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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死而在:海明威《老人与海》的本体论分析

2011-08-15

黄冈师范学院学报 2011年1期
关键词:叔本华老人与海海德格尔

徐 瑾

(湖北大学哲学学院道德与文明研究中心,湖北武汉 430062)

向死而在:海明威《老人与海》的本体论分析

徐 瑾

(湖北大学哲学学院道德与文明研究中心,湖北武汉 430062)

《老人与海》体现了根植于有限物质性存有的无限精神追求的人性两难:一方面它体现了叔本华式的人生虚无的悲观主义(老人捕鱼结果的失败),另一方面更体现了海德格尔式的对自我本真存在的积极诉求 (老人捕鱼过程所体现出的高贵人性),这种对人性两难所采取的积极或消极的态度决定了人生价值之所在。

海明威;老人与海;向死而在

1952年,海明威 (Ernest Hem ingway,1899-1961)因《老人与海》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在这里,我们从哲学本体论的角度来对这样一部具有深刻内涵的传世经典予以诠释与解析。

《老人与海》讲的是老渔夫桑提亚哥连续八十四天捕不到鱼,后来好不容易捕到了一条大鱼却又被鲨鱼吃掉的故事,小说事实上提出了人类所面临的终极关怀的问题:即根源于人的本体论存有的人性两难。

“一些年青的渔人,用浮标当作支持钓钩的浮子,并且在鲨鱼肝上卖了很多钱以后买了小汽艇的,都把海洋叫作男性的 e Im ar。他们把海当作一个竞争者,或者当作一个地方,甚至当作一个敌人。但是老头儿总把海当作一个女性,当作施宠或者不施宠的一个女人,要是她做出了卤莽的或者顽皮的事儿呢,那是因为她情不自禁。月亮迷住了她像迷住了一个女人一样,他想。”[1](P147)在这里我们看到老人 (已经 53岁的海明威自身的暗喻)对于海的态度和那些年轻人对于海的态度是不一样,如果说年轻人把大海当作征服目标的话,老人其实把大海当作的是“心中的”海,这已经不是试图征服的目标,而代表了某种必然,老人接受大海就像接受自己的命运一般。显然,年轻时的老人会把大海当作对象、客体,甚至是敌人,如海明威在《非洲的绿山》里体现出来的那样。不过老人现在已经老了,经历犹如脸上的皱纹一样在不断加深,他已经开始坦然面对自己的命运:大海永远是无法征服的,但是他热爱大海,热爱这种与命运抗争的生命历程。

一直以来,西方文化中的人总是从两个方面来表现自己:从外部被感知而言,人使自己表现为一种有限的物质的生活;从内部通过自我意识认识自己而言,人使自己表现为一种无限的精神的生活;因此从本体论的意义上来说,人有两个生活空间:物质的和精神的,自然的和自由的——这两个方面是共存的,维持和繁衍生命是人的物质性,寻求生命的意义是人的精神性。

因此,对于人的存在的本体论而言,一方面人并不是一个纯粹自然的存在者,人时时刻刻都在思考着人生的价值和意义;但是另一方面人也不是一个纯粹自由的存在者,因为我们无法脱离肉体而存在,更无法摆脱一定要走向死亡的宿命。人并非绝对的自然物,其内心的崇高感使他寄希望独立于动物界甚至追求独立于整个感性世界,去追求崇高的道德理想和无限自由的世界。但是这种追求最终却无法摆脱自然法则的束缚和必死的结局。“人生就如在无边无际的大海里行船,无论水手是多么的强健都无法避免最终被大海吞没的命运,不同的只是不同的人坚持的时间长短不一而已。”[2](P47)叔本华的这段话可以说是对海明威《老人与海》中客观结局的最好注脚。叔本华是悲观主义的典型代表,在他看来:人生的动力只是唯一的生存意志,而生存意志的唯一结局是死亡。叔本华认为人的一生就是痛苦拼搏的一生,人为了各种欲望 (所有欲望都归结为一点,就是生存)而不得不奋斗,当一个欲望得到片刻的满足后另一个欲望立刻占据了人的心灵,因为欲望的本质就是无法满足,如果欲望能够满足那么欲望就不再是欲望——所以人生注定痛苦。“人生如钟摆,只有在最下端的平衡点有片刻的瞬间的满足,而更多的是对欲望渴求的痛苦。人生就是苦难,世界就是地狱。”[2](P69)在叔本华看来,因为人的“必死”而使生命本身变得无价值和无意义,即便在片刻间也许有这么有一点点价值,但瞬间就会淹没在广大无边的无价值之中,“人生就如一个肥皂泡,每个人都想把它吹大,但越大越空,最终都免不了破灭的命运。”[2](P124)

或许与叔本华的思想暗合,《老人与海》里最常见的两个字就是“痛苦”,而绝少有另外两个字“欢愉”:“平滑的海面把太阳的光芒反射到他的脸上,剧烈的刺痛了他的眼睛……他在钓住那条大鱼以前,就把草帽拉下来,紧紧地扣在头上,脑门都给草帽勒痛了。他也渴得要命……竭力不去想什么,只在忍耐下去。他的脊梁在夜里已经变得硬挺挺的,他真的觉的痛了。他伸出手放到海水里去洗,在水里浸了一分多钟,望着一缕缕的血流了开去。他很舒服,但又很痛苦,虽然他压根儿不承认他的痛苦……他并不真的觉得好过,因为绳勒在他背上的疼痛几乎已经超过了疼痛,变成他所不敢信任的迟钝的感觉了……”[1](P155-156)在这里我们看到,曾经强健的老人在日益衰老的时候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衰老,不愿意向大海低头,于是奋力与大海拼搏,但是时光的流逝已经使他在这个年龄难以捕获这条大鱼,难以征服这条大鱼所代表的大海和命运。当老人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捕获了大鱼 (读者也纷纷松了一口气)时,鲨鱼出现了,无论老人如何奋力拼搏,终归也改变不了失败的命运。

如果说《老人与海》具有某种令人沮丧的悲剧氛围的话,那么海明威在小说中同样体现了人性的另外一面:积极抗争并力图超越自然的光辉一面。

从本质上来说,叔本华的悲观主义根植于对人类有限性的痛苦的无可奈何式的接受,这是对自身有限性的清醒认识,但是叔本华的根本错误在于:人的物质存在 (肉体及其欲望)是有限的,但是人的崇高神圣的精神追求是无限的。和海明威同时代的海德格尔 (M artin Heidegger,1889-1976),和叔本华将人生的全部归结为悲剧性的“生存意识”不同,海德格尔认为人应该具有一种对人生终极价值的本能诉求;在他看来,人既是存在意义的追问者,也是存在价值的赋予者:人生价值在终极关怀上的体现就是通过对死亡的反思而获得自我“本真”的存在。

在人类如何实现本真的生存上,海德格尔提出了“畏”和“死”两个异于常识的反思途径。海德格尔认为,“畏从被抛向存在这一在世升起。在畏中,此在全然被收回到它赤裸裸的无家可归状态并为之沉迷。但这种沉迷状态不仅仅把此在从‘世间的’诸种可能性收回,而且也给予他一种本真的能在的可能性。畏把他从种种‘具有不真之状态’的‘可能性’中解放出来,让他使种种真的可能性成为自由的。”[3](P392)简单地说,就是人在面对自身的虚无的命运的畏惧中才能感受到自我存在的价值,这种“畏”作为现实物质世界的一种无形的彻底无助的压力,迫使人们不得不独立地反思自我、实现自我 (自由)。海德格尔又说,人虽然可以通过沉沦来逃避“畏”,但却逃脱不了“死”,因为死是“此在”与他人和世界无涉的、最本己的、不可超越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可以使人在沉沦中幡然醒悟,保持自己的独立和自由,进而勇敢、积极地实现自我,达到本真的存在;这就是海德格尔所提出的“本真的为死而在”、“先行到死中去”以揭示死的存在价值的意思。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老人与海》中的老人面对命运的抗争就绝不是毫无意义的悲剧了,因为他在面对命运的过程中实现了自我,找到了自我的本真存在,而这种积极地面对生活、面对命运、面对死亡的态度正是我们值得钦佩和学习的。

我们虽然没有在小说中看到“欢愉”,但是小说在很多方面展现了老人面对命运时的乐观精神:“老头儿想:鱼啊,你要把我给弄死啦。话又说回来,你是有这个权利的。兄弟,我从来没见过一件东西比你更大,更好看,更沉着,更崇高了。来,把我给弄死吧。管它谁弄死谁。”[1](P179)为什么海明威用“更大,更好看,更沉着,更崇高”来形容一条物质性的鱼呢?显然,老人面对的不仅仅是一条鱼,而是对外部自然的敬畏和对自身命运的 (试图)把握。这种对自然和命运的敬畏与看似矛盾的大无畏的乐观精神交织在一起,恰恰正体现了老人作为现实个体的此在。在老人独自驾船与大鱼搏斗的过程中,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老人只能完全、彻底地依靠自己——换言之,在捕获大鱼的过程中,老人是彻底独立和完全自由的。如果说一般人只有切实感悟到“畏”和“死”的现实境遇才能自觉地觉悟到自身自由的话,那么老人在与大海的搏斗中就已经自由地展现了这种本真自我的存在。

“后来他看见鱼从水里跃出,没有落下来以前一动不动地悬在半空里,他觉得这里面一定要很大的奥妙,所以他不相信。”[1](P184)虽然老人也带着敬畏的态度面对外部自然和自身命运的神奇及不可思议,甚至感到迷惘和不解,但是这种迷惘和敬畏更多地被老人那种不服输的毅力所克服。可以这样说,虽然《老人与海》充满了某种若隐若现的悲剧性氛围,但是小说主人公所表现出来的面对自身所无法把握的命运积极拼搏、永不服输的勇气,正是小说震撼人心的艺术魅力之所在。

人是一个向往无限的有限存在者,这种有限与无限之间的悖论关系以及由此引出的自由与必然的悖论关系,可以说是人类精神在这个物类世界上的独特标志。在所有物类中,人是惟一知道他终有一死的存在物,也是惟一知道他能够证明他在某种意义上可以不朽这一事实的存在物。正如黑格尔所说:“人生活在两个世界中:在一个世界中人具有他的现实性 (实在性 ),这方面是要消逝的,这也就是他的自然性、他的舍己性、他的暂时性;在另一个世界中人具有他的绝对长驻性,他认识到自己是绝对的本质。”[4](P273)所以,对于有限与无限的悖论而言,这既是人类存在的本原性结构,也是人类独特的存在方式。这种方式在《老人与海》中得到了非常充分的体现:一方面我们无法在此岸从有限达到无限,无法独立地征服自然 (老人捕鱼结果的失败);另一方面,虽然我们不能征服自然,但是我们却决不能把生活的意义和价值付诸于自然因果法则,让向往崇高神圣的精神屈服于自然规律,而要在这种与自然法则的抗争与奋斗中实现自身的精神追求和人生价值(老人捕鱼过程中体现出的高贵人性)。

不过,海明威在《老人与海》的结尾中或许暗示了他最终的某种悲观主义的选择,“孩子走出了门,当他走在破烂的珊瑚石路上的时候,他又放声大哭了起来。……从一堆空啤酒罐和死了的小梭鱼中间看见了一根又粗又长的雪白的脊骨,最后面是一条庞大无比的尾巴,当东风把港口外面的海水不住地掀得波涛汹涌的时候,那条尾巴随着潮水一上一下地晃来晃去。”[1](P215)从这稍感凄凉的描写中我们显然可以看到小说的主旨虽然体现了“向死而在”的勇气,但那深深的悲剧感还是难以克服。反应到现实中,如果说 1952年的海明威还是比较积极地面对人生的话,那么晚年长期痛苦于高血压、糖尿病的海明威就越来越趋向于叔本华的悲剧人生,所以在 1961年,他用一把心爱的猎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对于人来说,在物质性生存与精神性生存的距离来说,精神性追求毫无疑问应当远远高于物质性追求;两者之间的距离究竟有多大,人性的分裂程度就有多深。面对衰老以至死亡的人类宿命,叔本华所采取的方式和海德格尔所采取的方式都同样深刻地体现出这种人性的两难;对于这种人性两难展示出来的乐观或悲观的态度,正决定了人生价值之所在。对于《老人与海》来说,虽然文中也流露出某种悲观主义的倾向,但主旨还是歌颂了老人非凡的毅力和坚韧的决心,讴歌了人类在面对大自然时永不服输的意志,彰显出人类精神追求的崇高与伟大,从而也使得《老人与海》这部小说成就其永恒的艺术魅力。

[1]信德,仲南.诺贝尔文学奖金获奖作家作品选:中短篇小说[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1.

[2][德]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 [M].石冲白译,北京:三联书店,1987.

[3][德 ]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 [M].陈嘉映,王庆节译,北京:三联书店,1987.

[4]张世英.论黑格尔的精神哲学 [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

责任编辑 张吉兵

I109.5

A

1003-8078(2011)01-094-03

2010-10-20

10.3969/j.issn.1003-8078.2011.01.23

徐 瑾 (1976-),男,湖北蕲春人,湖北大学哲学学院讲师,哲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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