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朝圣的途中追寻
——建国30年中国作家的政治心理透视
2011-11-20邹旭林
邹旭林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湖南 长沙 410081;湖南女子学院 湖南 长沙 410000)
从建国到70年代末,中国作家知识分子始终是一个突出的问题和现象。新中国的第一批作家是跨越了新旧两个时代的知识分子,包括来自解放区和国统区的两类作家,具体又可分为解放区作家、左翼作家和自由主义作家三类。随着新中国现代性进程的推进,他们普遍面临着政治思想上的自我改造,心理也发生着复杂的变化。从政治层面看,这是一种政治心理的变化,折射出了其背后的历史的和现实的深层原因。
解放区作家绝大部分是党内知识分子,他们是党的思想理论和方针政策的宣传者和维护者,在政治上就处于优越地位,因而一般来讲不存在思想改造的问题。周扬、夏衍、丁玲、冯雪峰、阳翰笙、何其芳、邵荃麟等在建国之初就作为党的文艺工作的领导而出现,这自然是依靠他们在建国前在文艺领域的造诣和政治思想上对党的忠诚来获得的历史角色。他们的角色定位意味着党的政治思想与方针政策在文艺领域获得权威地位。他们表现出一致的政治心理结构。首先,在思想观念上他们自觉以马克思主义和毛泽东思想的立场与观点来分析和处理问题,自觉地宣扬和贯彻党的政治理论和方针政策,对于非党的思想观念进行批判。其次,在复杂的政治运动中他们大多将自己的政治挫折视为党对自我的考验,与此相伴的是自觉的自我否定,并将一切政治劫难归罪于某些错误思想观念或者少数阴谋分子,甚至表达历经劫难后的感激和愉悦之情。第二点恰恰说明,他们实际也面临和经历了思想改造,夏衍、冯雪峰、丁玲、邵荃麟等如此,甚至包括周扬也是如此,他们或者对于政治事件作出公开检讨,或者进行政治表态,因而,实际上他们不存在真正的“自我”个体,只是党的政治活动符号。例如周扬,作为党的文艺领域的高层领导,他的角色就是在文艺领域深入阐释和坚决贯彻毛泽东的文艺思想,作为个体的“周扬”实际上是不存在的。在建国后几次重大的思想批判运动中,周扬便充当了党的文艺政策的阐释者和维护者角色,在精神意识上与党保持高度一致。例如在1951年3月举行的第一届全国文化行政会议上周扬就对电影《武训传》作出了批评,“但并没有能够充分地认识和及早地指出它的严重的政治上的反动性”,“感觉着我当时的批评是极其不够的。”〔1〕在毛泽东相关社论和《武训历史调查记》发表后,周扬立即写下长文《反人民、反历史的思想和反现实主义的艺术》,力求最大限度地阐发毛泽东的文艺思想。同时,他也促成了对此事件负有直接领导责任的夏衍作出深刻检讨,并将毛泽东的赞许意见反馈给夏衍。周扬的表现典型地代表了新中国作家的普遍的政治心理结构,笔者称之为“朝圣”者的心理结构,因为它与宗教意义上的“朝圣”并无本质区别。朝圣者的心理具有鲜明的指向性,因而行为具有单一性特点。如果说虔诚的宗教徒的心理和行为指向的是至高无上的“神”,那么建国后作家的心理和行为指向了“党”和党的权威人物毛泽东。“我们相信主席要相信到迷信的程度,服从主席要服从到盲目的程度”,“对主席就是要迷信”,〔2〕林默涵的话可以进一步证实它的真实存在:“当毛主席根据胡风小集团的私人通信将其定性为反革命分子时,我和其他同志对这一定性没有产生任何怀疑和异议,只认为是自己认识水平低,没有看清问题的实质。”〔3〕
这样一种宗教徒般的心理展示,正是新中国第一代知识分子政治心理的真实写照。在此心态下,芸芸众生所要做的就是对“神”进行歌颂,对亵渎“神”的人进行惩罚和清算。于是,一系列政治运动成为对朝圣者信仰的考验,一种充满宗教般情感深度的受难意识也随之而生。例如,在经历文革后恢复名誉之初,丁玲终于长舒一口气:“我的心情好多了,我是可以死的人了”,“一个共产党员的名誉比生命还宝贵,这等于是给了我一个新的生命啊!”“我相信历史,相信现实生活,相信党,也相信我自己”。〔4〕由此可见,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披着理性的外衣而呈现出一种非理性的特征,所谓“改造”也就失去应有的价值,他们处在朝圣的途中,追寻着生命的终极意义,却饱尝意义不断被赋予和散失的精神苦痛。
左翼知识分子是指在政治信仰和价值观念上与党的知识分子基本一致的非党知识分子。因此,他们在政治心理上与党的知识分子既存在许多相似点,又存在一定的差异,尤其在面对思想改造问题时显现出更为复杂的政治心态,例如郭沫若、茅盾、胡风等作家。作为无党派民主人士的郭沫若的经历和思想尤为复杂。中国传统文化中的自由主义精神、西方个人主义文化思潮对他影响深远。20年代后期,郭沫若基本形成了马克思主义世界观、历史观和文艺观,提出“革命文学”、“文学的阶级性”等命题,抨击先前信奉的个人主义的文艺是“最丑猥的个人主义的呻吟”,决心要以“新的文艺斗士”来取代之,〔5〕甚至批判以鲁迅为代表的五四作家:“他是资本主义以前的一个封建余孽。资本主义对于社会主义是反革命,封建余孽于社会主义是二重的反革命。鲁迅是二重的反革命的人物。”〔6〕40年代他提出“人民至上主义的文艺观”,他主张纯真地歌颂劳动人民的辛劳与创造,对反人民者的丑恶和暴戾进行揭露和表达憎恨。由于文艺思想的巨大转变和与政党政治密切跟进,建国后他获得了与贡献相当的官职与地位:全国政协副主席、全国人大副委员长、政务院副总理兼文教委员会主任、中科院院长、全国文联主席,在文革中也毫发无损,被选为中共第9至11届中央委员。由此可见,在政治上郭沫若完成了由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向左翼知识分子进而向党的文艺知识分子角色的转变。这种中国传统文人普遍具有的强烈的政治攀附性在郭沫若身上表现得相当明显,其一是他创作了大量政治打油诗来为现实政治歌功颂德,包括颂扬“大跃进”、鼓吹“两结合”等主题。自1949到1978年间,他写的新诗和旧诗有一千多首,出版有《新华颂》(1953)、《毛泽东的旗帜迎风飘扬》(1955)、《百花集》(1958)、《东风集》(1963)等,达13本之多。其二是积极参与了诸多重大的文艺思想改造运动,如撰写《反社会主义的胡风纲领》一文参与批判胡风文艺思想运动、发表《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等文来响应毛泽东提出的“革命的浪漫主义与革命的现实主义相结合”的指导方针,并借此机会高度赞颂毛泽东:“他是最伟大的一位现实主义者,但我也敢于说,毛泽东同志又是最伟大的一位浪漫主义者。”〔7〕郭沫若的这种典型的庙堂心态其实也就是“朝圣”心态,在本质上与党内作家并无二致,所不同的是其背后潜藏着一个矛盾而多重的人格世界。郭沫若给陈明远的书信揭示了另一个“郭沫若”的存在,在1963年11月14日的信中他写道:“大跃进运动中,处处放卫星、发喜报、搞献礼,一哄而起,又一哄而散;浮夸虚假的歪风邪气,泛滥成灾……不仅可笑,而且可厌!假话、套话、空话,都是新文艺的大敌,也是新社会的大敌。”1965年9月20日的信中又说:“现在哪里谈得上开诚布公。两面三刀、落井下石,踩着别人肩膀往上爬,甚至不惜卖友求荣者,大有人在。我看不必跟那些无聊文人去纠缠了。”郭沫若对建国后忙于行政公务应酬的官场生存方式颇感烦恼:“我说过早已厌倦应酬、只求清静的话,指的是不乐意与那帮无聊之辈交往。”“现在,我们两个在一起谈话,是有什么谈什么,你也不会作戏。可是一转眼,我跟别的人,往往就不得不逢场作戏了。这是很悲哀的。凡是逢场作戏的人,写出来的东西,都会遭到后人的嘲笑。”〔8〕在此我们看到的是一位个性主义者在政治漩涡中欲罢不能的苦恼,这与他对政治的积极介入形成一种悖反关系,“一方面,外向、情欲旺盛、豪情不羁;另一方面,内藏、阴郁烦闷、城府颇深。一方面热忱仗义,另一方面趋炎附势”。〔9〕这便是郭沫若多重的内心世界,相比于党内作家,它显得尤为复杂而诡异。
绝大多数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也衷心接受了思想改造。他们自觉放弃西方式的自由与民主观念,转而真诚地拥护新中国,虔诚程度丝毫不逊色于左翼知识分子,老舍、巴金、曹禺、朱光潜、罗隆基等即是。老舍是新中国成立后为数不多的保持旺盛创作力的作家,自1949到1966年,共写出了30多部剧本,其中有写治理污水的《龙须沟》、反映三反五反运动的《春华秋实》、展示新旧社会对比的《全家福》、表现北京老艺人思想改造的《方珍珠》等,主题无不契合了新中国的政治实践,呈现出一条从由衷歌颂到奉命歌颂的轨迹。如剧本《春华秋实》是领导命题之作,被修改过12遍,花了一年多时间,尾声改过6遍,现存遗稿据说有五六十万之多,而且修改过程中众多评论家、政府官员甚至上至彭真、周扬等高层领导也参与进来,老舍几乎无所适从,最后周恩来出面干预,才使得剧本“过关”。其它剧本《龙须沟》、《茶馆》等从创作到上演的过程中也出现过类似情况。应该说,在政治心理上,老舍同样表现出一种“朝圣”情结,与党内和左翼作家并无二致,成为党在文艺领域的一个符号。尽管他一度陷于政治性的“集体创作”的苦恼之中,老舍还是坚持刻苦改写。所不同的是,被符号化了的老舍始终没有放弃对文学本质的独立思考,在《我怎么写的<春华秋实>》、《谈<方珍珠剧本>》、《自由与作家》等文中多次谈到自己对“自由”的渴望:“如果作家在作品中片面地强调政治,看不到从实际生活体验出发来进行写作的重要性,他们的作品自然就会流于公式化、概念化、老一套……每个作家都应当写他喜欢的并且能够掌握的事物——人物、生活和主题,作家应享有完全的自由,选择他所愿写的东西。”〔10〕他直言不讳地批评文艺领导:“是否有的老干部,别的不能干,就放到这方面来……什么都管,就是不搞业务,缺乏谈业务的空气,五个副局长应该起码有一人管业务。”〔8〕199
综合以上所述,无论是党内作家、左翼作家,还是自由主义作家,他们表现出比较一致的政治心态:在文学创作和文化走向之间,他们搁置个人的文学创作立场而偏向文化走向;在自由知识领域和权利运作之间,他们放弃对自由的坚守而趋附于权利运作之中;在富有超越意义的形而上世界与现实世界之间,他们最终放弃了对形而上世界的探索而转向膜拜世俗世界并“献媚”;然而他们普遍承受着来自言与行、外显与内心的分裂所导致的精神痛苦。这就是所谓的“朝圣”心态:既满含虔诚,又饱尝修行者的精神拷问。即便是周扬,也难以去除这种精神困境。他在批判《武训传》运动中的犹豫和迟疑以及在公开场合多次强调文学创作的自身规律,就折射出这种精神困境。历史总是充满反讽的,周扬在文革之初便被四人帮攻击为“三十年代资产阶级文艺路线的代表”,“二十四年来,周扬等人始终拒绝执行毛泽东同志的文艺路线,顽固地坚持资产阶级、修正主义的文艺黑线”,〔11〕随后被捕入狱,甚至在1977年,他和胡风等一道被批为“反革命两面派”。在1978年广东省文学创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中,他心有余悸地重新厘定了文学艺术创作与政治的界限:“要实行艺术民主,开展自由讨论,至今使人心有余悸的一个麻烦问题,就是如何划清艺术问题同政治问题、世界观问题的界限”,“对一切事物都要采取科学的有分析的态度,不要动不动就把艺术问题提到世界观的高度,提到政治路线的高度,提到政治上革命和反革命的高度”。〔12〕
中国作家的这种普遍心态表明建国30年国所面临的一场深刻的思想文化危机,实际上就是一个关于中国知识分子文化抉择的命题,也就是对“道”和“势”的取舍问题。中国知识分子自古就面临着“道”和“势”的激烈冲突,以“道”自重成为一种优良传统,也就是在儒家思想文化体系内展开合乎天道和人道的宣讲与维护,主要表现在文学和人性领域对“道”的坚守。政治权威及代表也往往依“道”而设,其合法性自然得到中国士大夫的认可,因此中国士大夫也经常取“势”,积极参与政治的建构。如果“道”与“势”发生冲突,他们或者舍“势”守“道”,或者弃“道”取“势”。这种抉择显现出知识分子两种普遍的角色与功能,即“集体批判角色”和“科学政治的推动者”。从现代意义上看,“鉴于他们自诩的独立自主性和各种各样的来历,不仅被要求在一个意识形态所扭曲的政治实践中扮演公正的集体批判角色,而且还应是建立在非相对性的、客观真理之上的科学政治的推动者”。〔13〕其功能实现的前提便是他们具备与知识体系密切相关的特性:占据真理和享有自由。正是在这一关键点上,中国的知识分子在“道”和“势”的取舍上出现了问题。其症结有二:一是中国的极权主义意识形态根深蒂固。极权主义使得中国知识分子始终面临着个体性与群体性的矛盾纠葛,并以牺牲个体性为代价,个体优先原则让位于集体优先原则,个体被不断弱化和压抑,“极权主义政体打算提供给知识分子与艺术家唯一的自由,就是倾听、作笔记与服从”,〔13〕86也就是说,知识分子理性思辨与独立批判的自由与能力被严重削弱。二是中国儒家思想文化体系下政治领域的“圣化”。正如西方学者指出:“在儒教礼制的中国,政治文化中心被界定和视为试图维护宇宙和谐的主要场所”,〔14〕“……其政治领域被神圣化为实现流行的超越图景的主要的、几乎唯一的领域”〔14〕272。这就使得政治优先成为集体优先原则的自然延伸,更重要的,这也使得中国知识分子的个体文化人格被镶嵌在政治文化人格之中,或者说就是一种政治文化人格。这两点形成合力,致使中国知识分子对于国家、政权和权威长期构成了人身依附和人格依附关系,使得“占据真理”和“享有自由”大打折扣,并直接导致“朝圣”心态的形成。以此心态反观之,儒教文化与极权主义之间、文化集团与政治集团之间、中国文人与官僚之间极具亲和力,最典型的表现是,面对政治权威的征召和御用,中国文人往往急于趋附,在此“道”让位于“势”,反之,面对政治权威的疏离或贬谪,中国文人往往弃“势”守“道”,但这种“弃”只是暂时的和表面的,骨子里仍然守望着“势”。
这种思想文化传统的惯性也使得新中国第一批作家整体上体现出中国古代士大夫情结,普遍面临着文化抉择的两难困境,徘徊于“道”与“势”之间,表露出不同程度的精神苦痛。茅盾、郭沫若、巴金、老舍、曹禺、胡风、夏衍等无不如此,甚至周扬也是这样。郭沫若厌倦中的多重人格世界和文革初“焚书”、茅盾的“矛盾”心态和晚年“焚稿”、老舍和曹禺修改剧本的苦恼、夏衍重读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周扬在文艺批判运动中的迟疑等,无不体现出这种精神困境。
这种“朝圣”心态,在胡风及胡风集团成员中也表现得淋漓尽致。新中国的建立使得中国作家的“道”与“势”得到同构,在合法化层面得到了绝大多数知识分子的拥护,胡风及相关成员自然也为之激动不已,朝圣之情油然而生。路翎在参加了第一次文代会之后倾吐心声:“对于过去我无所留念,我希望在这伟大的时代中,我能够更有力气追随着毛泽东底光辉的旗帜而前进,不再像过去追随得那么痛苦”,〔11〕66胡风面对日益严峻的批判形势,毅然组织撰写《三十万言书》,上呈最高领导,并袒露自己的心态:“我很愿意改造自己,在实践中一步一步地争取做毛主席的一个小学生”。〔11〕137随着批判的深入,胡风和路翎也不得不暂时屈服于“势”,开始了政治反省和表态,其中胡风于1955年写出一万余字的《我的自我批判》,承认自己在某些根本问题上违背了马克思主义和毛泽东的文艺方针。但是,随后胡风、路翎等人长期遭受监狱生活,对于个人来讲,应当是人生的悲剧性的谢幕,其深层的历史文化原因是:他们始终恪守中国士大夫的“道”,而在“势”发生变易之时,也不愿轻易改变自己的“道”,这个道就是中国知识分子始终追求的终极理想,即“占有真理”和“享有自由”,也就是坚守文艺的本质、恪守人格独立和精神自由。这样的知识分子历来为人所敬重。相反,在批判胡风集团的过程中,舒芜却反戈一击,深刻检讨自己,上交胡风等人的书信,与胡风、路翎等人划清界限,并受命于1952年9月26日在《文艺报》上发表《给路翎的公开信》的长文,明确指出胡风“小集团”:“在基本路线上是和党所领导的无产阶级的文艺路线——毛泽东文艺方向背道而驰的”。应该说,舒芜是中国知识分子弃“道”守“势”的典型个案,与一般新中国作家相比,他的转换是那么迅速和自然。这是值得深思的。
造成建国30年一大批作家精神困境的深层次原因,除了历史文化的原因之外,还有十分重要的现实的政治原因,那就是有关现代民族国家想象及悖反现象。每一个民族国家的出现,都必须经历一个想象过程,这个过程也就是一种公开化和社群化的过程。〔15〕有关中华民族现代国家的想象,在清朝末期和民国初期就已经开始了,梁启超、李大钊、陈独秀、胡适、鲁迅等就参与了这一想象。从五四知识精英立场来看,虽然个体对于民族国家的想象有差别,但是存在共同之处:在一个自由、民主和平等的现代民族国家之中,自由而独立地从事思想文化建设,运用文学艺术来“改造国民精神”,引领社会大众的精神不断走向进步。1948年底,茅盾就满怀激情地预言新中国:“新民主主义的新中国将是一个独立,自主,和平的大国,将是一个平等,自由,繁荣康乐的大家庭”。〔16〕这种共同想象,也存在于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曹禺、周扬等文学艺术家的想象世界中。新中国的建立和社会主义建设的展开,至少部分实现了作家的政治理想和社会价值,因而他们大都接受了新中国,并为之讴歌。这是形成“朝圣”心态的现实基础。然而,以毛泽东为核心的政治权威人物作出了“政治家式”的民族国家想象,与“文人式”的想象有鲜明差异。在《新民主主义论》、《论人民民主专政》等文章中,毛泽东的想象是:以“政治革命”和“经济革命”为关键来实现民族复兴和国家强盛,其他一切力量,包括文化,都要服务于建设民族国家的需要。这一想象事实上为新中国预设了一种语境:工人阶级的政党中国共产党是现代民族国家的领导核心,工农兵是它的主体,由农业国进到工业国是它的发展趋势,文化上的建设是为社会主义建设服务的部分,工农兵文艺是文化发展的根本方向。这一语境通过毛泽东在延安的文艺讲话注入到了文艺领域,并预先注定了两种想象的不同结局。循此思路,人们陡然发现:知识分子及其精英文化成为现代民族国家中无足轻重的部分,作家知识分子必须接受“思想改造”,作家及文学创作必须为工农兵及社会主义建设服务。随即大批作家出现创作滑坡并陷入矛盾的精神困境之中。这绝不仅是作家的个人遭遇,而是当代中国的一场深刻的思想文化危机。危机的原因自然是政治家式的“语境”不断压缩和剥离文人式的“语境”,知识精英不再自由地占有“真理”和话语权,个体难以享有真实的精神独立和思想自由,大批作家所做的只是接受行政性的创作任务和重复宣讲红色“真理”。这也反映出两种想象语境的悖反关系:新中国的实践是按照毛泽东等人对现代民族国家的想象来推进的,概括地将,就是以政治和经济层面的一体化或总体性来最大限度地取代一切形式的多元化和自由化,包括文化思想上的自由空间。结果,文学创作沦为服务政治的工具,文人式的民族国家想象“语境”彻底溃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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