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性气韵的音符
2011-08-15江少英
江少英
(福建师大福清分校人文系,福建福清350300)
在现代文学史上苏青是个孤独的存在,为了家庭为了家族为了生存她无奈卖文,作为一名市民女性,使得苏青笔下的母性,不同于冰心式的温婉神秘的母子同体,也不是庐隐那个“不敢怀恋的威严的禁令的化身”[1](P62-241),更不是张爱玲小说中的自私、狭隘,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将儿女推向深渊的异化畸形的母爱,这是一群在新旧价值观的夹缝中生存着的母性。苏青以其独到的眼光和强烈的批判意识,在渴望心灵解脱时却又不得不面对人生的窘境,积极探索挖掘身边的母性现状,跃动着一曲曲平凡母亲直面现实生活的动人音符。
一、“本体失落的母性世界”
苏青从自身的经历出发,构筑了一个封建重男轻女观念影响下“本体失落的母性世界”[2](P166-203)。散文《生男与育女》充分反映了这种现状,“一女二女尚可勉强,三女四女就够惹厌,徜其数量更在‘四’以上,则为母者苦矣”(《生男与育女》)。女人产女就意味着一场灾难:母性权利被剥夺,“不许自己喂奶”为了“再快些替他们 (公婆)养个小孙孙”(《结婚十年》);公婆的冷漠,小姑的尖刻,为人母者也要报怨那“不该出世的苦命的小丫头”,甚至迁怒于被生的女婴。在那个封建男权统治的社会,“所谓母亲,不是‘孩子’的母亲,而只能是‘儿子’的母亲。一个‘生了个女儿’的女人根本算不得母亲,而且将实际上被剥夺了做母亲的权利。”[2](P166-203)苏青在婚姻生活的十个年头里,共生下四女一男,唯一的独子是在结婚的第九个年头产下,但这个封建大家庭里日盼夜盼的独苗,也没能挽救那岌岌可危的婚姻。苏青最终与丈夫离异,摆脱了家庭的桎梏,但同时也痛苦地与子女分离。社会估定了女子的价值就是“赔钱货”,在《生男与育女》中指出,“身为赔钱货而居然又产小赔钱货,其罪在不赦也明矣!”苏青用她那宁波式的快意的调侃,直逼“男人要老婆,而不要自己老婆替人塑老婆”的虚伪的男权社会。此时苏青笔锋一转,又审视到女人自身存在的问题——“生产的是女人,被生的是女人,轻视产女的也是女人。”“这是一个由女人对女人的苛求,女人对女人的虐待,女人对女人的轻蔑组成的世界。”[1](P62-241)深刻揭露了在父权笼罩下的无奈的母性现状。
苏青对于母性的刻画更多地表现为受过现代教育的女性婚后自我价值的失落。她们是时代的新女性,婚前受过一定程度的新式教育,怀着学生时代的梦想与追求,但这些追求却在婚后相夫教子的家庭琐事中荡然无存,自我价值未付诸实践就失落了。《小天使》中的主人公张继杰就是这样一个婚前婚后有着巨大变化的现代女性。苏青用她的黑色幽默,描绘了这个女人在处女时代和母亲时代的种种不同相。她曾为了争取自由恋爱,反对包办婚姻而离家出走,是一个勇敢进步的新女性,但现在却是一个相夫教子,眼里只有孩子,张口闭口“小天使”,没有自我没有追求的家庭主妇。这些曾经有追求,有理想的女性,在社会固有的文化背景以及女性异于男子的生理特征影响下,意志逐渐消耗于育儿的琐屑中。苏青通过对这些都市女性母性境遇的关注,提出“生育问题一日不得合理的解决,女人就一天不会真正抬头”(《女性的将来》)的深刻见解,为母性摆脱男权的枷锁指明道路。
苏青作品的取材不仅关注都市女性,还触及乡村的贫苦大众。《拣奶妈》就痛诉了那个“贫富的不平等比男女的不平等更厉害”的社会。有钱人即便生了女孩,也还可以雇奶妈,穷人家生了男孩却因养不起要丢到育婴堂里。战争中的乡下,为人母者为了能让城里来的少奶奶选中当奶妈,可以说出“把这小东西 (自己的孩子)搁开一夜,明早就叫他爹爹抱到堂里去”如此狠心的话,甚至掌掴三个月大吵着要吃奶的孩子。战争岁月,命如草芥,生命受到无情的践踏,母性更是在这风雨飘摇,命途多舛,抛儿弃女的社会中逐渐失落。苏青以她平民化的语言,对于颠沛流离的动乱时代表达出无奈和不满,流露出人道主义的母性意识。
苏青以她那大胆率直、泼辣明朗的语言,消解了女性的神话,超脱了古往今来激荡在我们心中的“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的慈母形象,是残喘于男权社会下受压迫受奴役的母性,是历史真实的母性。
二、沦陷区上海滩的一朵奇葩
王安忆在《寻找苏青》中提到“她 (苏青)快人快语的,倒也不说风月,只说些过日子的实惠,做人的芯子里的活。”[3](P8-24)的确,苏青的文章从日常生活入手,不仅关注着女性的性别差异和生存困境,还不断探索着女性的将来及对未来的设想。
首先,她对育儿教子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在《教子》一文中,她提出了一整套系统的教子方法:从婴儿时期的传授动作,稍长时教其行走、说话、识字,到幼年时候以身体健康为原则,知识次之,再到十二岁以上……苏青在30、40年代提出的这些观点,直到现在都还不过时,可见其“现代眼光”的敏锐。此外,她对于父母为子女安排好道路的现象也提出了不同看法,认为“假如我倒千辛万苦的替他们找出来了,他们偏不爱走,要另辟蹊径,岂不是害得我白费气力?”因为“后辈的心不一定就如前辈的心”(《教子》)。很平白的道理,很简单的陈述,就像带有宁波腔的苏青噼哩啪啦地在身边跟你拉家常,热热闹闹,实实在在的谈论着自己养儿育女的经验。
其次,她认为现代母性应该以优雅的姿态生存着。女人“莫再拿嫁人养孩子当作终身职业。”她纵观当时社会,女性谋求职业的目的只是为了打发时间,点缀平淡的生活,或迫于生计。“她们的脸色都是沉郁的,目光都是呆滞的,即使装扮得很整齐,很漂亮,也不过如月份牌上美女般悬着不动点缀点缀而已,毫无生气”(《教子》),她们丝毫不把工作当事业来追求,往往为了家庭而放弃事业,这是职业妇女最大的悲哀。苏青看到了职业女性除了在外做事,还要兼顾家庭的辛苦,苏青认为管孩子是一件“太吃力的事”,“孩子要有了奶妈才觉得可爱。”她不无幽默地调侃道“这 (养孩子)是项艰巨的工作,不能归私人经营,必须列入国营企业项下,才是正经”(《恋爱结婚养孩子的职业化》)。她大胆地提出组织里弄托儿所的设想,为儿童的成长绘制着精美的蓝图;她关注着女性的生育问题;她还提出设立价廉而工作好的洗衣店,公共食堂等,为把女性从繁重的家务中解放出来出谋献策。在《好父亲》一文中她还提到了父亲这一角色对于儿童成长的影响:父亲不好的家庭,男孩长大后会对家庭失去兴趣,女孩则不肯相信男人,这对他们将来的婚姻幸福会产生阴影。苏青正是以她真切博爱的母性在关注着儿童成长的心理健康问题。她关注着市井生活的现实,婚姻家庭的琐碎,是一种“伟大的单纯”。她的思想的先进性,超前性,对于女性问题的探索,至今仍有极高的思想艺术价值。
然而,苏青对于现代母性出路的探索并不仅限于此,她看到了母性问题的根源并非是设立托儿所,建立公共食堂就能够解决的。社会制度的变革不代表女性解放、女性自由的彻底实现,男权思想观念不消除,女性就不可能得到真正的解放。苏青是30、40年代沦陷区上海滩上的一朵奇葩,是“占领区的平民”。而“占领区的平民”正是“女性/新女性/解放了的女性的生存境况。”他们在“王道乐土上的遭遇正类似于女人作为永远的‘第二性’,在男权的民主社会、妇女解放与男女平等的表象下的历史遭遇。”[1](P62-241)女人作为“第十一等人”,受迫于男子之下是因为经济不能独立之故。她们不甘自卑,便唯有一条道路可走,便是“向上!向上!向上!”,“但向上向上究竟要上到何等程度”苏青对此做了深刻的思考。她认为,女性追求解放的目的是要求男女平等,但就目前社会而言,男子的境遇也好不到哪去,则女性要求与男子平等的欲望未免太小。况且有些平等并不是女性所迫切需要的,“我敢说一个女子需要选举权,罢免权的程度,决不会比她需要月经期内的休息权更切;一个女人喜欢美术音乐的程度,也决不会比她喜欢孩子的笑容声音更深……我并不是说女子一世便只好做生理的奴隶,我是希望她们能够先满足自己合理的迫切的生理需要以后,再来享受其他所谓与男人平等的权利吧”(《第十一等人》),对于男女平等问题的思考,苏青是现实的,是迫切的。她所塑造的女性,不是谢冰莹笔下高喊“男女平等,大家从军去”的作为强者的女性,也不是“冰心、冯沅君等人以‘爱’为旗帜的弱者的话语”[1](P62-241)她关注的是女性生存现状的实质,是潜藏在历史地表之下的,隐藏于人类思想深处的封建的男权思想观念。只有这些旧思想清除了,女性问题特别是母性问题才能得到根本的解决,体现了重视思想改造的成熟与睿智。
三、“畸存与苟活式的生机”
在那个民族沦亡,政治黑暗,前途未卜的孤岛上,苏青的素朴而辛辣的女性述说,是一种“畸存与苟活式的生机”,她以她的“女性生存的直面式,与女性话语的平实为人们所‘激赏’,呈现出女性的历史解构力”[1](P62-241)。但与此同时,她也摆脱不了那个时代的烙印,以及社会成长环境对她产生的深刻影响,她的作品饱含了她不幸遭遇的沉痛的书写,其母性意识也存在着矛盾与局限。
苏青的母性意识是强烈的,她在自传体小说《结婚十年》中写到“天下可没有中途变心的母亲”,“一个女人可以不惜放弃十个丈夫,却不能放弃半个孩子”,孩子在苏青心目中是至高无上的。但在她的散文中,却又经常流露出一种世俗的母性的刻薄,“母爱诚然伟大,但一半也是因为女子的世界太狭窄了,只有自己孩子才不是妒忌对象。因此大半生光阴就非用来爱孩子不可。我相信要是一个男人肯天天陪着太太上馆子……那时女人定会嫌憎孩子累赘,母爱起码得打个七折。”在她的人生中,浪漫被世俗取代,孩子代替了丈夫。“在一切都不可靠的现代社会里,还是金钱和孩子着实些”[2](P166-203),孩子可以“永远安慰她们的寂寞,永远填补她们的空虚,永远给予她们生命之火”(《谈女人》)。从其散文中可以了解到,她的外祖母和母亲都经历了丈夫变心而隐忍度日的名存实亡的婚姻。在那个封建男权思想根深蒂固的社会背景下,男子变了心,做妻子的为了得到“不妒”、“贤惠”的美名,就只能忍气吞声,甚至大方地“劝”丈夫三妻四妾;另一方面又要辛苦地带孩子,处理家事,难免就会愁眉苦脸,影响到孩子的成长。苏青从小就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对于父亲她并无多少好感,且颇有怨言,“父亲”在她的文本里成了不负责任的代名词,男人在她看来都是不专一的,到后来她自己婚姻也失败了,这更使她对男性彻底的失去信心。在这样的心理影响下,她的母性是缺失了父爱的母性,是残缺的母性。
苏青散文体现女权思想的同时,苏青母性意识还受到社会环境因素的限制,在那个男权处于绝对的支配地位,女性依附于男性的时代里,苏青不可避免地也受到了这种强大的历史文化语境的影响。其文中流露出的不仅有女性意识的思想,还通过委婉矛盾重重的语言,传达出向男权社会妥协的倾向。在她的文本中,男人通常是不可靠的,“女人不大可能爱男人”(《谈女人》),但在散文《真情善意和美容》中,又大谈女人应如何争取男人欢心的问题;她在离婚前写的散文《论离婚》中,以一个旁观者的态度,列举出离婚的种种弊端,劝别人不要轻易的离婚,“离婚在女子方面总是件吃亏的事,愿天下女人在下这决心之前须要多考虑为妙”,但当她的婚姻走向末路时,她在《再论离婚》中却高扬女性意识,表明如果万不得已时,“请求离婚是必须的”,否则“那便只好一世做奴才了”;她对婚姻失望,但在肯定一夫一妻制“比较合理”的同时又认为“不能严格执行,其间应该有伸缩余地”[2](P166-203);她是追求女性独立的,但同时又觉得用丈夫的钱是一种快乐,愿意“被屈抑的快活”,渴望被保护的权利……这些矛盾,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4],是在探索的道路上的两难抉择。是“现代知识女性从传统走向现代,从家庭走向社会的过程中真实而痛苦的心灵本相”(《谈女人》),张爱玲曾评价苏青说:“新式女人的自由她也要,旧式女人的权利她也要。”[3](P8-24)这是对苏青散文精神实质的概括,也是那个时代知识女性不彻底现状的真实写照。
王安忆说“读她 (苏青)的文章,就好比在听她发言,几乎是可以同她对上嘴吵架的”[3](P8-24),从苏青的散文中我们可以读出她的为人:活跃麻利,敢做敢为,直言不讳,步步进逼;她的不满现状,控斥挣扎;她的笔触与激情:尖锐刻薄的语句,刀子嘴豆腐心,又有着负气的不服输的劲头,但仍有着社会包袱的影响……
1935年处女作《生男与育女》的刊登,为苏青的创作定下了一个挥之不去的基调,“母性”成为苏青难以割舍的主题。透过母性情结,我们可以领略到在文化的边缘上默默行走着的女作家苏青内心的觉醒与追求,注重挖掘遮蔽在“人”的解放旗帜下的“女人”的自我发现,奢望拥有着像伍尔夫一样的“一间自己的屋子”,探寻平等的社会空间。她提出的对于母性未来的期待与展望,为以后多元文化的到来,更多的女性获得了更大的自由与自主的权利具有历史现实意义。
作为一个30、40年代沦陷区的知识女性,一个离了婚的女人,一个拖儿带女辛苦维持生计的母亲,苏青的路走得太过坎坷。为了孩子,为了冲出男权的樊篱,为了女性的解放,她苦苦探寻着她的出路。这不仅仅是一个母亲的人生,更是无数女性探索生存价值的艰难的征途。她既不能救国家民族于水深火热之中,也不可能解脱女性于历史的重轭之下,她的作品只是“历史地表之上的女性,对其历史地表之下的生存的陈述。”[1](P62-241)而正是这种“陈述”,这些对沦陷区妇女现实生活的真实刻画,对现代女性生存价值的执着探索,这些东西虽然就像是小鱼儿一样,可“无论它怎么小,它还依然有它那种神秘的性质——把它放回到脑子里去,它变得非常使人兴奋而且重要”[5](P3-6),甚至会激起一阵阵有意思的震荡和骚动,为现代女性文学尤其是沦陷区文学增添了别具一格的一页,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不可磨灭的重要一课。
[1]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 [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
[2]毛海莹.寻访苏青 [M].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05.
[3]苏青.歧路佳人 [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4]卢升淑.现代女作家文本里孤独、无力的母性 [J].海南师范学院学报 (人文社会科学版),2000,(3):64-72.
[5][英]弗吉尼亚·伍尔夫.一间自己的屋子 [M].北京:三联书店,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