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灯
2011-11-20李进祥
李进祥
挂灯
李进祥
送走马古拜一家,其他人都陆续回去了,亚瑟爷还站在村头。看着两辆蹦蹦车走远了,在断山口那里一拐,不见了,好像突然被山给吃掉了。这几年,亚瑟爷一直有这种奇怪的感觉,也许是老了,眼花了。看着村里人从断山口那里出去,就觉得是被山给吃掉了。也是断山口太窄,侧着看过去,就看不到断口,两边的山倒像是囫囵连着的,人好像是走进山的肚子里去了。
两边的山本来是连着的。山叫麦垛山,高高地耸着,像个麦垛,就叫了那个名。也有说是山上土地肥,有雨水的年景,粮食长得好,山上堆满了麦垛,才叫了麦垛山。可惜这些年,一直干旱少雨,山上再也看不到麦垛了。没了麦垛,山的名字却没有变,老名字叫惯了,难改口。民国年间的海原大地震,把“麦垛”扭断了,成了两截。断了的山,就不像麦垛了,但还叫麦垛山。两截分开叫,南面的一截叫南麦垛山,北面的一截叫北麦垛山。扭断的地方有十几米宽,叫断山口。
亚瑟爷想,真主呀,把一座山生生地扭断了,那是多大的力量呀。
亚瑟爷没经历过那次大地震,他父亲经历了,父亲那时三十出头。父亲说,地震把村子揉碎了,像揉一块破布,拧一个麻花,山走了,地扭了,村子完全变了个样。本来是很远的两家,地震后成了邻家;本来是并排的两家,地震后成了对门。说是人家,哪里还有个人家,窑塌了,房倒了,都成了一堆了,有些人家一个人都没活下来,活着的人也认不出自己的家了。活下来的人也不多,二百多人的村子,活下来四五十个人。父亲一家老小七八口人,只活下来他一个。
地震过后,父亲又新结了婚,生下亚瑟爷。地震幸存下来的其他人也慢慢结婚成家添了娃娃。有了娃娃,村子就活了,一辈一辈地洇着,村子又像个村子了。几十年过去,风吹雨打,草死树生的,地震的痕迹都快看不见了。只剩下那个断山口,大嘴一样地张着。村里人在断山口那里修了路,通到山外面。地震前,村里人要出外,得翻过麦垛山才行。山断开,有了路,出外就方便多了。那算是地震的好处,给村里人留下了一条出路。亚瑟爷想,福中有祸,祸中有福,真主的机密谁能猜透呢。
亚瑟爷也知道,出了断山口,就是清水河川地,有河有路,能通到县城、省城,还有更远的地方。亚瑟爷没去过太远的地方,县城、省城还是去过了。早些年,亚瑟爷是村长,经常要出去,到乡上开会,到县里赶集,也走的是断山口,出出进进的,都没有被山吃掉的感觉。这些年不出门了,看着村里其他人出出进进,他就感觉,断山口那里就像山的大嘴,村里人从那里出去,就像是给山吃掉了,从那里进来,又像是给吐出来了。去外面赶集的,早上吃进去,下午就吐出来。到外面打工的,年头上吃进去,年尾才吐出来。被吃掉又吐出来的,看着还是那些人,变化可不小,穿着变了,说话变了,心也变了。还有些人,被山给吃掉,再也吐不出来了,他们搬到外面去住了。听说他们在县城,在省城,在外面有水有路的地方安了家,都过的好好的,可亚瑟爷总感觉,他们是给山吃掉了,给外面的世道吃掉了。
到外面去打工挣钱的,亚瑟爷不好拦挡。他劝他们出门在外,心里要亮堂,不能偷,不能抢,不能拐,不能骗,不能把乡村人的本分忘了。不能胡吃乱喝,不能把老回回的根本忘掉了。听的人厌烦了,他还是说。对连家带营地要搬走的,亚瑟爷总是想办法留住。
亚瑟爷劝马古拜,不要搬走。亚瑟爷知道马古拜是个老实人,又没个啥手艺,怕他出去了没办法活。马古拜说,儿子要搬,儿子说那边的收成有保障,出去打工也方便。他没办法,得听儿子的。
亚瑟爷知道人都这样,少年时随父母,老年时随儿女,谁也没办法。他没有儿子,只有三个女儿,女儿都嫁到外村了。没有儿子,亚瑟爷一直觉得是个缺憾,但这会儿他又觉得,真有儿子的话,说不定也逼着他往外面搬迁。
亚瑟爷不好再留马古拜,只能劝他先不要把土地转了,把房子拆了。亚瑟爷说,土地找人先给种着,房子托人先给看着,要是外面过的不好,过不下去了,就回来。亚瑟爷觉得,土地、房子是农村人过日子的根把,根把留下了,人就有可能回来。马古拜听了他的劝,但马古拜的儿子很坚决,要把土地、房子都变卖了,彻底搬离这个村子。马古拜没办法,亚瑟爷也没办法。
土地很快有人接手了,房子却没人接。这些年,村里人往外走的多,回来的少,没人要房子。马古拜就把房子拆了。他说,椽棒檩条的,拆过去,在那边还能盖个伙房、牛圈啥的。亚瑟爷没有拦挡的理由,只能眼看着他拆了房子。砖瓦石头太重,拉不动,椽子、檩条、门窗,拉了两蹦蹦车,走了。亚瑟爷知道,这一走,马古拜一家再也不会回来了。
亚瑟爷心里空落落的。他觉得,一个村子就和一个家一样,添一个人,红火一截;出去一个人,就白一片。亚瑟爷这会儿看着,整个村子都白光光的。也就是,玉米掰了,洋芋挖了,地里的秋粮都收了,回来收秋的人又出去打工了。人一少,地头上就没了活泛气,山上的草都枯黄了。草本来也长的薄,雨水少,柠条、猫头刺啥的还有些,黄蒿、棉蓬、茴条草都不见了踪影。亚瑟爷记得,他年轻那会儿,山上的草有半人高,男男女女的,钻到里面,找都找不到。这些年是咋了,连草都不长了,人还咋留得住。
明明知道留不住,亚瑟爷还是在努力地想办法。想了一下午,也没想出个好办法。做完沙目礼拜,从清真寺出来,天麻乎子黑了,天上贴着半个月亮,可没有把村子照亮。没有云彩遮,没有山头挡的,就是不亮。亚瑟爷觉得,这些年,月亮都没有以前亮了。村子里也是,黑乎乎的。一些人家院子里透出灯光来,那些家户还有女人娃娃住着。有些人家院子里黑着,要么是举家到外面打工去了,要么是搬走了,房子空着。马古拜家的房子拆了,拆掉顶子、门窗的房子像黑乎乎的大嘴张开着,有些瘆人。房子就是这样,有人住的时候,有活气;没人住了,就有死气;空的时间长了,还闹个鬼狐啥的。村子也一样,人多了,火焰焰的;人一少,黑黢黢的。
亚瑟爷想,村街上该装上路灯才对,像城里那样。城里到处是灯,照的亮晃晃的。想到灯,亚瑟爷心里忽然一亮,想起父亲给他讲的地震后挂灯的事来。
地震把人的魂都震飞了,把村子的魂都震飞了。活下来的人都呆了,傻了,好些天不知道该干些啥,不知道该咋样活下去。村子里没有一点儿活气,尤其是到了晚上。一个老人出主意叫挂灯。
地震不光死了很多人,还死了很多牛羊,死了的牛羊肉不能吃,他就把牛羊的油剥下来,做了好些蜡烛。又糊了个灯笼,高高地挂在村头上。每天晚上都点一根蜡烛,灯笼每天晚上都亮着。
父亲就动手在村里挂了一盏灯,每天晚上都亮着。灯把人心照醒了,人们开始把地震中死了的人都埋好了,重新搭起了房子,开始治病疗伤,开始生火做饭。几个月后,到春天了,人们又开始种上了庄稼,又开始娶媳妇、嫁女儿。村子活过来了。
父亲说:人心里得有一盏灯。
亚瑟爷想,对,挂灯,高高地挂一盏灯。
回到家里,亚瑟爷先到库房里乱翻。老伴过来问他找啥,他说找木棒。老伴说,不盖房子不搭棚子的,找木棒干啥。亚瑟爷不说话,闷声翻找,翻得尘土乱飞。老伴说,找啥也等明天再说,半夜里拉家什动土的,不好。亚瑟爷这才停了手。
第二天晨礼回来,他又翻找,找出了几根椽棒檩子,摆到院子里。都太短,根本做不了灯杆子。他就找了钳子、铁丝,大头接小头,把短棒接起来,接得老长。老伴不知他要干啥,又问。亚瑟爷说,栽杆子,挂灯。老伴越发不解了,问他挂啥灯?往哪里挂灯?亚瑟爷说,往村头上挂灯。老伴又问,往村头上挂灯干啥?亚瑟爷没有给她再说,低头接他的灯杆子。
灯杆接了有七八米长,估摸着立起来够高了,亚瑟爷这才停了手,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觉得能挂灯了。亚瑟爷一高兴,就忘记了自己的年纪,想抬起来放到肩膀上,一个人扛着走。抬了几次却没有抬起来,当着老伴的面,亚瑟爷就有些不好意思了,怕老伴笑话。老伴却没有笑话他,还主动过来帮他抬。亚瑟爷抬大头,叫老伴抬小头。老伴和他同岁,但显得要比他还老,腰也佝得厉害。老伴抬着小头,没抬起来,亚瑟爷抬着大头,也没能完全抬起来,使劲抬了半天,倒把接口的地方抬歪了。
亚瑟爷有些气恼地又在接口的地方多缠了些铁丝。这回没让老伴抬,出去找了几个老汉来抬。几个老汉也不知道他要干啥,帮着抬起来,还没走出大门,杆子歪扭得像长虫一样了。
几个老汉这才问他要干啥,亚瑟爷说,栽杆子,挂灯。几个老汉都笑他,这杆子咋能挂个灯?风一吹,还不歪倒了?
几个老汉说说笑笑地走了。亚瑟爷只好把铁丝又拧开,把几截短棒往屋里收拾。边收拾边又想,找个木匠来,套上榫卯,也许能行。可上哪里找木匠去?村上本来有几个木匠,老木匠杨三斧前年就完了,两个年轻木匠都到外面打工去了。亚瑟爷想,两个年轻的就是在家里也白搭,现在的木匠根本不会套榫卯,做家具用胶粘,盖房子用钉子钉。杨三斧那才叫木匠,做的家具吃年成,三五十年也不走样,盖的房子住几辈人都不倒塌。杨三斧还有个绝活,多歪扭的木头,他都能想办法给你用上,几斧子下去,歪椽子乱棒子就直了,这才得了个三斧的外号。现在的人呀,不吃苦了,就学会耍心眼子了,学会吃飞食了。亚瑟爷叹息了一声。
亚瑟爷到村上去问,看谁家有长杆子,问了几家,都说没有。也是的,村里人家要长杆子也没用,最多有盖房用的檩条、椽子,还是太短了。他不死心,在村子里转悠着,看能不能找到长些的杆子,或者是挂灯的地方。这会儿,他眼睛只盯着直直的、高高的戳在地上的东西。他看到了电线杆子,十几年前,政府就给村里送来了电。从断山口那里,顺路排进来许多电线杆子,都是水泥的,就一房子高,挂灯不合适。还有一些杆子,是木头的,上面抹着黑沥青,也拉着线。那些杆子没进村,沿着麦垛山边,从北边过来,又向着南边走了。听说那是军队上的线路。
能做灯杆的树木也几乎没有,稀稀拉拉有些桃树、杏树、枣树啥的,大多是结果子的树。这些年天旱,树长得畏畏缩缩,果子也结不了几个。还有几棵柳树,歪脖子咧嘴的,也都不是成材的树。还在亚瑟爷当村长的时候,种过一些杨树,钻天杨,长得有几房子高,可前些年闹天牛,都死了,砍掉了。最高的算是村头的那棵大榆树了,树干不太高,但很粗,两个人都抱不过来。树枝虬虬曲曲的,伸出老长,树冠也很大,根都裸出来了,像老年人手上的青筋一样,爬了有半亩地。大榆树有些年头了,据说是最早来村里的人种下的。
三年灾荒的时候,村里人没吃的,把大榆树的树叶子吃光,接着连树皮都剥光吃了。大榆树没了皮,筋骨都白森森的,谁都想着它活不过来了。可第二年,它还是长出了些叶子。过了这些年,一年比一年长得旺,还长出了苔衣树皮。树就是比人的命硬,树也比人能守。
亚瑟爷想起灾荒那几年,和民国年间的大地震一样,村子差点也完了。很多人都走了,到口外新疆,到甘肃青海逃荒去了。村子里留下不到一半人,没人气,没活气了。粮食吃完了,连草籽草根、树叶树皮都吃光了。谁也不知道下一顿吃点啥,谁也不知道睡下还能不能再起来。家家的烟囱都不冒烟,家家的院子里都冒死气。村子里饿死了人,一个接着一个。
父亲也是那年饿死的。父亲是自己不吃了,自己绝食饿死的。
那是在灾荒最严重的时候,村子有些人明偷暗抢的,为争一点儿吃的,爷儿父子互相红了眼要拼命;还有的犯了回民的禁忌,连死羊、死狗的肉都吃了。父亲着急了,悄悄翻出攒了几十年的几块银元,叫亚瑟爷去买点煤油,在村里挂上个灯笼。父亲说:人心里得有一盏灯。不然的话,村子要毁了,人要吃人了。
亚瑟爷没有按照父亲的意愿买来煤油,在村里挂上灯笼,而是换了点粮食回来。他觉得,父亲一定是饿昏了,才让他买啥煤油,挂啥灯。他觉得最要紧的是粮食,最紧要的是活命。他买来了粮食,把做好的饭端给父亲。父亲盯着他,看了一阵,一句话都没说,一嘴都没有吃。从那天起,他就几乎水米不进了。
亚瑟爷一直没有想明白父亲为啥会那样做。这些年,他一直觉得,父亲是想把粮食省下来给儿孙吃。但是现在,亚瑟爷突然明白了父亲那样做的意思,明白了要他挂灯的意思。
父亲饿死后不长时间,新粮食收了,灾荒过去了。亚瑟爷一直觉得,那年灾荒要是再长一些,村里人不知还要饿死多少,不知还要做出些啥事来呢。邻近的村子果然连吃人的事都出了。好在灾荒还是过去了,真主总是不绝下民的活路。
灾荒过去,有些出外逃荒的,又回来了,有些就再没有回来。村子显得很冷清。冷清的原因不仅是村子里人口少了,更主要的是人心变冷了。人心变冷,比地震还厉害,差点把村子给毁了。
亚瑟爷当了几十年村长,想了几十年办法,才把人心暖过来,村子才又像个村子了。可是这几年,村子又留不住人了,人心又变了。亚瑟爷明白自己老了,也已经不是村长,管不了事,管不住人了,但他心里着急。他觉得,自己现在的着急和父亲当年的着急是一样的。他也完全明白了父亲那句话的意思。
亚瑟爷想,挂灯,高高地挂一盏灯。
亚瑟爷往回走的时候,看到了小学校院里的国旗,高高地飘着。他想,应该把灯挂那样高才对。这样一想,倒提醒了他,旗杆不就是个很好的灯杆子吗。
他忙忙地到小学校去,正好学校下课,学生都在院子里玩,闹嚷嚷的。亚瑟爷没事的时候,经常到小学校去。他不是去看孙子,他没有孙子。他就看村上的那些娃娃,看他们上课,看他们玩。他喜欢小娃娃,那些小娃娃也都叫他爷爷、太爷的,和他很亲近。可是今天,亚瑟爷没管那些娃娃,径直走到国旗杆旁边,围着转了几圈,仔细地瞅着。从下面看,旗杆很高,国旗飘得很高,简直要到云彩里了。亚瑟爷老了,腰佝得厉害,抬头看高处很吃力,侧身偏脸才能看到顶。
一群学生看到亚瑟爷动作奇怪,跑过来几个,也纳闷地瞅着国旗,没有看出啥来,就问亚瑟爷,爷爷,你看啥呢?亚瑟爷不回答,对着旗杆,一会儿拍拍,一会儿摸摸的。学生们不知道他在看啥,也都围着旗杆看。其他学生看到这边围了人,也都跑过来,围得学生越来越多了。
小学校的马校长看到了,以为是国旗有啥问题,也撵过来了。看看,国旗没有挂反,也没有落下半旗来。他就先向学生喊:都回教室去。学生呼啦一下都跑了。马校长这才小心地问亚瑟爷,国旗没啥问题吧?亚瑟爷说,没有没有,很好很好,接着又使劲抬头看着上面的国旗,身子使劲往后趔,快要跌倒了。马校长以为亚瑟爷犯啥病了,赶忙上去扶住他。亚瑟爷忽然问,这旗杆是哪里做的?马校长不解地说,你老人家问这个干啥?亚瑟爷笑着说,你不要管我干啥,你就说这是哪里做的。马校长说,是在县城的电焊铺做的,到底是哪一家,我不知道,是去年来修学校的建筑队弄来的。亚瑟爷又问,多少钱?贵不贵?马校长说,好像是一千块钱左右,和国旗台一起包的,具体数目我也忘了。要不我给你查查?亚瑟爷说,不查了,我知道个大概就行了。
亚瑟爷说着,扔下马校长就走出学校。马校长这才知道,国旗没啥问题,亚瑟爷也没啥问题。但他不明白,亚瑟爷问国旗杆干啥,难道是也想在自家院子里挂个国旗不成。
亚瑟爷回到家,高兴地说,灯杆子找到了。老伴不知道他找到了个啥杆子,还没顾上问,他就催老伴拿一千多块钱,他要去县城做灯杆。老伴一听他又要拿钱,又要上县城的,这才来了气,问他,你做的啥灯杆子?给谁做的灯杆子?你说清楚。亚瑟爷说,你不要问,给你说了你也不懂,做好了,你就知道了。老伴知道他的犟脾气,没办法,只好给他钱。
亚瑟爷拿上钱,就出门了。村里不通班车,也不通公交车,只有在逢集的时候,有蹦蹦车拉人去赶集。今天不逢集,他在村头上等了大半天,也没有等到去县城的蹦蹦车。亚瑟爷掰指头算了,第二天就逢集,可他不想等了,想到公路上去搭车。公路在麦垛山西面的川道里,出断山口十几里就到了。亚瑟爷觉得十几里地不算远,年轻的时候,他经常走,一天走几个来回都行。他就只身往公路上走,还没走出断山口,就累得不行了,想折回去,又有些心不甘,还怕老伴笑话,就硬挺着往前走。
亚瑟爷走一截,歇缓一阵,中午过了,才走到公路上。搭上班车到县城,已经下午了。
一下车,亚瑟爷赶忙去找马武的电焊铺。亚瑟爷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就想好了要到马武的电焊铺。马武是村上的人,参军当了工程兵,学会了电焊手艺,从军队上复员回来,到县城开了家电焊铺。亚瑟爷三年前去过一次,买了个铁皮烤箱炉。那时候,马武的电焊铺刚开起来,亚瑟爷是想照顾他的生意。虽然他心里不情愿村里的人搬出来,但搬出来的人,他又都希望他们能过好。
亚瑟爷记得马武的电焊铺在城南的一个小巷子,店名就叫马武电焊铺。但两三年没来县城,县城肿大了许多,楼高了,街巷也多了,亚瑟爷一时辨不清路了。边问边找,好半天才找到电焊巷。一道巷子里全是电焊铺,满巷子刺耳的切割铁皮声,刺眼的焊枪的火花,刺鼻的油漆味道。亚瑟爷耳朵背了,眼睛花了,鼻子也不通了,但还是感觉不舒服。巷道也很逼仄,很脏乱,到处摆着焊好的铁门铁窗、铁皮烤箱炉,地上乱放着钢管、角铁、铁皮、铁条。一些衣着几乎辨不清颜色,面容几乎辨不清颜色的人忙碌着,看着都是从农村出来的。亚瑟爷想,这些人出来挣几个钱,也是不易。
马武电焊铺果然还在老地方,只是牌子换大了些,跨了三间店面。亚瑟爷走到店门口,看到四个穿着同样迷彩军服的忙着焊东西。三年前,亚瑟爷来的时候,马武还是一间店面,一个人。现在是三间店面,四个人了,看来他的生意是做大了。亚瑟爷从心里替马武高兴,但他看不出他们哪个是马武。几个人都戴着墨镜,拿着焊枪,提着遮光镜,脸上都黑乎乎的,根本看不清。
亚瑟爷问了一声,马武在吗?电焊机的声音太大,几个人好像是没听见,还在各忙各的,头都没往这边转一下。亚瑟爷只能站着。过了一会儿,其中的一个忽然停了手里的活计,摘下墨镜,向亚瑟爷走过来。亚瑟爷这才看清,就是马武。
马武大声喊着说,是亚瑟爷呀,你老咋过来了。
亚瑟爷说,找你焊个东西。
马武听不清亚瑟爷的话,就拉着亚瑟爷进到一间堆放材料的店里。关上了门,外面的声音一下子小了。马武还是喊着说,亚瑟爷,你好着吗?今天过来要做个啥?亚瑟爷笑着说,你会焊国旗杆子吗?马武问,你要焊国旗杆子干啥?村上的学校用吗?亚瑟爷说,不是。挂灯。
马武又问了好一阵,才明白亚瑟爷是要怎样的一个灯杆。马武说,能做好,没问题,又问亚瑟爷啥时候要。亚瑟爷说,今天就要。马武笑着说,今天不行,连夜赶着做,明天中午才能做好。亚瑟爷说,那就连夜赶着做。
马武看到亚瑟爷要的急,就出去喊几个学徒停下手中的活计,先赶着找钢管,备灯杆的料。亚瑟爷在一边看着。
秋后的日子短,说着天就快黑了。城里天黑的不明显,亚瑟爷没感觉到。马武感觉到了,问亚瑟爷,天黑了,你老咋回去?亚瑟爷一看,天真的黑了,灯都亮起来了,就说,怕是回不去了,等明天灯杆子做好,一起拉回去。马武又问他住哪里。亚瑟爷说,住啥,你们要是晚上加班做,我就看着。马武说,那就先吃饭,吃了加班。
几个人在附近的一个清真饭馆吃了点面,回到电焊铺继续加班。马武要给亚瑟爷登记个旅社,让他休息,亚瑟爷不去。马武边干活,亚瑟爷边和他说话。
亚瑟爷问,铺子开的咋样?马武说,好着呢,比种地打工都强。亚瑟爷又问,没想着回去吗?马武说,回去能干啥?那几亩薄地,能有个啥收成?铺子开大些,挣得再多些,就在县城买一套房子。亚瑟爷说,城里也没个啥好的,白天不像白天,晚上不像晚上的。住在楼房里,悬在半空中,不够天,不着地的。房子里都是暖气,没个冬,没个夏的。马武没有反驳,就笑了一下。亚瑟爷也不好再劝了,叹了口气说,人都走了,村子都没人气了。
第二天一早,灯杆子焊成了。马武说,还要安装零件,还要喷漆。让亚瑟爷先转街去,中午就好了。亚瑟爷就到集市上转了转,找到了村里来的蹦蹦车,说好了回去的时候要拉上灯杆子。
等到中午,马武果然把灯杆子做好了。不仅焊好了杆子,还做了个活动灯架,能升降。马武说,灯泡坏了,要换,杆子不好爬上去,把灯架降下来就行了。马武在灯杆里面穿好了电线,马武说,线接在外面不安全。马武还在灯杆上接上了开关,马武说,灯不能白天晚上都开着,得有个开关。马武想的很周到。
没想到的是,灯杆子太长了,村里来的蹦蹦车没办法拉。马武又帮亚瑟爷找了个平板车,拉椽子、檩条的那种。
亚瑟爷就坐着平板车,拉着灯杆子一起回村了。指挥着平板车,把灯杆子卸在村子中间的一块空地上。地点是前天就选好了,在清真寺和小学校之间,地势也高,最适合栽灯杆挂灯。
灯杆子刚卸下来,就有几个老年人过来了。都笑着说,这才像个灯杆子。可这么重的灯杆子,咋能立起来呢,村里的年轻人都不在,就剩些老年人,剩下女人娃娃。亚瑟爷想想也是,但嘴上说,一村子的人,不信连个灯杆子都立不起来。他让几个老人分头去喊村里的人。
一会儿,全村的人几乎都来了,连小学校的马校长也领着两个老师,几个大些的学生来了。村里人好长时间都没有这样聚齐过。人们议论着、谈笑着,也在出主意,想办法。亚瑟爷很高兴,灯还没挂起来,单是这份热闹,就让他高兴。
老伴也来了,嗔怪他不说清就走了,出门两天才回家。他也只呵呵一笑,说,赶紧把铁锹拿来,我挖坑子。
老伴拿来了铁锹,其他人也都主动拿来长棍子、短棒子、辘轳、绳子之类的。虽然是些老人、女人、娃娃,人多了,办法还是多,力量还是大。坑子挖好了,辘轳吊、绳子拉、肩扛手抬的,灯杆子还是给立起来了。又抱来了石头、瓦块的,把坑子填得牢牢靠靠的,上面又堆了些大块的石头。
灯杆子立起来了,很直,很高,与旁边的小学校的国旗,清真寺顶上的月牙,几乎一样高。亚瑟爷看着心里满意,一村人也兴奋地说笑着。
小学校的马校长接好了电线,亚瑟爷按下开关,灯亮了。天还没完全黑,灯光不强。但亚瑟爷想,到晚上,一定会很亮的,能把整个村子都照亮,在很远的地方,在麦垛山的那边,都能看见亮光。
村里人都议论,几个老年人说,这下好了,早晚上清真寺做礼拜,能看清路了;女人娃娃们说,这下,晚上出来,就不害怕了;还有的说,有这灯照着,贼娃子都不敢来村里偷东西了。
亚瑟爷又想起父亲的话:人心里得有一盏灯。但他没有说破。
责任编辑 赵宏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