事我们忘了给你讲了,我们这个节目,是个纪实性的节目,不是故事会,更不是电视剧。我们讲究的是客观真实。”
陈白果一愣,“我讲的句句是真的呀!”
“这个问题,我们先不谈好不好。你谈谈你为什么要丢掉杏儿,而现在为什么又回来了。”
陈白果被搞得云里雾里,“我谈的不就是这个问题吗?”
陈白果急了,“我讲的每一个字都是真实的。我用人格担保。”
主持人望了一眼摄像,“杏儿父亲,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杏儿病了,你目前的家庭条件支持不了杏儿高昂的医疗费,你想用这种方式来赚取社会的同情,让他们继续资助杏儿的医疗费——”
陈白果这时被激怒了,“我不是为自己站出来的,我是为杏儿,为真相。希望你们能够尊重我的人格。”
警察走到主持人前面,“我看你是想把孩子当成一生财之道吧,是不是看到捐款的人多起来了?知道什么是诈骗吗?”
陈白果睃了警察一眼,“我真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这么想问题,真不明白为什么你们就不相信我的话?”
警察又说话了,“你有这么好?”
“我没想这么好,可是我不得不这样。被逼的。”
“别啰嗦了。你应该知道我们完全有理由追究你的遗弃罪,你别把我惹烦了!”
“我遗弃?你们完全搞反了,颠倒了。要说遗弃也是牛世运遗弃,谌菊花遗弃。”陈白果急了,“我要不是想这是我陈述身份证买卖的事实,我就不会站出来了。”
“你还不承认是遗弃,怎么样?自己都承认了吧。今天看在你还能站出来认你孩子的份儿上,我们不追究你。不过,我警告你,如果你再这样,那就没这么便宜了。”
陈白果一下子懵了。他不明白他们怎么会这么固执,毫不犹豫地围剿他,围剿事实的真相,而且还不给他任何回击的机会。
电视台这时便准备走人了。主持人走到陈白果面前,“我想我们的节目可以到此为止了,有关捐赠,我们会直接打到医院账上。今天又接受了两万多块钱捐赠,我们会一并打过来。这个你放心。孩子是无辜的,我们同情孩子。”
陈白果说:“我想保留一份捐款名单,想知道是哪些人捐了款。”主持人想都没想就答应给陈白果复印一份,陈白果正要说话,摄像在主持人耳边说了句什么,主持人突然改变了主意,对陈白果说,“那个名单就算了吧。”
陈白果说:“我还是想麻烦你们,给我复印一份。”
摄像这时站到了陈白果面前,“你装得有些过了,伙计,你说你要那个名单做什么,你能做什么,未必还要去感谢他们?”
陈白果这时明白了。他们是担心他再去找这些好心人的麻烦。
警察和保安一走,又有许多人来“看”陈白果。病房门口人头攒动,外面也有人高声喊:“陈白果,去死吧,攀上窗户,眼睛一闭就行了!”
陈白果真想死!
陈白果想不到事情会弄得这么糟,不仅借助媒体公开身份证买卖真相的计划泡了汤,而且,杏儿的医疗费也可能成了问题。他估计电视台的节目一停,社会捐助肯定指望不上了。
陈白果绝望之极。
护士来给杏儿挂针了。陈白果脑子里这才有了点头绪,他不想再管那个什么身份证,不想再管什么娶二奶了。
是啊,没有人会相信有这种事,谁都觉得这事荒唐。也没有人会相信他陈白果。而没有人相信有这种事,原因可能也是因为他是陈白果。是啊,他陈白果是什么人?什么人也不是,就是贺家山的一个农民。因为是一个农民,别人就认为事情很荒唐。陈白果想到这里更加气忿了,他在心里说:“既然是这样,我为什么还要想别人,我想得再狠又有什么用?我不过就是大山中的一株小草啊,一株小草,不能给人荫凉,不能遮风挡雨,不能成为风景,唯一的作用是枯死以后,成为大树的养料,那我还操这个瞎鸡巴淡心干什么?”
你们想卖的就卖吧,你们想娶二奶三奶N奶就娶吧,牛打死马,马打死牛,与我何干?
算了!罢了!
杏儿——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杏儿的点滴打完,陈白果便抱着杏儿去找医生,咨询骨髓移植的事。陈白果现在已经坚定了。他认了!他想既然逃脱不了,就不逃了,他想让杏儿告诉他们,他陈白果不是禽兽,他陈白果也是哪样都不缺的男人。
医生告诉他,骨髓移植配型很难,但对陈白果来说,最主要的问题还是钱。他问陈白果钱从哪儿来,陈白果说他已经给亲戚们借好了。
医生答应为杏儿做骨髓移植预约。
陈白果决定去卖肾,费了很多力气找到了中间人。一天,杏儿做完化疗,陈白果正准备带着她去外面晒晒太阳,中间人来找陈白果了。陈白果把杏儿托给病房的人,跟着中间人去了宾馆。
中间人把陈白果领到宾馆房间,指着坐在沙发上的一个戴墨镜的中年人说,这是郝老板,具体你跟郝老板谈吧,就退了出去。郝老板动了一下身子,让陈白果坐。陈白果一坐下来,郝老板便拿起几张纸,对陈白果说:“我们这儿有一份合同,你签了字,我们就带你去做检查,看看能否配型。如果能够配型,我们会把你带走,把肾取下来。如果不能配型,你就要等待机会。”陈白果把合同拿过来,看着。郝老板说:“取肾手术中可能出现任何问题,包括生命,我们都不会承担责任,这些合同上都写明了,你要看清楚。”陈白果说:“我知道。”郝老板又说:“你要明白,在你没有签订合同之前,你的器官是你的,但一旦签订合同,它就不再是你的了。我们什么时候拿走,怎么拿走,那就与你无关了。”陈白果说:“我关心的是什么时候能拿到钱。”郝老板说:“一手交货一手交钱,这照样是行规。”陈白果说:“那要等到什么时候?”郝老板说:“等到能够配型。这样吧,你在这个合同上签字,然后我带你去做检查。如果能配,这次就可以拿钱走路。”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就像郝老板是向人购买的是两斤土豆。这有些出乎陈白果预料。
陈白果在合同上签了字,郝老板打电话叫来了中间人,让中间人带陈白果去一家医院做检查。
可陈白果的肾脏和患者的不能配型。中间人让陈白果等着。
通过一个疗程的治疗,杏儿的病情已有明显好转。只是杏儿的骨髓移植没有合适的配型,买肾的也没有消息。医生让陈白果先把人领回家。
陈白果也只能先回去了。他找到中间人,留下了自己的通信地址,请中间人一有消息就火速告诉他。
陈白果带着杏儿回贺家山。登上贺家山的山梁,陈白果眼睛一酸,泪止不住往下流。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是啊,这不是回家了吗?
陈白果越哭越伤心,越哭越觉得想哭,就像是在外面受了冤屈的孩子回到了母亲怀里。杏儿用她的小手给他揩泪,叫爸爸,喊爸爸别哭。陈白果这时哭得更凶了。他想起那天他抱着她追谌菊花那个婊子,他真想一脚将这个喊他爸爸的小东西踢下山岩的情景。那年也是在这里,他从深圳回来,他被小青甩了回来,走到这里时,也哭了……
哭了好一阵,陈白果才揩干了泪,背上杏儿,往家里走。
从马大嘴门口经过时,他走了进去。马大嘴瞪了陈白果好半天,才认出了陈白果。他问陈白果怎么瘦得这样厉害,问杏儿病治得怎么样了,边说边从陈白果背上接下杏儿,盯着杏儿看,然后眼泪兮兮地说:“杏儿是好多了,好多了!”
马大嘴给陈白果倒了水,又找出一个罐头撬了,来喂杏儿,一边和陈白果说这阵子他一直在念叨去县城看杏儿的,却一直没去成,说听说蟾蜍可以治这种怪病,他就捉了一些养着,又说贺老六还有其他的几个人也捉了,有的送到他这里来了,有的还放在家里。
马大嘴说时,从厕所里端出一个大木盆,里面装了黑压压半盆蟾蜍。
陈白果这才说他想请马大嘴帮个忙,如果外面有信送来,马大嘴一定要一刻不耽误通知他。马大嘴问是什么信,陈白果想了想说:“我在找谌菊花!”
陈白果说完要走,马大嘴却挽留陈白果,让陈白果不要着急田里,田里他已经找人弄了,说要陈白果和杏儿就在他家里吃饭,并且把陈白果手里的水杯接过去,给陈白果又倒了一杯水递过来。
马大嘴的热情令陈白果费解。
陈白果把电视台节目主持人给他的那个捐款名单往抽屉里放的时候,看到了谌菊花的那本婚纱影集。
陈白果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婚纱照是照得挺美的。影像明亮而灿烂,谌菊花笑靥如花,眼含秋水,一往情深,眉眼嘴角间都流淌着一种幸福感。而站在谌菊花身边的他虽说笑得很僵硬,但细看起来却也有几分超脱。过去,当陈白果翻看这本影集时,心中曾经掠过一丝丝酸酸的甜蜜,他觉得这像一个梦,缥缥缈缈,有那么一点美感。可是今天,他心中竟然是完完全全的恐惧。
他觉得这像一个谶语,一个诅咒。
他感到一切似乎都是这个什么婚纱照引起的。
他想不到那一照,他永远地就站在了这个女人身边。
陈白果拿起影集,手颤抖起来。他想撕掉它,双手抓紧了影集,用力撕拉着。
他讨厌这个女人,他觉得她就是一个恶魔;他讨厌自己,竟然站在这个恶魔身边微笑,他觉得自己非常肮脏,竟然被一次照婚纱的经历弄昏了头,还想着和这个女人……
杏儿把他撕掉的那一张张照片拾起来,递给他,“爸爸,这是你……”
“这不是我!”陈白果大声吼道。
杏儿被吓哭了。陈白果这才把杏儿抱了起来。
正如马大嘴说的,贺老六他们知道陈白果回来后,真的拎了一些蟾蜍送了来。
一个星期后,陈白果正在家里拾掇蟾蜍,马大嘴举着一封信跑来了,老远就喊,“白果,白果你的信,你有信了!”
陈白果甩了刀就往外跑。他想一定是那个中间人的信,有人要买他的肾了。他把血糊糊的手在裤子上擦擦,就把信接过来。
信不是中间人写的,而是小青。
她告诉陈白果,她走了,去了天堂,因此她要给她心爱的人留下最后一句话:她爱他,一直爱。请陈白果相信她,她把人卖了,把青春卖了,但有一样没卖,那就是感情,这是她一生中最珍贵的,比生命都要珍贵千倍万倍。她相信爱情不会死亡,相信爱情没有时空的阻隔,像星辰一样永恒。她会在另一个世界里保护好她的爱情。
陈白果的脸刷地一下变得煞白。
小青,就像一颗珍珠,一直藏在他心灵最深处,碰都不敢碰,平常就连想像也不敢奢侈,生怕想像也是一种亵渎,想不到她会这样离开这个世界。
马大嘴问,“谌菊花没找到?”
陈白果泪如泉涌,转过身,用血糊糊的拳头砸自己的脑袋,“陈白果,你他妈的是个大混蛋!”
陈白果决定再次去县城。他觉得自己不能再犯浑了,不然,他对不起小青。
他想让马大嘴帮忙带两天杏儿,去了马大嘴家里。
马大嘴问他去干什么,陈白果说他想去找那个买身份证的老巩。马大嘴说,老巩早就联系不上了,电话早变了。陈白果说他会想办法。马大嘴这时打开抽屉,拿出一张盖了指印和公章的纸递给陈白果,“白果,所有的材料都在这儿,你去吧!我们懂了!杏儿你放心,我会照护好的。”陈白果想不到马大嘴这次会这么痛快,愣了一下。马大嘴说:“你背着杏儿回来那天,我就准备和你说说这事的,可是,可是……哎,我知道,我现在才知道,我们是错了。”
陈白果想起了回来那天马大嘴的热情,明白马大嘴可能早就想他这样做了。
他有点激动,对马大嘴说了声谢谢。马大嘴这时从抽屉里拿了一张报纸递给陈白果。陈白果说,“我现在没时间看报纸了。”马大嘴说,“昨天的报纸上有一篇文章里,上面有个人像谌菊花。你看看是不是。”
陈白果接过报纸,看到一幅照片,上面一个穿囚衣的女人果真有些像谌菊花,照片下面有一小段文字,说这个化名梁小琳的女人,利用婚姻行骗,近日被警方抓获。
陈白果觉得这个女人不是别人,就是谌菊花。这时他就糊涂了,难道她和牛世运结婚也是骗,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马大嘴说:“是她吗?是她,你也不要把杏儿交给她了。你可不要因为恨那个女人,就恨杏儿。”
“恨?我不恨了,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是恨了。但我要去找她,我要问她为什么要骗人,为什么要抛弃杏儿。”
杏儿做完第三次化疗时,时间已进入冬天。冬天的贺家山,白雪皑皑。陈白果从县医院回来,正给杏儿弄吃的,马大嘴带着胡胖子和乡民政的董干事找来了。
董干事说:“你就是陈白果?”
陈白果说是。
董干事说:“我和胡所长是专门来找你的。县里正在整顿婚姻秩序,我们来贺家山村调查。”
陈白果望一眼胡胖子,“相信了?”
董干事说:“卖证的事,我们已经查清楚了。”
董干事说:“是这样,乡里查到你卖了两次身份证。”
胡胖子说:“也就是说,你是重婚。”
陈白果说:“是的。一个叫谌菊花,一个叫柳菁菁。我怀里的孩子就是谌菊花的。”
胡胖子说:“陈白果,按照法律,你犯了重婚罪。你还有要说的吗?”
陈白果说:“我没有什么可说的。我只希望你们能相信这是事实。”
胡胖子说:“好,那就跟我们去派出所。从法律角度上说,你的重婚罪是成立的。你收拾收拾跟我们走吧。”
马大嘴说:“胡所长,你把陈白果带走了,杏儿呢?我不是都给你们讲了,他的重婚是假的,他连女人的手都没摸过?”
陈白果望着马大嘴笑了一下,“不要紧,我把杏儿带着。”又扭过头问胡胖子,“铐子呢?给我上铐子吧。”
“算你明白。”
贺家山远处的一面山上,几个男人在白茫茫的雪地上行走,时而从林莽中走出来,时而又淹没在林莽中。
贺家山的人都站在自家院坝前望着,知道那个背着孩子双手被铐在身后的男人是陈白果,犯重婚罪被抓了。
一些小黑点在白茫茫的雪地上移动。一句山歌突兀而起:
高高的山上有条河,想姐想得无奈何——
责任编辑 陈晓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