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文化与生态维护——以铜仁梵净山为例
2011-08-15聂太广
聂太广
(贵州大学人文学院,贵阳贵州550025)
梵净山地处云贵高原和湘西丘陵的结合处,属武陵山系。两汉时为武陵郡地,唐属辰州地,元属思州土司和乌罗平头二土司地,明初贵州设省,属铜仁府和乌罗府共管地,正统初,废乌罗府,该地改属铜仁府,[1](P9)清嘉庆后,属松桃直隶厅,现属贵州省铜仁地区。该区气候属我国中亚热带东部湿润季风气候,[2](P425)宜于植物生长,历史上梵净山地区,古木参天,原始植被极为丰富。明清时期,梵净山部分地区由于外来移民的增多,生态环境曾遭到了一定的破坏。但基于当地特殊的民族文化,以及地方政府的强力干预,有力地维护了梵净山的生态环境。为了深入探讨当地特殊民族文化与生态环境的关系。本文拟就梵净山地区所发现的明清时期的护林碑刻入手,以透视梵净山民族文化对生态维护的特殊功效。
一、民族文化对梵净山生态的维护作用
文化生态学认为,人类是特定环境总生命网中的一部分,是在这个总生命网中引进的超有机体的文化因素。由于人类长期的作用,这就在生物层之上建立了一个文化层,人类与物种群的生存构成了生物层与社会文化层之间的关系。两者之间交互影响,交互作用,构成共存关系。此类共存关系不仅影响着人类一般的生存和发展,也影响着人类社会文化的创造活动。一个民族的歌谣、民谣、民间故事、神话传说等形式的口头创作,都以该民族居住的地理环境为背景,强烈地影响着民族心理展示的民间风俗,宗教信仰和节日娱乐等。[3](P177)梵净山地区特殊的地理环境,形成了当地特殊的民族文化。下面,笔者将就特殊文化对生态维护的作用,做一下具体的剖析。
1.原始山神的崇拜对生态的维护作用
“山神、图腾崇拜使少数民族地区森林以及动物资源得以保存完整,梵净山地区人民信奉山神并将其与图腾崇拜结合一起”。[4]梵净山地区土家族、苗族、侗族和仡佬族人民的图腾崇拜即来自于对梵净山的动物和植物的崇拜,所以这些动物、植物图腾与梵净山山神的崇拜合而为一。[1](P118)对于动物的崇拜,梵净山的土家族尊重白虎,他们认为白虎为本族人的祖先,所以每家都有供奉白虎的习俗。《搜神记》载:“江汉之域,有人。其先,廪君苗裔也,能化为虎”[5](P133),足见,人与生物之间的和谐关系。
对植物崇拜亦是梵净山植被完好的原因之一,当地流传的《乌杨古树》的传说亦可为据:很久以前,四川酉阳土家族寨子流行一种眼病,轻者疼痛,重者失明。一天,来了两个姑娘给大家治病,她们取出绿色的树叶贴在患者的太阳穴上患者顿时两眼复明。治好大家的病以后,仅告诉大家姓乌,便飘然而去。,后来,寨民在梵净山发现两个跟救寨子一模一样姑娘,正待上前询问,只见两位姑娘跳上乌杨树不见了。寨民明白了救他们寨子的是这株乌树,于是人民便祭祀古树。不允许随意砍伐古树。至今,梵净山地区的父母们为了孩子的健康成长,还要在梵净山为孩子认一棵古树作干爹。
苗族村寨中通常都有一些山林,这些被称为风水林,苗族人民认为这些山林可以影响整个村寨的前途命运。所以,人民对这些山林怀有崇拜心理,人民自觉的不进去取柴砍树,哪怕树木已经枯死,苗民认为:任何破坏山林的行为都是对神的不敬,都是村民不能容忍的。[6](P18)
明万历四十六年的《敕赐碑》中“数次提及梵净山为灵山”[7]清道光年间的铜仁知府敬文立的《梵净山禁树碑记》云:“余至郡,值岁暮冰雪,未及一识山灵。”[8]可见,梵净山被视为神灵之山,由来已久,其山上草木、水土岂容毁伤。
2.佛教名山对生态的维护作用
梵净山《敕赐碑》中说:“有古佛道场名曰梵净山者,则又天下名岳之宗也,”朝拜者“不喾若云而若水”。《梵净山禁树碑记》中说:“知其地为仙佛胜境”。《茶殿碑》中曰:“数百年进香男妇,时往时来,若城市然”。[9](P86)著名的《天庆寺界碑》载 (该碑文有杨再荣先生据碑拓片整理,黄万机先生点校):“乾隆拾年乙丑岁之孟冬月,因楚人在本寺山场内私挖金沙,自七年起,聚集多人,庙宇深受其害。今本奉总督部院张、选委贵阳分府阎、本府正堂孔、思南营总府王暨本府督廊舍郎溪正司田、副司任,思南外司杨,公同踏勘开采抽课。蒙众位福星,俯念天庆寺乃前人创建,有明万历戊午年敕封,本朝康熙元年经思南营王讳平捐银三百六十两重建,买置山场,至今数百年香火,关系合郡风水,而立定碑址,并竖小界碑陆块,界内不许楚人开挖,有伤庙祀,其界外也系庙地。”
这些碑刻揭示以下两个问题: (一)梵净山佛教之盛。道光年间的《铜仁府志》中说“山多灵异,有佛祖宝垓,人多朝礼”。身为善男信女的梵净山地区人民,是不会大量杀生的,更不会伐树破坏山之灵气。 (二)寺院有界定范围。其“界内不许楚人开挖,有伤庙祀”,、禁止楚商“山场内私挖金沙”。这对于维护梵净山的生态维护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3.当地人民的生活与树木息息相关
历史上,梵净山地区民族众多,各族人民在长期的共处过程中,形成了共同的民族文化,他们“斯居其地者,咸享平安之福”。[10]
梵净山地区气候天阴多雨,林木茂盛,为当地河流之发源地。《梵净山禁树碑记》载:“水源所自即山脉所发”。《名播万年碑》载:“为思邛江之发源,良田民命,风水攸关,自应培护,俾山川树木,翁静无伤”。《勒石垂碑》载:“为大小两江发源,思铜数郡保障,其四至附近山林,自应永远培护”。
以上碑文揭示了当地人民已具备朴素的辩证法思想,深知水和树木的共存关系,及人对树的依赖关系,故当地民众极力维护该区的生存环境。一些民族习惯法对此有深刻的反映。世世代代居住在武陵山区的苗族村民,特别珍惜天然林,在众多的乡规民约中都有保护树木的条款,规定:“不准放火烧山林,不准乱剐树皮,不准随意用幼苗嫩树试刀试镰。”[6](P18)对违规这些条款的,将受到严厉的处分,处分包括物质和精神两个方面,前者或罚种、或罚钱财,后者则诅咒其“断子绝孙,永不发达,留下房屋给猫和耗子住,留下田地给蛇和蛤蟆种。”[11](P170)当地的土家族也制定了明确的“封山禁树公约”,[1](P232)均立有禁碑,以示封禁。
二、当地政府的积极维护作用
梵净山地区为多民族聚集区,明清之时又是民族起义之高发区,管理起来较为困难,朝廷派往的官员多为熟悉地方且治理有方的俊才。所以,来此任职的行政长官多为远见卓识者,他们把梵净山环境保护视为己任,着力处理各种破坏山林的案件,并勒石垂碑,以示警戒,如著名的《梵净山禁树碑记》、《名播万年碑》[10]和《勒石垂碑》[12]等都为当地政府所立,现摘抄如下:
《梵净山禁树碑记》
梵净山何为禁树也?余守石阡郡,即知其地为仙佛胜境。说法拜佛之有台,定心九龙之有池,前人之述备矣。
洎守铜仁之明年,观城南双江会流处。询之邦人,曰,“斯二水发源于梵净山之分水岭下,一支出大江省溪司江口达于城,一支出小江平头司翁济洞达于城。”余喟然叹曰,“尝观吕氏祖谦释《禹贡》“随山”之义,谓随山脉络,相其水势,以浚其川,是知水源所自即山脉所发。斯山固铜郡祖山地,不亦然哉!且余重有念莺者。”
初,余莅郡谒大吏,询公事毕,即曰,“铜仁梵净山,惟黔中胜地,名山大川。职斯土者,所有事。子往兹士,曷意焉?”余至郡,值岁幕冰雪,未及一识山灵。今春于役松桃,曾于车中望见,写诗以记。亟思公暇登临,所谓“千里风烟一览而尽”者,俾得骋壮怀而舒远眸。且因以省吾民焉,亦守土事也。适邦人以无知畏畏,近于斯山积薪烧炭,具状来白。余止之曰,“十年之计树木,况兹崇山茂林,岂可以岁月计?宜止焉,戒勿伐。弗若焉,未可也。”
嗟呼!草木者,山川之精华。山川者,一郡之气脉。自兹以往,峨峨而岩岩者,其山也;郁郁而葱葱者,其树也。《尔雅》曰,“梁山,晋望也。”梵净山为郡之祖山,不当作如是观乎?后之君子以为何如?因书与邦人,勒诸石,永以为禁。
《名播万年碑》
灵山重地,严禁伐木掘窑。梵净山,层峦耸翠,古刹庄严,为思邛江之发源,良田民命,风水悠关,自应培护,俾山川树木,翁静无伤。斯居其地者,威享平安之福。李护院访得,该处有外来炭商勾串本地刁劣绅民及坝梅寺僧,私卖山树掘窑烧炭,只图牟利,不顾损伤风脉。屡经士庶呈控,地方官虽已查禁,而奸商阳奉阴违,至今积弊未除,伐木掘窑,有所匪细。除札饬思、铜二府亲往查勘封禁、妥议具详外,合出示严禁。为此,示仰军民僧俗等知悉,嗣后毋许将该树株私行售卖,亦得容留外来奸商掘窑烧炭。如敢故违,一经查获,或被告发,定即从重究办。倘乡保差役得规包庇及藉端滋扰,一并严惩。各宜凛遵勿违。特示。
左谕知晓。
大清道光十二年十二月十日示
《勒石垂碑》
署贵州等处承宣布政使司、按察使兼管驿安事如三级记录十次李:为严禁采伐山林、开窑烧炭以培风水事。
梵净山,层峦耸翠,林木翠荟,为大小两江发源、思铜数郡保障,其四至附近山林,自应永远培护,不容擅自伤毁。前于道光三年,因寺僧私招奸徒梅万源等,在彼砍伐山林、开窑烧炭,从中渔利。据府属员万凌雯等呈控到司,当经前司饬府提讯究办,并出示严禁在案。今复据府属生员腾行等具控楚民郑大享等,贿串寺僧普禅等,将山场售卖、砍木烧炭等情到司,实属藐玩。除饬铜仁府查拿讯究详报外,合行再出示严禁。为此,示仰梵净山寺僧及该地乡保民人等一体知悉。嗣后,该处山场附近周围一切山树木石,必须随时稽查,妥为护蓄,毋许寺僧再渔利,私招外来匪徒砍树烧炭,以靖地方而护风水。尚敢故违,许该地方乡保人等,立即指名赴府呈请拿究。如敢互相容隐,于中分肥,或经发觉,或被查出,实行一并照知情盗卖官民山场律治罪,决不宽贷。各宜凛遵勿违。特示。
右谕周知。
大清道光十二年十二月一日
此三块碑刻,皆立于清朝中后期,当时贵州与内地省份联系已相当密切,外地人大量流入梵净山地区。“族群的认同不再单一化,除血缘纽带、家族关系、经济生活、政治团体、语言、行政单位、民族外,还有其他多种文化要素,促成族群结构的复杂多变。某个族群设立的规约会在另一个族群内失效。”[6](P20)所以才有“外来炭商勾串本地刁民及坝梅寺僧,私卖山树掘窑烧炭,只图牟利,不顾损伤风脉”,“今复据府属生员腾行等具控楚民郑大享等,贿串寺僧普禅等,将山场售卖,砍树烧炭等情到司,实属藐玩”造成了当地人民精神和物质的双重伤害,故立《功德碑》 (此碑立于光绪年间,因汪家沟首事乡民三十七人倡导禁止伐木而立。碑刻内容分三个部分,即三十七位倡导者的姓名、序文和正文。此为序文与正文。碑立于印江土家族苗族自治县县城南汪家沟),其碑文如下:
《功德碑》
(序文)粤自我境,土块不实,地瘠民贫,护蓄材薪,以充册税。熟意前遭不法之徒,阳为借口割草,实阴以窃伐材薪。蒙县尊刘主堂讯重惩,更随给示,以靖地方,不致烧绕。觇其示期是同治十三年四月十九日,迄今经历数年,兹众姓帮勒石为示,并将示据书于其中,郎然陈列,竖垂千秋,以此为序。
(正文)钦赐花翎留署思南府印江县事升用清华府遵义县正营加五级记录十次刘:为严禁盗砍树木以靖地方事案,据九道溪各牌乡民宋洪熙、伍积珍、邓衣金,戴迷珍、安洪俊、宋宗套等凛称,九道溪一带地方,土多田少,当有丁粮,乡民寒苦,全赖护蓄山林卖材以纳国课。横悍恶徒借割草为名,屡屡盗砍树木,失主拿获真脏,反被欺凌凶辱。乡民畏祸,不敢同伊滋事。恳请出示严禁等情到县。据此,除苦徒准立案外,合德出示仰谕。为此示仰县属诸邑人等知悉。嗣后割草者,只准在外割野草,毋得盗砍树木。仰示之后,尚有前项恶徒结党成群在郡上借割草为名暗中偷砍树木者,许各牌乡民等扭禀以凭惩究。各宜凛遵毋违。特示。
右谕周知。
作为当地政府,保护皇家庙产、名山风水、百姓财产乃职内之事。同时也为自身任内的安宁,故立碑禁伐,严格执行。这一举措,对后来的梵净山地区生态维护产生了重大影响,给后人留下了巨大的生态财富。
总之,梵净山完好的原始植被,得益于当地各族人民长期以来形成的独特的民族文化,这样的独特的民族文化不仅造就了国家重点自然保护区,而且还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人与生物圈”保护区之一。如今的梵净山正以她那独一无二的生态魅力吸引着世人的目光。历史上梵净山地区的生态维护经验,以及当地政府的远见措施,都是我们这个工业化社会应所吸取的。英国史学家汤恩比说:“看来仿佛人类将不能挽救自己免于自身的恶魔般的物质权力和贪婪的报应,除非它能使自己经历一次内心变化,这种变化可以促使它放弃自己当前目标,而信奉相反的理想。人类目前的咎由自取的困境,使它面临着一场断然的挑战。圣者们布讲并实践的那些教义,以往曾经被看成是要求普通感性的人们达到的完美境界的一种空想的劝告,但今天,人们能把这些教义当作具有普遍道德标准的人们所必须地实用的行为准则来加以接受吗?在我们这个时代似乎正要达到高潮的这场长期不休的争论,就是目前这部记叙人类与大地母亲之间的冲突的纪年史中的主题。”[13](P203)结合汤恩比的说法,再反观一下人类社会,这不由得让我们感到梵净山生态资源的宝贵,作为梵净山拥有者的中国更应该珍惜她,呵护她,让她的潜能发挥出来,造福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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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该碑今已文字残缺.此为据民国《铜仁府志》[M].卷十七所载全文.
[9]印江风采 [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4.
[10]印江文史资料 [G].印江县志 [M].本和印江县政府宗教办,杨再荣手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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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江口县志 [M].印江风采 [M].两种版本修订,辑录.
[13]庄锡昌等编.多维视野中的文化理论 [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