嬗变
2011-11-20杜光辉
杜光辉
嬗变
杜光辉
一
下午三四点,太阳正热毒,像有亿万根火箭朝身上戳,老根感觉火箭都戳透骨头。旁边的同行干脆光起膀子,问他:老根,你不怕热呀,穿那么厚的工作服,会中暑的!老根笑了笑,没有说话。他穿的是当年在厂子上班的工作服,胸前印着“国营五四七厂”。一直到现在,他都认为自己是正宗的产业工人,还是军工。来擦皮鞋的人看到这身工作服,就对他产生信任,他手上的活就比别人多些,哪天都能多收入七八块钱。
他感到渴了,拿起旁边的罐头瓶子,里面装着茶水,咕咕咚咚朝肚子灌。觉得自己像干旱了几千年的戈壁,多少水都解不了渴。一口气把罐头瓶的茶水喝完,拿上一块钱,端着罐头瓶子朝前面的饭馆走去。饭馆里有个矿泉水桶,自动加温,啥时候都有开水。他把钱送到收银台跟前,老板娘说:老根你这是弄啥哩,不就是一杯开水,我开这么大的饭馆还怕你喝开水。我们给客人茶水,都是免费的。老根说:你给消费的客人免费,我没有消费,咋能白喝你的开水。再说,我天天都要到你这灌开水,你不收钱,我以后就不好意思来啦!老板娘说:再给瓶子里加点茶叶。老根把瓶子举起,让老板娘看,说:早上放的茶叶,才泡了一道,还酽着哩!
老根从饭馆出来,有个小姐拿着一双皮鞋走过来,小姐穿着睡衣,没有化妆,没有化妆的小姐不受看,看模样有四十岁了。这个年龄的女人如果不是被生活逼得没办法,不会干这营生,老根心里叹了口气。小姐还没走到他跟前,身上的香水气息就像城管样冲过来,他打了个喷嚏。小姐在他跟前停下,一屁股蹾在马扎上,把皮鞋送到他手里,说:工人大哥,鞋底快磨透了,你给换个鞋底。小姐的睡衣领子大,低头拿鞋时,多半个没有戴奶罩的乳房像表现欲极强的明星,在老根面前抢镜头,老根觉得活像郝海东脚下踢的那东西。这年头,街道上此类东西很多,一些女人故意露出尖峰岭让人看,生怕埋没了那么好的东西。
老根把鞋底检查了,说:两只鞋都得换底,一只四块,两只八块,再免费给你把鞋擦了。小姐说:能不能便宜一点?老根说:不能便宜了,这是行情。再说,我们做的这事情,挣的都是下贱钱,伺候的都是臭鞋。小姐笑了,说:大哥挣的是下贱钱,我们挣的是高尚钱?遇到再恶心的男人,只要人家给钱,都得朝人家身上贴,还得装出比人家老婆都亲热的样子,让人家满意。老根说:你们一次挣的多,少的一两百,多的两三百,还不用投资不怕亏损,不用交卫生费、教育基金费、个人所得税。小姐苦笑了,说:大哥说错了,像我这个年龄的人,人家一次给五六十都不错了。现在啥东西都涨价,就是这事情不涨价,要交房租、吃饭、买衣服,化妆品也不能缺,不把人收拾好,谁和你做生意?这些都是投资,投资少了还不行!这两年美国闹金融危机,我们就揽不到生意。不像你们这行道,出门都得穿鞋,鞋脏了就得擦,收入不高有保障。
老根就拿着明白装糊涂,说:美国的金融危机跟中国的小姐有啥关系,你们又不做跨国生意,靠美国人挣钱?小姐说:关系大着哩,美国金融危机,中国的生意就不好做,老板就没有钱。不管啥人,都是先顾住吃喝了,有了剩余的钱才解决下边的问题。老板没钱了,就不找我们,我们也就没钱了。老根笑着说:你们没钱了,就跟我们还价,我们也挣的少了。小姐说:大哥是聪明人,这就是连锁反应。昨天晚上有个读经济学的客人给我说,现在的经济是蝴蝶效应,咱秦岭山里的蝴蝶扇一下翅膀,美国的华尔街就要刮飓风。老根看着小姐,敬佩地说:以小姐的学问,该去当大学老师。小姐叹口气,说:我当年都考上一所重点大学了,就是家里没钱,才没有上成。当年要是上了大学,这阵不定还真的在哪个大学教书哩!老根跟着叹气,说:我收你六块钱算了,顾住本钱就行啦!说完,就低着头给人家修皮鞋,十多分钟后,皮鞋修好了,也擦好了,摆在人家跟前,说:你看修得满意不?小姐连声说:满意,工人大哥的手艺真是没啥说的。老根就等她把钱朝外掏。小姐把睡衣摸了一遍,说:糟了,我出门时忘了换衣服,钱包忘带了。这样吧,我就住在跟前,大哥要是不嫌弃小妹,跟小妹去一趟,小妹跟大哥做次生意。大哥要是不愿意,就拿钱走人,我不赖大哥的钱,按八块钱给。老根说:小妹也太不把自己当人了,八块钱就让人家做一次?小姐说:我看大哥是好人,不愿意挣大哥的钱。要是换成别人,没有五十块钱休想动我的产品,最多看一下说明书。老根说:我不去了,你啥时候过来了,把钱带来就行啦!小姐笑了下,揶揄说:大哥是活雷锋,要是雷锋还活着,说不定也找小姐哩。大哥放着不花钱的小姐不享受,比雷锋都雷锋。
小姐走后,来了几年没见的三本。三本原来和他在一个厂,一块下岗,一块支了擦皮鞋的摊子。但三本前年就不干这行了,听说在火车站当票贩子,收入咋样,不知道。三本走到老根跟前,朝马扎上一坐,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很气派地甩给老根一支。老根看了牌子,“软中华”,四十块钱一包。又看三本的行头,穿西服,脖子上吊拴狗链子。三本和他一块擦皮鞋时,经常说领带是拴狗链子。脚上穿的皮鞋是真皮,不是复合皮,就是有点脏。头上打了摩丝,油光发亮,一根毛都不乱,苍蝇爬上去都要摔脱胯骨。老根看了软中华,又看了那身行头,人眼变了牛眼,惊诧地问:三本,你狗日的当领导啦?看你这派头,起码当上了处长!
三本把烟点着,吸了一口,说:处长有啥当头,跑到北京城,随便钻进哪个茅房,十个拉屎的八个都是厅司长,剩下的两个是给人家提包的处长。三本说话口气比到中国视察的联合国秘书长都牛气。老根又把三本看了,故意在目光上用力气,目光像刀子,朝三本身上扎,一边看一边笑,满是揶揄地说:狗日的连处长都看不上,几年不见,你屎克郎爬上牛粪堆,一步登天了!三本两只脚互相一蹭,把皮鞋脱下来,说:千里做官,为了吃穿。他们当省长厅长,还不是为了挣钱。我要是挣的钱比他们多,他们想给我调换,我都不一定愿意。又说:这几天忙,没顾上擦鞋,一会有个外事活动,脏皮鞋影响国家形象,麻烦你给擦擦。
老根拿起皮鞋,去污、上油、擦拭、抛光,手上忙活,嘴也不休息,又给三本调侃:几年不见,还真变成大尾巴狼了。连厅长省长都看不上,是不是开了跨国公司,当上了董事长。咋没见带司机保镖,起码要带个女秘书,找个十七十八的,照耀半条街,让咱这些老伙计开开眼。三本煞有介事地说:我让她先到金花大酒店开房去了,接待外宾前要休息一会儿,休息不到位精神就不好,影响公司的生意事小,影响国家的声誉事情就大了。甭看咱没当那鸡巴处长厅长,但爱国一点不比他们差。老根脑子一转,说:你要是没事,替我看会摊子,剩下这只鞋你自己擦,这也是你的老本行了。我赶紧到农贸市场买些牛肉,听说今天的牛肉两毛钱一斤,等于白送,不买白不买。
三本没反应过来,说:老根想发财想糊涂了,世上哪有两毛钱一斤的牛肉?老根得意地笑了,说:世上的牛都叫你吹死了,这么热的天,牛肉又不能放,不赶快卖出去就臭了,环保局还要罚污染费哩!三本说:你思想不解放,观念陈旧,不与时俱进,像你这种人,只能擦一辈子皮鞋,最多把擦皮鞋的摊子换成擦皮鞋的铺面,休想干大事。他数落老根时,老根也把皮鞋擦好了。三本从皮包里掏出钱包,故意让老根看到钱包里厚厚一沓子百元大票。
老根吸了口气,说:钱包里装那么多钱,怕有两三千,也不怕贼娃子偷啦?现在的贼比好人多,满街道都是。三本说:你好大的两三千,棉花籽眼窝,我钱包里啥时候都不能少于一万块现金,这只是付小费用的,付大额的要刷卡。你知道啥叫刷卡不?老根摇头,三本更得意地说:刷卡就是花再多的钱,不要掏现金,把卡朝人家的那里面一插就行了。老根琢磨了一会儿,说:闹了半天,你的卡跟鸭子的命根一样,朝富婆的那里一插,钱就到手了!三本没有搭理他,眉里眼里都是看不起他的神气,从厚厚一沓子百元大票里抽出一张,塞到老根手里,说:拿上,我当初要是和你一样保守,这阵还得坐在你旁边给人家擦皮鞋。老根急忙把钱朝三本手里塞,说:三本你这是弄啥哩,咱们都是老伙计了,给你擦个皮鞋,咋能收你的钱,让我的脸朝啥地方搁!三本说:咱们是老伙计,我才给一百块钱。要是旁人,我凭啥给一百块?我的钱是办公司挣来的,又不是当小姐挣的,一分一文都浸着我的血汗,凭啥要白给人家。
老根拿着那张百元大票,这才相信三本真的发了,难怪人家连处长厅长都看不上。自己也给处长厅长们擦过皮鞋,没有一个人给自己一百块钱,给张五块钱的票子还得找零头,这才真心地说:三本,你狗日的真把世事干大啦?三本淡淡一笑,说:干大没干大,自己不好评价,起码能养得起小蜜,洗得起桑拿,隔三差五到歌舞厅放歌一下,喝的是路易十三人头马,吃的是鱿鱼海鲜王八汤,注册资金不超过三千万的休想当我的生意伙伴。说着从皮包里掏出名片盒子,抽出一张给老根,说:这是我的名片,你以后有啥事给我打电话。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就是贴钱贴工夫也得给你办。老根拿着名片,翻过来看一遍翻过去看一遍,名片上印着三本是经济技术咨询有限责任公司的董事长,左上角还印着公司的徽标。老根又琢磨,三本连小学都没有毕业,当年拿着《陕西日报》,不认识后边的字,还问老根这是“陕西日啥”。老根给他说这是《陕西日报》,他才知道“陕西日”后边是“报”字。就凭他那点文化,能当经济技术咨询公司的董事长?他知道啥是经济啥是技术?人家要是向他咨询,他能说出老母猪肚子里有糠!心里有了怀疑,嘴上就说出来:你这公司在工商局注册没有?三本不高兴地说:没在工商局注册,我敢打这名片?打名片就是做生意用的,我要是打了假名片,就是欺诈,人家一举报就得坐牢。
老根这才相信三本真的是董事长,不是靠嘴皮子吹的,真心地说:三本你狗日的真发了,不要忘了拉兄弟一把,你吃肉也让我们啃骨头。三本又有了得意,把脑袋朝高处一伸,再朝后一仰,拼命把脖子上的男人疙瘩暴露出来,说:我正式给你说,我要是吃半斤肉,起码让你吃八两。我要是当了皇上,就封你当一字并肩王,跟我平起平坐。
送走三本,老根又琢磨,自己擦一辈子皮鞋也不是事情。擦上一个月皮鞋,被各式各样的公家人,收去这个费那个税,能装进自己腰包的也就一千多点。老婆身子不好,儿子上大学,日子过得像背着碌碡上山,吸了上气接不上下气。人朝高处走,水朝低处流,树挪死人挪活,人家三本就是挪了一下,就把董事长都当上了。自己也想挪,可咋着挪,朝啥地方挪,要是挪不好,说不定真像树一样挪死了。这事还得靠三本帮忙,起码得一顿酒喝。这样想着就让老婆买了半斤猪头肉、半斤花生米、凉拌了一斤生黄瓜、爆炒了二两青椒肉丝,在自家房子里支了张餐桌,就给三本打电话。
二
电视上有头脸的人物,举办酒会前都要讲话,名曰祝酒辞,祝酒辞开头都要说“女士们先生们”。擦皮鞋的老根喝酒前也要说几句,但不是“女士们先生们”,是“狗日的领导”,相当人家的祝酒辞。人家的“女士们先生们”,是外交辞令,端正严肃,没有感情色彩。他骂“狗日的领导”,满目愤怒,满腔仇恨,像是领导给他酒杯里撒了尿,给他碗里装了死老鼠,给他头上拉了稀屎,让他戴了绿帽子。不狠狠地骂上一句“狗日的领导”,喝到嘴里就不是56度的二锅头,而是下水道流的东西。
三本坐在餐桌前,老根不好意思地说:你是董事长,别人请你吃饭都是在金花饭店,最不行也在西安饭庄。我请你吃饭,只能在自己家里,等我以后发了,也在金花饭店给你摆一桌。三本很知己地说:你这就不懂了,你以为我在金花饭店吃饭轻松,球!在那里吃顿饭比擦一天皮鞋都累,生意场上官场上吃饭不叫吃饭,叫应酬,叫交往,交往就是生产力。上了那种酒场,脑子得全速运转,真话假话轮着朝外贡献,真感情假感情掺着朝酒里兑,一场应酬下来,不桑拿按摩就放松不下来。酒场如战场,比战场都残酷,谁愿意上战场?在你这喝酒,咱说的是真话,玩的是感情,不需要你算计我,也不需要我算计你,虽说地方的档次不高,酒菜的档次也上不来,但心里轻松,比酒场的应酬强多了。
老根把二锅头朝两个杯子里一倒,又骂起来:狗日的领导!三本嬉笑着问他,人家领导把你咋啦,你天天都要用狗日人家?老根愤恨地说:他们把我咋啦,你不是不知道。要不是他们,咱们能下岗,能在街道上低三下四地给人家擦皮鞋。当初让咱们下岗的时候,说是减轻企业负担,发展国民经济。结果咱们下岗了,人家把工厂一卖,到合资企业当了老总,年薪一百多万……
老根这话又把三本的仇恨勾起来了,也忿恨地说:老子有朝一日翻过身来了,非查查他们到底贪污了多少,枪毙不了也判个无期。他说这话的时候,好像是公安部长给秘书下达指示。说完,话锋一转,说:说起来我还得感谢那些狗日的,他们要是不让我下岗,我这阵能当上董事长?恐怕连咨询这个名词都弄不明白。老根见三本不骂领导了,也就把对领导的仇恨压在肚子里,说:喝酒,不说他们了,说起来就生气。尔后,又说:你把杯子里的酒喝干,喝干了我再给你倒!三本端起酒杯,说:这些年我喝的都是洋酒,猛的喝这么爆的国酒,不习惯。要不是看咱是老伙计,说啥也不会喝这种酒。老根说:你少给我装洋相,你的根根底底我啥不知道,就是开春把你泡到洋酒缸里,泡到来年入冬,你身上的红苕气气都泡不掉。就是用钱把你埋起来,你身上都没有富贵细胞。土鳖到骨头里的人,还充什么洋公爵。把酒喝干!
老根端起三本面前的酒杯,送到他手里,说:一口干,我也一口干。你忘啦,当年在厂里的时候,你狗日的偷看女厕所,让人家告到厂长那里。厂里要收拾你,我给厂长说派你去打扫厕所,才没有给你档案里记一笔。要是给你记上一笔,走到哪档案跟在哪,当一辈子流氓犯。三本一口把杯子的酒干了,很夸张地哈了口气,用巴掌把嘴一抹,说:那时候我都三十多岁了,没有一个女娃跟我谈恋爱。那时候没有小姐,憋得再难受也得受,世界上最难受的就是那地方憋了,找不到放火的渠道。那天我看咱车间的小曲上厕所,男女厕所的隔墙上,不知谁钻了个洞,透过洞能看到那边的屁股,谁知刚把眼睛贴上去,隔壁就叫起来,好像我的东西透过墙上的窟窿戳到她的窟窿里了。要是放到这时候,凭她那逼样子,给我小费让我看她的屁股,我都不看,污染我的眼睛。说到底还是改革开放好,要不是改革开放,哪来的小姐。要是没有小姐,多少男人在水深火热中煎熬,挽救了多少男人没当强奸犯。
大半瓶二锅头喝完,两个人都有了些晕乎,老根说:咱明人不说假话,你说要帮我与时俱进,发展前途。咱把酒都喝到这分上了,你说咋着帮我策划人生?三本晃了几下脑袋,故意卖关子。老根说:你没尿净,晃荡啥哩?三本说:你才没尿净,我要根据你的实际情况,策划你的人生。我现在以经济技术咨询有限责任公司董事长的名义,正式邀请你加盟我的公司,担任业务经理。
老根看着他翻动的嘴唇,像刚下过蛋的母鸡屁眼,不相信地问:你就这么把嘴唇一翻,我就成了业务经理。要是明天再请你喝次酒,说不定就成了副董事长啦!三本夹了一筷子猪头肉,塞到嘴里,牙齿嚼在脆骨上,发出嘎巴嘎巴的声音,声音不响了,才说:我说你落后,你还不服气。我说你不与时俱进,你说我冤枉你。我是董事长,我的话就是指示,就是命令,我说你是业务经理了,谁敢放个屁!就像咱们国家,总书记封你当了处长,你想当副处长都不行!老根赶忙给三本杯子里把酒倒满。三本又说:老根你要改革开放,不能像当工人那样老实。这年头,老实就是笨蛋,老实就挣不来钱。一会儿把酒喝完,咱们到歌舞厅,酒水费小姐费我包了,今黑就不要回来了,我给你在酒店开个房,再给你包个小姐,你也潇洒潇洒。都当上公司的业务经理了,还没有进过歌舞厅,没有玩过小姐,不要说配不上业务经理这个称号,也对不起自己的苦难经历。
三本的话还没说完,老根老婆在旁边一巴掌拍在餐桌上,指着他的鼻子说:三本你狗日的,教俺男人找小姐,看我不把你轰出去!三本就嘻嘻地笑,笑过了说:嫂子你吃啥醋哩,我这是考验老根哩,他要是答应到歌舞厅找小姐,我马上把他的业务经理免了,除名,哪个老板都不希望下属吃喝嫖赌!
老根觉得三本脑子不够用,别说没到歌舞厅,没找小姐,就是真的到歌舞厅,真的找小姐,也不能当着人家老婆的面说呀。世上没有一个女人愿意自家男人到歌舞厅找小姐,除非她妈生她时难产,夹成了脑瘫,就接着老婆的话说:三本咱不说虚的,你让我当业务经理,做什么事情,一个月多少工资?
三本琢磨了一会儿,说:我每个月给你五百块钱的基本工资,就是你啥都不干,我都付你五百块钱。具体工作是到火车站买票,我给你布置买什么时间,哪一趟车次的票。你每天给我买两张以上的车票,每张再给你补贴三十元。这样下来,你每天最少挣六十元,一个月就是一千八百元,加上固定的五百块钱,就是二千三百元。老根问:我每天就给你买两张车票,你就让我挣二千三百元,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三本说:这事情是便宜,要不我咋不给旁人挣哩,只给你挣,谁让咱是老伙计哩?不过我得给你说清楚,公司有公司的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规定的买票任务,你要是完不成,少买一张扣你一百块钱,要是一个月少买三张,就辞退你,不要怪我不讲情面?
老根老婆急忙给三本的杯子里添酒,说:三本兄弟,我刚才说着玩哩,丈夫丈夫,一丈之夫,离开一丈就管不上了。老根要是真想找小姐,我也挡不住。他是我的人,就得给我交公粮,少交一个籽籽都不行,我把他的粮食榨干榨净,看他拿啥在外头抛洒!你刚说的买火车票,不知道火车票好买不好买?三本把酒杯放下,说:嫂子是聪明人,咋说糊涂话哩,要是好买,公司掏钱雇你们干啥?我拿钱朝卖票的地方走上一趟就行,何苦掏钱雇人,几千块要吃多少猪耳朵?老根老婆又问:你规定老根一天给你买两张票,多买行不行?三本端起酒杯,把杯子里的酒喝干,说:多买当然行,越多越好。不过,火车站规定,一人一次只能买两张票。当然,你家要是有亲戚在火车站售票,这钱就挣得容易了。我刚才说过了,我给老根一个月五百块钱的基本工资,一张票再给三十块钱的奖金。你们要是有本事买四张,光奖金就是一百二十块,要是买十张,就是三百块。我要的都是紧俏票,头天晚上就要去排队,排上一夜才能买两张。
老根心里琢磨,火车站售票点有空调,冬暖夏凉比家里都享受。在空调房里待上一夜,就能挣六十块钱,比擦一天皮鞋划来多了。擦皮鞋的日子实在难受,夏天像焐在开水锅里的土鳖,冬天像掉在冰窟窿里的黄鳝,还要看人家的脸色,自己都觉得比人家低几个档次。这下好了,当上了业务经理,穿西服,打摩丝,把皮鞋擦亮,说不定有人把自己也当成公司的董事长哩!
三
天刚一黑,老根和老婆穿上过年才穿的新衣裳,朝口袋里装了三千块钱。换衣裳以前,老婆想洗个澡,征求老根的意见,老根说:洗,狗日的多洗一会儿,把身上的垢痂彻底洗掉。咱家的日子这些年一直过不下去,就是你身上的穷酸气太多了!等咱有钱了,买上一缸香水,把你腌到香水缸里,满身都是富贵气。朝身上装钱的时候,老婆害怕,拿钱的手抖得厉害,就对老根说:这么多钱,咋着拿呀?听说火车站的小偷成群,手艺高得不得了,人还没走到跟前,钱就进了他的腰包。老根也犯愁了,他擦了这些年皮鞋,见的小偷海了,好多小偷让他擦皮鞋时,给他吹自己手艺的高超,让他看当年练习小偷的能耐,在开水锅里夹肥皂片的两个指头,听小偷的口气,要是盯上你了,你就是钻到母牛尻子里,也能把你抠出来把钱偷走。
老根琢磨了半天,才想出招数,说:咱把钱分开带,一人带一千五,就是小偷偷,也不会全部偷走。老婆说:一千五也不是小数字,你擦上一个月皮鞋还挣不到一千五。我把装钱的裤兜缝起来,让小偷的手伸不进去,看他咋偷!老根说:根本不行,小偷都有刀片。你把口袋缝了,等于给小偷说,这个口袋里有钱。小偷能得很哩,有多少农村婆娘把钱缝到裤衩子上,人家小偷没有脱她的裤子,就把她的钱弄走了。老婆又琢磨了一会儿,说:咱也把钱缝到裤衩子上,我就不相信小偷有那么大的本事,隔着裤子能把钱掏走?老根说:咱是去买火车票的,排到跟前的时候,咋着朝外取钱?老婆说:那怕什么,我在裤衩子上缝个口袋,用别针别上,取钱的时候,把手伸进去,就取出来了。
老婆洗过澡,老根泡了一罐头瓶茶水,拿上老花镜,胳肢窝里夹了一本《射雕英雄传》。老婆不知道该拿什么,问老根:大长一夜工夫,我总不能就坐在那里啥都不干?老根说:都干了一辈子还没干够,到了火车站,就坐在那里,闭目养神。过几天,我找个练气功的,给你教上两手,排队的时候练气功,练上几十年,活一百五十岁不成问题。老婆说:你要是死了,我一个人活着有啥意思?老根说:我也练呀,咱俩都活一百五十岁,当活化石。那些狗日的领导,贪了咱那么多钱,活不到六十就死,看谁划得来!
老根和老婆赶到火车站售票处,找到西安至广州的售票窗口,已经有十多个人排队了。老根和老婆赶忙站在人家屁股后边,老根还骚情地给前边的人说:我排你后边,多多关照!人家说:不客气,互相关照。咱们要排一夜队,上厕所吃东西,打个招呼互相照看着。老根看人家对他亲热,把罐头瓶送到人家跟前,骚情地说:喝茶,我刚泡的四川花茶,味道还不错。人家没有接,说了句:谢谢!尔后又问:老哥做什么生意发财?老根说:发狗屁的财,刚刚能顾住吃喝。在一家经济技术咨询公司当业务经理,公司要派我到广州出差,听说票不好买,就提前来排队买票?那人立即对他有了尊敬,说:老哥是文化人,做经济技术咨询,不得了!老根说:这年头的文化人海啦,火车站的厕所里,蹲着的十个人中有九个是文化人,站着的十个人中有八个是文化人,剩下的也自称是文化人。要是按厕所里的标准,咱们都是文化人。人家就笑,说:老哥不愧是文化人,说话就是幽默。国家瞎眼了,春节晚会如果老哥上去抡几句,比赵本山强多了。老根就借坡滚碌碡,说:咱没后门,也没钱给导演送。你没听说,前些年把一个大导演逮了,就是弄人家演员的钱,谁给钱让谁上,不给钱就不让上。也有女演员不送钱,但得让人家上,人家上了才让她们上,不让人家上她们就上不了!咱哪有那么多钱给人家送,又不是女的,人家不上咱,黄红两道都沾不上,人家凭啥让咱上。
这时候,有个人举着纸牌,纸牌上写着:替人排队买票,价格面议。老根这些年没到火车站来过,不知道还有这种职业。他在报纸上看到,有代人考试,代人干活,代人顶罪,代人怀娃,不知道还有代人买火车票!又一琢磨,自己实际上也是在代人买票,只是名分不一样罢了。就问举纸牌的人:你替人排队买票,啥价码?那人见他搭了话,以为他要找自己代替排队,说:价格好说,咱这是无本生意,你看着给,多少都行!老根说:我不找人排队,我是想问个价格,不知道兄弟的生意好做不好做?那人说:还凑合吧,排上一夜队,能买两张票,人家一张票给一百块钱的劳务费,一夜能收入两百块。要是遇到“国庆”、“春节”、“清明”,车票更紧张,收入会高一点。到了淡季,几十天没有收入。
老根和老婆心里就算自己的账,三本一张票给三十,加上一个月的基本工资,一张票也没给过五十。老婆小声给老根说:三本才给咱那么一点劳务费,咱给他干吃了大亏?老根瞪了老婆一眼,他刚才给人家说自己出差到广州,老婆这么一说,不是把自己说的话穿帮啦!但他心里也琢磨,三本虽说给的少,但天天都有,旱涝保收,可以说是铁饭碗,起码不像跟前的这个人,举着牌子揽生意,能不能揽上还不一定。想到这里,心里也就坦然了。
排队的人越来越多,不到一个钟头,后边都排了一百多人,还有人源源不断地加入排队行列,像蚂蚁拉串串,一个连着一个。老根和排在他前边的人拉上关系了,知道他叫二赖,北郊人,也是替人排队挣辛苦费的。老根朝队伍后边看了,说:中国人就是多,人多地少,谁当国家主席都不行,篮篮里就那几个馍,娃却一个连着一个生,娃多馍少,娃就成了狼,抢馍吃。二赖接着说:这都怪咱自己,拼着命生娃。要是老毛当政的时候,就搞计划生育,一胎结扎二胎刮,现在也不会排着队买火车票。听说人家老外的女人,为了身子苗条,吸引男人,一辈子不生娃,人家的国家主席还动员她们生娃哩。人家是馍多娃少,敞开吃都吃不完,地广人稀,活没人干,提高价钱雇人干活。咱是人多地少,人没活干,到处都是失业。政府又死爱面子,偏偏不说是失业,说是下岗。二赖常年在火车站排队,三教九流都接触,世上的事没有不知道的,练得油腔滑舌。
老根擦了这些年皮鞋,跟三百六十行的人都打交道,十三岁卖蒸馍,啥事都经过,跟二赖谝起来,这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张飞战马超,针尖对麦芒,就接着二赖的话问:二赖,你家是几兄妹?二赖说:一共兄妹五个。老根又问:你排老几?二赖回答:老四。老根笑着说:你还应该感谢毛主席,幸亏老人家不搞计划生育。要是搞计划生育,说不定都把你结扎了。就是你妈怀上你了,也得叫人家绑到手扶拖拉机上,拉到医院刮掉,扔到垃圾桶里肥了农民的庄稼。二赖也不生气,乐呵呵地说:我宁愿叫刮掉,也不想到世上受罪。人没有生下来,啥事都不知道,刮了也就刮了。就像现在没有老婆的男人,把种子射到南墙上,晒成了娃干,南墙上的娃干知道个啥?
有人接着说:二赖你知道把你爸的婆娘叫妈,人家国外不叫主席,叫总统。国外也不会有男人把娃射到南墙上,人家的女人开放,男人要是看上哪个女人了,不管认识不认识,就上去给人家说,你长得真漂亮,我很喜欢你。人家要是愿意了,两个人就弄那事情。弄完把裤子一提,各走各的路,谁不欠谁的啥。老根问:弄完就走人,不给女人钱,人家就白让他弄啦!二赖说:弄那事两个人都舒服,公羊压母羊,洋洋(羊羊)得意。要是女方有钱,还要请男方到馆子撮一顿,给男方补充营养哩!有人接着说:咱要是生到国外就好了,弄女人不掏钱,我一天咋着也要弄三五个!二赖说:你不要命啦,那事情伤身子。老人都说,色是剐骨的钢刀。其实,要是放开让你弄,你就没心劲弄了。世上的事情就是怪,越是不让干的事情,人越想干,敞开让人干了,人又不想干了!那人说:这要看啥事情哩,那事情是越干越想干。要不,为啥那么多大领导,放着大官不当,也要弄那事情。还有强奸犯,非要干那事情,坐牢枪毙,在所不辞,跟当年的英勇就义一样!
老根老婆听了一阵,小声嘟囔说: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就知道弄那事情!二赖笑着逗她:嫂子不明白,男人要都是东西,都不想弄那事情,女人咋着享受哩。城里头那么多富婆女领导,养小白脸,还不是图舒服。
不到两三个小时,排在最前边的人都熟悉了,知道了各自的身份,大都是下岗工人、失地农民、城里找不着工作的市民。二赖掏出笔记本,挨个要别人的电话号码,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现在啥都讲资源,咱这些人就是资源,以后有啥事情了,互相打个电话,能帮忙的帮忙,帮不上的也能帮个腔。就是打架,咱这些人朝对手跟前一站,吓死他狗日的!
老根没有带笔记本,叫老婆到商店买了个笔记本,回来的时候,二赖已经把大家的电话号码登记过了,老根就照着二赖的笔记本抄。二赖说:咱这些人,就是瓦岗寨结义的三十六兄弟,水浒的一百单八将,遇到啥事情了,互相打电话,接到电话就帮忙。在火车站混饭吃,也不容易,好多地痞流氓黑社会,寻着咱们闹事哩。只要咱心齐,谁找咱闹事都不怕!我的笔记本上已经记了两百多个号码,这就是咱的资源!
互相熟悉了,谁要是上洗手间,给后边的人说声:我去解个手,一会儿就回来。后边的人就说:你放心去,谁要是说啥了,我给你证明,你在我前边排着。还有人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纸箱盒子,用脚踏着纸箱盒子,撕开,给每人发一片,说:坐着谝,站了这么大工夫,快把人累死了!于是,人人屁股下都垫着纸箱盒子。还有几个把纸箱盒子铺开,人躺在上边,不大工夫就打开了呼噜。车站的公安巡视过来,二赖立即迎上去,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香烟,抽出一支要贡献人家,嘴里吐出一嘟噜甜言蜜语:刘所长,都半夜了,还在保卫社会治安。烟不好,但是人民群众的心意!被称作刘所长的公安看了香烟,又看了歪七趔八倒在地上的人,严肃地说:好好排队,不要扰乱社会秩序。二赖又给刘所长躬了几下腰,说:刘所长你放心,这些都是下岗的工人阶级,没地种的农民兄弟,替人家排队挣钱。就是叫他们扰乱社会治安,他们也没那本事。有那本事的人,也不会到这里替人排队。
公安琢磨了一会儿,朝别的地方巡逻去了。二赖追着人家的屁股喊:你还没有抽我的烟哩!人家头都没回,径直走出售票大厅。二赖把烟装进烟盒里,郑重地塞进裤子口袋,自言自语地说:官不大,牛球得不行,我热脸贴了个冷屁股,好心好意舔他的尻子,尻子没舔上,舔到痔疮上了,舔了一舌头的血,还挨了一蹄子。
老根问:他是派出所的所长?二赖咧了下嘴,说:所长的鸡巴,我只知道他姓刘,是一般警察。老根迷惑地问:你把一般警察叫所长,真所长来了怎么办?二赖说:看你的岁数,儿子恐怕都二十多岁了,咋连这都不明白。人家来了,咱总不能说警察先生吧,称他所长,他就高兴,他高兴了咱的日子就好过。当今社会,你见了官家的人,都称书记主任就没错。明明知道是副书记副主任,你敢称人家是牛副主任马副书记苟副局长,除非你不想求人家办事!咱老先人早就教导我们,舔肥尻子走遍天下,咬瘦球寸步难行。咱放着肥尻子不舔,咬瘦球有啥好处?
到了后半夜,老根把罐头瓶子的茶水喝完了,连着朝洗手间跑了几次,把茶水变成黄尿射到小便池里,再回到排队的地方,瞌睡就来了。老根有个最大的好处,就是倒下就能睡着,梦都不做一个,一觉睡到天亮。之前有个一块擦皮鞋的河南人说他失眠,老根不解地说:人还会失眠,我一辈子都觉得觉不够睡。河南人说:那是你没遇到难受事情,遇到难受事情,哪能睡着?老根不服气地问:我人在厂里干得好好的,突然就让你下岗,算不算难受的事情?河南人说:算,还是天大的难受事情,把一辈子吃饭的家伙敲掉了,搁到谁身上都受不了!老根哈哈一笑,说:下岗那天,狗日的领导刚一宣布,我在下边用嘴把他们的先人狠狠日了一遍,把工具朝台子上一扔,转身走人。中午午睡,下午再不用上班,一觉睡到天快黑,起来喝了半斤二锅头,吃了三两猪头肉外加一碗捞面条,吃完把碗一推,倒在床上又接着睡。你要是不相信,我现在就靠着树干睡,我睡觉的工夫,把你挣的钱给我,看我能不能一觉睡到天黑!
这阵,他屁股朝纸箱上一蹾,眼皮就阖上了,二赖还在问他:老根,你咋那么恨领导,只要说话就骂人家是狗日的?半天没见老根回答,听到的却是呼噜,把头朝老根跟前伸了伸,说:狗日的能睡,说话就睡着了,能睡也是福!老根老婆给二赖解释:老根这人心宽,天大的事情都不朝心里搁,心宽就能睡觉。
老根老婆不敢睡,眼巴巴地坐在老根旁边。到了后半夜,排队的人都打瞌睡,有的窝在纸箱上,有的坐在纸箱上,有的背靠着背互相支撑着,有的伏在自己的膝盖上。很多人打呼噜,像拉风,像牛叫,像哨子吹;还有人磨牙,嘎巴嘎巴像吃炒黄豆;还有人放屁,有放炮样的巨响。有黄豆落到盘子里的滴答,串在一起。还有的像新媳妇,一丝一缕朝出滋;有人说胡话,老根说的是狗日的领导。二赖说的是翠花她妈,我想你啦。河南人说我挣下钱了就回家……
夏天,天亮得早,五点刚过,天就亮了。车站广场的电灯、街道的路灯,都还亮着。路灯由公家管,公家讲究的是时间,时间一到,全市统一亮灯,时间再一到,全市统一灭灯。时间不到,天再黑也不能亮灯。时间不到,天再亮也不能灭灯。不像老根老婆,不等房子里黑得实在看不见东西了,才打开电灯,人不看东西,就赶忙拉灭电灯,图节省电费,哪舍得天亮了还开电灯!售票大厅里的人多了,很多没有连夜来排队的人,都起个大早来买票。睡觉的人都从地上爬起来,朝洗手间跑,把肚子里的稀稠从两个渠道批发出去,又到水龙头跟前,把脸洗了。讲究的人还用指头代替牙刷,把牙上的附着物抠了。
售票窗口还没开,老根听二赖说,窗口要等到七点才开。松散了一夜的队形又振作起来,后边的肚皮拱着前边的脊梁,后边的鸡鸡挨着前边的渠渠,中间不留一点间隙,零接触,生怕有人插队。
进来几个年轻人,胳膊上刻着青龙黑虎,一个比一个牛皮,一来就朝窗口跟前插。二赖走过去,不客气地说:到后边排队去,我们都排了一夜,你们一来就插队!闲痞把二赖围在中间,一个说:我在这里排了一夜,根本没见你!一个接着说:甭给他啰嗦,买咱的票!二赖还是不依,说:不排队就买不成票,到后边排队去!闲痞高着喉咙说:你不想吃饭啦!老根看不过去了,对身后的人说了句:你替我排着队,我去收拾这帮王八蛋!走到二赖跟前,用胳膊把一个闲痞朝后一拨拉,说:到后边排队去,不排队不能买票!那个闲痞没防备,差点被拨拉个跟头,刚想发威,排队的上百个人一齐吼叫起来:不能插队!老根仗着群胆,把袖子一挽,给闲痞说:老子是锻工出身,这些年没铁打了,今个突然想打铁了,你们谁想试试我的打铁手艺!闲痞们见上百人都跟他们对上了,对着二赖和老根瞪了一阵眼睛,虚张声势地喊了几句:咱们走着瞧,敢跟小爷过不去,还想在火车站混饭吃不?说完,一个跟着一个溜出售票大厅。
二赖拍了下老根的肩膀,说:老哥够意思,一会儿买过票,我请老哥喝二两!说完,双手抱拳对排队的人致敬,大声说:感谢各位兄弟,以后再遇到这事情,咱们只要抱团,谁都不怕!老根也高兴地说:兄弟够义气!
七点半,老根和老婆买到了车票,按规定一人买了两张。老根给三本打电话。三本给他说:五分钟之内,有个姓吕的给你打电话,他给你车票钱,每张票再给你加三十块。果然,不到五分钟,姓吕的电话打来了,约定三分钟后在售票大厅门口见面,验证双方手机上的电话号码,交票付款。
老根两口熬了一个通宵,挣了一百二十块钱。老婆高兴地说:照这样干下去,咱一个月能挣四千多块,可以按揭买公寓房了。老根也高兴地说:你跟我这些年,没过上好日子,这阵咱挣钱了,你买几身衣裳,旗袍布拉吉牛仔裤随便买,只要不买超短裙就行。老婆笑了,说:都多大岁数了,还旗袍布拉吉牛仔裤,人老了,穿啥都是浪费。你喝了这些年二锅头,也该改善改善了,从今以后,不喝二锅头了,改喝四川曲酒!
老根看了手表,时间才八点多,对老婆说:现在才八点多点,我还能擦皮鞋,多少能挣几个!狗日的领导,当初让我下岗,咋也没想到让老子搞到了挣大钱的事情。要是不下岗,一个月能挣到四五千块钱?老婆说:熬了一个通宵,还去擦啥皮鞋。说到底还是命值钱,身子熬病了挣得再多有屁用!老根心里暖融融了,舒服得像有鸡毛在耳朵里扑索,嘴上却说:女人家知道个啥,谁还嫌钱挣得多?再说,我昨夜倒下就睡着,比在家里睡得都舒服,家里还没有空调。今黑再去的时候,你把躺椅搬上,你睡在躺椅上,再带上两床毛巾被,火车站的空调太冷!老婆琢磨了一会儿,说:你擦一上午就行了,下午休息,晚上还要排队哩!
老根回到家,把擦皮鞋的工具搬到自行车上,朝老地方骑去。挣到钱了,心里就高兴,觉得街上的车也顺眼,人也顺眼,树都比往日绿了很多,街道也比往日干净了许多。心里高兴了,嘴里就想唱,就一只手抓着车把,高着喉咙唱开: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你大舅你二舅都是你舅……
四
连续一个多月,老根都没有和三本见面。早上他买到票,给三本打个电话,不到五分钟,就有人和他联系,不出十分钟,就有人拿着钱取走车票。老根知道这些人都是三本安排的,一直想知道三本为啥让他排队买车票?这年头,谁也不会做赔本买卖,何况三本是个比猴子都灵性的人。一个月后,老根才明白,三本封他的业务经理屁都不是,说穿了就是帮他倒卖火车票。三本让他买车票,再让别人卖出去,每张车票赚二百五十到三百块,付给他三十块钱,再加上五百块钱的基本工资,摊到一张车票上也不过四十块钱。用同样的办法再给卖票的人,老根两口一天就给三本贡献七八百。老根觉得,要是自己把车票卖出去,这七八百就装进自己的腰包,凭啥让三本赚。老根把想法给老婆说了,老婆琢磨了一会儿,说:咱整夜排队,虽说辛苦,但不犯法。火车站到处贴着布告,打击票贩子,咱要是把票再倒卖出去,就是打击对象,说不定要坐牢哩!老根觉得老婆说得有道理,自己清清白白活了大半辈子,何必再给自己脸上抹屎,说啥也不能把脸当屁股用。人家三本敢做这事情,是人家有能耐。再说自己挣得也不算少了,比过去三个月挣得都多,还有啥不知足的。人呀,就怕贪,贪字多一撇就是贫。
一个多月后,三本给老根打电话,表扬他两口子每天都能完成任务,以后也给他老婆发基本工资,公司委任她担任业务经理助理,协助老根完成任务。
老根和二赖还有长期排队买票的人熟悉了。好几次到了半夜,公安不来巡视的时候,二赖提来几瓶啤酒,老根买来两个猪蹄子,或者一个猪耳朵,把纸箱盒子铺在地上,把啤酒和猪耳朵摆在上边,就称兄道弟地吃喝起来。二赖和老根都大方,拉一块排队的人吃喝。人家推辞不过,象征性地喝上几口啤酒,吃上两块猪耳朵。还有的也跑到附近街道上,买来吃的喝的,放在一块吃喝。时间长了,二赖和老根就成了他们的领袖,遇到排队拥挤、有人插队、顺序说不清楚,就找他俩评理。他俩只要发话,就是板上钉钉,谁也不会不听。
这天,老根喝了两瓶啤酒,二赖也喝了两瓶啤酒,酒喝高了,话就稠了,老根说了三本的生意。二赖说:我也是给人家买票的,我也想自己把票倒卖出去,凭啥把钱让旁人挣。后来我想通了,咱们背后的老板也不好过,那些钱也不是他们全拿了,还得给车站的公安进贡,要是不给人家进贡,人家拼命抓票贩子,这生意就不好做。有时候票压在手里,临到快开车了,只好低价出手,赚不了钱,还得贴钱。公安要是把卖票的人抓了,他们还要出面把人保出来,这些事情都得用钱,老板也不是人人都能当的。老根接着说:兄弟说得太对了,老板确实不好当。再说,要不是人家给咱引到这条路上,我还在马路上给人擦皮鞋,一天能挣上三四十块钱都高兴得啥样!
早上八点多钟,老根和老婆刚刚买到四张票,突然跑过来三四个人,像是进城打工的农民,还没有跑到窗口,就有人对他们吼:排队去,不能插队!有个年龄大点的民工看着排得老长的队,可怜兮兮地说:刚刚接到电话,俺老娘下世了,这么热的天,人不能放,俺们几个要赶回去送葬!
跟前的人不说啥了,他们已经排到了窗口,就是让这几个民工插队,他们也能买到票。后边的人却不答应,票就那么多,他们插队买了,自己就买不上。就像篮篮里就几个馍,别人吃了自己就吃不上。排了一夜队,临到拿票的时候,却让别人买走了,怎么能行!于是,就对着急于奔丧的民工吼叫,声音大得像贼娃子把他的钱包偷了,惊动了正在巡视的公安,跑过来维持秩序,要插队的民工拿出老娘下世的证明:现在不兴发电报了,手机信息总可以吧。民工手机里没有信息,公安摆出秉公执法的脸谱,对民工发出指示:拿不出证明就得排队,你说你老娘病逝了,跑来插队。他说他老爹活不成了,也跑来插队。再来一个说他老丈母娘快闭眼了,也插队,火车站的秩序就维持不下去。民工嘟囔着说:谁再想插队,也不会咒老娘下世买车票!公安的脸像挎在腰间的手铐,很刚性地说:这也难说,那些当领导的,天天在台子上喊叫反腐败,声音比谁都大,样子比谁都正经,贪得比谁都多。前几年陕西出的宝马彩票,领导周武郑王地发誓,要是在彩票上玩假的,就枪毙他,结果他比谁都假得厉害。这年头,领导说话都靠不住,你们的话能靠住?民工还不想离开,还想乞求公安开恩。公安犹豫了,后边排队的人见公安犹豫了,又喊叫起来:不能走后门,打倒腐败!已经犹豫的公安又坚强起来,脑门上又呈现出执法的刚硬,说:就算你们说的是真话,我也同情你们,还是不能让你们插队。我让你们插队了,排队的人就说我走后门,搞腐败,要是反映到上级机关,说不定会让我下岗。我跟你们一样,上有老下有小,下岗了让一家人的日子咋过?民工没招了,年龄大的把脑袋一抱,朝地上一蹲,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起来:我的老娘呀,你咋说不行就不行啦,儿子不孝呀,想给你送行都没办法……
售票大厅的人听着做儿子的鬼哭狼嚎,却没有人让他插队。老根琢磨了一会儿,走到蹲在地上哭娘的儿子跟前,轻轻地踢了他一下,问:你们一共几个人?那人抬起头,看着老根,用袖子把鼻涕眼泪一擦,说:我们一共四个人,一家,都得回去!老根走到老婆跟前,把手一伸,说:把你的票拿来!老婆把手里的票朝背后一缩,迷惑地问:你要票弄啥?老根又把手朝前一伸,说:把票给我!老婆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票给了老根。老根把票朝民工手里一塞,说:这是四张票,到广州的,经过你家。老婆这才灵性过来,冲过来想抢车票,又被老根的神气吓住了,怯怯地说:你把票给了人家,咋着给三本交代!老根说:这有啥交代的,谁都是娘生的!民工看了票上的金额,说:俺每张票多给你一百块钱,你也不容易,两口子熬了一夜,还不是为了挣点钱花!老根说:我不是票贩子,公安就在这站着,我要是加钱给你,公安就会逮我!公安说:我没看见你加钱,凭什么逮你!
老根看着这些人拿着车票走了,就给三本打电话,三本气得在电话里直吼:你有什么权力把公司的票卖给别人,你严重违反公司纪律,必须赔偿公司的损失。老根申辩:人家老娘死了,急着去奔丧,我总不能看着他们看不上老娘最后一面不管吧?三本还是训斥他:世上谁都有老娘,谁的老娘谁孝顺,轮不上你去孝顺人家的老娘。你知道不知道,这四张票已经预售出去了,虽说没签订合同,但失信于人,公司以后还做不做生意!咱按公司的制度办,你损失了公司四张票,扣你四百块钱的基本工资。
老根收线后,老婆又跟着嘟囔:这下好了,前前后后损失五百二十块钱。人家把票拿走,以后见了面,认识你是老几!老根想骂她几句,又觉得她熬了一夜没睡觉,谁也不愿意把到手的钱扔出去,也就啥话都没说。
二赖走过来,拿着两张票,朝老根手里一塞,说:把这两张票拿去,给你们老板交账。你是好人,我二赖这辈子交你这个兄弟,不亏!老根脸一红,脖子上的青筋像气管子打了气样暴起来,把车票朝二赖手里一塞,说:你这是弄啥哩,我的钱是钱,你的钱就不是钱啦。你不要看不起老哥,老哥没钱,但老哥知道啥钱能赚,啥钱不能赚!二赖说:我不是看不起老哥,嫂子也在这熬了一夜,一分钱没挣上,还让老板扣了几百块钱,心里咋能好受?老根老婆脸上挂不住了,朝二赖跟前走近一步,说:兄弟看不起你嫂子,嫂子是心痛钱,但嫂子没说老根做得不对。以后再遇到这事情,嫂子还会让老根这样去做。
二赖只好收起车票,给老根和老根老婆说:老哥,嫂子,这阵先不要回家,我请老哥和嫂子吃羊肉泡馍,到老孙家泡馍馆。咱不坐公共汽车,打的去。
半个月后,天刚麻麻亮,车站广场的电灯还没有灭。老根睡得正香,呼噜打得像拉风箱,出气时嘴唇还一下一下地动。老根老婆睡在躺椅上,盖着毛毯,蜷着身子,像个大虾米,也睡得很死,没有一点声息。还有几个人在玩纸牌,很有精神地甩牌,牌甩得啪啪响,还发出助威的喊叫。
一列从广州方向开来的火车进站了,从火车肚子里钻出一群人,挤满站台,又拥挤着朝出站的地道走去。几个民工满脑门子的疲惫,背着编织袋,挤在人流中拥进地道。出站的时候,两只手占着,把车票咬在嘴上,检票的站务员从他们嘴里摘下车票,检验过后,面无表情地让他们通过。这几个农民通过检票口,停下脚步,把肩上扛的手里提的放到地上,取下嘴里噙的火车票,放到口袋。年龄大点的说:先到售票大厅看看,这个人肯定是倒卖车票的,要不不会一次拿出四张票。一个民工说:要是找不到咋办?年龄大的说:找不到也得找,人家对咱有恩,咱说啥也得报答人家。这几个民工又拎起编织袋,沐着黎明前的夜光,朝着售票大厅走去。
老根睡得正香,嘴角流着明晃晃的涎水,一直扯到肩膀上。他正在做梦,梦见法院要枪毙厂长,厂长脖子上插着死刑牌,耷拉着脑袋,脸色刷白。他站在旁边,高兴地说:狗日的,你也有今天,当初你让我们下岗的时候,咋没想到今天!
几个民工把排队人挨个看,看到老根时,民工惊喜地叫:就是他。大点的民工走过去,又把老根看了一遍,说:没错,就是他。说着,就摇老根,老根嘟嘟囔囔说:骚情啥哩,人刚睡着,摇鸡巴哩,翻个身子又睡着了。他们没有把老根摇醒,却把老根的老婆摇醒了,见几个民工围着老根做动作,急忙从躺椅上爬起来,走到老根跟前,老母鸡护鸡娃样护着老根,说:你们摇他干啥?民工一下子就把她认出来了,说:我们认识你!老根老婆说:你认识我,我不认识你们。全省人都认识省委书记,省委书记不一定认识全省人。老婆跟了老根几十年,学老根,话里也充满幽默。年龄大点的民工笑着说:嫂子真会说话,俺认识省委书记有啥用处,他也不能给俺弄车票。俺认识你跟老哥就行了,在俺最难的时候帮了俺。
老根老婆这才把他们认出来,也帮着他们摇老根,一边摇一边叫:老根,有人找你来啦!摇了二十多下,老根还没有醒,却把二赖摇醒了。二赖爬起来,揉着眼窝,把民工看了,也一块摇老根,一边摇一边说:你是猪托生的,就知道睡!
老根醒了,他毕竟不是石头。二赖见老根醒了,还骂:老根你是猪托生的,睡得那么死,这几个兄弟把你摇了大半夜,才把你摇醒。老根揉着眼窝,惊讶地说:你狗日的会算卦,我从来没有给你说过我是属啥的,你咋知道我属猪!
民工挤到他跟前,争先恐后地叫老哥。老根把他们挨个看了,觉得面生,不认识,就说:你们把人认错了,我又不是领导,叫我老哥有屁用处?年龄大点的民工说:俺没有把老哥认错,半个月前,俺几个要回去给老娘奔丧,买不来车票,老哥把自己的车票送给俺了!老根又把他们看了,想起这件事情了,说:你不说我都忘了,你一说我还真想起来了。你们把老娘安葬好了吧?当时我忘记了麻烦你们给老娘烧纸的时候,替我给老人家烧几张!民工指着地上的编织袋,给老根说:俺也没啥给你带的,这是家里种的东西,没有用化肥,没有用农药,全是生态,省委书记都不一定能吃上这东西。说着就解开绑口袋的绳子,一口袋花生,一口袋红薯,一口袋小米,一口袋黄豆。老根看着这些东西,说:你这是弄啥哩,跑了几千里路送这些东西给我?民工怕他不要,说:也不是专门给你送的,俺们把老娘安葬了,还得回来打工,顺便给你带的。老根说:我不能要你们的东西,我要是要了你们的东西,跟贪官一样搞腐败了!二赖走到他跟前,说:老根,你是爬到树上看自己,自己把自己看得高。一个擦皮鞋的下岗工人,还冒充领导装廉洁。人家千里迢迢跑了那么远的路,给你送东西,你要是不接下,会伤人家的心哩!老根又把这些东西看了一遍,说:你懂得把你爸的婆娘叫妈,这些东西在乡下不值钱,弄到城里就是好东西,一斤值好几块钱哩。这几口袋咋说都有一两百斤,值七八百块钱。这些兄弟也不容易,从江西跑到咱陕西打工,撅着尻子给人家干一天,热汗顺着脊梁杆子流,能挣几个钱?咱一下子就拿人家几百块钱的东西,比贪官都恶劣!民工又说:这是俺的心意,你要是不接下,就是嫌俺的东西不好,冷了俺的心!老根老婆也挤到口袋跟前,抓起花生看了,又抓起小米看了,把黄豆也看了,说:真是好东西,西安根本买不来这么好的东西。说完,又对民工说:我家就老两口,娃在外地上学,也吃不了这么多。这样吧,我一样拿一点,剩下的你们拿到集贸市场卖了,起码顶给人家干半个月挣的。老根琢磨了一会儿,说:这么好的东西,拿去叫旁人吃了,多可惜。咱们这些成天熬夜排队的人,凭啥不能吃好东西。我的意思是大家都拿上一点,回家尝尝生态到底是啥味道。咱也不能白拿人家的,这些兄弟就是没钱,才背井离乡跑到陕西打工。咱吃了人家的好东西,就在钱上帮人家,能帮多少帮多少,实在帮不上也没关系,这人情我来还。说着,让老婆给毛巾被上捧了几掬小米,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块钱,要给民工。民工们说:我们是真心感谢老哥,老哥又给俺们这么多钱,叫俺心里咋能过去?
二赖脱下一件外衣,铺到地上,掬了几下黄豆,也掏出一百块钱,对大家说:有钱的帮着钱场,没钱的帮着人场。说着,接过老根手里的钱,说:我给咱收钱,收完了一块给乡党。这些排队的人,到了这时候,热血朝脸上一涌,生怕人家说自己抠,就争着认领口袋里的东西,把钱朝二赖手里塞,差不多都是一百块,只有几个五十块。二赖当着众人的面,把钱清点了,二千一百块,说:大家看清楚了,两千一百块,这阵就交给乡党。咱不搞暗箱操作,啥都透明,谁也别想贪污一分钱!
五
火车站实行实名购票,买票要用身份证,上了火车,查票的时候也要身份证,替人买票的人失业了。三本仗义,没有把老根两口子一脚踢开,给老根打电话说:咱们在一个厂干过,也在一块擦过皮鞋,你们到了我的公司,咱们合作得很好,业务做不成了,看在这些年交情的分上,再给你们开三个月的基本工资,上头符合国家劳动法,下头顾住咱们的交情。你们这是暂时下岗,我的下岗跟公家的下岗不一样,公家的下岗再不可能上岗。我积极想办法开辟新的业务渠道,等把新渠道打通了,立即让你们上岗。
老根又回到那条街道上,操起过去的营生,一天挣四五十块钱。隔不了几天,二赖和一块熬夜的伙计就来看他。他们一来,老根就收摊子,把人家领到家里,一个猪耳朵二两花生米一瓶二锅头,吃着喝着谝闲传,少不了骂几句领导。这年头,女孩子穿露肚脐窝的短裤衩子是时髦,男孩子给身上纹青龙黑虎是时髦,当官的养情人搞腐败是时髦,老百姓骂领导也是时髦。
喝酒时,老根问二赖:你现在不到火车站买票了,日子咋过?二赖说:过去还攒了些钱,这些日子虽说不到火车站排队了,同样能挣钱。今天替人跑个门路,明天替人干件事情,人家都要给点,照样能顾住一家人过日子。
三本给老根两口子开过三个月的基本工资,再没有给他们打电话,连个音讯都没有。老根觉得他被公安逮了,关在哪个劳改窑里背砖哩。
老根的儿子小根大学毕业了,挎包里装着毕业证,肩上扛着行李卷,回来了。当代大学生找工作,一靠权力,二靠金钱,父母没有权力没有金钱,只有到人才交流中心碰运气。就是碰上了,也不是好运气,人家需要的修电梯的技工、做饭的厨师、带孩子的保姆、扫马路的清洁工。那些吃官饭的公务员、拿俸禄的事业单位、党的喉舌记者,这些头顶上冒光的职位,都不会到人才交流中心去招聘。领导给儿女安排工作,不用花钱,自己有权力。大款给儿女安排工作,手里没权,通过钱可以买权,有了钱权工作就跟在自己口袋里装着一样。中国几千年里,哪一个朝代不是钱和权混一块?就像人和影子,有人就有影子,看到影子就有人。网络上说是官二代富二代,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打地洞。老鼠不去打地洞,想上天呼风唤雨当青龙,能行?
小根找不到工作,却有工作来找他,有同学让他向父母要上两万块钱,搞新经营活动,要是干到钻石级别,坐在家里月月都有几十万的收入,开奔驰住别墅搞女明星吃法国大菜,想着办法花钱都花不完。小根找老根要钱,春借两万元,秋还二十万,还不算给老子的孝顺钱。老根把儿子的话听完,冷笑一声,说:你以为你爸没文化,一辈子就知道擦皮鞋,不知道自己创业当老板?你说的那事情是传销,犯法!你要是搞传销,挣不来钱算你倒霉,没人给你补偿损失。挣大钱了,公安的铐子就戴到你胳膊上了。老子给人擦皮鞋,哪一天都有人让老子搞传销。老子要是搞了传销,你每个星期都得到劳改窑探监!你找不来工作,老子不会缺你吃喝,出门坐公交喝开水的零花钱也不会少你,就是不能犯法。咱这家庭,你要是犯了法,没有权力保你,也没有钱捞你,除非你把日子坐够,休想早出来一天。
老根把小根训斥一顿,又搞了约法三章,上午出去找工作,下午在家复习功课,国家年年都要招公务员。要是当上了公务员,再一级一级朝上爬,说不定能爬到厅级部级位置上,就是爬不到那个位置,混个处长科长,也有人送钱送东西,天天都有人请吃请喝请桑拿请洗脚请玩小姐,享不完的荣华富贵。老爸是个擦皮鞋的,任何人都比你爸的社会地位高。咱家是寡妇睡觉,上头没人,全靠你自己的本事。
小根是好娃,绝对听话,跑到新华书店买了《公务员考试大纲》、《公务员手册》、《公务员必读》,下午都囚在家里,默默念,用心背,比当年高考都用心。和考公务员相比,高考算个屁!自己当年考上了一本大学,毕业后还不是没有工作,走到街道上碰到的全是和自己一样的大学毕业生,个个脑门上都刻着愁苦。考公务员就不一样了,要是考上了,就入了中国的官僚阶层,入了上流社会,入了强势群体,入了公款消费行列,入了坐公款轿车的层次,入了人人都巴结的权贵阶层,入了……当公务员的好处二十年都说不完,凭啥不认真复习呢?凭啥不拼命背答案呢?古人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狗屁!自己从小学读到大学,黄金屋在哪里?颜如玉在哪里?只有《公务员考试大纲》、《公务员手册》、《公务员必读》,这些书里面才有黄金屋,才有颜如玉。
八个月后,政府张榜公布,招考公务员,检察机关招三名检察官,初录九名,再综合考察,最后录取三名。这年头,还有比检察官再好的职业吗?还有比检察官更受人巴结吗?还有比检察官更牛的人吗?招考广告一出,报名自然火爆。一个月报名期限截止,报名人数达三万多人,平均一万多人竞争一个岗位。小根紧张,你敢说自己就是万里挑一的优秀,你敢说这里面没有后门,要是有后门,随便就把三个名额用完了,自己还不是陪太子读书,用自己的手在自己身上制造欢乐,刺激过后屁作用不起。但是,毕竟还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为什么不去拼一下?何况已经做了八个月的准备,把那几本书背得滚瓜烂熟,就差倒背如流。他知道,江湖险恶,高手如林,保不准会蹿出个高手,把自已一生的希望踢出体制的神坛之外。就拿出最后冲刺的劲头,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自己给自己拟了很多考试题,一篇一篇地做,再熟背牢记,跟《人民日报》、《求是》上的观点不差分毫。他一再告诫自己,考试千万不能背离上头的精神。别看报纸上天天喊叫要创新,你真正创一下试试,不把你撞得鼻青脸肿才怪!这年头,越是领导号召你做的,你越不要去做,做了就要倒霉。领导号召你提意见,说是提得越严重越深刻越是对他的爱护帮助,你脑子要是被门缝夹了,真的去爱护领导了,你的末日就来临了。领导越要你关心他,你越不要关心他,领导越要你创新,你偏偏就在他面前装傻瓜。他说今天吃两顿饭,你说吃上一顿再吃上一顿。领导说明天要下雨,你说我明天上班一定要带伞。
小根睡眠不足,眼睛肿得像母鸡发情的屁股,眼泪流得吃饭看不清碟子。老根给老婆指示,要把小根当金丝猴样保护,早上两个荷包蛋,中午晚上两餐两菜一汤,有荤有素,营养全面。又反复要求小根做好检查,怎么证明你报上名了?现在的官家,除了对自己的孩子负责,不会对别人的孩子负责。要是把你忘了,活该你倒霉。考试前两天,老根就不出去擦皮鞋了,在家看小根,一再给老婆说:外边刮风了,给小根添件衣服,小心感冒。做饭时,又叮咛:把菜在水里泡三小时,把里面的农药泡出来,小心小根吃了拉肚子。要是上了考场,肚子里串稀,就把一辈子的希望串掉了。老婆说:我会照顾好小根,那么多人都在集贸市场买菜吃,人家就不怕农药,就不怕串稀,就咱怕农药,就咱怕串稀?老根就说她:你是头发长见识短,谁不怕农药,谁不怕串稀?都是没办法,人总不能不吃菜。就像谁都怕奶粉里有三聚氰胺,再怕也得吃,不吃就得饿死。你没听人说,现在很多大机关大单位,都到农村租地,雇农民给他们种菜养猪打粮食,他们把生态吃了,管老百姓吃得啥,就是把农药瓶子对着咱的嘴朝里灌,人家也不在乎。老根到底说服了老婆,下午要做的菜,中午就放到水里泡,老婆一边泡菜一边嘟囔:现在咋成了这世道,啥都不敢吃,啥东西都有毒,还让人活不活啦!
考试那天,老根让小根提前三个小时起床,逼着他洗了热水澡,说是把身上的霉气洗了,轻松上阵。早饭不让吃稀饭馒头,喝了稀饭要尿尿,要是考到紧要关头,尿憋了咋办?要是吃了馒头,考到紧要关头,屎憋到屁股眼跟前,是拉屎还是答题。早饭不做馒头稀饭做啥,老婆没办法。老根早就有打算,对老婆说:买一盒新鲜牛奶,放到炉子上烧开,就是里面有三聚氰胺,烧开了也挥发一部分。再煮两个鸡蛋,鸡蛋营养丰富,高蛋白,变成屎的比例很小。再带上几块巧克力,巧克力提精神,考试前十分钟吃下去,脑子的旋转率起码提高百分之三十,就像运动员吃兴奋剂。小根临出门时,又给他手里塞了一百块钱,说:打的去,公交车太挤,万一塞车就进不了考场!
中午,小根考试回来,进门把挎包朝床上一扔,大吼一声:考完啦,我日他先人!就放声大哭起来,跟当年高考完一样。随之就软下来,像旱滩上的鲤鱼,有一下没一下地喘气。老根和老婆急忙凑到跟前,问:考得咋样?小根喘了半天,虚弱地说:全答出来了,发挥到了极致,我就不信还有谁比我考得更好,我敢保证不出前三名!老根这才放下心,说了句:我擦鞋去啦,把擦鞋行头朝自行车上绑了,推着车子走了。老根的老婆,高兴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给小根说:我娃你歇着,妈给你擀臊子面。妈早就把面窝下了,面肯定筋得很。
半个月后,考试成绩公布,小根果然考了第三名。老根给二赖打电话,心里高兴了,就想给别人炫耀。两个小时后,二赖赶到老根擦皮鞋的地方,提着一只老母鸡。老根急忙收拾工具,推着车子和二赖一块朝家里走去。
炖老母鸡加二锅头,老根老婆又炒了几个热菜,二赖和老根就面对面喝起来。老根连着喝了三杯,酒精把心里的高兴烧起来,像给火堆上倒了汽油,说:我娃要是当上了公务员,再当上科长,当上处长,当上厅长,说不定还能当上省长,我就是科长的老子,处长的老子,厅长的老子,省长的老子,到时候我坐上公家给我娃配的轿车,在西安城里转三圈。我娃当上了领导,我凭啥不享受!
二赖就看着他笑,笑得意味深长,笑得鬼鬼祟祟。老根就说他:你龇着死驴牙笑啥哩,我说的不占道理?二赖说:你娃考了前三名,不等于你娃就能当上公务员。老根把酒杯朝桌子上一蹾,说:公告上明明写着,录取三名,我娃是第三名,不录取我娃录取谁?二赖也把酒杯朝桌子上一蹾,说:你把公告再看一遍,上边说得很清楚,录取三名,预录九名,再综合考察,根据综合分数,录取前三名。你娃考试成绩是第三名,考试成绩只占综合成绩的百分之六十,还有百分之四十的分数由人家打,人家说你综合素质高,可以打一百分,你就是一百分。人家说你综合素质不高,只能打三十分,你就是三十分。你也在社会上混了多半辈子,咋连这都弄不明白,被公家的通告迷糊了。人家早就把自己的好处想好了,预录前九名,就是说可以录取第九名,也可以录取第八名,只要在前九名里录取都不违反规定,前三名都不录取也行。这实际上就等着你给人家送钱,前九名谁送得多就录取谁。如果他们真正想廉洁,就规定从前三名开始进行政审,政审不合格再依次朝下录取。录取后边的不录取前边的,必须说明不录取的原因。你现在明白了没有,人家在制定规定的时候,就把自己捞钱的机会留下了。
老根灵性了,酒也不喝了,骂了句:狗日的领导!再说不出啥话了。停了好半晌,才缓过气,狠着劲说:狗日的,他们能送,我也能送,我豁出去把房子卖了,也要让我娃当领导!二赖,你认识管招公务员的领导不?二赖苦笑了一下,说:老根你喝多了,我咋能认识管招公务员的领导?咱的关系网就是在火车站排队买票的,咱是啥档次的人,结交的也是啥档次的人。咱想结交省长,省长不想结交咱,咱看着人家的肥屁股舔不上。咱要做这事情,首先要打听这事情归哪个部门管,一把手是谁,就是送也得送给真神。要是把庙门进错了,白让人家把尻子日了,事情还办不成。这样吧,我负责给咱打听哪个部门管这事情,一把手是谁,剩下的就是你的事情。你咋着能巴结上人家,把钱送到人家手里,你好好考虑。老根又琢磨了一会儿,说:这事情要赶快办,要是人家这两天就研究了,把咱的黄花菜都凉了。二赖说:我明天这个时候以前,把事情打听清楚。
第二天中午,二赖就打来电话,说是省上的组织部门和政法部门,为这次招考,专门成立了领导小组,小组长是组织部的一个处长,姓谭,老家是河南人。老根就给认识的人打电话,问他们和这个姓谭的处长有没有关系?他认识的都是擦皮鞋的,当年一块下岗的,一起在火车站熬夜买票的。把电话从中午打到半夜,没有一个人和谭处长有关系。老根失望地说:咱想给人家送钱,连送钱的庙门都找不着。想叫人家日咱的尻子,脱了裤子撅着屁股候着人家,人家就是不来,咱有啥办法?
老婆也在寻思谁认识谭处长,突然,脑子里一亮,高兴地说:你打了一夜电话,咋把最紧要的人忘啦?老根说:我把谁忘了,我看着电话本打的,不会忘一个人!老婆说:你给三本打了没有?三本是啥人,专门巴结上头的人,说不定他就认识谭处长?老根把脑袋一拍,说:咋把这么关键的人物忘啦,我这就给他打电话!老婆看了墙上的石英钟,说:都半夜一点了,人家都睡了,明天早上再打!老根琢磨了一会儿说:睡下了也得把他打起来,这关系着咱小根一辈子的事情。何况他又不是外人,打扰他一下怕啥!
老根拨电话的时候估计,三本肯定睡觉了。谁知电话才响了两声,三本就接了说:老根,啥事情这么急,半夜给我打电话?老根惊奇地问:你还没睡觉?三本说:刚和女朋友回到酒店,还没有洗澡哩。老根顾不上他和女朋友洗澡不洗澡,急忙把小根的事情说了。三本哈哈一笑,说:老根不糊涂,这回找对了地方,不就是谭旅华狗日的,我昨天还跟他在西安饭庄吃羊肉泡馍。
老根一下子轻松了,说:这下好了,把人找准了事情都好办啦!三本也开玩笑:宁受三年穷,不日屎窟窿。这事情我办不了,得姓谭的给你办,他是一把手,招谁不招谁他说了算!老根说:我知道你办不了,你屁领导都不是,跟我一样是下岗工人,凭啥给我办?三本说:你是撅着屁股打飞机,有眼无珠。我这阵是经济技术咨询公司的董事长,手下养了一百多号员工,连政府都巴结我哩,说我给他们解决了就业问题。这事情,我给姓谭的递个话,关键还得看你的态度。你也知道现在的社会,有些事情不出血就办不成。人家给咱娃把事情办了,咱娃以后当了领导,银子像水样地朝咱娃口袋里流,也应该给人家出点血。
老根说:这事情不用你说,咱就是砸锅卖铁也不能耽误娃的前途!一万两万,三万四万,你张个嘴,我现在就给你送去!三本哈哈笑起来,说:老根你真能说相声,这是三十年前的价钱。那时候一斤猪肉多少钱,八毛钱一斤,现在一斤猪肉多少钱,十一块一斤,涨了十三四倍。那时候一个烧饼多少钱,两毛钱,现在一个烧饼多少钱,两块钱,涨了十倍。我给你说个实话,这事情也有行情,副科升正科送多少,正科升副处送多少,副处升正处送多少,正处升副厅送多少,招收一般公务员送多少,招收公安、法官送多少,虽说不像超市那样明码标价,也基本有个数目。一般来说,油水越汪的职务,送的越多。你走遍全中国,有没有不要钱就给你办事的领导?
老根愣了半晌,才说:三本,咱都是自己人,你说送多少我就送多少?三本思考了一会儿,说:检察官的职位,一般都得二十万。我给姓谭的说说你家的实际情况,看他能不能优惠。不过话说过来,人家和咱没亲没故,谁都希望赚得越多越好。现在这社会,只要有好处的事情,哪一样不竞争。你出二十万,人家出三十万,你出四十万,人家出五十万,没有一个人在这上头不舍得花钱。咱也不知道前九名里头,都是啥样的家庭。说不定有几个开公司的大款,人家把一两百万看得跟咱的一两块钱样,咱就竞争不过人家。这样吧,你在五天之内,准备十五万。我明天请姓谭的吃个饭,把事情给他说说,让他把研究的日期推到五天之后。别人家的娃想当检察官,却考不进前九名,想也是白想。咱娃考进前九名了,老天爷让咱娃当领导,咱要是舍不得,把娃的前途耽搁了,咋对得起娃这一辈子!老话说,舍得舍得,没有舍哪有得,舍得花出去才能得回来。咱娃要是当上了检察官,用不了两年就收回这些钱了,以后再弄的就是净赚,你算算一辈子净赚多少?
第二天早上,老根用自行车带着老婆,老婆怀里揣着房产证、户口本、当年的结婚证,朝房屋中介所蹬去。老婆坐在老根的屁股后边,搂着老根的腰,说:咱把房子卖了,住哪?老根说:租房!老婆说:租房要掏房租?老根说:住人家的房子,凭啥不掏房租,世上哪有白日人家尻子的事情?老婆心里有了苦楚,眼睛有了潮热,说话有了呜咽,说:世道咋变成这样子了,当领导的这么贪,也没人管他们。老根说:谁管他们,大领导大贪,小领导小贪,就没有不贪的领导。谁屁股上都有屎,谁敢说别人屁股上有屎,别人反过来再说他屁股上也有屎咋办?这就是潜规则,你对我睁一只眼,我对你闭一只眼,大家心里都明白,你不说我的事情,我不知道你的事情。我把账都算了,咱把房子卖二十万,给人家送十五万,还剩五万,加上咱原来存的两三万,按揭一套公寓房。咱小根要是当上了检察官,还愁每个月给银行还的哪点钱,说不定用不了一年,就提前给银行把钱还了。
六
小根到检察院上班了。一个礼拜后,小根回家了,穿着崭新的检察官服,皮鞋都换成了新的。老根和老婆觉得儿子变威风了,体面了,他们仰着脸才能看清楚了。老根看着儿子,连着说了几个狗日的,最后才说了一句囫囵话:狗日的我娃当上领导啦!
老婆琢磨了半晌,给男人和儿子说:我娃能当上领导,多亏了人家三本,说啥也要请三本吃一顿。还不能在家请,要到西安饭庄摆一桌。老根说:你活了一辈子,今天才说了句人话。小根去专卖店买瓶茅台,就穿着官服去,专卖店就不敢给你假茅台。今天这桌最少得花二千块钱,咱娃当上了领导,说啥也得好好庆贺庆贺!老婆说:你现在就给三本打电话,顺便把二赖也叫上!老根就给三本打电话,三本说:今天这桌饭我来安排,算我给咱娃的祝贺!你们都在家等着,我开车去接你们。
小根提了一瓶茅台,走出家门。三本从车里走出来,看见小根手里提的酒,就高着声音喊:小根你这是弄啥啦,我都说了,今天这饭由我安排,你充什么大头?快把酒拿回去,让你爸喝。你爸这辈子恐怕还没有喝过茅台哩!三本说着就打开轿车的后备箱,里面装的全是名烟名酒,说:你看我这里,啥好酒没有,还用得着你掏钱买酒。
老根一家人坐着三本的轿车,朝西安饭庄开去。三本对坐在旁边的小根说:小根,你以后要学会开车,用不了多长时间,公家就会给你配车。就是公家暂时不给你配车,也有老板把车借给你。一会儿你把身份证复印一张给我,我替你到驾校报名,先把驾照拿到手再说。
到了西安饭庄,三本把车停在门口,小姐跑过来给他们开门。三本从车里钻出来,打开后备箱,从里面提出三瓶茅台,提出一瓶路易十三一瓶人头马,给老根说:老哥,这几瓶酒要是不够,再拿几瓶。老根琢磨,三本真是个人物,几个月前还和自己吃猪耳朵喝二锅头,这车里装的却全是这么高档次的酒,就充着架势说:狗日的想喝死我,咱几个人一瓶足够啦!三本说:一瓶咋行,一人一瓶差不多。你还有朋友没,都叫来,今天把他们都请了,你就省事啦!老根说:我也没叫多余的人,就叫了在火车站一块熬夜买票的二赖,这人很仗义!三本说:这年头仗义的人不多,老根说这人仗义,我就认这个朋友。
小姐跑过来从三本手里接过酒,三本报了包厢名字,小姐在前边领路,三本和老根一家就跟在小姐的屁股后边,朝二楼的包厢走去。小姐穿着旗袍,旗袍把屁股包得很紧。三本盯着小姐的屁股,一扭一拧,左右摆动,很和谐,不动声色地咽了口唾沫。
吃饭的时候,老根给三本说:谭处长这人仗义,拿了咱的钱,真给咱办事,好领导。要是全中国的官都这样,咱的日子也好过了。三本说:这是聪明官,知道哪些钱敢拿,哪些钱不敢拿。能拿的钱,拿再多都没事,不能拿的钱,一分钱都不能拿,拿了就出事!说这话时,一直看着小根。小根脸上没有啥神态,脑子却在琢磨三本这话。
这顿饭,吃了三千多块,三本抢着埋的单。临走时,三本把没打开的酒塞到二赖手里,说:老根兄弟说你仗义,旁人的话我不相信,但我信老根的话。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以后有啥事打个电话,我要是不好好给你办,叫驴日我先人!
出了西安饭庄的门,二赖给老根说:三本这人仗义,咱以后也要想办法给人家办事!
三本开车把老根一家送回家,下车的时候,三本打开后备箱,从里面抱出一箱子茅台,对小根说:把这箱茅台扛回去,给你爸喝。你爸苦了一辈子,你现在把事情干成了,不能让你爸再苦啦!小根没有动,不好意思说:三本叔,你给我办了这么大的事情,今天的饭钱就应该由我掏,你都替我掏了,再拿你的酒……
三本说:这算个屁,毛毛雨,不值一提。小根你刚当上领导,过不了两个月,你爸的茅台就喝不过来了,隔不了几天就得朝礼品回收站送。到那时候,我替你爸喝!老根看着小根把茅台扛回家,对三本说:你也到家里喝会茶,谝一会儿再走!三本琢磨了一会儿,说:咱到咖啡厅谝,要个包厢,就咱两个,谝啥话都没人听见。
这是个中西结合的咖啡厅,一个很漂亮的小姐穿着露肚脐窝的短裤,亮着雪白大腿坐在旁边,给他们泡功夫茶。洗茶盅、洗茶壶、洗茶、泡茶、分茶、倒茶,按照中国茶道,做得一丝不苟。三本给老根说:你尝尝这茶,安溪铁观音,特级的!老根端起比酒盅还小的茶盅,说:这茶盅比酒盅还小,一口一盅,不知道喝多少盅才能饱。三本说:到这里喝茶,是品,不是喝。咱擦皮鞋的时候,太阳把人晒得全身冒汗,渴得喉咙眼冒火,端起罐头瓶子,一口气能喝两公斤,那是为了解渴。现在是为了品茶,功能不一样。老根装成很文化的样子,两个指头捏着茶盅,轻轻细细地把茶水送到嘴里,也没有觉得有啥好喝。
喝了三道,三本给小姐说:你先忙别的去吧,需要你的时候,我们通知你。服务小姐站起来,给他们鞠躬,朝外走的时候说:茶桌上有电铃,需要我的时候,就按电铃!服务小姐走后,三本给老根说:我想请你担任公司的副总经理?老根问:我当上了副总经理,是不是还到火车站买票?三本说:你现在是检察官的老爸,咋能让你再干那事情?公司也不做那项目了,那项目利润太小。公司开辟了新的经营项目,来钱更快更多。老根说:啥项目,我得看这项目能不能做,我不能当了公司的副总,啥事情都做不成!三本说:这事情肯定能做成,现在很多像你家小根考检察官类的事情,想给人家烧香,却找不着庙门。想让人家日尻子,却不知道把屁股朝啥地方撅。还有很多领导,想让人家烧香,又不敢张嘴;想日人家的尻子,却找不到屁眼。就需要中间牵线,咱公司就做这项业务,促成他们双赢,从中收取服务费。老根说:这不是帮着他们搞腐败,犯法?三本说:这咋能算腐败,就拿小根这事情,我帮着你把钱给人家送去了,让你家小根当上领导了,你感谢都来不及哩,会举报给人家送钱了?咱做这事情要仗义,守信用,拿了人家的钱,就要给人家把事情办成。事情办不成,分文不少得退给人家,不能坑人家,这是职业道德。三本又给他说:你现在是副总了,待遇肯定要比业务经理高,我一个月给你开一千五百元的基本工资。业务做成了再提奖金,原则上是公司一半你一半!
老根印了一盒名片,和老婆到卖假名牌服装的市场,买了两身意大利西服、两条金利来领带、老人头皮鞋,到理发店把头发理成了大背头,打了摩丝,没事的时候就在街上转,等着三本给他打电话,领取业务。
上午十点钟,三本来电话,说有个老板想请检察院的刘处长吃饭,谁能把刘处长请出来,给八万块钱的酬金。这个刘处长就是小根的领导,让小根请示刘处长,准能请出来。老根就琢磨,把人家请出来吃顿饭,就给八万块钱,私下不知道给刘处长多少好处?就把这想法给三本说了。三本说:人家给刘处长多少,是人家的事情。刘处长拿人家,是刘处长的本事。咱现在考虑的是这个老板到底有多大的事情请刘处长办,他给咱八万块,值得不值得给他办?要是不值得,咱再给他谈,市场经济就是讨价还价。
老根说:咱就是把人请出来吃顿饭,人家都给咱八万块钱,有啥不值得,就是不知道小根能不能把刘处长请出来?人家刘处长是他的领导,他不是人家的领导。三本说:你好多事情不明白。以后当了公司的副总,要与时俱进,好好学习。领导也想要钱,就是面对不熟悉的人不敢张嘴。咱替他把嘴张了,咱创造条件让他把钱挣了,他感谢咱都来不及哩。除非脑子有毛病的领导不出来吃饭,脑子没毛病的领导,抢着出来吃饭哩!
老根当下就给小根打电话,小根说:我现在就去请示一下刘处长,看他最近有时间没有,刘处天天都有应酬,有时一天几个应酬,不知道他能不能忙过来?过了十多分钟,小根打来电话,说:刘处长让安排在明天晚上。三本给老根说:这下咱心里有底了,我现在就给那个老板打电话,让他把钱打到我的账上,明天晚上一过,后天就给你账上打四万块钱。这样的事情一年来上五六个七八个,咱还愁没钱花?
老根得到四万块钱,不到半个月,三本又给他打电话,说有个郊区的派出所长,想调到市区当所长,给二十万酬金,给领导打点的另外再说,让老根打听谁和市局的领导熟悉。要是把这事情办成了,一人能分十万块。老根说:就这么个事情,咱就拿人家二十万,太那个了吧!三本说:我都给你说了一百遍,要你与时俱进,好好学习,你就是不长进。他当派出所长,弄了多少钱?要是调到市区当所长,多弄多少钱?咱才拿他二十万!我琢磨了,咱们不直接认识市局的领导,要通过别人才能认识,还得给这人一笔钱。这个人的钱另外再给他要!
老根又拿起电话号码本,挨个给认识的人打电话。二赖接了他的电话,说:你说的市局领导,算不算市局的组织部长?老根说:我不知道算不算,我现在就给三本打电话,问他市局的组织部长算不算领导?三本接了电话,说:绝对算,组织部长就管干部调动,像所长这个级别的领导,组织部长就有权力调动。老根又给二赖打电话,把三本的话说了,二赖说:你要说组织部长也算领导,这就行了。现在的组织部长是王力昌,我小学的同学,上小学的时候和我比赛,隔着墙朝女厕所尿尿,他尿不过去,每次都输给我一个烤红苕。没想到这阵当了组织部长。咱们现在就去找他,让他狗日请咱们喝茅台。
王力昌没有架子,见了二赖,高兴地从办公桌背后走出来,给二赖握手,说:二赖你咋想起看我来啦,这些年想见你一面都难得啥样?说着就对门口办公室的女干警说:小黄,给我老同学泡茶!又从抽屉里拿出大中华,抽出两支,给二赖一支,给老根一支。二赖拿着烟,看着旁边牌子上写着:谢绝敬烟!说:你这不能抽烟?王力昌摁着打火机,替二赖和老根点烟,说:那是写给旁人看的,你在这随便抽,抽死都没人管你,只要不抽白面就行。二赖得意地给老根说:咋样,老同学的官当得再大,都不忘本!老根连着给人家点头。王力昌陪着他们抽了一支烟,说:现在快下班了,我一会儿请你们吃羊肉泡馍,老孙家还是西安饭庄?老根说:还是我们请你,你能跟我们一块吃饭,是抬举我们。王力昌说:二赖来了,你是二赖的朋友,我说啥也得请你们。说完,对门口办公的女干警说:小黄,你给法院的郑院长打个电话,这天的饭局临时变动,以后再约。
二赖和老根坐着王力昌的警车,径直开到老孙家羊肉泡馍店。老板见是王力昌,啥话都没说就朝包厢领。王力昌坐下后,给老板说:上八个菜一个汤,每人一碗羊肉泡馍,老样子,我就不点啦!老板走后,王力昌又拨了个电话,给对方说:我在老孙家,你过来一块吃饭!不到二十分钟,就有个老板跑进包厢,跟着后边的门迎小姐提着两瓶茅台。王力昌指着二赖给老板说:这位是我中学的同学。指着老根说:这位是我同学的朋友。老板就恭敬地给二赖和老根敬烟,还替他们点着,从皮包里掏出名片,给他们一人发了一张。老根也拿出自己的名片,给老板发了。老板看了名片,恭敬地说:李总,咱们今天算是认识了,以后多关照!
二赖见老根有名片,老板看了名片还称他李总,好奇地说:老根,也给我一张名片。老根给了他一张,他把名片看了,说:老根也当上副总了,还是经济技术咨询公司的副总。手上的皮鞋气气还没有退掉,就当副总了。老根说:这是三本封我的,现在的公司,老板说你是副总你就是副总,老板说你是助理,你就是助理,不需要组织部考察,也不需要公示。
吃喝过了一半,王力昌问二赖:你有啥事要我办,这里都是自己人,只要不违反组织规定,不违反国家法律,我能办的绝不推辞。二赖说:老根有个亲戚,在郊区派出所当所长,想调到市区,不知道你能不能帮忙。王力昌琢磨了一会儿,说:你让他来找我!二赖不明白王力昌的话,又问了一句:你能不能给他办?王力昌又说:你让他来找我!
吃过饭,那个老板抢着把单埋了。临散场的时候,王力昌给老板说:你把我的同学送回去,我晚上还有应酬!
半个月后,那个所长调到了市区。三本给老根打电话,让他约二赖一块到老孙家羊肉泡馍馆。老根和二赖早早就到了,过了二十分钟后,三本才提着两个牛皮纸口袋,走进包厢。点菜以前,三本把服务小姐支出去,给老根和二赖跟前各摆了个口袋,说:每个口袋里有十万元,你们的劳务费。二赖第一次挣这种钱,一下子愣在那里,傻了一样,过了好几分钟才说:这包里的钱是给我的?三本说:当然是给你的!二赖说:我干啥了,给我这么多钱?三本说:你通过同学帮那个派出所长把工作调动了,这是我们公司给你的酬金。老根也说:二赖,你的思想还没有与时俱进,这年头,只要有钱挣就是好事情,管他是啥钱。咱一不当官,二没公职,贪污受贿跟咱们连边都不沾!
二赖又愣了半天,突然如醍醐灌顶,大彻大悟,朗声说:我觉得这跟在火车站熬夜替人买票差不多!
七
小根当上检察官一年后,老根的茅台酒中华烟就享受不完了,隔三差五地把烟酒朝礼品收购站送。隔上一个月,就给二赖打电话,让他来取一箱茅台几条中华。二赖来的时候,他照样要招待二赖一顿,但招待的地方换了,不是在老孙家羊肉泡馍馆,就是在西安饭庄,还有几次在金花饭店,一次比一次的档次高,还不是自己埋单,打个电话,就有人跑来抢着埋单。买的公寓房也提前把贷款还完了,老根又买了一套公寓房,小根都二十五岁了,快要结婚了,没有房子到哪结婚。
五年以后,小根提拔为正科级科员,可以带助手独立办一些大案要案。
一天夜里,三本开着才买的奔驰,来到老根家。提着一个黑色提包,进门就把提包放到茶几上,拉开拉链,露出一沓沓的百元大票,给老根说:这是一百五十万,你还记得当年招咱小根当检察官的那个谭处长不?老根说:记得,要不是人家,哪有小根的今天!三本说:谭处长犯事了,下午被“双规”了,还是小根办的案子。他老婆送来这些钱,让小根在关键时刻放她男人一马。老根看着钱,眼睛都发着亮光,心里也痒痒起来。一百五十万,绝对不是小数字,要是放到工人身上,几辈子都挣不了这么多,就问:她要什么条件?三本说:她没有提出具体条件,说能减轻一点就减轻一点。还说这只是入门费,等案子办完了,再好好谢咱们。老根琢磨了一会儿,说:这是要命的事情,不在乎钱多钱少。小根正年轻,要是犯事了,一辈子都完了。三本说:能犯啥事情,这年头,哪个领导不贪?这事情只有你知我知,再就是小根知,你还信不过我?老根说:这几年,我吃得好了,喝得好了,钱多得花不完,就是整夜整夜失眠,睡着就做噩梦,梦里都是小根叫人家“双规”了!
按理说,老根不愁吃不愁喝不愁没钱花,日子过得很好了。他也觉得自己现在什么都好,就是成天提心吊胆,电视上看审判贪官,他就打颤;街道上看到公安,脸就变颜色;半夜听见警车叫,他就惊跳。他越害怕这些东西,这些东西越在他面前出现。电视里隔三差五地播放审判贪官的镜头,报纸上天天都有惩治贪官的报道,上街就能看到警察,夜里不是警车叫就是救护车喊……
一天早上起床的时候,老根突然昏倒,救护车拉到医院,苏醒过来,人却变得不灵性了,痴痴呆呆,眼睛无光,一天不说一句话。小根来看老根,老根给小根说:咱当了领导,要仗义,拿了人家的钱,就好好给人家办事。给人家办不成事,就不要拿人家的钱,谁家的钱都来得不容易!老根说这话时,跟前有人,吓得小根连着一个礼拜不敢来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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