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泽哥的别墅

2011-11-20郭启林

清明 2011年4期
关键词:碗筷别墅村子

郭启林

泽哥的别墅

郭启林

泽哥在城郊找了一块宅地,建造了一幢三层别墅,独门独户独立的小院,在村子里是一道风景,格外显眼。

泽哥的别墅是他理想中的别墅,或者说是他记忆中的别墅。泽哥是北方人,出生和成长在天津。据说,他的家族,在很早以前是贵族。他怎么来到我们南方这座小城市,什么时候来的,怎么在这座小城市生活下来了,或是大学分配,或是当兵转业,或是知青回城,我就说不清楚了。他说话一口的天津味,他自己不说,别人也知道他是天津人。泽哥别墅是他理想中的别墅,这话是他自己说的;是他记忆中的别墅,这话是我说的。因为这幢别墅是泽哥凭小时候的记忆,自己设计建造的。在谈起这所别墅的时候,他对我说过,我小的时候就是住这样的房子,那个时候还不知道这就叫别墅,我父母亲住二楼,我和保姆住在三楼上。父母亲说三楼可以多照射到阳光,对身体好。从我懂事的时候起,我就想自己造一幢这样的别墅,让父母亲他们住三楼,我住二楼。现在这个愿望我终于实现了。我说,你父母亲不是早已过世了吗?怎么说实现了你的愿望了呢?他笑笑对我说,这个你不知道呀?家里人死了,他的魂是不会死的,你走得再远,哪怕你搬到天边去住,他们都记得你,认得你的家的,在家里帮你看家呢!他们在家里有的时候独自走来走去,有的时候在屋里飘来飘去的。你看不见他们,但是他们能够看见你,所以你虽然碰不到他们,也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其实他们就在你的身边,你睡觉的时候,他们或许在你的床边;你吃饭的时候,他们或许和你坐在一条板凳上。有时他们想你想得实在忍不住了,就会跟你碰一下,或者用手在你头上摸一摸。他们碰到了你,或者用手摸了你,你就要发烧了。所以,平时不在世的爷爷奶奶,包括父母亲等家里人,再怎么想你,他们也不会轻易碰你、摸你的,而只是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你。泽哥说得轻松随意,却使我惊奇和遐想。怪不得我小的时候,要是发烧了,母亲总是说,怕是碰到鬼魂了,就在门口烧点纸,嘴里叽里咕噜说上一大堆我听不懂的话。难道家家屋子里都真的有鬼魂吗?

我从农村回城,招工到厂里的时候,泽哥已经工作好几年了。车间将我安排在他的组里,他收我做了徒弟。在我的印象里,他只带我这一个徒弟,直到他快退休时建造了这幢别墅,他也没有再带其他人。泽哥对我很好,时时护着我,我整天跟在他的后面。他就像一个老大哥护着自己的小兄弟,或者说一只老鸡护着一只小鸡。他不让我喊他师傅,也不让我叫他叔——按年龄我该叫他叔。他说叫哥,叫泽哥。泽哥身材修长,大大的眼睛,方方的脸,长得很英俊。泽哥性格活泼,好学博才,喜欢摄影、狩猎、旅游,还爱喝咖啡以及啤酒,我觉得他血液里始终流淌着贵族的血。

我问泽哥,你怎么会找到这么一块宅基地建造这幢别墅呢?泽哥说,我没事时喜欢到处走走,每逢休息日或节假期间,我就常带着相机和猎枪来农村乱窜。现在农村已经没有什么猎好打了,野兔子野鸡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没有猎打了,我只能四处玩玩,拍拍照片,次数跑得多了,就看上了这块地方。泽哥想想又补充,还有,就是我心里老想着给父母亲造一幢他们住过的房子,这种念头一直没有消停过,于是就造了这么一幢房子。

泽哥别墅的落成,给村里添了一道亮丽的风景,还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

这个人是村上一个残疾的孤独老人,无儿无女无亲戚,名字也很不雅,村里老老少少都叫他半鸟。“鸟”在这里是指男人生殖器的意思,“半鸟”,可想而知是够难听的了。农村人给小孩瞎起名是常有的事,为了孩子成活好养,取名小狗小猫或是其他的糟践字眼,但是喊一个老人叫半鸟,这倒是实实在在的没有过。泽哥建造别墅的这块宅基地,就是这位孤独老人的老宅子。后来才知道,老人还在很小的时候,那年月农村的口粮紧缺,一次他蹲在地上吃东西,食物引来了群狗,大概那时的狗跟人一样饿急了,一条狗冲过来咬他手上的东西,他慌张地站起身躲避,狗没抢到他的食物,却不幸一口咬下了他的半截生殖器。算他命大,活了下来,于是村上人就喊起了这个绰号。现在老人已过花甲之年,别人还是这样称他。我不好意思喊他这个不雅的名字,姑且喊他半老吧。半老年龄只比泽哥大几岁,但面相却要老很多,泽哥看上去精干干的,腰杆子直挺挺的,还像个小伙子。半老和泽哥相比,倒像个叔侄二人。

半老成了残疾,小的时候他不知道世事,长大以后知道自己同其他人不一样,他心里一定有许多苦楚。我也可以想象得出来,他生活的艰辛和世俗的冷漠。但是更为痛苦的一定是半老的母亲,她看到儿子受到如此大的遭遇,想想儿子长大以后的艰难,做母亲的心里一定是最痛苦的,哪怕自己去死,她都愿意换回儿子完整的身体,假若那是可以替代的话。正如史铁生先生对自己母亲所说的:“这样一个母亲,注定是活得最苦的母亲。”半老家里很穷,父母亲过世又早,他从小就成了孤儿。半老是个半截子残废人,也成不了家,有哪个女人愿意跟他这样的人呢?于是他一个人孤独的活着,守着自己家的这间草房。

半老遇到泽哥时年岁已经大了,落入穷途末路、一筹莫展的境地,有吃的时候饱一顿,没有吃的时候就饥一顿,没有人照顾他、看管他。泽哥到这儿来过几次,在村里拍照走累了,就在半老家门口坐坐歇息,和他说说话、聊聊天,时间久了就知道了半老的身世和村里的一些情况。半老的房子孤零零地坐落在村口,屋前屋后还有些坟墓,走过一口水塘,才进到村子里,与别的人家相隔一些路,是不是村子里的人忌讳他,或是有意避开坟墓,不与他为邻?后来有一天泽哥对半老说,老人家,你愿意不愿意将房子卖给我?半老吃了一惊,认真地说,祖上的东西不能卖的,卖是罪过。泽哥解释说,不是让你卖房子,我看你这房子已经破旧了,如果不维修的话,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倒了,我来帮你重新盖一间新的。半老还是摇头,说我这里是坟岗子,周围有不少坟墓呢!泽哥却不在乎这个,他一直认为活人与鬼魂是相互依存的,有人在,就有鬼魂存在。泽哥说,这算个什么事,哪个活人不和鬼魂打交道?你一个人,孤零零的没有人照顾,我来将你的房子重新盖过,在你的这块宅基地上,我也盖一幢房子,与你做伴。我平时不大来住,就是休息日或是朋友们来玩的时候住一住。平时你再帮我看着房子,每月我付给你工钱,你看怎么样?估计当时,半老还算不出这笔账来,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情呢?一个大半生都缺少嘘寒问暖的人,哪里敢想会有人给他修房子,而且还要付给他工钱?好久他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想必村里人知道这件事情以后,也都十分羡慕半老,村里人说,这是半老上一世修来的福气,如今他遇到贵人了。

我们几个人去泽哥别墅吃烧烤的那天,大门正是半老打开的。半老穿着一套大半新的挺括的服装,笑容可掬地站在门口,我看出这是泽哥原来穿过的衣服,倒也把他衬出了几分精神。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半老,他似乎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个半老。当初听泽哥说起半老的身世,这位孤零零的老人生活无着,岁月艰辛沧桑,我想他一定窘迫得干枯憔悴,但眼前的半老却并不是个又老又丑的老人。面容当然不比泽哥,可那是因为泽哥过得滋润,显得太年轻的缘故。大概半老现在生活有规律了,吃穿不愁,营养也跟了上来,脸庞现出了光泽,要不是听说他是残疾,还真看不出有半点毛病,跟寻常的老人并无二样。我们走进院子,半老关上大门后回到了他自己的屋里。半老的这间房子十分宽敞,挨在大门的边上。现在的半老,是泽哥别墅的门卫。

泽哥别墅的院子,包括别墅楼应该都是过去的坟地。别墅的周围围了围墙,院子里有一顶阳光伞撑在那里,伞下放了一只烧烤炉,是国外进口的比较豪华的那种。院子里的地上铺了花石子路,种了好几株果树,还挖了一口井,整个布局和格调,相当有雅趣。唯一杀风景的,是院子里拉了一根绳子,上面晒了一床又旧又脏的被子。泽哥注意到我们的目光,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被子是我儿子的,它不爱好,弄得又破又脏。我刚在想,泽哥有一个女儿,哪有儿子呢?忽然一只白色短毛身形强壮的狼犬冲了过来。我们吓得往后直退,泽哥大声说,狗儿子,刚才还说你不爱干净,你倒跑来凑热闹了。我才知道泽哥说的儿子,是这条狗。

这条狗有半人高,毛色油亮,肯定是一种名贵的品种。泽哥收了绳子上的被子,不乏得意地说,噢!这可是好狗,名字也很好听,阿根廷杜高。正说着,杜高扬起两只前爪,趴在泽哥的胸前,尾巴摇摆着表现出一种亲热状。泽哥用双手摸着杜高的头说,它刚满两岁,攻击力暴强,是只极其出色的猎犬。杜高从泽哥胸前放下两爪,又朝我们走过来,我惧怕地盯着它。泽哥笑了起来,说你们是它的客人,它不会咬你们的。

后来我特地查过有关名犬的资料,阿根廷杜高的嗅觉,奔跑的速度与耐力都出类拔萃,它有狩猎的本能和搏斗的欲望,单独可以杀死野猪,几只联合在一起能够杀死熊。自然,它也是家庭里和庄园里的好守卫。

站在院子中央,泽哥指着别墅对我们说,这里,包括整个院子过去都是坟地。我感慨一句,这别墅真漂亮!泽哥说,这就是我父母亲带我从小住过的房子,现在我住二楼,让他们住三楼。这个话我听得多了,不知道同我一起来的其他人,听了是怎么想的?他们听懂了没有?

别墅的一楼是客厅,中央有一方大圆桌,后面是厨房、厕所、浴室、一间小卧室。客厅的右边是壁炉,左边沙发、茶海、音响和大屏幕电视。因为天气有点冷,壁炉在我们到来之前就已经烧上了,屋里洋溢着一股温暖。壁炉里烧的是木柴,不知泽哥从哪儿弄来这么些木柴呢?泽哥一边往壁炉里添柴火,一边说,村里有的是木柴,他们按时给我送来。在三楼上,泽哥推开卧室的门,说你们摸摸看,墙壁都是热的,这就是有壁炉的好处,住在这里的话不会感到冷,能把冬天也过成了春天。我马上想到,泽哥这是希望把他父母亲的灵魂安顿在一个四季如春的环境中。

我换了一个话题说,师娘也经常来这别墅住吗?泽哥说,你师娘呀,她是城里长大的,骨子里还是旧脑筋。她忌讳这里原来是坟地,不愿在这里和我过夜。你看这是多么奇怪,地球存在多少年了?人类生存多少年了?我们住的地方谁能说清楚,哪里埋过人,哪里没有埋过人?泽哥摇摇头继续说,中国是个耻感的社会,而西方则是一个罪感的社会。道德和宗教这两个东西,西方人选择了宗教,而我们中国人选择了道德。泽哥打比方说,有个男的向一位少妇求欢,如果是个中国的少妇,她会一边挣扎一边说,让人看见了怎么办呀?让人看见了,她感到是耻辱。如果是西方的,她则会说,噢,不!上帝会惩罚我们的!走到二楼,泽哥推开自己的卧室门仍然继续前面的话题,希腊神话里俄狄浦斯杀父娶母后所有的庄稼枯死,瘟疫流行,女人和母牛也都不生育。东非的南迪人,未婚先孕的姑娘不得迈入粮仓一步,不然粮食就会全部霉烂。摩洛哥人认为,两性关系有污点的人一进菜园,全国的蔬菜会全部烂光。这些事你会相信吗?当然不会相信。你师娘竟然认为在坟地建起的房子里就不能和我一起过夜,这也未免太荒谬了。不过她既然有这样的想法,我也不强求她。有时她白天来玩玩,晚上回城里去住。

我们是来吃烧烤的,泽哥不仅备了牛羊肉孜然等,还备了一些酒菜。我们边烧烤,边吃喝笑闹,一顿饭下来,吃到夜里十一点多钟。桌上全是剩菜剩饭,碟盘碗筷。时间不早了,我们兴犹未尽地要帮他收拾收拾再走。泽哥说,这可不能劳驾你们,村上的人都安排好的,轮流来帮我收拾,洗一次碗、打扫一次卫生都是有明码标价的,你们要是洗掉了碗,破坏了乡里的规矩不说,人家挣不到钱还会找你们的。真是想不到啊,泽哥造了这幢别墅,不仅给村里增添了风景,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还拉动了村里的经济呢!

再到泽哥别墅里来,是几个月以后的事。我有篇小说,老是结不了尾,泽哥说,你到农村来吧,这里安静一些,对你写作有好处。

大门还是半老开的,天气比上次暖和了,半老换了一身单衣,依然还是泽哥以前穿过的衣服。可以猜想,泽哥的淘汰衣服,肯定把半老的四季都装备起来了。半老朝我会意地笑笑,朝自己屋里走去,我有意地问,泽哥不在吗?我知道泽哥晚上才过来。半老停下脚步,转过身子轻声说,他在电话里说,他晚上来。半老的声音伴有浓厚的乡音,我喜欢那韵味。

别墅的客厅很有文化品位,墙上挂了几幅泽哥在国内一些地方拍摄的风光照片,茶海的沙发边以及电视柜上,摆满了各种书籍和杂志。我走进一层的小卧室,将自己带来的笔记本电脑放在写字桌上。整幢别墅里就是我一个人,十分安静。毫不夸张地说,静谧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我这个人在喧嚣的环境中呆久了,到了极安静的地方有些不太适应。一时心境和情绪还静不下来,我索性走出别墅,到村子里去转转。

泽哥别墅的左边有一口水塘,岸边长满了茂盛的水草。本来在岸上的几只鸭子,见我走过来,一下子全都下到水里,平静的塘面立刻泛起一圈一圈涟漪。水塘前面就是村子,村子后面是山。房屋散布在山的脚下,错落有致、星星点点,白墙黑顶,掩映在绿树丛里。山坡下是一块田地连着一块田地。坡上有茶林,茶树一垄牵着一垄。茶树绿油油的,远远地看上去就像起伏不停的绿色波浪。山上长满了竹子,一片连着一片,形成了竹海,风一吹过,传来一阵一阵的竹涛声。

村子里人家,房屋大致相似,不是平房,就是小二楼,门前有个小院子。这是中国的特色,中国人喜欢将自己框在一定的区域里,就像思维方式一样,也要有一定的框框条条。村子里,唯有一家的房子,跟村里其他家比显得比较特别:院子略比泽哥别墅小一点,小楼也比泽哥别墅矮。院子里除了有一幢两层小楼以外,还有长长的一排房子。除了泽哥别墅在村里别具一格以外,特别显眼的就算这一户人家了。我以为这家也像泽哥一样,是城里人来盖的。到村子里一打听才知道,房子的主人就是本村人。

此人姓柳,名春贵。这个村子大多数人家都姓柳,但是村民不像惯常那样喊他姓氏辈分排行的称谓,而是称为柳总。柳总家过去是本村的大地主,他的父亲在解放初被政府镇压了,家道遂败落下去。那时柳总还是柳春贵,年龄尚小。刚刚实行改革开放的那阵子,柳春贵起步比较早,他早早地就走出村子,到外面打工了。在外面经了风雨见了世面,几年后回到村里搞绿化,培植树苗,承包绿化工程,一步一步发展起来。他在外面揽到绿化工程活,就在村里组织人,拉起了一支工程队伍,带动了村里经济的发展,同时在村里也有了威望。人有钱了,想法也多了,柳春贵不仅重新修整了他父亲的墓,还盖起了与村里人家不一样的楼院。柳春贵的老婆,住在城里的家里,几乎不回来,他就将邻村的小媳妇,领到自己营造的这个小院子里来过。城里的老婆知有此事,也从不过问。可惜好景不长,听村上人说,柳春贵和这个小媳妇在一起生活,不到一年就得了病,是尿毒症,前不久刚刚去世。

我感慨地跟半老说,柳春贵年纪不是很大,怎么早早就过世了呢?

“他是鸡巴折的!”半老狠狠地说。

我没有想到半老会这样说他。

泽哥是下晚时来的。他是个闲不住的人,我们在村口的水塘边上,拍了几张晚霞的照片,才回到别墅里。吃饭的时候,泽哥问我,还习惯吗?我坦率地说,一时还没有适应,这里太安静了。泽哥笑笑说,说得不准确,准确说应该是寂寞。我想想说,那倒也不是。泽哥一边吃饭一边说,你是搞写作的,可以到村上走走,村里有许多故事,或许还是你写作的好素材呢!我便说到柳春贵的房子,说到柳春贵的死,也说到半老对柳春贵的态度。我说,半老好像看不起柳春贵这样的人。泽哥说,他当然看不起他了,村上人有许多人看不上他,只是不说罢了。但是有什么办法,他能揽到工程,他能给村里人带来工作的机会,村上其他人能给村里带来工作?泽哥用筷子指指屋外,我知道他是指半老。泽哥说,柳春贵跟他更是特例。柳春贵家过去是本村的大地主,半老的父母就在他家帮工,都是在他家死的,他的那个玩意儿,也是被柳春贵家的狗给咬断的,半老能会对他有好印象?

我没有想到,半老和柳春贵还有这样一层关系。转而一想,半老一生忍辱负重,艰难困苦,无依无靠,受人冷漠,爱谁怨谁,他心里还是有杆秤的。

泽哥说,一个村子就是一本书,很有意思的,你慢慢读吧。碗筷不用收拾,明天村子里会有人来洗的。他上楼的时候又说,浴室在厨房的边上,你自己弄,早点睡觉。

洗好澡,回到房间里,我却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老是出现一些模模糊糊的,又看不清楚的一些影像,越是这样想越是无法入睡。持续了一段时间,我打开电灯坐起来。灯光照在屋子里,亮晃晃的,脑子里的影像没有了。将电灯关掉,屋子里重新黑了下来,脑子里的影像虽然没有了,耳边却传来一阵一阵、叮叮当当的碟筷碗盘声,仔细听听,像是有人在收拾碗筷。难道是村上的人来收拾碗筷吗?这么晚了怎么会是村里人来收拾碗筷?有半老在门口看着,再说还有杜高呢!外人进来是不可能的事。然而,静下心来仔细听,确实是收拾碗筷的声音,而且越仔细听,声响越清晰。我打开灯,一切声响都没有了,又回归到白天时的宁静。灯一关,又重新响起了声音,不仅听到了收拾碗筷的声音,好像筷子还掉到了地上,哗啦一声。我打开电灯,走出卧室,看到客厅桌子,碗筷原封不动地摆放在那里,没有任何动过的迹象。可怎么会有收拾碗筷的声音呢?我重新回到卧室,坐在床上,再次将电灯关掉。不一会儿,就又听到了收拾碗筷的声音,好像还有几个人说话,声音不是太清晰,有高有低,一阵一阵的,一会儿好像是争执,一会儿又好像是戏弄。我惶惑地聆听着,某一刻心头陡然一颤,我想起了泽哥说过的话。他说,家里人死了,他的魂是不会死的,你走得再远,哪怕你搬到天边去,他们都认得你,跟在你的身边,他们在你的房子里来回走动,飘来飘去。你是看不见他们的,他们能够看见你,你睡觉的时候,他们或许在你的床边;你吃饭的时候,他们或许和你坐在一条板凳上。

想到有另一个世界的亲人们在注视着我,我的心里浮泛起一缕一缕温情,和一缕一缕温情一般的善感,我的内心因此平静而快乐。我索性不睡了,坐在床上,睁着眼睛,等到了天明。

责任编辑 苗秀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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