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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扣

2011-11-20刘继明

清明 2011年4期
关键词:小娥扣子村长

刘继明

生死扣

刘继明

1

扣子比常小娥大一岁。小时候,他们经常在一起玩过家家。扣子扮新郎官,常小娥扮新娘子。扣子从家里偷来一块红头巾,戴到常小娥头上,煞有介事地牵着她的手,一边走,一边小声提醒常小娥,你哭呀,为么子不哭了?在扣子记忆中,村里的大姑娘出嫁时没有一个不哭的。可常小娥不仅不哭,还吃吃地笑个不停。跟在后头的小伙伴们一遍一遍地唱:小娥小娥你不哭,转过弯来就是你的屋,小娥小娥你不笑,转过弯来就是你的灶。常小娥笑得更厉害了。扣子没办法,心想,常小娥真是傻乎乎的,长大了我决不找她做媳妇。

扣子这样想,不过是一时赌气。他其实一直都把常小娥当做未来的媳妇,不止一次地梦见自己长大后把常小娥娶进家门的情景。在他眼里,常小娥不单在村里,在全世界都是最好看的女伢儿。可不是么,常小娥细皮白肉,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又大又圆,身上的衣服款式新颖不说,隔几天就换一套。常小娥不仅长得好看,而且心灵手巧。小伙伴们在一起玩生死扣的游戏时,每次都是她最先把那道用三棱草结成的死扣解开。这种游戏为什么叫生死扣呢?扣子始终没搞明白,但根据大人们传下来的规矩,谁最先解开那道死扣,谁将来就一定是个命大福大的人。而常小娥就是这样的幸运儿。所以不单是扣子,村里几乎所有男伢儿都做过长大后找常小娥做媳妇的美梦。不过,扣子觉得自己比他们都有“优先权”。这不仅因为他家跟常小娥是邻居,两人平时也最要好,还因为他救过常小娥一命。有年冬天,几个小伙伴在村外的池塘边玩耍,常小娥脚后跟一滑,掉进了池塘里。池塘水深不见底,常小娥穿着厚厚的棉衣,并没有马上沉下去。其他几个小伙伴吓傻了,在岸上不知所措。扣子也吓傻了,但他很快就清醒过来,飞也似的从附近找了一根竹竿跑回来,递给棉衣吃满水后正在下沉的常小娥,把她从池塘里救上来了。两家的大人知道后,把扣子好好夸奖了一通。常小娥的父亲还亲昵地抚摸了一下扣子的脑袋,瞅瞅自己的女儿,对扣子的父母说,这两个伢儿蛮有缘分咧。扣子把这句话牢牢藏在了心底。常小娥的父亲在城里上班,是村里最有威信的人。

从上小学起,扣子和常小娥一直都是同班同学。两个人上学和放学路上总是形影不离,若有男生欺负常小娥,扣子会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俨然一护花使者。对方不服气,说常小娥是你什么人,用得着你护她?扣子双手叉腰,仰起脸说,常小娥是我媳妇!对方吃吃笑起来,你屁大一点就有媳妇,真不要脸!扣子说我没说她现在是我媳妇,我长大后再娶她呢!对方嘻嘻一笑,说长大后的事谁讲得清楚,你让常小娥自己说,她肯不肯做你媳妇吧。扣子就把脸转向站在自己身后的常小娥。小娥的脸都羞红了,眼皮子也不敢抬起来。扣子着急地说,小娥,你告诉他,长大后一定嫁给我!但常小娥吭哧了半晌也没说出这句话,一扭身跑开了。扣子觉得很没面子,在男生们面前抬不起头来。第二天上学路上,扣子一看见常小娥就想躲。常小娥却主动追上来,悄悄塞给他几颗话梅,说扣子哥,你还生我气咧?扣子望着天边的朝霞,既不接话梅,也不吭声。常小娥就叹了口气,说扣子哥你真不懂女人!嫁人这样的大事能挂在嘴边么?扣子听了喜出望外,这么说你心里是愿意嫁给我啦?常小娥又害羞地垂下眼皮,脸红红的,像抹了胭脂。

直到上六年级,扣子和常小娥的成绩都很好,班上每次考试,他们俩总是排在前几名。可自打念初中后,渐渐发生了一些变化。扣子的成绩一直稳居榜首,常小娥却像个秤砣似的,一路往下坠,班上的漂亮女生很少有成绩好的,而常小娥是男生们公认的美女,对于她从优等生变成差生,男生们不仅不觉得奇怪,反而认为很正常。常小娥本人似乎也认可这种看法,丝毫没有表现出奋起直追的劲头,倒是扣子暗暗替她着急。扣子心里藏着一个梦想:将来跟常小娥一起上高中,一起上大学,借用一句古诗,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现在常小娥成绩落后了,扣子觉得自己责无旁贷。下一次考试时,扣子正巧被安排坐在常小娥旁边,他以最快的速度做完试题,然后把答案写在另一张纸条上,偷偷塞到了正在苦思冥想的常小娥手里。常小娥接过纸条时,感激地对扣子笑笑,像电视剧里的小美女那样,笑得既腼腆又妩媚,扣子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自豪和幸福。扣子怎么也没想到,他和常小娥的舞弊行为被后面的一个男生看见了,报告给了监考老师。扣子和常小娥的成绩都被作废了,扣子还在全校师生大会上受到了校长的严厉批评。开完大会又开小会,班主任让扣子当着全班同学作检讨。在老师和同学们心目中,扣子一向是个勤奋好学和遵守纪律的好学生,可这一次,他在众目睽睽之下高昂着头颅,拒不检讨,把班主任脸都气白了,罚他扫了一星期的教室。后来,常小娥悄悄对他说,扣子,你在班主任面前昂首挺胸的样子,真像个大义凛然的英雄,帅呆了!扣子幸福了好几天,心想,就冲常小娥这句话,我哪怕再扫一星期的教室也值得呢!

扣子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县一中。常小娥也上了县一中,不过不是考上的,是她爸爸通过关系,花了不少钱才进去的。一中是全县的重点中学,高考升学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五以上,考上一中就等于考上大学了。扣子心里很高兴,他觉得跟常小娥比翼齐飞,双双上大学的梦想一天比一天近了。

然而,人有旦夕祸福,天有不测风云。扣子念高二时,家里发生了一件大事,他父亲进城卖菜时,连人带车掉下百米深的悬崖,没等送到医院就咽气了。扣子的姐姐早已出嫁,娘长期患肺气肿,不能干重活。父亲一死,家里断了顶梁柱,扣子办完父亲的丧事,就没再回学校。

这一年,扣子十七岁。

2

扣子的家在撮篓湾,村庄的名字听上去有点儿怪,却十分形象,意思是被两座山夹在中间,面朝着长江,看上去像一只撮篓。撮篓湾依山傍水,往东走不到二十里路就是县城,往西不到三十里路,就到了省城武汉。山那边的平原人家好些年前就先富起来了,可撮篓湾呢,仅仅因为隔着一座山,始终很穷,村里连像样的楼房都看不到几栋,还不叫穷吗?

撮篓湾人最主要的挣钱门道就是种菜卖菜。由于通往进城的公路在山那边,每次进城,都要爬过一条曲曲弯弯的盘山道,这钱挣得就比山那边人家辛苦得多,也少得多。可他们没有别的门道,再辛苦也得挣呢。所以,扣子的父亲活着时,靠种菜卖菜养活了一家人,父亲死后,扣子仍然得靠种菜卖菜养活自己和生病的娘。只不过父亲卖菜是骑自行车,扣子骑的是一辆二手摩托车。骑摩托上山下山时不仅比自行车快且轻省,而且跑远路方便。扣子很少去县城卖菜,宁愿多跑十里路去省城卖。扣子之所以这样,除了省城的菜价比县城高不少,还因为他正在上电大,每星期都要进城上一次辅导课。既卖了菜又上了课,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扣子自己辛苦点倒不打紧,扣子娘却心疼的不行,儿子每次进城时,都免不了反反复复叮咛一番:扣啊,你骑摩托千万小心,万一有个闪失,娘可怎么活啊。扣子耳朵都听起茧来了,却从未流露出丝毫不耐烦。村里人都说,扣子是个孝子呢。

扣子到城里卖菜,很少卖给菜贩子。那些菜贩子杀起价来一个比一个狠,成交价常常比在县城高不了几分钱。所以扣子宁愿自己去卖。去哪儿卖呢?菜场很难进得去,光摊位费就承受不了。每个菜场门口都有一些零散的摊点,卖菜、卖瓜果、卖小吃,卖什么的都有。这些摆摊的人也跟扣子一样是城郊的菜农,既不愿把菜卖给菜贩子,又付不起菜场的摊位费,只好在菜场门口摆摊了,有人称之为“蹲点”。扣子也在菜场门口“蹲点”。“蹲点”自然要比卖给菜贩子划算得多,可“蹲点”有“蹲点”的风险,如果碰上城管,弄不好连菜带车都会被没收,所以必须每时每刻保持高度的警惕。好几次,城管发动突然袭击,接连端掉了好几个摊点,扣子要不是溜得快,早就落到城管手里了。后来,扣子发现有的居民小区门口也有人摆摊卖菜,扣子就把摊点转移到小区来了。

小区名叫紫松花园,生意虽然不及菜场门口,但城管们很少来这儿搞突然袭击。扣子图的就是这份清净,没人买菜时,他就拿出课本来复习功课。扣子在电大念法律专业,单科考试快到了,那几天他满脑子都是一些法学概念和名词解释。喂,这菜是你的吗?扣子听到有人问,头也不抬地说,是呀,您买点儿什么?话音未落,菜篓子就被人踢翻了。买你妈个逼,还不快给老子滚!扣子吓了一跳,手里的课本掉到地上。面前站着几个带大盖帽的城管,其中一个满脸大麻子,老鹰抓小鸡似的一把揪住扣子的衣领,还用皮鞋在他的课本上重重踩了一脚。几个城管把扣子的菜篮子和摩托车扔到了停在小区门口的卡车上。扣子清醒过来后使劲挣扎,可大麻子的手像铁钳一样,使他动弹不得。大麻子松开手,钻进了卡车,扣子刚迈步想追,卡车就一溜烟地开走了。

扣子站在紫松花园小区门口,脑子一片空白,几个围观的居民议论纷纷:现在的城管太野蛮了,哪里像执法,分明是抢劫嘛!这孩子文质彬彬,看上去像个大学生呢。可不是,他一边卖菜一边看书,可用功啊……这当儿,有人叫了一声:

“扣子!”

扣子转过脸去,见一个背着书包、打扮时尚的漂亮姑娘站在面前,满脸惊讶地注视着他。“常小娥……是你?”

的确是常小娥。

扣子辍学不久,常小娥全家就跟着父亲从撮篓湾搬到了省城。她倒是在县一中念完中学的,可终究没有考上大学,最后只得自费上了一所民办的商贸学院。这期间,常小娥曾给扣子写过好几封信,每封信都鼓励扣子不要自暴自弃,争取在逆境中奋起,成为一个有为青年。常小娥还给扣子寄了一本厚厚的小说《平凡的世界》,勉励他向小说中的主人公孙少平学习。这些信和书给沉浸在悲观情绪中的扣子带来了不小的安慰,可他一次也没有给常小娥回信。扣子觉得,从自己辍学回家种菜那一刻起,他跟常小娥之间的距离就一下子拉开了。摆在常小娥面前的将是一条洒满阳光的大道:读完高中上大学,然后在省城里体体面面地生活。而他呢,除了像父亲那样老老实实当一个郊区菜农,很难有别的出路。扣子意识到自己和常小娥之间出现的巨大鸿沟。在这条鸿沟面前,他长大后娶常小娥的孩提誓言显得那么可笑。扣子第一次尝到了自卑是什么滋味。高中毕业时,常小娥专程回撮篓湾来看扣子。当时,扣子正打着赤膊在菜地上浇大粪。常小娥还未走近,便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臭气。她不得不用手帕捂着鼻子,站在田埂上和扣子说话。常小娥说,扣子你收到我寄给你的书了吗?扣子一边浇大粪一边含糊地嗯哪着。常小娥又说你这样子看上去真像孙少平咧!扣子还是那么嗯哪一声。常小娥说孙少平在煤矿里吃了那么多苦,仍然对前途充满了信心,难怪田晓霞那么爱他呢!扣子手里的粪瓢微微抖动了一下,大粪滴落到他的裤脚上,几条白色的蛆虫蠕动着钻进了鞋子。他觉得身上一阵奇痒,仿佛浑身都爬满了蛆虫。我在跟你说话呢,你听见了吗?常小娥生气地提高了声音。扣子这才应了一声,说我不是孙少平,你也不是田晓霞。他的话听起来软绵无力,常小娥半晌没有吱声。扣子,你变化太大了,不像以前的那个扣子啦。她喃喃地说。说完这句话,常小娥就走了。扣子目送着她那靓丽的身影在曲里拐弯的山道上渐渐消失,觉得浑身无力,心里空落落的。

从那以后,扣子和常小娥整整两年没见面了。他们谁也没有想到,两个人会在这样一种情形下相遇。

慌乱中,扣子说话也有点儿结巴:“小娥,你、你怎么在这儿?”

“我家就住在紫松花园呢。”常小娥说,见地上有一本书,便捡了起来,“电大考试辅导丛书,《法学概论》。扣子,这书是你的吧?”

扣子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常小娥说:“扣子,你也上大学了?”

“我跟你不一样,”扣子说,“我上的是电大……”

“瞧你说的,电大不也是大学么?学的还是法律,专业不错咧!”常小娥瞟了扣子一眼,“对了,你怎么在这儿呀?”

扣子支支吾吾,常小娥问了几次,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她气愤地说:“这帮城管也就会欺负乡下人。”

“我得去城管队把我的摩托要回来。”扣子自言自语。

“都中午了,先去我家吃午饭吧,”常小娥说,“我爸认识城管的人,等会儿给城管队打个电话,让他们把摩托还给你不就行啦?”

3

电大与商贸学院只隔着一条街。最近一段时间,扣子在电大上完辅导课,如果时间还早,他便拐到商贸学院对面,把摩托车停在马路边的一棵梧桐树下,在摩托后座上坐下来,掏出一本书,一边看一边不时朝马路对面瞄上一眼。商贸学院门口人来人往,进出的都是学生。扣子的目光总是盯着那些穿戴亮丽的女生,试图找到常小娥的影子。可不知是距离太远,还是常小娥也许没来上学,连续几次,扣子竟一次也没见到过常小娥。

自从上次意外邂逅,常小娥的父亲帮扣子从城管队要回摩托后,两个人就没再见过面。那次常小娥一家人对扣子招待得很热情,离开时,常小娥的父母再三叮嘱他有空多去家里玩,但扣子再也没去过常家。他甚至也不再去他们那个小区卖菜,而是改到了另外一个小区。尽管如此,扣子一天也没忘掉常小娥,只要闲下来,心里便会悄然浮现出那张自少年时代就熟悉的俏丽的面孔。他甚至为此心烦意乱,不得不拼命干活学习,以使自己平静下来,可稍不留神,他的脑子又会被常小娥占据,身不由己地来到商贸学院对面的马路上,目的就是为了偷偷地看一眼常小娥。

这天中午,扣子终于看到了常小娥。在潮水般从校园里涌向校门口的大学生中间,他一下子就发现了常小娥。农历三月上旬的江城还有几分凉意,许多人还穿着夹衣呢,但常小娥已经穿上了裙子,这使她在人群中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即使相隔很远,扣子都能感受到她身上那种城里女孩子特有的气质,尤其当她走到校门口,伸出纤细的手指撩了撩披肩长发,仰起脸向马路上投过漫不经心的一瞥时,扣子的心仿佛一根琴弦被那只手拨动了。他从摩托货架里拿出前两天买的一本余秋雨的《山居笔记》,穿过斑马线,向校门口走去。可就在这当儿,一个身材挺拔、穿军装的小伙子突然出现在常小娥面前。两个人说了几句话,便一起离开了校门口。扣子的双脚仿佛被钉住了似的,停在了马路中间。红灯亮了,来往的汽车喇叭齐鸣,他也没听见。一个带袖标的交通联防队员冲过来,呵斥着把他拉出斑马线,他才如梦初醒。而此时,常小娥和那个穿军装的小伙子已经顺着马路走出了一段距离。扣子犹豫了一下,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常小娥和穿军装的小伙子在前面走,扣子在后面尾随着,相隔不到一百米。穿军装的小伙子肩膀上三条杠也看得清清楚楚,他知道三条杠是上士,在士兵中是最高军衔了。这个看上去显得颇为英武的上士和常小娥离得很近,一边走一边跟常小娥小声说话,两人贴得很近,肩膀挨着肩膀,走到人群密集的地方,上士伸手扶着常小娥的肩膀,以防跟迎面而来的行人相撞。常小娥呢,对上士的殷勤举动毫不回避,似乎已经习惯了,不时发出清脆的笑声。这些细微的动作,都在扣子心里引起阵阵悸动。他的脑子里浮现出小时候跟常小娥一起耳鬓厮磨、亲密无间的情景,心里充满了难言的失落之感。

不知不觉,扣子跟着常小娥和上士走了两条街。拐过一个街口,扣子看见他们俩走进了一家名叫梧桐雨的小餐馆。他跟到餐馆门口,愣怔了一会儿,正准备往回走时,那个上士突然从餐馆里出来,审视着他:“你跟踪我们干什么,咹?”

扣子脸涨得通红:“我、我没有跟踪你……们。”

上士冷笑一声:“你别狡辩,我早就发现你了!”

扣子说:“你这人好霸道,这家餐馆又不是为你一个人开的,你能来别人就不能来么?”

“你还想抵赖?”上士咄咄逼人地往前跨了一步,他的个儿高出一截,如果打起来,扣子显然不是他的对手。

幸好这时常小娥也从餐馆里出来了。她看见扣子很意外:“扣子,是你啊,你也来吃饭吗?”

扣子嗫嚅道:“我,我是路过这儿……”

“原来你们认识?”上士脸上仍然挂着狐疑的表情。

“噢,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的中学同学扣子,这是……”常小娥瞅瞅上士,“这是张刚,我们学校的军训教官。”

军训教官?瞧他和常小娥之间那副亲密的样子,两个人会是一般的关系么?这个念头从扣子的脑子里一闪而过。他想马上离开他们,刚迈步子,忽然,便停下来,对常小娥说:“这本书……送给你吧。”说完把那本《山居笔记》往常小娥手里一塞,转身离开了。

常小娥望着扣子的背影,好一会儿没吱声。

上士见扣子走远了,对常小娥说:“这小子真怪,跟了这么远,就是为了送你一本书?”

常小娥怔怔地说:“你晓得么,扣子和我小时候就是同学……”

“只怕不是一般的同学吧?”上士酸溜溜地说,“看样子他是喜欢你呢!”

“别这么小肚鸡肠的,张刚,我们才认识多长时间,你有权利这样对待我的朋友吗?”常小娥虽是抱怨的口气,却带着几分娇嗔。

常小娥和张刚是在大一军训时认识的。以往每届新生军训,都会发生女生跟军训教官恋爱的事情。这一届也不例外。张刚是个入伍已经三年的老兵,不仅外表英武,军事本领也很过硬,给大学生当军训教官的大都是军官,唯独张刚只是一个上士,部队领导对他的器重由此可见一斑。军训的女生中悄悄喜欢张刚的不少,但张刚从一开始就喜欢常小娥,为了讨得她的芳心,费了不少心思。功夫不负有心人,军训结束时,两个人就公开轧马路上馆子了。今天,张刚是来跟常小娥商量自己是转士官还是转业的事情的。一家大型房地产公司最近招聘保安,月薪颇为可观。张刚的一位老首长转业后正巧在这个公司当副总,他觉得这是个机会,如果留在省城,他跟常小娥的关系就可以正式确定下来了。没想到在这节骨眼上冒出了一个扣子。军人特有的警惕性使张刚的神经一下子绷紧了。

此刻,张刚见常小娥有些生气,赔着笑脸说:“对不起,他一直鬼鬼祟祟地跟在后面,我还以为是个地痞流氓……”

“谁是地痞流氓?人家也是……大学生呢。”常小娥白了张刚一眼,转身往餐馆里走去。

张刚愣了愣,赶紧跟了进去。

4

扣子离开梧桐雨餐馆门口,返回放摩托车的地方时,心情沮丧到了极点。张刚盘问他时那种盛气凌人的架势,使扣子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羞辱。他扎着脑袋往前走,一边不停地骂自己。人家都一起轧马路上馆子了,你还厚着脸皮跟在后头干什么?这不是自讨没趣,自取其辱么?你不仅给自己丢脸,而且把父母的脸都丢尽了!扣子用各种刻薄的词汇,一遍一遍地责骂着自己,暗暗发誓,他从今以后要将常小娥从心里永远抹掉,一点痕迹也不留下。

扣子只顾念念有词,刚回到放摩托车的地方,跟一个夹着公文包的中年瘦子迎面撞了个满怀,把对方的眼镜也撞落到了地上。

瘦子捡起眼镜重新戴上,正要发火,忽然叫了一声:“何爱国!”

何爱国是扣子的学名。他抬眼一看,见那人是在电大辅导班讲授《司法诉讼案例》课的吴立民老师。

吴立民是电大的特聘教授,四十多岁,身体瘦且不说,两个肩膀还一高一低,别看他长相不佳,可每次在电大讲《司法诉讼案例》都很受欢迎,把一个个案例演绎的绘声绘色,使学生既增加了知识,又开阔了生活视野,扣子最喜欢的也就是他的课。吴立民开了一家天问法律服务中心,曾经在电大法律班上挑选几个学生,去法律服务中心帮过忙。说是帮忙,其实是实习,目的是为了丰富同学们的社会实践经验。扣子本来也在被选中的几个学生之列,可由于家里种菜忙,去过一次就没去了。现在,扣子见吴立民竟然还能叫出自己的名字,有点儿不自在,连道歉也忘了。

“何爱国,辅导课不是上完了么,”吴立民诧异地打量着扣子,“你这是去哪儿?”

“我……溜达溜达咧。”扣子顺口撒了个谎。

“你平时又要上课又要种菜卖菜,还有闲工夫溜达?”吴立民不大相信地说,“看你没精打采的样子,还没吃午饭吧?正好我也没吃,跟我回中心去吃盒饭吧。”

无缘无故接受老师的吃请,扣子哪里好意思,推辞道:“不了,我还要赶回家。”

“回家不也得吃饭?我还想跟你聊聊呢。”吴立民用老师对学生的命令口吻说。“走吧!”

再推辞显然不礼貌,扣子只好推上摩托车,跟着吴立民走了。

天问法律服务中心在离电大不远的雄楚大道上,门面很小,只有两间房。工作人员都跟吴立民一样兼职,都是他的同事和研究生。平时各忙各的教务或学习,一旦有什么案子,大家便全力以赴地集中起来办案。法律中心跟一般律师事务所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不以盈利为目的,主要面向社会困难群体提供司法援助和咨询服务,是教学社会实践的一种延伸。所以,吴立民特别热衷于参加一些公共性的社会活动,不仅给电大讲课,还经常应邀到电视台和电台就一些焦点案件发表意见,在省城司法界算得上是一个活跃人物。

吴立民在电大讲课,因学生多,流动性大,很少有跟学生交流的机会,更谈不上近距离接触和了解,但对扣子却是个例外。他刚开始讲授《司法诉讼案例》这门课时,本省发生了一个洗脚妹因拒绝客人强迫她提供性服务而将对方刺死的案件,引起了网民和社会舆论的广泛关注。吴立民觉得此案不仅暴露出一些尖锐的社会矛盾,而且涉及到对民法和刑法的解释范围和司法程序的公正等重大问题,具有很强的理论和实践意义。他布置了一门作业,让学生们谈谈自己的看法。交来的上百份作业当中,绝大部分都是泛泛而谈,抓不住要害,只有一个叫“何爱国”的学生观点给他留下了印象。所以在挑选学生去法律中心实习时,吴立民特意点了何爱国的名。可何爱国在法律中心待了一天就没有再来。后来,他从别的同学嘴里知道了何爱国的家庭情况,心里有些触动。吴立民也是农村出身,当年父母为了供他上大学,把家里的年猪都卖了。所以听说何爱国一边在电大学习,一边还得种菜卖菜和照顾患病的娘后,吴立民始终惦记着他。这不单是出于同情,主要是他觉得这个学生素质不错,如果有更好的机会,未尝不能成为一个法律人才。

吴立民打电话叫了两份外卖,和扣子在办公室边吃边聊。吴立民问一句,扣子答一句,显得有些拘谨。吴立民问,何爱国,你一直就这么内向吗?扣子嘴里嚼着饭菜嗯哪一声。吴立民又问,我听说你高中时成绩很不错,如果不是辍学,没准能考上武大呢。扣子仍然含糊地嗯哪一声。吴立民见过不少性格内向的学生,但像扣子这样的闷葫芦还从未遇到过。他只好换了个话题:你想没想过电大毕业后做什么?扣子像被饭噎住了似的,鼓着嘴巴回答不上来。他的确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有没有想将来当个律师什么的?听了吴老师这句话,扣子的眼睛一亮,但旋即又暗淡下来。当个律师是那么容易的么?光有本科、硕士甚至博士学历都不行,还有专门的律师资格考试呢。对扣子来说,像一个虚无飘渺的梦,实在太遥远了。若说他一点也没想过那是假话,否则他在电大读法律专业干吗?可当着吴老师的面,扣子不好意思说出口。吴立民揣摩到了扣子的心思,没再就这个话题问下去。

两人吃完饭,扣子把吴立民和自己的空饭盒收拾好,扔进垃圾桶回来,见吴立民办公桌后面的书柜里摆放着长长一排书,就走过去依次浏览,卢梭的《社会契约论》和《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马克思的《资本论》,约翰·罗尔斯的《正义论》,等等。有的书扣子曾经听吴立民在课堂上提到过,现在一下子见到这么多,他眼睛都有些忙不过来了。

吴立民见扣子如此爱书,就说你对这些书感兴趣可以拿回去看。扣子高兴地啊了一声,吴老师,真的吗?吴立民点点头,说不只是看书,你还可以来帮我们做一些法律咨询和接待工作,专职兼职都可以,中心付给你工资,钱不多,但维持生活没问题。吴立民语气认真,并不像随口说说而已,中心的事情越来越多,可我们都是兼职,平时连一个对外接待的工作人员也没有呢。扣子听了喜出望外,但一想到家里的菜地和患病的娘,很快就怏了下来。你不用马上作出决定,回去跟娘商量后再答复我吧。扣子望着吴立民那张和善的面孔,身上流过一股浓浓的暖意。

这天下午,扣子在离开天问法律服务中心回家的路上,心情格外明朗,跟常小娥相遇时在心里蒙上的阴影早已被他忘到九霄云外。尽管还没有拿定主意,但扣子觉得面前隐隐约约出现了一片新的天地。他想起孙少平离开家乡,第一次走向外面世界时的情景,心里也忍不住有些激动起来。

难道新生活真的开始了吗?

5

扣子回到家,姐姐何爱香也回来了,正在帮娘做晚饭。

何爱香前几年嫁到了山那边的平原,丈夫是个普普通通的农民,家境本来也很一般。可自从沪蓉高速公路修成以后,她家因紧挨着公路,附近还有一个加油站,两口子一商量,开了家洗车店,兼着修理轮胎,卖点儿车上用品之类的,生意竟然出奇的好。不到两年,便盖起一栋三层楼房,日子越过越红火。由于离娘家近,何爱香每隔一阵子,都要抽空回撮篓湾来看看。父亲死后,何爱香最放心不下的是扣子。在她看来,弟弟是个不通世故的书呆子,让他独自支撑起照顾娘和振兴家业的重担,何爱香心里不踏实。

晚饭很快就做好了,比平时丰盛得多,胖头鱼和千张都是何爱香带来的。她每次回娘家都要带点儿荤菜,并亲自下厨,算是给娘和弟弟打打牙祭。

“你今儿回来的这么晚,莫非是被么子事扯住了?”何爱香给扣子碗里夹了一大块鱼,“以后卖菜千万小心,别又撞上城管了。”

扣子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何爱香又说:“娘身体不好,咱家就指靠你咧。”

何爱香每次回来,翻来覆去总是这几句话,扣子耳朵都听起茧了。但他今天并没有不耐烦,觉得正好趁机把吴立民同自己谈的那件事跟姐姐和娘商量一下。

于是,扣子把白天在城里碰到吴立民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当然,他省略掉了见到常小娥的那一段。

何爱香和娘听完后,半晌没吭声。

“事情倒是件好事,”何爱香过了一会儿才说,“可要是你到城里上了班,家里的菜地,还有咱娘怎么办?”

“上班只是兼职么,也不耽误卖菜。”扣子瞅了瞅娘,小声说,但口气并不是很坚决。

扣子的娘还不到六十岁,可由于常年的肺气肿,使她看上去显得很苍老,头发都白光了,每餐只能吃一小碗饭,而且只能细嚼慢咽,稍微吃快一点就会噎住,喘息好半天。此刻,她放下筷子,用少有的郑重语气说:“人家吴老师让扣子去他那儿上班,是看得起咱,咱可不能不识抬举咧!”她把目光转向女儿,“爱香,你放心,娘能吃能喝,一时半刻死不了。你弟弟的前途被拖累的已经够长了,总不能让他种一辈子菜吧?”

娘的声音不大,却很有分量。不仅扣子听了心里一颤,何爱香也禁不住叹了口气:“既然娘同意,扣子你就去吧。只是你又要上班,又要种菜卖菜,还得念电大,一个人当做三个人,够辛苦咧。”她怜惜地看着弟弟,“姐姐以后往家里跑勤一点,帮你分担分担。”

扣子心里感到一阵温暖,同时也觉得身上的责任更重了。他想,我一定要努力奋斗,决不让娘和姐姐失望,早日创出一番事业来!

这时,娘想起什么似的“哎哟”了一声,对扣子说:“娘差点忘了,白天大牛来找过你两次,你去他家看看有么子事吧。”

扣子吃完饭,就去找大牛。

大牛跟扣子是本家兄弟,家境比扣子还差,三岁时娘就生病死了,上小学那年,父亲在城里的建筑工地,从五层高的楼顶掉下来,当场就摔死了,全家只剩下他和一个瞎眼的妹妹,无依无靠,所以大牛连初中都没读完,便回家当起了菜农。这些年,大牛勤巴苦做,不仅养活了自己和妹妹,还成了家,媳妇是个哑巴。一个人领着两个残疾人过日子,艰难的程度可想而知,但大牛似乎并不像别人想象的那么悲观,成天种菜卖菜,硬是把一个支离破碎的家盘得像模像样,渐渐有了些生气。大牛不但能吃苦,种菜也是一把好手,他家的菜地不仅花样多,而且产量比一般人家高。扣子刚辍学回家时,种菜的一些细活儿还是大牛教他的。

大牛一家人正在堂屋里就着暗淡的灯光剥土豆。刚从地里挖出来的土豆一个个又大又圆,堆满了半边屋子。大牛跟瞎子妹妹和哑巴媳妇忙着剥土豆上的泥巴,以便赶第二天早上运到城里去卖。见扣子跨进家门,大牛把沾满泥巴的双手往衣服上揩了揩,起身给他端凳子。

“大牛哥,你找我有事?”扣子屁股没落座就问。

“我以为你在城里不回来了呢!”大牛背靠着大门蹲下来,真像有什么大事商量似的,“村里有人牵头城里蔬菜专业合作社,说是入社后大伙团结起来跟那些菜贩子谈市论价,自己不用进城也能卖到好价钱咧。”

大牛说得有鼻子有眼,扣子也很感兴趣,“这……合作社,么样入?”

“自觉自愿呗。我寻思对咱们有好处,上午就报名了,你要是入,赶紧去村长家报名。”

扣子没有马上表态,但他觉得这的确是个不错的形式。再说自己已经决定去吴立民老师那儿上班,虽然只是兼职,可以后进城卖菜的时间只会越来越少,如果加入合作社,不出村就能卖个合理的价钱,倒省去了自己很多精力。这样一想,就说:“这是个好事,我这就去报名。”

扣子临走时,看见大牛媳妇坐在小板凳上剥土豆的动作显得有些吃力,挤了挤眼睛说:“嫂子都怀上娃了,你还让她干活?别累坏了身子,我可等着送粥米呢。”

“贱人贱命,哪里有恁娇贵唦!”大牛笑笑,把扣子送出了门。

6

没过多久,扣子就到城里上班了。起初,他只打算每个星期上三天班,加上周六周日,每周还有四天时间种菜卖菜,但自从撮篓湾成立蔬菜专业合作社后,菜农们不用像以前那样单家独户地跟菜贩子交易,而是由合作社出面事先跟他们谈好价钱,等他们上门挨家挨户收购,既保障了菜农们的利益,也省却了进城卖菜带来的麻烦。这样一来,扣子便减少了许多后顾之忧,平时除了周末回家种种菜,其余时间都可以在天问法律服务中心上班了。

吴立民交代给扣子的工作并不复杂,每天坐在办公室接接电话,收发信函文件和接待来访者。可对于扣子来说,这是一种全新的生活,他干得很认真,丝毫也不敢懈怠。何况,扣子在中心接触的一切人和事,都与他在电大学的法律专业密切相关,用吴立民的话说,掌握和了解活的知识,比死记硬背那些法律条文重要得多。到天问法律服务中心的来访者,都是一些生活困难、自身权益受到侵害却投诉无门的人,其中农民工就占了一半以上。每次接待这些愁容满面的人,扣子都像见到了乡里乡亲一样,虽然帮不上他们多少忙,可扣子觉得能给他们答疑解惑,普及一点法律知识,也很有意义。扣子似乎头一次,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家人,还有不少人需要他去关注、帮助。难道这就是书上经常讲的“生活的意义”么?扣子说不大清楚。他想,生活是艰难的,却也有一些东西值得追求,哪怕有时候会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

扣子晚上就住在办公室里,白天上班,晚上学习电大课程,每天既忙碌又充实。当然,他也没忘记撮篓湾的蔬菜专业合作社,自己既然享受了合作社的实惠,理应承担一些责任,再说,他还是合作社的信息部长呢。平时除了忙中心的工作和自己的学业,还挤出时间在网上收集蔬菜市场的信息资料,打印成册,等周末回家时分发给合作社的每一户菜农。

不知不觉,半年多过去了,扣子的电大课程行将修满,为了让他全力以赴地应考,吴立民特地给扣子放了几天假,连续两个星期,他都没回家,留在城里复习。考完最后一门课,正好是元旦的前一天。扣子在天问法律服务中心值今年最后一天的班,就准备回撮篓湾。

下午四点多钟,快到下班时间了,有个戴草帽的人探头探脑地走进了天问法律服务中心。扣子正在埋头整理积累的文件信函,忙里偷闲地扫了来人一眼,用接待来访者的口气说:“您有什么事儿?”

那人取下草帽,瓮声瓮气地说:“扣子,我找你咧。”

声音很熟,扣子定睛一看,站在面前的竟然是大牛。自从扣子到天问法律服务中心上班后,这还是撮篓湾乡亲第一次来人找他。扣子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大牛家遇上什么官司,到中心寻求援助来了:“大牛哥,你家出、出什么事啦?”

大牛吞吞吐吐地说:“我家里倒没得么子事。”

“你家没事,莫非我家?”扣子心里咯噔了一下。半个多月没回家了,他真担心娘的身体。

“你家也没得事,伯母身体好着呢。”大牛说,“是咱村出事哒!”

扣子一怔:“咱村……会出么子事?”

“出大事了。要不我也不会进城来找你咧。”

“究竟么子事,大牛哥你说唦!”

“一句两句讲不清楚,你先跟我回村,路上慢慢告诉你。”

扣子很少看见大牛这样认真过,事情显然非同小可。他来不及多想,匆匆收拾了一下东西,便跟着大牛回撮篓湾。

在路上,大牛把村里最近发生的事从头至尾给扣子讲了一遍。原来,省城一家著名的房地产公司看中了撮篓湾依山傍水的环境,计划用五年时间打造出一个旅游、休闲和居住的天堂。房产商一年多以前就与当地县乡政府洽谈,最近签署了正式的协议,当村民们获知这一消息时,征地工作已进入了全面启动阶段。大牛告诉扣子,大部分村民对拆迁条件很不满意,同房产公司的关系越来越紧张。扣子不明就里,问那家公司叫么名字?大牛想了想说叫山水房地产公司,他们把咱撮篓湾开发出来后,也叫“山水人家”。扣子又问村长是么态度?大牛哼了一声,说村长的儿子媳妇都在县城做生意,家里不用靠种菜过日子,他家的房子有三层楼,按面积能补偿几套单元房,巴不得拆迁呢。大牛说,村长屁股早就坐到公司一边去了,现在成天挨家挨户劝人在拆迁协议上签字。扣子你可得提防他一点,千万别被他忽悠了!听了大牛的话,扣子想,这事儿关系到撮篓湾几百户菜农的生计问题,不可等闲视之。大牛见他没吱声,又说扣子你不是在学法律么?大伙把你请回去,就是想让你一起帮着想想办法呢。扣子说这事很复杂,你得给我时间好好想想,把情况搞清楚再说。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撮篓湾村口。扣子看见进村的路口竖起了一块几人高的大广告牌,上面的山水风光都是撮篓湾的,漂亮的房子却是房产公司规划的“愿景”,一行电脑制作的美术字格外醒目:“山水人家,未来的江城后花园!”几辆巨型推土机正在村边的山坡上紧张作业,大牛说这是要修通往山外的水泥公路,可公路一修好,咱们的菜地也没啦。

扣子回到家,见娘身体还好,心里踏实了许多。他不在家这段时间,菜地都是姐姐何爱香抽空回来帮着打理的,卖菜有大牛和合作社联系,娘说起这些事都很满意,唯独提到拆迁时长吁短叹,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娘说,我和你姐琢磨来琢磨去,也拿不定主意,就等着你回来商量。你可得跟大牛他们好好合计合计咧。扣子嗯嗯着,脑子里像被塞进了一团乱麻,一时理不出个头绪来。

吃过晚饭,扣子正寻思着到村里转转,听听大伙对拆迁的事儿都是些什么态度,就听见有人在外面叫他,村长让他去村部谈事情。扣子想自己刚回家村长就知道了,耳朵可真灵通。

所谓村部,其实就是村长家。原来的村部几年前被一场大水冲塌了,村长平时就在自己家里办公,反正他家房子宽敞,儿子媳妇平时都在城里做生意,空房子多的是。村长姓雷,年轻时当过兵,复员后一直在村里当干部,前年村委会选举,投票前一天,村长破天荒走进家门,对刚辍学的扣子又是聊家常又是鼓励的,还说村里原来的团支部书记出嫁后还空缺着,他一直想物色个能干的年轻人,等扣子锻炼个一年半载后补这个缺。扣子娘很感动,等村长走后,叮嘱扣子一定要投村长的票。第二天,扣子和娘都投了村长的票。最后,村长果然当选了,但后来再也没跟扣子提起过团支书的事儿。

扣子走上村长家高高的台坡,还没进门,村长就从屋里迎了出来。他亲热地拉着扣子的手说:“扣子,你在城里找到了工作也不跟叔打声招呼,村里也好摆桌酒祝贺祝贺唦!”

“我那是临时给人帮忙,算不上正式工作咧。”扣子对村长的热情不大习惯,想抽回手来,可村长握得太紧,抽了两下也没抽回来,就说:“雷叔,您找我有事?”

村长拉着扣子的手,走进一楼西厢房兼办公室坐下来,还亲手给他沏了一杯茶:“也没得么事,咱叔侄俩好久没在一起谈过心了,今儿好好扯扯闲话。”

“雷叔您那么忙,哪有闲工夫扯闲话?”扣子打量着墙上花花绿绿的奖状说,“有事您就吩咐唦。”

“是商量,是商量。你现在是大学生,我哪敢吩咐你?”村长一本正经地纠正道,“扣子,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团支书的事吧?”

扣子说:“噢,这事儿我早忘了。”

“你忘了,我可没忘呢。”村长说,“前几天碰到乡团委书记,我把你的事情谈了,过一阵子,你当村团支书的正式任命就下来了。”

扣子一愣:“这不行吧,我连团员都不是,怎么当团支书?”

“不是团员也没关系,先火线入团,再当团支书嘛。”村长打着哈哈说,“别说入团,将来还要入党呢。村委会班子年龄老化,像你这样有知识有能力的年轻人,我们得抓紧时间培养。”

扣子有些摸不着头脑:“雷叔,你找我就为这事?”

村长吧嗒了两口烟:“扣子,咱们村拆迁的事你听说了吧?”

扣子嗯了一声:“这个,我听说了一些。”

“你对这事儿是什么态度?”

“看您说的,我刚回来,能有什么态度?”扣子闪烁其词,“雷叔,我正想问您,村里人都是些什么态度呢。”

这回轮到村长闪烁其词了:“扣子,不,爱国啊,开发‘山水人家’,是县里和乡里改变撮篓湾落后面貌,加快城镇化步伐的重大举措。不仅县乡,市里和省里都很重视。拆迁协议也是经过上面批准的,作为村委会,我们应该积极配合,可现在,村里有些人为了眼前利益,私下串联讨价还价,抵制拆迁,影响很坏。”村长的表情越来越严肃,“拆迁马上就要开始了,爱国,你可要站稳立场,保持清醒的头脑啊!”

扣子想起大牛在路上说过的那些话,没吱声。

7

元旦假期结束后的第一天早晨,扣子刚起床,正在屋里洗漱,便听见外面传来汽车马达和高音喇叭交织在一起的嘈杂声,他端着漱口缸子走到门口,见村道上尘土飞扬,一辆大卡车正由东向西开过来。卡车两边挂着的标语牌老远就看得清清楚楚,“早日脱贫致富,建设山水人家”,车头上架着一只大喇叭,正翻来覆去地广播公告:“根据乡政府、村委会和山水房地产开发公司联合签订的协议,撮篓村的房屋拆迁工作,从今天正式开始,请广大村民自觉配合,力争在规定的期限内完成搬迁,逾期不搬者,山水公司将给予强制拆迁,由此造成的一切后果,由拆迁户自行负责。”播音员是个女的,声音清脆甜美,还有点儿嗲,像电视里的那些娱乐节目主持人。跟在大卡车后面看热闹的孩子们不知道公告是先录制好的,还以为女播音员在车上呢,有个胆大的男孩像猴子一样利索地爬上车厢,朝里面探头探脑,失望地咕哝:咦,人呢?大人们则站在各自的家门口,面无表情地望着缓缓驶过的大卡车,好像广播的内容跟他们毫无关系。

扣子站在廊檐下,注视着眼前乱糟糟的景象,满嘴的牙膏沫也忘了揩一下。这当儿,大牛急匆匆地走来,老远就大呼小叫:“扣子,看见这阵势了吧,要动真格的啦!”

扣子三下两下漱完口,思忖道:“这是宣传战,强制拆迁可是违法,他们不敢。”

“扣子你可真是书呆子,他们有红头文件,哪管么子法不法的?”大牛撇撇嘴说,“山水公司的拆迁队都进村了,还有乡里的派出所给他们护驾呢。”

“不会吧?”扣子半信半疑。

“我刚从菜地里回来时亲眼看见的,满满一卡车人,后面跟着派出所的警车,直奔村东头去了,听说要拿秋生家的房子开刀。”大牛说得有鼻子有眼,“你要是不信,咱俩一起过去瞧瞧吧!”

扣子有些犹豫:“我要去上班咧。”

“火都烧到房顶了,你还要去上班?咱们说啥也得想出个对策来呢!”大牛急赤白脸地说,扯着扣子的衣袖就走。这时,扣子娘从厨屋里出来叫住他,说早饭都做好了,你不是吃了要进城上班么?扣子嘟嘟哝哝,说娘你先吃吧,我过去瞧瞧就回来。

扣子和大牛来到村东头,果然看到一帮身穿硫磺色制服的人围聚在秋生家的门口,有的拿铁镐,有的抄榔头,头盔上都写着“山水人家”四个字,旁边还有几个警察在维护秩序,不停地驱赶瞧热闹的小孩,“站远点,站远点,马上就要拆房了,小心砖头掉下来砸脑壳!”

秋生好几年前就在县城开了一家建材商店,去年又盖了一幢楼房,把全家人都接了去,家里的老房子因久无人住,门前门后长满了绿苔和青草,墙壁裂了好几条缝,不拆也撑不了多久。在撮篓湾,像秋生家这样的空房子不止一家两家,他们实际上已经离开了撮篓湾,家里的菜地不是转包给别人,就是索性撂荒了,对这次拆迁,没有表示任何异议的就是这些人家。山水公司先拆他们的房子,显然是私下商量好了,做给其他村民们看的。

“妈的,这叫杀鸡给猴看咧!”大牛低声骂了一句,“他们把推土机都开来了,就停在村外,真正的拆迁还在后头啊!”

大牛家与秋生家只隔着几户人家,如果按照顺序,很快便会轮到他家。大牛心里的焦虑全写到了脸上。他不停地咕哝:“扣子,你说么办咧?”

扣子说:“你们不是要写信向上面反映么?现在除了政府,谁也挡不住他们了。”

大牛说:“这都什么时候了,写信还来得及?”

扣子说:“写信来不及,就只能到乡政府请愿了。”

“请愿?”大牛显然对这个词儿有些陌生。

“对,请愿,”扣子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说,“眼下除了这条路,没别的途径了。”

“好,你是学法律的,就听你的!”大牛好像一下子有了主心骨,“我这就去找大伙商量请愿的事。”

扣子正打算从秋生家门口离开,忽然看到拆迁队里有一张面孔很熟悉。他仔细打量了一下,心想,这不是以前在梧桐雨餐馆跟常小娥在一起的那个上士吗,他怎么摇身一变,进了山水公司的拆迁队啦?看上去还像是个头儿,正在指挥人登梯子上房呢。

扣子一阵恍惚,连大牛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晓得。

不到一餐饭的工夫,大牛就聚拢了好几十号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都是当得起家的户主,其中,蔬菜合作社的社员就占了一半以上。大牛家被挤得满满当当,连个座儿也难得找到。大牛把自己的大肚子哑巴媳妇支到门外望风。请愿可是件大事,可别让那些村干部提前听到风声,大牛说,他们跟咱们不一条心,得防着他们点。有人立马附和道,雷村长这两天老是在村里转悠,生怕有人串联呢!

见该来的人差不多都来了,大牛清清嗓子,大声开腔了:“形势呢,大伙都看到了,山水公司和村委会对我们的要求睬也不睬,硬是要霸蛮拆迁征地咧。到底么样办,大伙赶紧拿个主意,要不就来不及了。”

“不是说去乡里请、请愿么?把乡政府堵了得了,还费么子口舌!”

“光堵乡政府还不够,最好上县城去,把县政府也堵了,动静越大,越会有人出来说话呢!”

“咱们这样干,是不是违、违法?”

“扒人家的房子才叫违法,咱这是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懂吗?”

“大牛,你是合作社的副理事长,具体么样办,你拿主意吧!”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把焦点集中到了大牛身上。大牛摆摆手说:“这可不只是合作社的事儿,我说了不算,再者,我也不懂法,照我看,这事得听扣子的,人家可是学法律的大学生呢!”

大牛此话一出,人们纷纷把目光转到扣子的身上。“对,对!扣子,你不是还在城里那个什么法律服务中心上班么?你说说,究竟么样办唦!”

扣子低着头正在想心事,这会儿见大伙点名让他说话,知道躲不过去了,就说:“我在电大学的是法律,像这样拆迁征地的事儿,我在法律服务中心也碰到过,可请愿我也是第一次,没什么经验。”

“你没经验,我们更没经验唦。”大牛鼓励道,“扣子,你尽管拿主意,说错了大伙也不会怪你么。”

扣子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按照法律,咱们的行动应该叫维权,应该有理有节地进行。得先写个请愿书什么的,把咱们的合理要求一条一条写出来,然后交给乡里的领导。”

“扣子说得在理,不愧是大学生咧。”有人夸奖道,“我看这请愿书就由你来写吧!”

“废话,扣子不写,别人能写得出来?”

又是一通七嘴八舌的议论。人们抽烟的抽烟,咳嗽的咳嗽,屋里乱得像一锅粥。扣子觉得耳边仿佛飞过成千上万只蜜蜂,一阵嗡嗡的轰鸣。他的脑子里又浮现出那个上士的影子。原来你一直在跟踪我们,咹?上士盛气凌人的诘问在耳边回响,一种深深的屈辱再次袭上扣子的心头。

这时,大牛的哑巴媳妇挺着肚子从外面走进来,咿里哇啦一番比划,大牛顿时变得有些紧张。今天就到这儿,村长来了,大家快从后门撤吧!屋里顿时一片骚动,人们纷纷往后门拥去。

扣子没有动。他怔怔地望着门外,远远看见雷村长背着双手,从村道上慢慢踱了过来。

难道他听到什么风声了吗?

8

整整一个上午,扣子把自己关在屋里起草《请愿书》。他在电大上辅导课听吴立民老师分析过《物权法》和《房屋拆迁征地管理条例》,到天问法律服务中心上班后,由于经常接触反映这类情况的来访者,他还专门把两部法律法规找来认真读过几遍,没想到现在派上了用场。

中午,大牛来取《请愿书》,扣子把誊清的稿子交给他时,左眼皮跳了一下,俗话说,左眼跳祸,右眼跳福,扣子心里有些忐忑,就说,大牛哥,你可别告诉别人请愿书是我写的。大牛说你不是讲咱们是依法维权么,怎么,你害怕啦?扣子说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怕么子?大牛说这就对了,我们现在是同一战壕的战友,应该团结起来,把这场维权斗争进行到底咧!大牛信心十足地说,我们下午就把请愿书送到乡政府去,扣子,你也一起去吧。扣子说我有点事,恐怕去不了。大牛说大伙都去,你可别退缩啊!扣子说哪能呢,我的确有事脱不开身,我在家里等你们的好消息么。大牛就不再勉强,说那你就等着我们胜利的消息吧!

吃午饭时,扣子的左眼还是跳个不停,跟装了个弹簧似的,用手按住也不顶用。娘问他下午还去不去城里上班,他搪塞说等等看吧,可究竟等什么,扣子自己也说不清,扣子娘更是满脸疑惑,说扣子啊,村里的事儿你还是少掺和,人家吴老师跟咱们不沾亲不带故的那么看重你,你要是表现好,临时的说不定就成了正式的,你也用不着像你爹那样种一辈子菜咧。俗话说母子连心,娘的话正好戳到了扣子心坎上。但他只顾埋头吃饭,什么也没说。

下午,何爱香来了。扣子正在屋里看书,何爱香一进门就大声问扣子,我以为你去城里上班了呢,又不刮风又不下雨的,你待在家里搞么事?扣子开玩笑地说,姐,你不愿意我待在家,是不是烦我?何爱香白了他一眼,说你莫打马虎眼,老实告诉我,大牛他们上乡政府请愿你是不是也跟着掺和啦?扣子一愣,说你怎么晓得的?何爱香说我还没进村就听人说了,大牛牵的头是不是?我还听说那什么请愿书是你帮他们写的,有没有这事儿?姐姐一句紧逼一句,扣子回旋的余地都被堵死了,只好老老实实地承认有这回事,但不是帮忙,请愿的事本来就有我的一份呢。他只差没把大牛那句“我们是同一战壕的战友”的话说出来了。何爱香听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说扣子你好不醒事!村里的事你还瞎掺和什么?扣子辩解说,这怎么叫瞎掺和,山水公司串通村委会掐乡亲们的脖子,都上房揭瓦了,我能坐视不管么?何爱香说拆迁能住上楼房咧,有什么不好?你们兴师动众地跑到乡政府请什么愿,这不是没事找事吗?扣子说,姐,你压根儿没看清问题的实质,你晓不晓得,撮篓湾的地全让山水公司征用了,乡亲们失去了菜地,靠什么吃饭呢?难道楼房能当饭吃?何爱香说你都在城里上班了,要不要菜地有么子关系?你莫非想种一辈子菜不成?扣子反驳说,我还是撮篓湾的人,总不能看着乡亲们遭难不管吧!何爱香讥讽道,你倒是蛮像个英雄咧!可你晓不晓得这会儿大牛给关起来啦?扣子一愣,你听谁造这样的谣?何爱香哼了一声,从乡政府回来的人都这么讲,还能有假?扣子就不吭声了,走到门口,见日头都快落山了,还不见大牛的影子,莫非真出了事么?这么一想,心里不禁忐忑起来。

到晚上,大牛被派出所以带头聚众闹事为由关起来的消息便传遍了撮篓湾。几个跟着大牛去乡政府递交请愿书的村民也亲口告诉了扣子。晚饭照例是何爱香做的,除了菜地里摘来的新鲜蔬菜,还有扣子最喜欢吃的蒜苗炒肉,但扣子一点胃口也没有,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何爱香往他碗里夹了一筷子菜,说村里肯定要乱一阵,我把娘接去住一段时间,你明儿就去城里上班吧,千万别再掺和拆迁的事,就算是姐姐求你了,好不好?

扣子就何爱香这么一个姐姐,小时候,扣子在外面被哪个小朋友欺负了,姐姐听说后,一定会拉着弟弟找到人家里去理论。久而久之,性格内向的扣子对姐姐有了一种依赖,姐姐出嫁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难过了好几天。现在,扣子见姐姐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就不再犟嘴,说,姐,我听你的,等你和娘一走,我就去城里上班,这总行了吧!

第二天一早,何爱香就带着娘回婆家了。临出门前,她没忘了再次叮嘱弟弟,扣子,早点起身,莫耽搁上班哒,啊?扣子说你们先走,我把屋里收拾一下免得到时候拆迁来不及。说到“拆迁”两个字时,扣子跟何爱香的目光碰到了一起,但他像躲避什么似的闪开了。

娘和姐姐走后,扣子既没有收拾屋子,也没有起身去城里,而是空着手出了门,向大牛家走去。扣子一夜都在惦记着大牛,想去看看他回家了没有。

扣子家和大牛家隔着一片松树林子,他们俩小时候经常在林子里掏鸟窝、躲迷藏。大牛比扣子大几岁,胆子也比扣子大,有一次从鸟窝里掏出一条蛇,扔到翘着脖子看热闹的扣子脚边,吓得他哇地一声哭起来。大牛从树上爬下来,拎起蛇的尾巴抖了几下,那蛇竟然像断了脊梁骨一样不动了。扣子觉得大牛真了不起。现在,扣子想到被关在派出所也许还没放出来的大牛,心里很不是滋味。

太阳刚刚爬上树梢,风从远处的山岗吹过来,将屋顶和树梢上的枯枝败叶刮落到地上,钻进人的脖子里,冷飕飕的。扣子吸了吸鼻子,闻到了空气中浓重的木炭味儿。是啊,已经是冬天了,如果是往年,除了那些种大棚蔬菜的菜农,撮篓湾大部分人家都开始猫在家里烧起木炭火,准备过冬了,可面临拆迁的撮篓湾村民们能够安安生生地在家里度过这个冬天吗?

扣子刚绕过松树林,就见一个半大小子从村道上飞奔过来,一边跑,一边嘟哝:“来了,他们又来啦!”

扣子拉住他问:“谁来了,你这么紧张?”

“还有谁?拆迁队呗。”半大小子喘着粗气说,“他们把推土机都开来了,要拆大牛家的房子咧。”

扣子一愣:“那……大牛回家了么?”

“我不晓得,”半大小子不耐烦地说,“扣子哥,你莫拦我,我要回去给我爹报信呢!”说完,一溜烟地跑走了。

扣子急走几步,果然看见大牛家门口聚了一群人,清一色头戴钢盔,身穿印有“山水人家”字样的硫磺色制服,有的拿铁镐,有的抄榔头,旁边还停着一辆掘土机,长长的铁臂升到了空中,比大牛家的房子还高出一截。大牛家的房顶是预制板,看上去像一只火柴盒。大牛原来想盖两层楼房,可钱不够,只好先盖一层,等攒够了钱再加一层。

这会儿,扣子看见几个穿硫磺色制服的人正在从屋里往外搬东西。门前的空地上,堆放着桌椅板凳和床柜之类,都是些简陋的家具。大牛的哑巴媳妇和瞎子妹妹守在家具旁边,不停地抹眼泪,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

扣子觉得血往上涌,什么也没想就闯进人群,拦住一个硫磺色制服,气愤地说:“大牛还没回来,你们怎么能这样!”

“你是谁?”

“别管我是谁,你们赶紧住手!”扣子昂首挺胸地站在硫磺色制服面前,大声说,“刚刚颁布的《物权法》规定,公民的私有财产不容侵犯,你们这样是违法晓不晓得?”

“他们是听我指挥还是听你指挥?”声音是从后面发出来的,扣子转过脸一看,是那个上士——张刚。

“自我介绍一下,我现在是山水公司保安部副经理兼撮篓湾拆迁工程队队长。”张刚拨开人群走出来,似笑非笑地说,“没想到咱俩又见面了,怎么,你家在撮篓湾?”那口气,好像他俩是老朋友。

扣子仰着脸说:“你别管我是不是撮篓湾的,你让你的手下住手!”

“这个我恐怕不能听你的。”张刚耸了耸肩,“我是奉公司的命令拆迁。春节前必须拆完,要不别说他们,我的奖金也要扣光。”

“可是,大牛还没回来呢。”

张刚冷笑道:“我们就是要趁他没回来把他的房子拆了,杀一儆百,看他还敢不敢告状。”

扣子说:“你们还讲不讲法律?”

“你少给我讲法不法的,”张刚不屑地说,“我们公司有乡政府和村委会的授权,法律不站在政府一边,难道还为那帮刁民说话?”

扣子的脸涨得通红:“你骂谁是刁民?”

“谁妨碍拆迁谁就是刁民。”张刚乜了扣子一眼,“当然,不包括你,你是……大学生嘛。”

扣子不领他这个情:“我也反对拆迁!”

“有事找你们村委会去,我没工夫跟你吵架。”张刚说着,对手下挥了挥手,“弟兄们,出了事有公司顶着,动手吧!”硫磺色制服们纷纷操起家伙,往大牛的房子走去。停在村道上的掘土机也发动马达,轰轰隆隆地开了过来。张刚转过脸,对扣子说:“对了,我差点忘了告诉你,我和常小娥就要结婚了,到时候请你吃喜糖吧!”说完这句话,他跨前一步,动作潇洒地跃上了推土机的踏板,那副雄赳赳的样子,像一个指挥重大战役的将军。

扣子感到脚下的土地在颤动,天空仿佛变成了一面巨大的镜子,常小娥的身影在镜子里闪了一下,便随着玻璃碎裂的咔咔声消失了。扣子觉得头疼欲裂,他不得不蹲在地上,抱着脑袋呻吟起来。

9

大牛在派出所关了三天才被放出来。回到撮篓湾时,他家的那幢预制板平房已经夷为平地,哑巴媳妇和瞎子妹妹也被送到离村子两里多远的临时安置点。大牛在沦为废墟的宅基地上呆了很长时间,他从嗓子眼里发出一阵奇怪的声音,既像是哭,又像是嚎叫,听起来跟狼的叫声差不多。然后,他就像喝醉了酒似的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大牛见到扣子时,他正在家里手捧一本砖头厚的书看呢,那副聚精会神的样子,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大牛说:“兄弟,你怎么还没走?我以为你早就进城去了呢。”

“你没回来,我能去哪儿呢?”

“我现在回来了,你可以走啦。”

“大牛哥,你以为我现在还能走吗?”扣子望着大牛,若有所思地说,“难道你想让我当一个……逃兵?”

“你不走又能么样?我的房子都被他们拆掉了,接下来,就会轮到你家……撮篓湾很快就会消失,变成山水……人家了。”大牛神情暗淡地垂下脑袋,“扣子,胳膊拧不过大腿,我们失败了。”

“不,我们还没有失败。”扣子坚定的口吻,使大牛觉得有几分陌生,“我要告他们,让他们知道,谁也不能剥夺我们在撮篓湾生活下去的权利。”

几天没见,大牛觉得扣子仿佛变了一个人。实际上,从那天起,扣子的确变了。这一点扣子自己心里清楚。当他作出留在撮篓湾的决定那一刻开始,他就不再是过去的那个扣子了。

一连几天,扣子都把自己关在屋里写信。他写了好几封,信的开头要么是“尊敬的县长”要么是“尊敬的市长”,每封信都长达十几页,比电大的毕业论文还长。这个尚未拿到正式文凭的电大法律专业毕业生,将自己所掌握的法律知识活学活用到撮篓湾的拆迁事件当中,可谓左右逢源,得心应手。但他在信末署名时没有注明自己的电大毕业生身份,而是署的“撮篓湾村民何爱国”。写完这些信,扣子就出发了。

在村口,扣子看见来来往往的车辆比前几天又增加了许多,每辆车都装满了各种各样的建筑材料,一些戴着柳条帽的工人在村子周围的田野和山坡上忙碌,机器的轰鸣声此起彼伏,整个撮篓湾眼见着变成个一个大工地。

扣子走了十几里山路,在公路边搭上了去县城的公共汽车,随后又去了省城。从车站出来时,扣子看见马路对面竖着一幅巨大的广告牌,上面写着“山水人家:未来江城的后花园”,跟竖在撮篓湾村口的那幅广告牌一字不差。只是画面上多了一个长发飘肩、丰姿绰约、占据了大半个画面的女人。扣子觉得十分眼熟,反复看了几遍,才认出是常小娥。即使广告上没有写明是常小娥,但扣子不会认错。对,一定是她!扣子想起那天张刚说过的话:“我和常小娥就要结婚了,到时候请你吃喜糖吧!”心里再次产生了一种玻璃碎裂般的感觉。

扣子发了一会儿呆,才从那幅广告牌下面离开。他没有去信访办,而是把投诉信直接送到了市政府的收发室。办完这一切,他本来想去一趟天问法律服务中心,可犹豫再三,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不想让自己的行为牵连到吴立民老师。他在公用电话亭给吴立民打了个电话。吴立民一听到扣子的声音就喊了起来,何爱国,几天不见你来上班,你到哪儿去了?扣子闪烁其词,只是说家里有点事,我得请一段时间的假。吴立民还要问什么,他就把电话挂断了。

扣子回到撮篓湾,路过菜地时碰到了大牛,他在自己的菜地上搭了一个简易的窝屋,窝棚外面晾晒着一些婴儿的尿片。大牛的哑巴媳妇在住进拆迁户临时安置点的当天晚上,生了个五斤重的儿子。儿子出生后才两天,大牛就带着全家人搬出安置点,住进了这座低矮的窝棚。扣子见到大牛时,他正在给儿子洗尿片。扣子本想说两句道贺的话,话到嘴边时却变成了一句:“大牛哥,你怎么搬到菜地来了?”

“我家的房子已经没了,我不能让菜地也没了。”大牛说,“没有了菜地,我拿什么养活儿子呢?”

扣子听了心里一酸。他向四周眺望着,喃喃道:“山水公司的人越来越多了,多么像一支锐不可当的军队啊。”

“让他们来吧,”大牛表情怪异地说,“除非把我这个窝棚压平,从我身上碾过去。”

“事情没这么可怕,”扣子自言自语道,“总会有人来管他们的。”

“扣子你说什么呢?”大牛脸色阴郁地说,“我被关了几天,总算明白一个道理,当官的都站在有钱人一边,哥送你一句话,莫指望任何人!”大牛冲着他的背影喊道。

扣子心里微微一颤,差点儿把自己上县城和省城的事儿告诉大牛。但他最终忍着没说出口。事情还没有半点眉目,他不想让大牛再经受一次幻灭的打击。一切让我独自承受吧!这样想着,扣子心里就被一种悲壮的情绪填满了。

后来的几天,扣子把自己关在家里闭门不出。他捧着那本《平凡的世界》一边看,一边耐心地等待着那个决定性时刻的到来。他的心情从未如此平静过,仿佛一个静修的僧人,对外面越来越刺耳、越来越近的推土机的轰鸣和嘈杂声充耳不闻。

后来,当所有事情发生以后,扣子仍然觉得,那是他自记事以来度过的最充实的一段时光。

当雷村长一脸严肃地走进扣子家,看见扣子脸上那种从容淡定的表情时,暗自有些惊讶,事先准备好的谈话内容也差点被打乱了。但作为一个具有丰富经验的村官,他并没有完全乱了阵脚,而是自始至终保持着一种多年来建立起的威严和镇定。

“扣子,是你给县长和市长写信的吗?”雷村长的声音不轻不重,像一块被雨水打湿的木炭落在地上。

扣子的心忍不住跳了一下,但他仍然没有放下那本砖头厚的书,似乎对这个消息丝毫不感到意外。

“电话都打到乡里来了,说是让乡里认真处理。”雷村长的脸上浮现出一缕笑意,“今儿一早,乡长和书记把我叫去,商量怎么处理这件事情……”

扣子的眼皮跳了跳,但眼睛仍然没有离开那本书。

“你还有闲心看书,难道你一点也不关心乡长和书记究竟是个什么态度?”雷村长的目光也落到那本书上,诡异地一笑,“你猜猜他们会怎么处理这件事么?”

扣子抬起头来看着村长,那副茫然的表情,使村长对写给县长和市长的信是否真的出自扣子的手产生了怀疑。也许写信的另有其人?这个念头从村长的脑子里像流星那样一闪而过,旋即消失了。不可能另有其人,能够写出那样逻辑严密、咄咄逼人的信的,村里不会再有别人,只能是这个“撮篓湾村民何爱国”了。村长叹了口气,似乎很不情愿接受这个事实。这个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小伙子啊,他知道他捅了多么大的娄子吗?村长无比惋惜地想,他知道他将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多么大的代价吗?

“扣子,其实你不用猜也应该晓得乡里会怎么处理这件事。”村长的话藏头露尾,让人觉得里面深藏玄机。“嗯,改革的步伐谁也阻挡不住,是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什么法律法规,都得服从它!你是大学生,应该懂得这个道理么。大牛不是被关了三天吗?他还是蔬菜合作社的副理事长呢。你要是一意孤行,结果不可能比他更好……”

村长这句话同样有些隐晦,既像是警告,又像是暗示。但扣子听了没有任何反应,这倒有点出乎村长的意料。他还是个孩子,一点政治头脑也没有呢。村长动了恻隐之心。扣子啊,我早就提醒过你,可你一点听不进去。捅了这么大的娄子,我可是一点忙也帮不上了。村长以长辈的口气说,我原来还准备培养你入团、入党呢,现在说么子都晚了……

对于村长的一番话,扣子仿佛没有听明白。他甚至看都没有看村长一眼。他的目光一直盯着村长身后,好像在等待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个……结果。对,他不愿意相信村长告诉给他的这个“结果”。几天来,他耐心期待的可不是这样一个结果。

村长显然没有看透扣子的心思。他没有这个耐心。村里的房屋都拆得差不多了,时间不多了,扣子,你也赶紧搬吧。困难是暂时的,最多过一年,你和你娘,还有大伙,都能住上漂亮宽敞的楼房。山水公司那些人可不是好惹的,别死扛了,你现在主动搬走,兴许我还可以去做做书记和乡长的工作,让他们对你既往不咎。该说的我都说了,不该说的我也说了。扣子,你好好想想吧!村长转身走了出去,走到门口,他又仔细打量了一番扣子家的房屋。唔,这房子都快二十年了,新屋上梁时,你爹还请我来喝过酒呢。村长用回忆的语调说。一晃,你爹都过世好几年了,也该拆掉啦。

村长撂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扣子家。扣子这才意识到,从村长进来到离去,自己始终没说一句话。

10

扣子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娘会在这时候回家。

扣子娘在女儿家住了几天,身体比以前硬朗了不少,走了那么远的山路,脸不变色心不跳,说话时中气十足,一看见扣子,便焦急万分地说:“扣啊,我和你姐以为你早去上班了,你怎么还在家呢?”

扣子说:“娘,你怎么回来啦?”

“是村长派人去你姐家告诉我的,我还不信咧。”扣子娘说,“你这是演的哪一出,那天你不是答应你姐,去城里上班的么?”

扣子什么都明白了。他想,村长黔驴技穷,使出最后一招了。村长知道平时我最听娘的话,所以就把娘当成救兵搬来了。

“扣啊,你是真的舍不得咱家的房子,还是心里藏着什么解不开的疙瘩?说出来娘听听,说不定娘能给你解开咧。”

“娘,我说了你也不懂。”

“你怎么比你爹还一根筋?要是你爹还在,咱家这旧房子拆了能住上楼房,他巴不得呢。”

“娘,你么子也别说了。你还回姐家去住几天吧,等村里太平下来后我再去接你。”

“你不走,娘不放心。娘就在家里陪你。谁要你是娘的儿子呢?”

扣子和娘谁也劝说不动谁,就这么僵持住了。

拆迁队是在扣子娘回家的第二天开始行动的。早上的大雾尚未消散,村里的大部分房屋已经被拆除,连树木也被砍光了,整个村子光秃秃的,到处都是残壁断垣,乍一看去,像刚刚遭受大地震。有的村民赶早从临时安置点回到原来的宅基地上,用钉耙在瓦砾之间刨来刨去,试图找到什么被掩埋的东西。几条狗吐着长长的舌头也加入到寻觅的行列,在一堆破砖乱瓦中为了争夺一只已经发臭的死猫撕咬成一团。

拆迁队的掘土机就是在这时候开进撮篓湾的。当这个张牙舞爪的庞然大物从村道上缓缓驶过时,由于已经习以为常,人们连看也懒得看一眼。走在掘土机后面的是张刚和他的拆迁队员。他们迈着整齐的步伐,脸上的表情显得比往常凝重,这使今天的拆迁行动尚未开始就显得有些异乎寻常。

扣子和娘正在吃早饭。掘土机的轰鸣声穿过紧闭的大门传进来,把桌子都震动了。扣子娘说该不是拆迁队来了吧?扣子说,娘你莫怕,我出去看看。他放下饭碗,打开门,一眼就看见了已经开到门口的掘土机,还有张刚和他的拆迁队员,清一色的硫磺色制服和头盔,从四面八方把扣子家团团包围了。

有人开始用高音喇叭喊话:“何爱国听着,何爱国听着,按照山水公司同乡政府和撮篓湾村委会的协议,我们将要对你家的房屋进行拆迁。限你在半个小时内搬出房屋,半个小时之后,我们将奉命拆除这幢房子……”

扣子娘紧张得脸都变了色:“扣啊,他们在喊话,你听见了么?”

扣子回到屋里,反手把大门关上,“娘,我听见了。”

扣子娘说:“跟娘一起出去吧,家里这些坛坛罐罐值不了几个钱,咱不要了,等搬进新房子后再添置,啊?”

扣子说:“娘,您自己出去,我不走,我看他们能把我么办。”

扣子娘说:“扣啊,村长说了,这些人动起手来六亲不认,村里好多房屋都是这么推倒的,好汉不吃眼前亏,你还是跟娘一起出去吧!”

扣子娘的眼泪都出来了,但扣子就是不肯走出自家的房子。他拿着那本《平凡的世界》坐在堂屋中间,还故意翘起了二郎腿。他的脸有些浮肿,眼里布满了血丝,一看就是没睡好觉的。

昨夜,扣子的确没睡好。他差不多在床上烙了一夜的烙饼,眼皮子老打架不说,每次一合眼,各种稀奇古怪的梦就纷至沓来,使他的脑子比醒着时还要疲惫。其中有一次,他梦见了常小娥。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梦见过常小娥了,所以这次在梦中见到她时,觉得很陌生,以至扣子以为她不是常小娥,而是另外一个素不相识的姑娘。把书还给我吧。常小娥说,口气冷冰冰的,让扣子有些惶惑。那本书……我还没有看完,你让我看完吧,只剩下几页了。他几乎是乞求地说。但常小娥冷冷地说,我就要结婚了,你就是看完也没什么意义啦。扣子觉得心里隐隐发痛。那好吧,我给你去拿书。可是,当他拿着书出来时,常小娥已经不见了。门口空无一人,仿佛常小娥压根儿就没出现过。这时,扣子醒了。黑暗中,他觉得胸口发闷,有点儿喘不过气来。他就这样眼睁睁地躺在床上,直到天亮,再也没睡着过。

现在,扣子一边回味着昨夜的梦境,一边看着书,脑子里像长满了苲草的池塘,书上的文字仿佛一群蝌蚪,排着整齐的队列游来游去,溅起一圈圈细小的涟漪。波光潋滟中,他再次看到了常小娥那张俏丽的面孔……

半个小时之后,硫磺色制服们呼啦啦散开,排成战斗队形,一步一步地靠近房子,把梯子搭上墙头,只等队长张刚一声令下,他们就动手了。但张刚没有马上下命令。他取下头盔,推开大门,一步跨进了扣子家。

“扣子,不,何爱国,我奉命来拔除撮篓湾最后一家钉子户,现在对你下达最后通牒。”张刚威严地说,“请你马上带着你母亲离开这所房子,否则,一切后果自负!”

但扣子像没听见似的,手里捧着那本《平凡的世界》,看得全神贯注,连眼皮也没抬一下。

“何爱国,你听见了吗?”

扣子仿佛变成了一块石头,没有任何反应。张刚终于动怒了。他一把抓过扣子手里的书,正要扔到地上,却意外看见扉页上有两行字:

“亲爱的扣子:希望你能够像孙少平那样,从逆境中奋起,做一个真正的男人!你的田晓霞。”

张刚觉得这笔迹十分熟悉。他拿着书的手神经质地颤抖起来。“田晓霞是谁?是常小娥,对吧?”

扣子抬起头来,嘴角流露出一缕令人琢磨不透的微笑。就是这缕微笑,使张刚的情绪最后失去了控制。他把那本沉甸甸的书扔向扣子,并且准确地击中了扣子的脑门。接着,张刚挥起一拳,准确地击中了扣子的下巴。张刚在部队练过拳击,用的是经典的勾拳,快如闪电,重如磐石,一股鲜血顿时从扣子嘴里喷射出来,洒了一地。

扣子娘惊叫一声,从旁边扑了过来。张刚用胳膊推了一下,扣子娘往后踉跄几步,仰面朝天地倒在了地上。

扣子觉得血往脑门上涌,扑上去和张刚扭打在了一起。但瘦小的扣子哪里是高大魁梧的张刚的对手,眨眼的工夫就被压在下面。扣子的两只手胡乱挣扎着,摸到了一把铲子,张刚飞快地按住了扣子的手腕。两个人为了争夺铲子,互相掐在一起。渐渐地,扣子体力有些不支了,但他的手仍然死死握着那把生锈的铲子。事情就是在这当儿发生的。那只铲子忽然像长了翅膀似的从扣子手里飞起来,钻进了张刚的头颅。原本骑在扣子身上的张刚立刻缩回双手,像电影里的慢镜头那样,一点一点地矮下去,软绵绵地瘫倒在地上。

这时,几个拆迁队员破门而入,奔向倒在地上的张刚。扣子愣愣地看着躺在地上的张刚,嘴巴张得老大,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扣子娘捂着胸口躺在地上,由于呼吸困难,脸色像纸一样苍白。扣子扑到她面前,叫道:“娘,你没事吧?”

“扣、扣啊,你闯大祸了,还不快跑……”

这时候,何爱香刚走进村子。她还没有进娘家的大门,就听到了“扣子杀人”的消息。

11

扣子在混乱中跑出来后,一直在山上躲着。村子里的骚乱和嘈杂声持续了很长时间,当一切又归于寂静之后,扣子才渐渐清醒过来。直到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杀了人。他那只曾经拿铲子的手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随后,整个身体也抖动起来了,他站立不稳,只得蜷缩在一片杂草丛里。他眼前闪现出张刚捂着胸脯倒在地上时瞳孔放大的样子。天哪,我杀人了!他不停地喃喃自语,像一个说胡话的高烧病人。小时候,父亲杀鸡时扣子都不敢看,长大后,母亲让他杀鸡,他总是往后躲,有一次实在躲不过了,操起菜刀来,可还没等挨近那只拼命挣扎的鸡,菜刀就从他手里掉到了地上,还是姐姐何爱香替他把活儿干了。当时母亲叹了口气说,连只鸡也不敢杀,这娃儿将来能有啥出息啊。可是现在,他竟然杀人了!扣子无论如何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后来,他隐隐听见山下的公路上传来救护车的尖啸声。但愿那个张刚没有死!他怔怔地想。可即便没有死人,我的行为也构成了犯罪啊!意识到这一点,扣子觉得自己仿佛掉进了一个看不见底的深渊,眼前一片令人恐惧的黑暗。他想,当初父亲连人带菜掉进悬崖时一定也是这种感觉……

天黑后,扣子才从山上下来。他没有回村,而是踏上了一条通往山外的小路。他走了大半夜,到省城时,天已经快亮了。起先,扣子不知道到哪儿去,后来,他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天问法律援助服务中心,才意识到自己是来找吴立民老师了。闯了这么大的祸,除了吴老师,他还能找谁求助呢?

这天,吴立民为了一个案子,正好起了个早。他还没在办公室坐稳,就听见有人敲门。当他看见站在门口的扣子时,真是大吃了一惊。眼前的扣子满头满脸的雾水,衣服都湿透了,一双布满裂缝的旧皮鞋也掉了一只鞋跟,脸像宣纸那样苍白而黯淡,下巴上还有张刚那记勾拳留下的痕迹。整个人显得比以前更瘦小了,眼神飘飘忽忽,好像还没有从梦中醒来一样。

吴立民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学生扣子:“何爱国,你这是怎么啦?”

“吴老师,我杀人了!”扣子垂着头说。

吴立民悚然一惊,“到底出什么事了?”他拉过一把椅子,又倒了一杯水给扣子,“你坐下慢慢说。”

扣子喝了一口水,情绪才稍稍稳定了些。他颠三倒四,好不容易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吴老师,不是我要杀张刚。是那把铲子自己从我手里飞出去的……”他一边说,还一边用手势比划着铲子从手里飞出去的情形,满脸茫然的表情。人在经受某种刺激后都是这副样子。

吴立民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问道:“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呢?”

“我也不晓得,”扣子茫然地摇摇头,“家里是待不下去了,我想去外地躲一阵子。我在广东有个同学……”

“不管事情的起因如何,你都已经触犯了刑律,躲是躲不过去的。”吴立民蹙着眉头说,“最明智的选择是自首。”

听到“自首”两个字,扣子的心里不禁又往下一沉,他是学法律的,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但如果选择逃逸,结果又能怎样呢?说不定会罪加一等呢。扣子更加六神无主了。

“要不你先在我这儿待着,我去打听一下,看那个张刚到底是死是伤。”吴立民思忖着说。

“吴老师,我给您惹麻烦了。”他不安地说。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些?”

吴立民很快打听到了张刚在医院抢救无效死亡的消息,警方已经发出了拘捕扣子的通缉令。“爱国,看来你必须下决心去投案了。”吴立民郑重其事地劝告扣子,“如果等到逃逸时被警方抓获,将会给法院判你‘故意杀人’带来更为充足的证据……”

扣子觉得,除了投案自首这条路,他没有别的选择了。晚上,他揣着即使在慌乱之中也没忘记带上的那本《平凡的世界》,悄悄走了出去。

扣子在街上转悠了半天,不知怎么就转到了以前卖过菜的紫松花园小区门口。这天是周末,虽然天已漆黑,但小区门口人来人往,散发出一股安宁祥和的气息。扣子在紫松花园对面的小商店里买了瓶汽水,一边喝,一边朝小区门口张望着。忽然,他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从小区内走出来。

是常小娥。

扣子心头像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一下。他什么也没想,悄悄地跟随着常小娥,来到了另外一个小区。在一幢欧式风格的住宅楼外面,他看着常小娥进了一个门洞。过了一会儿,原来漆黑一片的三楼的一扇窗户灯亮了,透过薄薄的窗帘,可以依稀看到扣子无数次梦见过的那个美丽身影。他的脑子里响起了一首儿歌:

小娥小娥你不哭,

转过弯来就是你的屋。

小娥小娥你不笑,

转过弯来就是你的灶。

扣子愣怔了片刻,不由自主地走进门洞,爬上了三楼。在门口,他屏住呼吸,按响了门铃。

这几天,常小娥一直沉浸在巨大的悲伤之中。那天,常小娥闻讯后赶到医院时,张刚已经因失血过多永远闭上了眼睛,他们刚拿结婚证,下个月就要举行婚礼啊。常小娥觉得天旋地转,当即就晕了过去,醒来后仍然痴痴的。山水公司领导前来慰问时,反复表示张刚是为了维护公司的利益光荣殉职的,我们要号召全体员工向张刚学习,公安部门也一定会将凶手何爱国缉拿归案,说了一大堆安慰的话,但常小娥始终一言不发。她甚至连张刚的追悼会也没有参加。

常小娥被父母接回了家。她拒绝见一切前来慰问的亲朋好友,把自己关在卧室里,连吃饭都是父母端进来的。她怎么也弄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而且杀死张刚的竟然是何爱国——扣子。为什么这么巧?难道是老天爷安排的吗?

常小娥在脑子里反复回忆事发当天的那个早晨,张刚起床比往常提前了整整一个小时,先是到街上买回了油条和豆浆,还用微波炉煎了两个鸡蛋,一起端到她的床边。这都是常小娥爱吃的。自从他俩住进这套准备结婚用的两居室新房后,每天的早点都是张刚张罗的。对于这种体贴入微的照顾,她真有点不习惯,以前两人恋爱时,张刚也不曾如此殷勤过呢。这种小家庭才有的甜蜜滋味儿,使她看到了未来的幸福生活正在向自己招手。

是啊,常小娥没有理由不感到幸福。张刚到山水公司上班后不久,正巧遇上公司广告营销部公开征集形象代表,常小娥是学时装设计的,平时喜欢穿上自己设计的服装,在影楼拍过不少艺术照,这次忍不住想报名试一试。谁知当张刚把她的几张照片带给负责招聘的哥们,竟然一下子被看中了。很快,常小娥光彩照人的形象就出现在了“山水人家”的巨幅广告牌上。不仅如此,公司还主动提出把她招进公司,其时,常小娥离毕业还差一年呢。机会难得,她跟张刚一商量,不等拿到毕业证就到公司上班了。不久,幸运之神再次降临到他们头上。山水公司为结婚的青年员工建了一套福利房,但条件必须是夫妻双方都在公司上班的双职工。常小娥和张刚不想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决定提前结婚。当他们领到结婚证后,一套漂亮的二居室住房便轻而易举地到了手。对于接踵而至的喜事,两个人仿佛做梦一样,睡觉醒来脸上都挂着满足的笑容。那些日子,每天下班后,常小娥和张刚就一起为了构筑他们的爱巢忙忙碌碌,不到半个月,房子就装修好了。

他们打算春节期间正式举行婚礼。

有一天,张刚下班回来,忽然问常小娥,你猜我今天见到谁了?那会儿常小娥正在布置窗帘,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谁?张刚神情怪怪地瞅着她:“就是那个扣子呗。这小子现在跟撮篓湾的那帮刁民搅在一起,赖着不肯拆迁,还要告我们公司呢!”

常小娥一听,才想起这段时间张刚正在组织撮篓湾的拆迁,便放下了手里的活儿,不由自主地问道:“扣子家的房子也要拆吗?”张刚不假思索道:“当然要拆,撮篓湾一户也跑不掉。那可是公司的一个大项目啊!”他瞟了常小娥一眼,暧昧地一笑:“对了,我还把我们结婚的事告诉扣子了,我说到时候请他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呢!”但常小娥像没听见这句话似的,一声不吭地走到另一个房间去了。

自从上次在梧桐雨酒家遇上扣子后,常小娥再也没在张刚面前提到过扣子。她以为自己已经把扣子忘掉了。可今天,当她听到张刚说起拆迁的事,觉得心里一直捂着的某个盖子被掀开了。那个依山傍水的秀丽村庄在她脑子里浮现出来,那里的一草一木,以及她小时候留下的每一个脚印、每一片欢笑,还有她跟扣子在一起度过的那些天真烂漫的时光,像放电影一样依次闪过。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忘掉扣子,扣子的任何一点消息都能在她的内心深处卷起阵阵波澜。少女时代的朦胧情愫又一次浮上心头。难道我还爱着扣子吗?想到这一点,常小娥有些不安。不,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她对自己说,像掐灭一道细小的火苗那样及时拽断了这个念头。但常小娥的心里仍然没法平静下来。她出生和长大的那个村庄很快就要消失了。从此,我再也没有自己的故乡了!一刹那间,常小娥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而且,她不能不为扣子担心。她太了解扣子,以扣子的秉性,谁知他会干出什么来呢?

接连几天,常小娥都闷闷不乐,以至张刚以为她哪儿不舒服。直到事发当天的那个早上,她吃完早餐,看着张刚更换工作服时,心里突然产生了某种奇怪的预感。她叫住张刚,问了一句:“撮篓湾的拆迁进行得怎样了?”

“不是太顺利,还有几个钉子户想负隅顽抗,领头的就是那个何爱国……”张刚背对着她一边换衣服一边说,“不过,最后的期限到了。如果不拆完,公司不仅要扣奖金,说不定我还得挨处分呢!”张刚说到这儿,转过身来,瞧瞧常小娥,自信地一笑,“不过你放心,我给公司立了军令状,保证按时完成任务,即使动用一切手段,也要完成任务!”

张刚的语气像一个即将发起最后冲锋的士兵。正是这副神情,加重了常小娥心头的不安。当张刚正要出门时,她忍不住又叫住他,叮嘱了一句:“亲爱的,下了班早点回来!”

“放心,晚上我带你去吃韩国烧烤。”张刚说完,丢下一个飞吻,匆匆地跨出了大门。

……

此刻,常小娥看见站在门口的扣子,一下子呆住了。她目光直直地注视着扣子,半晌反应不过来。当她终于清醒下来时,第一个本能的动作就是重新关上了门。她用背抵着门,浑身乏力,仿佛虚脱了一般。过了片刻,她再次打开了门,没等扣子说话,她就喊道:“你来干什么?你怎么还敢到这儿来?”

“我来……”扣子躲闪着常小娥那令他感到陌生的目光。屋子里灯光朦胧,使扣子觉得自己如同置身于梦境。他看见墙上挂着一幅很大的彩色照片,照片里的常小娥身穿洁白的婚纱,和西装革履的张刚依偎在一起,脸上洋溢着甜蜜的微笑。

看着声嘶力竭的常小娥,扣子忽然意识到,自己也许不该走进这间房子。我应该马上离开,扣子想。可他迈不动步子。“小娥,我对不起你。”他喃喃道,“可我不是故意的。那把铲子……”

扣子话未说完,常小娥的眼泪就扑簌簌地冒出了眼眶。她觉得自己的心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撕碎了。“你别说了!我不想看见你。”她痛苦地说,“你快走开,你不走我就要报警了!”

“我这就走,我这就走。”扣子嗫嚅着,“小娥,我只想看你一眼,就去自首。”他说完这句话,从怀里掏出那本《平凡的世界》,放到门边的鞋柜上,然后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常小娥看着扣子在楼道里消失,整个脑子一片空白。后来,她转过脸,看见了鞋柜上的那本《平凡的世界》。书的封皮毁损得很严重,缺角少页,纸张都变黄了,显得又脏又破,但扉页上的那两行字仍然清晰可辨。

常小娥轻轻抚摸着那本书,低声抽泣起来。

12

扣子投案自首后,吴立民担任了他的辩护律师。

为了调查取证,他去了一趟撮篓湾。这个偏僻的山村现在已经不能叫“村庄”了。面对着遍地的瓦砾,吴立民很难相信这就是扣子和他的乡亲们曾经生活过的村庄。由于刚刚发生的意外事件,山水公司暂时停止了施工,但各种大大小小的施工机械随处可见,被拆除的房屋废墟上,又竖起了几块巨型广告牌,用电脑制作的画面一幅比一幅华贵尊荣,看上去比天堂还要迷人。

吴立民没有找到扣子家的房子。实际上,在整个撮篓湾已经找不到一座完整的房子了。他走到一排临时搭建的工棚门口,向几个正在抽烟和晒太阳的建筑工人打听,一个蓬头垢面的小伙子叼着烟卷说:“你是问那个用铲子刺死张刚的钉子户的房子么?事情发生当天,就被拆迁队用推土机给推倒了……”

吴立民来到村外,看见堆满了石料和水泥的菜地上,有一座见缝插针搭建的窝棚。一个胡子拉碴的汉子正在晾晒尿片。窝棚里传来一阵婴儿的哭声。吴立民走过去,向他打听山水公司拆迁队长张刚被杀那天的情况。

汉子警惕地打量着他:“你是什么人?”

吴立民说:“我是何爱国的……老师。”

汉子的态度这才缓和下来:“扣子不是凶手,是那个家伙自己找死。不,这是老天报应!”他咬着牙说,“他们把我们逼成这样,老天爷都看不过去了!”

“可是,”吴立民犹豫了一下说,“那个拆迁队长的确是死在扣子手下的。”

“这不能怪扣子,扣子是为了我们大家才跟他们干上的。”汉子丢下手里的尿片,搓着巴掌,垂下了脑袋,“按理说,这事儿轮不上扣子,要跟他们干也应该是我。串通扣子写请愿书的是我,带头到乡政府请愿的也是我么……”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大牛。扣子是被我扯到拆迁这件事上来的,这牢应该我来坐!”大牛说着,突然抓住吴立民的手,“老师,你说扣子他会被判死刑么?”

吴立民心里一震,支吾道:“这个,我现在还说不清楚,关键看法院怎么定刑……”

“扣子是个前程远大的青年,是我们把他耽误了。”大牛紧紧抓住吴立民的手说,“您一定要帮帮他!”

吴立民觉得自己的手都被捏痛了。后来,他说想找扣子的家人聊聊,大牛连顿也没打一下就说,“扣子娘住在他姐家,我领你去找她们吧。”

吴立民走进何爱香家时,扣子娘还躺在床上。何爱香刚去看守所探视扣子回来,正在给娘喂药,一听说吴立民就是那个给扣子许多帮助的老师,原本愁眉不展的脸上仿佛照进一缕阳光,舒展了不少。

“老师,我弟弟小时候连一只鸡都不敢杀,怎么会杀人呢?”何爱香说,“那个拆迁队长张刚把我娘推倒在地上,我娘一直有哮喘病,哪里经得住推?扣子是为了保护咱娘才拿起那把铲子的……”

吴立民一边做笔记一边问:“你当时在现场吗?”

何爱香说:“我不在。我是后来才赶到的。我一进门,看见我娘躺在地上,快闭过气去了,就赶紧背着娘去医院,医生说,再晚一步就没救了……”

吴立民转过脸问扣子娘:“大妈,拆迁队长张刚闯进你家时,扣子在干什么?”

扣子娘神情恍惚,显然还没有从这场意外的打击中缓过劲来。她愣怔了一会儿,才说:“扣子在干什么,他看书呢。那两天,他一直都在看书。”

“看书?他看的什么书?”

扣子娘回答不上来。何爱香说:“我弟弟喜欢看书,他就是个书呆子。我们从来不懂,也不问。”

随着调查取证工作的进一步展开,吴立民越来越确信,扣子作为命案的当事人,主观上并无杀人动机,更为重要的是,被害人及所属山水公司在拆迁过程中对扣子构成了人身财产侵犯,此外,事发之前,扣子曾经向县市领导写信投诉山水公司的违规拆迁行动,但有关领导均未给予回复,却授意或者怂恿当地政府和山水公司采取了强制措施,从而间接导致了悲剧的发生。吴立民觉得,这起命案在定刑上适用于防卫过度或者过失杀人,而不是故意杀人。法院应该对扣子从轻量刑,甚至无罪开释。

做出这样的推断后,吴立民在办公室里暗暗舒了口气。他以前对暴力拆迁致死人命的案子听说和接触过不少,因此,他对案子的胜诉信心十足。他甚至想,等案子了结之后,自己还可以写出一份调查报告,就我国现行的征地和房屋拆迁条例提出修改意见和建议呢。对这一问题,司法界早已提出过种种质疑,社会上的意见更是汗牛充栋,是到了该从根本上解决的时候啦。

第二天早晨,吴立民在街上过早时,习惯地买了一份晨报,一篇文章映入眼帘:“是过失杀人,还是情杀?——撮篓湾拆迁命案再报告”,标题十分扎眼,吴立民连早餐也顾不上吃,赶紧看了下去。

最近,本市郊区撮篓湾发生了一起由房屋拆迁引发的人命案,村民何爱国(小名扣子)在同山水房地产公司拆迁队长张刚发生冲突的过程中,用一把生锈的铲子将张刺死。这本来是一桩充满血腥味的暴力事件,犯罪嫌疑人何爱国罪责难逃,但不少人,包括一些媒体记者和法律工作者置基本的事实不顾,把何爱国打扮成一个抵制“野蛮拆迁”的维权英雄,呼吁法院从轻判决,乃至于无罪开释。而对于被害人张刚不仅没有投以起码的同情,还指责他是野蛮拆迁、侵犯村民利益的帮凶。

这绝非笔者的主观推测。何爱国虽为撮篓湾村民,但案情发生时,他已经从电大毕业,并且在城里有了一份临时工作,更何况,撮篓湾的大多数村民已经接受了山水公司的拆迁补偿条件,唯独何爱国拒绝接受,成为了村里最后一个钉子户。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据了解,张刚的未婚妻常小娥曾经是何爱国的恋人,两个人青梅竹马、感情很深,中学时何爱国因故辍学,常小娥迁至省城,上了大学,并结识了当时还在部队服役的张刚……

何爱国这样做,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借机向自己的情敌张刚复仇!

吴立民看完这篇文章,不禁眉头紧锁。他觉得,案情也许比自己预想的复杂多了。

一个月后,法院正式开庭审理撮篓湾命案。

吴立民进入法庭时,看见一群农民聚集在法庭外面,嚷嚷着要求进入法庭参加旁听,他们手里举着几条标语,“山水公司野蛮拆迁违法!”“何爱国无罪!”“我们要土地,不要楼房!”为首的是大牛。法警为了防止村民们擅自闯入,在法庭门口站成一排密集的人墙,不时跟村民们发生推搡,秩序显得有些混乱。

在旁听席上,吴立民看见了扣子的姐姐何爱香。

扣子在法警押送下走进法庭,看见坐在辩护律师席位上的吴立民时,面无表情,仿佛两个人压根儿就不认识。

案件的审理过程沉闷而冗长。正如吴立民事先预料的那样,当他作完辩护陈述后,控方律师马上提出了异议,控辩双方在如何定刑上展开了激烈的辩论。吴立民坚持认为,扣子作为撮篓湾村民,在抵制山水公司强制拆迁过程中采取的行为属于一种正当的维权行为,而被害人张刚在执行山水人家公司拆迁时,客观上对被告的人身和财产构成了威胁,扣子致张刚死亡属于防卫过度。控方律师则认定扣子杀死张刚行为动机不是维权,而是一种情杀,并且言之凿凿地举证了扣子和常小娥、张刚之间的“三角恋爱”关系,观点跟吴立民在报上看到过的那篇文章如出一辙。

对于控辩双方针锋相对的观点,审判长和陪审委员决定不了。最后,审判长直接向扣子提问:

“被告人何爱国,请你回答法庭一个问题,你爱常小娥吗?”

吴立明把目光投向扣子,心里不禁有些紧张。

扣子迟疑了一下,说:“是的,我爱她。”

审判长又问:

“你知道张刚是常小娥的未婚夫吗?”

扣子坦然地回答:“知道。”

控方律师显得很振奋,插了一句:

“你是因为妒忌张刚,才动手杀死他的吗?”

这一刻,吴立民觉得自己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他马上抗议道:“所谓‘三角恋爱’纯属媒体的捕风捉影,控方律师这是在明显地诱导被告,我反对!”

但审判长制止了吴立民:“反对无效。被告人有义务回答控方律师提出的问题。”

扣子咬着嘴唇,低下头去。法庭上的空气仿佛凝固下来了。所有人似乎都在期待他的回答。

大约一分钟后,扣子抬起了头。

“不,”他用肯定的语气回答,“我没有想杀死张刚。是那把铲子自己从我手中飞出去,杀死了他。”

扣子的回答显然使法庭内所有人感到意外。吴立民觉得心里的压力一下子减轻了许多。

法庭在经过短暂的休庭后,宣布了判决结果:扣子因过失杀人,判处有期徒刑三年。既没有采信吴立民提出的“防卫过度,无罪开释”,也没有采信控方律师提出的“故意杀人,应予严惩”。

当审判长宣布判决结果时,站在被告席上的扣子表情平静,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随后,吴立民就离开了法院。很显然,他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穿过旁听席时,他甚至忘了跟扣子的姐姐何爱香打一声招呼。

责任编辑 赵宏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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