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Q正传

裘 沙 王伟君编绘

1 阿Q姓名籍贯有些渺茫，没有家，住在未庄的土谷祠里。

2 阿Q没有固定的职业，只给人家做短工，割麦便割麦，舂米便舂米。

3 撑船便撑船，但一完就走了，只有人们忙碌的时候，才记起阿Q来。

4 只是有一回，有一个老头子颂扬说：“阿Q真能做！”虽然别人也摸不着这话是真心还是讥笑，然而阿Q很喜欢。

5 阿Q很自尊，所有未庄的居民，全不在他眼神里，加以进了几回城，阿Q自然更自负，然而他又很鄙薄城里人。

6 阿Q见识高，而且“真能做”，本来几乎是一个“完人”了，但可惜在他的头皮上，颇有几处不知于何时的癞疮疤。

7 未庄的闲人们便喜欢拿癞疮疤玩笑他，即便阿Q发了怒，他们也不怕，阿Q没有法，只得另外想出报复的话来：“你还不配……”却又不敢往底下说。

8 闲人还不完，终而至于打架，阿Q虽然在形式上被打败了，却有一种精神上的胜利法，他觉得他是第一个能够自轻自贱的人，状元不也是“第一个”？“第一个”吗？“你算什么东西”呢？

9 这是未庄赛神的晚上。这晚上照例有一台戏，戏台附近，也照例有许多的赌摊。

10 他赢而又赢，兴高采烈得非常，做戏的锣鼓， 在阿Q耳朵里仿佛在十里之外。

11 阿Q出了名是在赵太爷的儿子进了秀才的时候，阿Q喝了两碗黄酒，便说他和赵太爷原来是本家，赵太爷跳过去，给了他一个嘴巴。“你怎么会姓赵！你哪里配姓赵！”

12 那日，远远地走来了钱太爷的大儿子，阿Q轻轻地骂了句“秃儿。驴……”不料这秃儿却拿着一支黄漆的棍子大踏步走了过来，将他打了一顿。

13 在阿Q的记忆上，这大约要算是生平第二件的屈辱。幸而“忘却”这一件祖传的宝贝也发生了效力，他慢慢地走，将到酒店门口，早已有些高兴了。

14 这时对面走来了静修庵里的小尼姑。阿Q走近伊身旁，突然伸出手去摸着伊的头皮，说：“秃儿！快回去，和尚等着你……”店里的人大笑，阿Q便愈兴高采烈起来。

15 然而这一次的胜利，却又使他有些异样。他想：不错，应该有一个女人，断子绝孙便没有人供一碗饭。

16 这一天，阿Q在赵太爷家里舂了一天米后，坐在厨房里吸着烟旱和吴妈聊天。

17 “女人……吴妈……这小孤孀……”阿Q想。“我和你困觉，我和你困觉！”阿Q忽然抢上去，对伊跪下了。

18 吴妈大叫着往外跑，赵太爷的儿子便拿了一支大竹杠站在他面前，向他劈下来了，“你反了……你这……王八蛋……”

19 打骂之后，似乎一件事也已经收束，他听得外面很热闹，寻到赵太爷的内院里，少奶奶正拖着吴妈走出下房来，阿Q想：“哼，有趣，这小孤孀……”

20 从这天起，女人们一见阿Q便躲进门去。若是他到老主顾的家里去谋生计，一定会走出一个男人，像回复乞丐一般地摇手道：“没有没有！你出去！”

21 几天之后，他竟在钱府的照壁前遇见了抢了他的饭碗的小D。他扑上去，俩人四只手拔着两颗头，在钱家粉墙上映出一个蓝色的虹形。

22 大约半点钟，阿Q的手放松了，在同一瞬间，小D的手也放松了，同时直起，同时退开，都挤出人丛去。“记着罢，妈妈的……”阿Q回过头去说。

23 这一场“龙虎斗”似乎并无胜败，而阿Q却仍然没有人来叫他做短工。

24 他决计出门求食去了。看见熟识的酒店，熟识的馒头，不但没有暂停，而且并不想要。他已经打定了进城的主意了。

25 再看见阿Q是刚过了这年的中秋，这回的回来，却与先前大不同。“你们可看见过杀头么？”阿Q说，“咳，好看。杀革命党。唉，好看好看，……”

26 阿Q忽然扬起右手，照着伸长脖子听得出神的王胡的后项窝上直劈下去道：“嚓！”

27 不多久，阿Q的大名忽然传遍了未庄的闺中。女人们说，邹七嫂在阿Q那里买了一条蓝绸裙，旧固然是旧的，但只花了九角钱。

28 于是伊们都眼巴巴地想见阿Q，不但见了不逃避，还要追上去叫住他：“阿Q，你还有绸裙么？”

29 赵太太也正想买一件价廉物美的皮背心，便托邹七嫂即刻去寻阿Q。就在赵府的全眷等得都很焦急的时候，阿Q终于跟着邹七嫂进来了。

30 赵太爷打量着他的全身，说：“阿Q，听说你在外面发财，那很好，那很好的……这个……听说你有些旧东西……可以都拿来看一看……”

31 “现在，只剩了一张门幕了。” “就拿门幕来看看罢。”赵太太慌忙说。

32 赵太爷家对于阿Q懒洋洋的态度很不平，秀才提议驱逐阿Q，被赵太爷否定了。第二日，邹七嫂便将阿Q可疑之点传扬出去了。

33 村人对阿Q不敢放肆，却很有远避的神情。只有一班闲人们却还要寻根究底地去探阿Q的底细。阿Q也并不讳饰，傲然地说出他的经验来。

34 宣统三年九月十四日三更四点，有一只大乌篷船到了赵府上的河埠头。那船便将大不安载给了未庄，革命党要进城。

35 阿Q亲眼见过杀掉革命党，不知怎么一来，忽而似乎革命党便是自己，未庄人却都是他的俘虏了。

36 经过赵府的时候，两位男人和两个真本家站在大门口论革命。 “老Q。”赵太爷怯怯的迎着低声的叫。阿Q以为是一句别的话，与己无干，昂了头直唱过去。

37 “阿Q！”秀才只得直呼其名了。阿Q这才站住，歪着头问道，“什么？”“老Q，现在……发财么？”

38 这晚上，管祠的老头子也意外地和气，请他喝茶，阿Q的思想也迸跳起来了：“这时未庄的一伙鸟男女才好笑哩，跪下叫道，‘阿Q，饶命！’谁听他！”

39 未庄的人心日见其安静了，将辫子盘在顶上的人逐渐增加起来了。阿Q看见赵司晨也如此，才有了学样的意思，他用一支竹筷将辫子盘在头顶上。

40 有一回看见小D，他也将辫子盘在头顶上了。阿Q想批他几个嘴巴，但他终于饶放了，单是怒目而视地吐一口唾沫道：“呸！”

41 这几日进城去的只有一个假洋鬼子。赵太爷通过假洋鬼子的介绍骤然大阔，见了阿Q，也就很有些不放在眼里了。

42 阿Q悟出自己之所以冷落的原因了：要革命，单说投降，是不行的；盘上辫子，也不行的；第一着仍然要和革命党去结识。

43 阿Q怯怯地走进钱府，假洋鬼子白着眼睛讲得正起劲：“所以我们见面，我总是说：‘洪哥！我们动手罢！’”阿Q开口想搭话，却被假洋鬼子扬起哭丧棒赶了出去。

44 四天之后，阿Q在半夜里忽然被抓到县城里去了。直待擒出祠外面的机关枪附近，他才有些清醒了。

45 下半天到得大堂。上面坐着一个满头剃得精光的老头子，阿Q疑心他是和尚。

46 第二天上午，一个穿长衫的人拿了一张纸要他画押，阿Q不认得字，便画了个圈，然后又被人抓进了栅栏。接着他睡着了。

47 阿Q第三次被抓出栅栏的时候，被抬上了一辆没有篷的车，他突然觉到了：这岂不是去杀头吗？他一急两眼发黑，耳朵里喤的一声，似乎发昏了。

48 在去法场的路上，他无意中在人丛中发现了一个吴妈。阿Q忽然很羞愧自己没有志气：竟没有唱几句戏。

49 阿Q看着那些喝彩的人们，他的思想又仿佛旋风似的在脑里一回旋了。四年之前他曾遇见一只饿狼，而这回他又看见更可怕的眼睛了。“救命……”

50 至于舆论，自然都说阿Q坏，被枪毙便是他坏的证据。不坏又何至于被枪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