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过滤与经典变异
——论宇文所安对杜诗的解读与误读
2011-11-20杨经华
杨经华
(贵州财经学院 贵阳 贵州 550004)
杜甫诗是中国文学经典中的经典。清仇兆鳌《杜诗褒贬》云:“秦少游推为孔子大成,郑尚明则推为周公制作,黄鲁直则推为诗中之史,罗景纶则推为诗中之经,杨诚斋则推为诗中之圣,王元美则推为诗中之神。”〔1〕(p23)闻一多先生则以之为中国“四千年文化中最庄严、最瑰丽、最永久的一道光彩”。〔2〕(p140)杜诗经典地位是在中国文化体系中经过上千年的历史积淀而成的。然而,当杜诗经典旅行到大洋彼岸时,其经典的神圣已经逐渐在消解。尽管作为西方汉学界杰出代表的美国哈佛大学著名汉学家宇文所安(Stephen Oen)对之极尽推尊,然而从宇文所安对杜甫的理解、阐释与认同过程中,杜诗的经典地位悄然在发生转换,转换成为一部符合西方审美价值的文学经典。
一、彼杜甫非此杜甫
杜甫是宇文所安评价最高的中国诗人。他在《盛唐诗》中说:“杜甫是最伟大的中国诗人。他的伟大基于1000多年来读者的一致公认,以及中国和西方文学标准的罕见巧合。在中国诗歌传统中,杜甫几乎超越了评判,因为正像莎士比亚在我们自己的传统中,他的文学成就本身已成为文学标准的历史构成的一个重要部分。杜甫的伟大特质在于超出了文学史的有限范围。”〔3〕(p209)尽管杜甫在中国诗学史上的伟大地位已无人质疑,但宇文所安的这个推尊仍然令中国学者激动不已。因为这样的评价“不是出自于一个中国学者之口,而是出自于一个出生在美国并长期受西方文化熏陶的美国学者之口”,他是“站在西方学者的角度,用西方学者的眼光,对杜甫诗歌的成就与地位作了高度评价”。〔4〕(p208)正是宇文所安的他者身份,他对杜甫的推崇更为令人津津乐道。
然而,我们不要过分沉醉于这样的推尊。杜甫在西方世界的真实地位,德国人莫芝宜佳曾经说过:“在中国,杜甫研究就像西方的莎士比亚研究一样历久不衰。可是在西方,杜甫并没有引起人们足够的重视。研究李白、王维、白居易或苏东坡的论文要比研究杜甫的多得多。人们多推崇李白而批评杜甫。”〔5〕(p185)在西方看来,杜甫的地位并未像他在中国那样显赫辉煌。A.C.格雷厄姆甚至将杜甫看作一个没有个性、缺乏想象力的诗人,他说:“(杜甫)缺少生死和爱恨这两个永恒主题,同时也缺乏丰富的个人想象力。”〔5〕(p223)而 A.R.戴维斯甚至把杜甫看成一个排外的沙文主义者,有一种非艺术的官僚情绪〔5〕(p223)。即使在美国,杜甫的影响也远远不如寒山、白居易、李白、王维等唐代诗人。上世纪60年代,美国青年视寒山为精神先驱和理想英雄〔6〕(p460),而人们对杜甫从来没有这样狂热过。
尽管宇文氏认为杜甫很“伟大”,但他眼中的这种“伟大”其实充满着一种异域的隔阂。他说:“杜甫是律诗的文体大师,社会批评的诗人,自我表现的诗人,幽默随便的智者,帝国秩序的颂扬者,日常生活的诗人,即虚幻想象的诗人。”〔3〕(p210)对杜甫而言,这个评价实在不足以担当“伟大”。律诗的“文体大师”固不足论;至于“社会批评诗人”与“帝国的颂扬者”有自相矛盾之嫌。杜甫尽管对社会有所批判,但是有节制的,是“温柔敦厚”的,《北征》“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对唐玄宗与杨贵妃的批评态度即可见一斑;而尽管杜甫对帝国进行颂扬,但同样有所批判,用“社会批评”与“帝国颂扬”自相矛盾的界定自然无法准确概括杜甫的伟大。至于“日常生活的诗人”,尤其是界定为“虚幻想象的诗人”,更是离本真的杜甫愈去愈远,杜甫诚然有描写日常生活诗歌,诚然有过“虚幻想象”的诗歌,但这些都不是杜甫的主流,不足以成为杜甫的标签,更不足以成就杜甫的伟大。
在中国诗学史上,尽管杜甫有各种称誉与头衔,但对杜甫“伟大”的认识,王安石的《杜甫画像》无疑具有更大的普遍性。该诗浓笔重彩,极力凸现杜甫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历史地位:
吾观少陵诗,为与元气侔。力能排天斡九地,壮颜毅色不可求。浩荡八极中,生物岂不稠?丑妍巨细千万殊,竟莫见以何雕锼。惜哉命之穷,颠倒不见收。青衫老更斥,饿走半九州。瘦妻僵前子仆后,攘攘盗贼森戈矛。吟哦当此时,不废朝廷忧。常愿天子圣,大臣各伊周。宁令吾庐独破受冻死,不忍四海寒飕飕。伤屯悼屈止一身,嗟时之人死所羞。所以见公画,再拜涕泗流。惟公之心古亦少,愿起公死从之游。〔7〕(p560)
开篇高瞻杜诗的艺术成就,指出其涵蓄深远、气象雄阔的伟大风格,对杜诗千汇万状、涵盖天地历史气魄予以高度肯定。王安石在元稹、韩愈等人推尊的基础上,语调突转,进入对杜甫人格的高度赞扬。在他看来,杜甫真正令人崇敬与感动的不是高超的诗艺,而是其崇高的思想和伟大的人格。在“青衫老更斥,饿走半九州”颠沛流离之途,在“瘦妻僵前子仆后,攘攘盗贼森戈矛”的乱世之际,诗人仍然“吟哦当此时,不废朝廷忧”,想到的始终是国家和民族的命运,关注的始终是天下苍生衣食冷暖,这是多么博大的胸怀!正是杜甫这种在艰难时世中挺立的士风与人格,使得王安石在杜甫画像前感激流涕、顶礼膜拜。
正是后人对杜甫人格与诗艺的挺立,才有了“诗圣”的推尊。“士先器识而后文艺”,在中国诗歌史上,对一个诗人的评价很难不涉及其人格修养与道德责任的担当。宇文所安并没有领会到“诗圣”的真正内涵,无论是对杜甫的评价还是对杜诗的解读,他都没有揭示杜甫在人格道德方面的典范意义。这说明他所理解的杜甫仅仅停留在诗艺的表面而没有深入其价值核心。这一点恰恰证明了“中国和西方文学标准的罕见巧合”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梦想。
宇文氏认为:“杜甫卓著声誉的真正形成,主要不是靠颂扬和轶事,而是靠中唐作家对其诗的反复模仿。”〔3〕(p246)岂不知中唐人包括韩愈、贾岛等对杜甫的模拟,都是只是停留在字句的锤炼,以及诗歌的散文化方面,是形式上得杜甫的腔调而没有深得其精髓。杜甫卓越声誉的形成,并非是靠中唐诗人的反复模仿,而是宋代诗人王安石、苏轼、黄庭坚等人对杜甫人格诗艺的挺立之后,方才成为一代诗祖。
二、彼杜诗非此杜诗
杜诗风格特征的总结,一直是杜诗学研究中的重大问题。作为一异国学者,宇文所安的总结同样充满了独特性。他认为,杜诗的最大特征在于其“复杂多样性”,这种“多样性”所体现的最大特征之一就是其精彩纷呈的“风格转换”:
复杂多样性不仅表现杜甫的全部诗篇,而且在单篇的诗作,他在诗中迅速地转换风格和主题,把属于几个范围的问题和体验结合起来表现。从这种“转换风格”中产生出新的美学标准,最后取代了统一情调、景象、时间及体验的旧关注。〔3〕(p210)
在宇文氏的理论阐述中,诗歌叙述“转换”的程度成为衡量诗歌艺术质量的标尺。如对于杜甫早年名作《望岳》,宇文所安认为其成功之处在于其“迅速的风格转换”:“首联是随意松散的散文式语言,中二联转变为宏丽、曲折、精致的诗歌语言,尾联又变为直截了当的期望,模仿孔子的登泰山而‘小天下’。”〔3〕(p214)他还认为,这首诗之所以超出前人,在于“杜甫将登山主题作为独立的模式,用来服从重新阐释的需要,这里不是佛教或道教的价值观,而是模仿孔子的登泰山,将山至于宇宙秩序的地位,处于阴和阳之间。”〔3〕(p215)宇文氏的阐释的确是对传统的一种挑战,而且也似乎令人耳目一新。但是这种解读也难免令人怀疑:《望岳》之所以流传千古真的是因为它从“松散”的语言,转换到“精致”的语言吗?诗中“阴阳割昏晓”,在于表达泰山之“耸天而峙,昏晓于此判割”〔1〕(p4)并不是要将泰山置于“宇宙秩序”地位,处于阴阳之间的转换。“阴阳”并非象征“宇宙秩序”中的“阴阳”,而是“山后为阴,日光不到处易昏;山前为阳,日光先临故易晓”。〔1〕(p4)“阴阳”不过是中国山水中特殊的方位名词,根本没有宇文所阐释的那么复杂。
正是将“转换”作为杜甫的标签,宇文所安认为,最能代表杜诗艺术巅峰的不是人们所称道的《北征》、《奉先咏怀五百字》,也不是代表律诗巅峰的夔州晚年诗,而是其早年的《渼陂行》:
岑参兄弟皆好奇,携我远来游渼陂。天地黯惨忽异色,波涛万顷堆琉璃。琉璃汗漫泛舟入,事殊兴极忧思集。鼍作鲸吞不复知,恶风白浪何嗟及。主人锦帆相为开,舟子喜甚无氛埃。凫鹥散乱棹讴发,丝管啁啾空翠来。沈竿续缦深莫测,菱叶荷花净如拭。宛在中流渤澥清,下归无极终南黑。半陂以南纯浸山,动影袅窕冲融间。船舷暝戛云际寺,水面月出蓝田关。此时骊龙亦吐珠,冯夷击鼓群龙趋。湘妃汉女出歌舞,金支翠旗光有无。咫尺但愁雷雨至,苍茫不晓神灵意。少壮几时奈老何,向来哀乐何其多!〔1〕(p179-182)这是一首普通的纪游诗。国内文学史中关于杜甫的章节,皆未置评。代表杜诗选本较高水平的萧涤非《杜诗选注》亦未选该诗。然宇文认为,这是杜甫同时代其他杰出诗人区别的标志,也是杜甫一生诗作的标志,因为它典范性地突出了杜诗“转换风格”的特点〔3〕(p219)。他说:“《渼陂行》开始于事件的直接陈述,很快转向可怖的暴风雨和想象的魔怪,接下来是快乐的船歌,然后登山‘倒影’的山。正如可以预期的,登山的高潮是众神狂欢的光怪陆离的幻象,但杜甫以凡人对风暴的畏怯暗暗削弱了神灵的光辉,因为‘雷雨’将伴随众神而来……从始至终,杜甫的主题穿过各联诗的界线,然后在同一联诗的中间转换旨意。”〔3〕(p220)该诗之所以吸引宇文的注意,关键在于它“繁富的变化”,而这种变化正体现为“气候、情调及主题不断变化,戏谑和敬畏的并置”,并且从未有诗人如杜甫这样“由于忧虑气候变化而不能理解‘神灵意’”〔3〕(p220)宇文所安强调这首在诗歌创作上的超越性质和创新性,惊叹其对于众神狂欢的光怪陆离幻想的描写,正是反映了西方诗学背景下对杜甫的认同倾向。
在深刻的文字层次上,杜诗复杂多样体现为模糊多义的句法和所指,以及极端矛盾复杂的旨意。宇文所安说:“杜甫晚年的诗篇经常采用模糊多义句法,创造出一个各种联系仅是可能性的世界:诗句中的各种意象确实互相配合,但却没有排除其他可能性,从而使得诗旨的阐述难于实现。这是一种余味无穷的语言,在这种语言中,世界成为一种持续的预兆,可以用众多的、经常是矛盾的方式来解释。”〔3〕(p41)以杜诗《戏为六绝句》其五为例,宇文对诗中“不薄今人好古人”中的“今人”与“古人”进行反复推敲:“今人到底是杜甫同时代的作家,还是一直追溯到庾信和初唐四杰时代;同样地,‘古人’到底是庾信和初唐四杰,还是先秦诗人如屈原和宋玉”。〔3〕(p248)通过对“古人”与“今人”不同所指以及诗句本身结构的分析,从而组合五种不同的歧义。总之,这首绝句“呈现了‘有所指’警句的假象,但其‘所指’却随着读者的偏爱指向而任意转变”。〔3〕(p250)在宇文氏看来,诗歌表达什么诗学观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体现了多种解读的可能性。“古”、“今”之漂浮难定,似乎是杜甫追求“模糊多义”风格而刻意布下的语言陷阱。
不排除部分杜诗具有有“模糊多义”的艺术特点,然这并不足以成为杜诗的标签。杜诗更多的是一个清晰的历史呈现,“诗史”之誉,正是肯定了杜诗意义的历史确定性。如《北征》:“皇帝二载秋,闰八月初吉,杜子北征,苍茫问家室。”完全是史学的实录叙事方式,开篇即交代了时间、人物与事件,已经将意义锚定在一个特定的历史时限之内。事实上,宇文也认可“诗史”的提法。正是杜诗与历史事件的真实关联,钱谦益等才将“诗史互证”作为阐释杜诗的基本方法。
宇文乐于欣赏杜诗,评介杜诗,但他眼中的杜诗,绝非我们引以为自豪的“沉郁顿挫”的杜诗,而是杜诗的“风格转换”与“模糊多义”;绝非我们所看到的对现世的高度关注与对民生的痛苦疾呼,而是如《渼陂行》那样充满神奇夸张的神鬼世界的虚幻描写。宇文所安很推崇元稹对杜甫天才特征的总结〔3〕(p209)。其实元稹对杜诗的评价尤为皮相。元好问为此批评云:“排比铺张特一途,藩篱如此亦区区。少陵自有连城璧,争奈微之识珷玞。”〔8〕。元氏的评价,同样适合于宇文所安。
三、“错误认同”:文化过滤之后的经典变异
以上探讨表明,宇文眼中的杜甫与中国文学传统中的杜甫不仅没有同一性,甚至存在极大的变异性。宇文对杜甫在文学史上地位的高度认同,实质上不过是文化他者的“错误认同”(False identication)。
意大利学者埃科指出,“错误认同”是以某种固有的文化先见对其他文化的误认。埃科看来,无论什么人,当他在探索、认知世界时,总是背负着自身固有的文化传统。正是这种传统的遮蔽,“以至于它可以无视旅行者实际所见所闻,而将每件事物用它自己的语言加以介绍和解释”。〔9〕(p2)埃科在分析马可·波罗把东方的犀牛当成西方的独角兽之误读时指出:“既然传统已使他准备遇见独角兽,所以他认定这些奇特的动物就是独角兽。”〔9〕(p3)由于文化习性的影响,当两种文化接触时,就不可避免地会产生一种以自身文化来想象他者文化的“错误认同”。
人总是按照自己的文化传统、思维方式和自己所熟悉的一切去解读另一种文化。在跨文化西文学碰撞、冲突过程中,由于接受主体不同的文化传统、社会历史背景、审美习惯等原因而造成接受者有意无意地对交流信息选择、变形、伪装、渗透、创新等作用,从而造成源交流信息在内容、形式发生变异〔10〕(p273)。这种“选择、变形、伪装、渗透、创新”正是一种文化过滤。因为这种文化过滤的存在,西方往往基于自己文学观、审美观歪曲、变形、筛选中国的文学,将西方的文学标准强加在中国文学上,使得中西文学很难实现真正平等的交流与对话。
尽管宇文所安将杜甫拔得很高,但他的欣赏,毕竟是经过西方文化过滤的结果。杜诗《北征》“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是认识杜甫“君如尧舜,臣如稷契”政治理想的关键。然在宇文看来,这不过是杜甫“希望像后稷和契一样,成为伟大家族的创立者”。〔3〕(p224)稷与契是周王朝与商王朝的祖先,子孙都是开创一代帝国之人。作为一个“每饭不忘君”之谦谦君子,杜甫岂会如此大逆不道地希望自己到子孙去推翻自己效忠王朝,开创一个新的历史纪元?然而经过西方崇尚个人的文化过滤,杜甫的忠君的传统一面被抹掉了,代之而来的是一个雄心勃勃、企图开创时代的曹操式的历史枭雄。
文本细读是英美新批评理论最重要、最基础的研读文学文本的批评方法之一。宇文对杜诗的解读,同样无法摆脱这种西方固有的批评模式。杜甫《春日忆李白》诗云:“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1〕(p52)这首诗一般理解为表达杜甫对李白诗的称颂与惦念。但在宇文看来,杜甫远非那么真诚坦率,而是“正话反说”,是嫉妒李白而在“颂扬声中含蓄委婉地贬抑了他”。〔11〕(p229)宇文氏认为诗中“白也”句式出自《论语》孔子称赞颜回之语,“一个年轻诗人赞美年长的诗人,用的却是长辈谈起年轻人时的那种爱护亲昵的口吻”,以李白取代颜回的位置,表明杜甫已经“摆出一副无可争议的师尊即孔子的样子讲话了”。〔11〕(p230)宇文还认为杜甫对李白的推崇并非出于真心,而是别有用心。诗中前4句分别提到了4个人:颜回、屈原(“飘然思不群”中“不群”出自屈原的“孤立不伍”)、庾信、鲍照。而这4个人“一个年轻早逝,一个自杀身亡,一个是晚年被扣羁留在他乡的诗人,一个则是为乱军所杀的诗人”。〔11〕(p232)正是这种比喻,杜甫与其是在赞美李白,倒不如是诅咒他,因而杜甫的颂扬“使李白得不偿失”。在宇文看来,这种诗歌令人迷惑的在于它有一个“宽厚高尚的外表”,同时又有一个“不易察觉出来的高傲内涵”。〔11〕(p235)这样的文本细读,难怪王晓路先生批评为“牵强附会”。〔12〕(p60)
叶维廉先生在探讨东西方因为文化模子的差异而导致文学的曲解时曾经列举这样一则寓言:当一只青蛙试图告诉他的好友——无法离开水域的鱼,有关陆地世界的一切时,鱼所理解的鸟只能是一条长了翅膀腾空而飞的鱼,鱼所理解的车也只能是鱼的腹部长出了4个轮子。这个寓言表明,所有认知活动,都必须有意无意以某一模子为起点。没有见过人的鱼“必须依赖它本身的‘模子’,它所熟悉的样式去构思人”。〔13〕(p1-2)
西方人对中国古典诗歌的想象同样如此。钱钟书先生云:“在那些西洋批评家眼里,词气豪放的李白、思力深刻的杜甫、议论畅快的白居易、比喻络绎的苏轼──且不提韩愈、李商隐等人──都给‘神韵’淡远的王维、韦应物同化了……西洋批评家看五光十色的中国旧诗都成为韦尔兰所向往的‘灰黯的诗歌’”〔14〕(p16)钱先生的话表明,在西方人眼中,中国诗歌都是西方模子中理想诗歌的注脚。毫不例外,在宇文所安眼中的杜诗,同样也摆脱不了这种命运。
蒋寅先生曾经断言,在宇文所安之后,开创了唐诗史的新的写作范式〔15〕。评价如此之高,现在看来需要慎重反省。毋庸置疑,宇文所安在传播中国古典诗歌,沟通中西诗学方面做了巨大的贡献,然而,他对中国文学经典的解读是对中国古典诗学在西方的本真呈现,还是在异质文化筛选下的神圣消解?这是一个值得深思和不容回避的问题。
赛的义德的《东方学》警示人们,尽管许多西方人中有很多人打着严谨的旗号,有些的确是本着严谨的考据的学术研究态度来研究东方,但最终都歪曲了东方,他们用西方的眼光来看变形走样了的虚幻的东方。〔16〕(p38)宇文所安对杜诗的接受与阐释表明,尽管他对杜甫评价极高,但我们对此应该保持谨慎,因为他眼中的杜诗,已经是一部变异的符合西方审美价值观的经典,远非中国人所体认的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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