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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明《琵琶记》二重内涵新探

2011-08-15

河池学院学报 2011年4期
关键词:琵琶记高明琵琶

阙 真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

高明《琵琶记》二重内涵新探

阙 真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

大多评论者指出《琵琶记》的内容是复杂的,有突出的价值、精华,也有明显的不足,甚至糟粕。其实,这是高明《琵琶记》二重内涵的外在体现。该剧内涵二重性至少表现在三个方面:社会角色意识与个人自我感受的矛盾并存;悲喜因子的交融并存;人物定位的褒贬并存。内涵的多重性,正是《琵琶记》与众不同的艺术价值体现。

琵琶记个人感受核心价值人物批评

《琵琶记》是著名南戏作家高明的精心之作,讲的是汉代文人蔡伯喈的故事。蔡伯喈娶妻赵五娘,夫妻和睦,父母康宁。朝廷开科考试,蔡伯喈被父亲逼迫赴京应考,一举得中状元,被牛丞相硬招为女婿。从此,蔡伯喈在丞相府享尽荣华富贵,赵五娘在家受尽磨难。直至料理完公婆的后事才进京寻夫,终得一夫二妻大团圆。这部戏为南戏的体制、写法,作了最后完善和定型工作,“《琵琶》一记,世人推为南戏之祖”。①凌濛初:《<琵琶记>凡例》,蔡毅编著《中国古典戏曲序跋编》(二)第593 页,济南:齐鲁书社,1989。这个剧作情感丰富,“是一道陈情表,读之使人欷歔欲涕”;②蔡毅编著:《中国古典戏曲序跋编·前贤评语》(二)第598页、第602页,济南:齐鲁书社1989人物“各色的人,各色的话头、拳脚、眉眼、各肖其人。好丑浓淡,毫不出入”;结构组织上奠定南戏双线发展的结构模式,被后世传奇作者视为圭臬;其曲“俱自然合律,而不为律所缚,最是纵横如意之文……”③李复波,熊澄宇:《南词叙录注释》第6页,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9。《琵琶记》受到广泛的欢迎。封建统治阶级重视它,认为它可以“为朝廷广教化,美风俗,功莫大焉。”(毛声山评本《琵琶记·总论》)。明太祖朱元璋说:“五经、四书,布、帛、菽、粟也,家家皆有;高明《琵琶记》,如山珍、海错,贵富家不可无。”④转引自黄天骥,陈寿楠编《董每戡文集》第7页,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亦为老百姓喜闻乐见,所以流传至今。一部剧受到不同阶层的共同认可、推崇,必然引起人们对它表达的主旨志趣的关注。大多评论者指出《琵琶记》的内容是复杂的,有突出的价值、精华,也有明显的不足,甚至糟粕。其实,这是高明《琵琶记》二重内涵的外在体现。

任何文艺作品都是具有价值二重性的,即个体价值与社会价值。因为一个人一生需扮演很多角色,一种是家庭角色,为人父母、为人子女、为人夫或妻;一种是职业角色,因职业定位来区别;还有就是社会角色,在一个属于自己的群中,得到认同和提升。人们早就认识到,文学艺术家作为一个现实社会的角色,不可避免地成为一定社会阶级、某种思想的代言人,他们往往将社会的现行准则内化于个体心理结构之中,形成一种社会角色意识。但作家在把自己作为独立生命个体进行自我审视时又会产生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情感。如果将此称为自我个人感受的话,那么,这种感受会自然而然地融进作家作品具体创作中。社会角色意识与自我个人感受两个方面有可能彼此融合,亦可能互相排斥,当二者交互参半时,作品就容易出现内涵二重性特征,二重价值也自然得到凸现。

关于高明的生平资料,并不多见,《瑞安县志》有一篇《本传》,格外珍贵。传曰:“高明字则诚,居崇儒里,聪敏博学,读《春秋》识圣人之大义,登至正乙酉第,授处州录事,有能声。时监郡马家奴贪残,明委屈调护,民赖以安。去任,民立碑,青田刘基为文纪之。辟江浙省掾史改调浙东阃幕,四明都市,凡狱囚无验者,悉讯遣之,郡称为神。转江南行省,数忤权贵,除福建行省都事。道经庆元,方国珍欲留置幕下,不从,即日解官,旅鄞之栎社沈氏楼,因作《琵琶记》。明太祖闻其名,召之,以老疾辞。所著有《柔克斋集》二十卷,赵汸尝称其学博而深,才高而瞻云。”儒家文化在我国传统文化中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它尽管不能涵盖传统文化的全部,但不可否认的是,它是传统文化的核心内容。那么,它对封建社会文人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这一段文字中“读《春秋》识圣人之大义”,就清楚告诉我们儒家之学说已经成为高明研读之对象,思想之指导。高明把握的这些“圣人大义”自然会影响到其对社会的观察和评价。比如高明一首题为《昭君出塞图》的诗有这么一些句子:“当时国计不足论,佳人失节尤可叹!一从雕陶莫皋立,回首不念稽侯栅。纲常紊乱乃至此,千载玉颜犹可耻!蛾眉倘不嫁单于,灭火安知非此水?良工妙画不必观,勿因一女讥汉元。宫闱制驭苟失道,肘腋变起非一端。君不见玉环自被胡雏污,岂是丹青解相误?”①转引自黄天骥,陈寿楠编《董每戡文集》(中卷),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第8页。主动为国牺牲的王昭君,被指责为心甘情愿失节的下贱女人,诗中充满了三纲五常、封建伦理道德意味。显然,这是站在封建统治阶级、封建传统文化的立场上对历史及其历史人物的评判。如果说这是高明的角色意识的话,那么这种角色意识同样也影响到《琵琶记》的创作。该剧“副末开场”中作者写道:

秋灯明翠幕,夜案览芸编。今来古往,其间故事几多般。少甚佳人才子,也有神仙幽怪,琐碎不堪观。正是不关风化体,纵好也徒然。论传奇,乐人易,动人难。知音君子,这般另做眼儿看。休论插科打诨,也不寻宫数调,只看子孝共妻贤。骅骝方独步,万马敢争先。

众所周知,南戏的“副末开场”,在生、旦未登场前,念词二阕,以表明作者主旨及戏文大意。显然,有关风化是《琵琶记》作者的创作准则。《琵琶记》正是为了在舞台上树立一个“子孝共妻贤”的榜样以宣扬封建伦理道德。因此,剧作中为一个对父母生不能养、死不能葬、葬不能祭,背亲弃妇,忘恩负义之人,寻找了辞考,父亲不从;辞官,皇帝不从;辞婚,牛相不从等客观理由,硬生生地打造成一个“全忠全孝蔡伯喈”。剧中其他人物,包括“施仁施义张广才”、“有贞有烈赵贞女”等不仅都同蔡伯喈一样热衷于封建说教,所有肯定言行都加盖上封建伦理的印记。所以,人们或认为高明这一剧作是“为了适应封建说教的要求”②马积高,黄均主编:《中国古代文学史》(下),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2,第123页。,或指出该作“通过宣扬儒家传统道德来纠正‘恶化’风俗、调和社会矛盾,是高明的一种社会理想,也是他创作《琵琶记》的基础。在《琵琶记》的开场词中,作者……宣扬‘不关风化体,纵好也枉然’,表明他有意识地利用戏剧作为道德教化的工具。”③骆玉明主编:《中国文学史》(下册),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6,第121 页。都可以看成一种具有充分理由的自然结论了。

如果说作家的社会角色意识是理性选择的体现,那么,自我个人感受可以认为是深层情感的自然流露。高明作为一个受封建伦理道德熏染的文人的同时,也是当时生活的具体感受者。他早年曾热衷于功名,后因正直而不容于现实,终至厌倦宦海、蔑视功名。姚华《菉猗室曲话·琵琶记》条载:高明“至正五年进士,张士坚榜及第,授处州录事,辟丞相掾。方谷真叛,省城以温人知海滨事,择以自从,与幕府论事不合。谷真就抚,欲留置幕下,即日解官,旅寓鄞之栎社。太祖闻其名召之,以老病辞,还卒于家”④转引自黄天骥,陈寿楠编《董每戡文集》(中卷),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第11页。,面对官场选择,已难见高明醉心功名的勃勃雄心,更多是淡漠名位的宁静。从他的《送朱子昭赴都》也可以看到这一内心诉说:“西陵潮落船初发,念子辞家去觅官。直欲持书上光范,不妨卖药过邯郸;黄河雪消水乱走,紫禁花浓春尚寒。如此江山足行乐,莫将尘土污儒冠!”尽管人们大多认为这首作品是高明晚年之作,但这种心情应该是长年日积月累而形成的。所以,我们看到《琵琶记》在标榜封建秩序、道德伦理的同时,却又让剧中全忠全孝的蔡伯喈在攻读儒家经典时感叹:

这是甚么书,是尚书。呀,这尧典道,虞舜父顽母嚚象傲。克谐以孝。咳!他父母那般相待他,他犹自克谐以孝。我父母亏了我甚么?我倒不能够奉养他。看甚么尚书?这是甚么书?是春秋。呀,春秋中颖考叔曰,小人有母,未尝君之羹,请以遗之。咳!他有一口汤喫,兀自寻思着娘。我如今做官享天禄,倒把父母撇了。看甚么春秋?……

【解三酲】……书呵,我只为其中自有黄金屋,反教我撇却椿庭萱草堂。还思想,毕竟是文章误我,我误爹娘。

【前腔】……书呵,我只为其中有女颜如玉,反教我撇却糟糠妻下堂。还思想,毕竟是文章误我,我误妻房。

读四书五经不仅没有实现子孝妻贤,反而获得背亲弃妇、无孝无义的遗憾:“少甚么不识字的,到得终奉养”,“比似我做个负义亏心台馆客,到不如守义终身田舍郎”。众所周知,艺术作品是一定社会生活在艺术家头脑中的反映的产物,因此艺术创作就它同现实的关系来看,本质上是一种反映现实的活动。而且“艺术史上大量的事实告诉我们,艺术家在作品中对生活的看法和评价,以及他的整个的创作活动,都是以一定的世界观为指导的。”①王朝闻:《美学概论》,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第132页。所以,可以认为尽管不能将蔡伯喈简单的认定为作者的代言人,但蔡伯喈此时此刻的感受无不融含着作者的对社会的认识理解。这样看来,《琵琶记》的教忠教孝的主观意图与作者眼中的现实巨大差距,形成作者社会角色意识与自我个人感受的矛盾,也可以说是道德眼光与艺术眼光的矛盾。艺术眼光是不关心道德本身的,“艺术眼光,是一种在关注人类生态的大前提下不在乎各种权力结构,不在乎各种行业规程,不在乎各种流行是非,也不在乎各种学术逻辑,只敏感于具体生命状态,并为这种生命状态寻找直觉形式的视角。”②余秋雨:《艺术创造论》,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第24页。高明就是通过这个视角,传达一种自己感受到的人生况味。从而实现与读者、观众的交流。读者、观众面对剧本、舞台这些具体微观的展现方式,然后与人类生态进行宏观联接,他们关注的也只是况味,不是思想;是人生,不是社会。二者在相撞发出共鸣的同时,剧作的艺术价值得到了充分体现。而任何道德规范是难以解释人间重大的生命悲欢的,所以,经常出现艺术家对道德评判的超越,这时候“艺术家总是更多地留心社会现实与以往的道德标准相离逸的地方。他们发现,一群在道德上无可厚非之人,竟然组合成了一个可怕的悲剧;倒过来,处处不避邪恶的行动,却构建成了一个前进的流向。在宏阔严峻的客观必然性面前,天若有情天易老;在无可阻遏的社会潮流之中,你别无选择。”③余秋雨:《艺术创造论》,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第23页。尽管高明有作为忠直之臣、贞孝之子浓重的角色意识,但自身内心纯真的现实体验却无法不超越外在附加的角色意识的限制而自然流露。表面在说教,实际重审美;主观谈风化,客观品人生;首尾主载道,剧情为生灵。作家创作中角色意识与自我体验的并存,造成作品明显的双重变奏。不少评论者认为,正是这个原因,该剧长期以来引发人们的争论。其实,应该说这种并存,能够激发人们更广泛的思考、更深入探究,作品价值会得到最充分的发掘。

对于中国古代戏曲,人们大多认为是没有真正的悲剧的。当然,什么是悲剧?中西方各种界定不尽相同。我们在此讨论的是符合我国审美趣向的、表现人物悲惨命运的戏剧。这些剧的结构模式,用王国维的话来说:“吾国人之精神,世间的也,乐天的也,故代表其精神之戏曲、小说,无往而不著此乐天之色彩:始于悲者终于欢,始于离者终于合,始于困者终于亨”④王国维:《红楼梦评论》,姚淦明、王燕主编《王国维文集》(上部),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7,第7页。。李渔也指出:“全本收场,名为大收煞。此折之难,在无包括之痕,而有团圆之趣。如一部之内,要紧脚色共有五人,其先东、西、南、北,各自分开,到此必须会合”⑤李渔:《闲情偶寄·词曲部》,转引《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七),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第69页。。为什么古典戏剧中大团圆结局几乎成了必然?对此,学术界众说纷纭,傅谨先生在《中国戏剧艺术论》中说:“我们也许可以责备国剧中的‘大团圆’表现了某种对人生以及历史的浅薄的理解和认识,但是我们也必须知道,它也恰好是中国人追求对人生与历史达观的,因而也是轻松的认识与理解的心理特征,在中国民族艺术中折光的表现。艺术的功能是多层次多角度的,中国艺术偏重于强化艺术消解与舒缓生活带给人的负面情绪的功能,令中国的戏剧观众通过欣赏戏剧得到一刻的放松。这种放松既不能仅仅从悲剧中得到,也不能仅仅从喜剧中得到。中国的观众所需要的是这样一种能够以悲情来引人入胜,能够以谐谑来调节气氛,能够在曲曲折折的人生沉浮之后,有一个‘大团圆’结局,让所有人带轻松的心情回家的艺术。这就是中国戏剧”⑥傅谨:《中国戏剧艺术论》,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03,第189页。。这是很有代表性的一种说法,因为它是与我国传统的辩证性思维模式有关,《淮南子·精神训》里说:“人大怒破阴,大喜坠阳,大忧内崩,大怖生狂”①何宁撰:《淮南子集释》(中),北京:中华书局,1998,第544页。。中国戏剧建立在这种文化思想根基之上的审美趣味必然是哀而不伤、乐而不淫,崇尚温柔敦厚的中和之美。

我们不便说“大团圆”结局就是喜剧的特征,但可以认为“大团圆”情节是呈现喜乐气氛的载体。高明的《琵琶记》与大多数中国古典戏曲的相同之处是突出的,即不是别悲喜如水火,而是离合环生,悲喜沓见;与大多数中国古典戏曲不同之处也是明显的,它的悲喜因子交融并存包括更加繁复,层次更加丰富。

从剧情大框架设置来看,悲喜因子赫然并存。《琵琶记》是“婚变剧”还是“孝道剧”?从相关研究中,可看到长期以来存在着不同的看法。光从剧情设置的表面来看,就会引起人们的疑惑。南戏结构多为双线并进,生、旦各领一线,最后一出生旦团圆。作为男女主角的蔡伯喈、赵五娘的始离终合的经历、始悲终欢的情感,应当是剧作表现的主要内容。也就是说,如果定位为“婚变剧”的话,其核心价值自然是婚姻爱情,蔡伯喈与赵五娘团圆了,就可以确定为欢喜结局了。但用以表明作者主旨及戏文大意的“副末开场”,不仅让副末一上场就高吟“不关风化体,纵好也徒然”,下场诗还专门强调:“极富极贵牛丞相,施仁施义张广才。有贞有烈赵贞女,全忠全孝蔡伯喈。”另外,还直接将《论语》、《尚书》等典籍中语录贯穿剧中,似乎教忠教孝才是该剧的创作意图。如不否定此意图的话,将《琵琶记》称为“孝道剧”也不是没有道理。表现孝道的核心价值,当然是事亲,敬爱父母前辈。那么,孔子说的“父母在,不远游”②杨伯峻编著:《论语评注》,北京:中华书局,1963,第43页。,“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③杨伯峻编著:《论语评注》第14页,北京:中华书局,1963。等均成为尽孝的准则。但蔡伯喈别高龄双亲,远赴京城应试,令父母双双惨死于饥饿悲愤之中。结果蔡伯喈于父母是生不能养、死不能葬、葬不能祭。欲事亲时,却不能;能事亲时,又失亲。无奈悲哀笼罩着蔡伯喈,笼罩着整个剧作。这种具有悲情之剧作,使得《琵琶记》在表达蔡伯喈与赵五娘相聚团圆之乐的同时,蔡伯喈由于不能事亲而永远失去双亲的悔恨悲伤已经牢牢烙在了他的心里。所以,徐文长说:“《琵琶》一书,纯是写怨。蔡母怨蔡公,蔡公怨儿子,赵氏怨夫婿,牛氏怨严亲,伯喈怨试、怨婚、怨及第,殆极乎怨之致矣。”④蔡毅编著:《中国古典戏曲序跋编·前贤评语》(二),济南:齐鲁书社,1989,第599页。蔡伯喈与妻相聚的欢喜同失去双亲的悲怨并存,喜悲交错,构建出一个双重命题艺术作品。用积极的眼光来看《琵琶记》的多重命题,不难体会到,这部剧作给人们展示了一个错综复杂的社会境况,提供了一份酸甜苦辣的人生体味。其剧作画面是立体的,人间世态是真实的,角色情感是丰富的。

假设不否定《琵琶记》具有多重命题,我们还可以发现每一个具体命题本身,也是悲喜并存的。即喜中有悲,悲中有喜。蔡伯喈于父母是生不能奉养、死不在身旁,“任取尸骸露,留与旁人道,蔡伯喈不葬亲父”(第23出)。蔡父怨之:“怨只怨蔡伯喈不孝子”(第23出);蔡母斥之:“纵然锦衣归故里,补不得你名行亏”(第4出);张公骂之:“撇父母抛妻不睬”、“三不孝逆天罪大,空设醮、枉修斋”(第38出),连蔡伯喈自己也承认:“蔡邕不孝,把父母相抛”(第37出)。照理说,儒生不孝,已经很悲哀了。况且蔡伯喈双亲是带着对他不孝的怨恨离开人世的。这是一个更大的悲哀。但是,作品又借蔡公之口摘引《孝经》之语“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强调“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既然“孝”之伦理作为剧作凸显核心,那么,以“一门旌奖”、“耀门闾、进官职,孝义名传天下知”(第42出)结局的形式,不能说不是属于“团圆”之范畴。虽这不是那种前分后合的直接简单意义上的“团圆”,却与《西蜀梦》的梦圆式、《娇红记》的仙化式、《窦娥冤》的复仇式、《精忠旗》冥判式等团圆结局相似,无论目的是为了抨击人世间的黑暗、表达对美好理想的憧憬,还是传达善恶有报的观念、鞭挞邪恶张扬正义。它们都在很大程度上减轻戏剧情节给人们带来的震动,冲突不那么激烈,现实不那么残酷,悲者不那么绝望。《琵琶记》剧终时,蔡伯喈得以“扬名后世,以显父母”,又被视作大孝之为,从而营造出一种始悲终欢、哀极乐来的欣喜气氛,观众一直绷得紧紧的心理,也就获得一种松弛与快慰。

再从“婚变剧”的角度来考察其喜中有悲的特征。前面分析过,蔡伯喈久别妻子得以团聚无论如何应该是一件喜事,但剧中安排他们夫妻重聚的第37出戏叫做“书馆悲逢”,其中“悲”是对他们重逢情感的唯一描述。为什么“悲”呢?我们来听听他们的一段对话:

[旦]官人,从别后,遭水旱,我两三人只道同做饿殍。[生]张太公曾周济你么?[旦]只有张公可怜,叹双亲别无倚靠。[生]后来却如何?[旦]两口颠连相继死。[生]苦,原来我爹娘都死了。娘子,那时如何得殡殓?[旦]我剪头发卖钱送伊妣考。[生]如今安葬了未曾。[旦]把坟自造,土泥尽是我麻裙裹包。[生]罢了,听伊言语,怎不痛伤噎倒。

[生]蔡邕不孝,把父母相抛。……早知你形衰耄,怎留圣朝。娘子,你为我受烦恼,你为我受劬劳。谢你葬我娘,你的恩难报也。做不得养子能代老。[合]这苦知多少,此恨怎消。天降灾殃人怎逃?

由上可见,蔡伯喈的“悲”至少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一是悲叹双亲无依靠,灾年相继去世了;二是悲怜妻子无奈撑门户,麻裙包土葬公婆;三是悲哀自己“只为君亲三不从,致令骨肉两西东”。既耽误了父母,又辜负了妻房。前面两点可悲之处,是由第三点,即蔡伯喈离家赴京造成的。如果说重聚时独享荣华的蔡伯喈主要是悔恨交织的话,那么受尽苦难的赵五娘或多或少都流露出一些怨恨责怪。“这苦知多少,此恨怎消”一句,将两人此时无法诉说的千言万语、万语千言浓缩其中,极其沉重。所以,在本该充满喜悦的重逢之日,人们感受到更多的却是悲戚和感伤。

《琵琶记》喜中有悲、悲中有喜,悲喜因子的交融并存,使剧作显得曲折有致、层次丰富,同时还给人以哲理思考的启迪。

剧中人物定位的褒贬并存,是《琵琶记》二重内涵的又一个方面的表现。这主要集中体现在蔡伯喈这个形象身上。众所周知,剧作第一出,就用“全忠全孝蔡伯喈”的下场诗,将蔡伯喈定位为忠臣孝子。而剧情却向读者、观众推出的是一个“三不孝逆天罪大”,背亲弃妇的负心汉。显然,蔡伯喈这个舞台形象,已经与大多数脸谱化的形象不一样了,难以用好人、坏人来进行简单定义。这不仅无损于人物形象塑造,而且对主题的深化、对社会的揭示、对人性的探讨都有着不可忽略的积极意义。

《琵琶记》对蔡伯喈的褒贬并存,首先是对人物的真实还原。狄德罗认为人本身就是一个复合体:说人是一种力量与软弱、光明与盲目、渺小与伟大的复合物,这并不是责难人,而是为人下定义。奥古斯丁在《忏悔录》中呼吁:主呵,请你不断地增加你的恩赐,使我的灵魂摆脱情欲的沾染,随我到你身边,不再自相矛盾,即使在梦寐之中,非但不惑溺于秽影的沾惹,造成肉体的冲动,而且能拒而远之。这些话也间接地证明,一个人身上善恶并存是难以避免的。心理学家弗洛伊德指出梦“乃是将思想变为视像”①车文博:《弗洛伊德主义原著选辑》,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8,第283 页。,是内心情感的真率流露,无阻淌泄。人们习惯于将符合道德的想法诉诸于人前,把非分、隐秘的东西掩饰于内心,或通过梦的渠道释放。《琵琶记》中的蔡伯喈,应该与所有生存于实际生活中的人一样,无论是思想,还是性格,都会存在一种复杂性状态。他出场时有这么一段心迹流露:“十载亲灯火,论高才绝学,休夸班马。风云太平日,正骅骝欲骋,鱼龙将化。沉吟一和,怎离却双亲膝下?”(第2出)可见,在我国传统文化的影响下,蔡伯喈有着多重的生活愿望,一方面是为人之子、之夫,要侍养双亲,恋爱妻子,“但愿岁岁年年人长在,父母共夫妻相劝酬”(第2出);另一方面是作为封建士子,想考取功名、光宗耀祖。虽二者算不上善恶并存,不过,他“幼而学、壮而行,虽望青云之万里,入则孝、出则悌,怎离白发之双亲?”(第2出)的思想矛盾,恰巧说明了博取功名的思想根深蒂固,以至于在“夫妻和顺,父母康宁”,并且已经认识到“万两黄金未为贵,一家安乐值钱多”的情况下,还恋恋不忘。作为多重身份的蔡伯喈,其社会责任也是多方面的。俗话说,忠孝不能两全。人非神圣,即使是文艺作品中的人物,也应该是立体的,多面同存的。蔡伯喈在忠孝面前,不可能选择不离双亲左右,平庸安度一生,这与他的社会角色不符;也不可能完全不顾孝悌,洒洒脱脱独奔前程,这为血缘亲情不容。所以他行为的欲罢不能、欲进又止引发人们对他可怜、可悲、可恨、可厌的感觉,正好体现了人物性格的多面性、复杂性、真实性。

对蔡伯喈的褒贬并存,其次,还包含着对社会更深入的开掘。余秋雨对《琵琶记》这一现象发表过自己的看法:“道德裁判,可以处决民间戏曲《秦香莲》中的陈世美,却难于处置《琵琶记》中的蔡伯喈。陈世美彻底违背了做丈夫、做父亲,以至做人的起码道德,成了为人们深恶痛绝的‘负心汉’的典型,而蔡伯喈却并非如此。表面上他也背弃了妻子父母,但剧作者却为他安排了一系列理由,而且这些理由都令人同情。不管作者的初衷如何,作品表述了一种意向:如此广泛存在的家庭悲剧,不是几个青年知识分子在道德的负心所能承担得了的。”①车文博:《弗洛伊德主义原著选辑》,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8,第283 页。也就是说,陈世美不负心,就可以避免《秦香莲》中的家庭悲剧,而蔡伯喈不负心,《琵琶记》中的家庭悲剧照样发生了。为什么?“三不从”在为蔡伯喈的“三不孝”行为开脱时,已将社会之弊病暴露无遗,深入揭示了家庭悲剧只不过是社会悲剧的一个缩影。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说:“我们越往前追溯历史,个人,也就是进行着生产的个人,就显得越不独立,越是从属于一个更大的整体。”②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导言》,北京:人民出版社,1971,第7页。我们只要面对处在封建社会中这个犹犹豫豫、褒贬并存的蔡伯喈,可发现他是一个个体意识薄弱的人,或者说当他的个体意识与封建制度这个整体之间存在着落差和矛盾时,他常常选择妥协。他是隶属于封建制度这个整体的,因此,当牛相一点不顾及他不肯入赘牛府的个人意愿时,他只能“空嗟怨,枉叹息”:“谩说道姻缘事,果谐凤卜。细思之,此事岂吾意欲,有人在高堂孤独。可惜新人笑语喧,不知我旧人哭”(第19出)终于“强就鸾凰”;当皇帝完全忽略他“自家为父母在堂,故辞官回去侍奉”的上表要求时,只是无奈痛哭:“这怀怎剖?望丹墀天高听高。这苦怎逃,望白云山遥路遥”(第16出),最后还是接受封诏。封建社会人身隶属的等级关系是扼制着人的个性的,一方面我国封建社会的社会关系结构网络,是以“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的等级隶属原则编织起来的。一般都是从人的社会性方位认识人,把人看成是群体的部件,社会角色,而不是看作有独立意志的个体。另一方面从维护既定制度和现成秩序出发来设计人格,要求个体都按照“名分”——隶属关系生活,视听言动皆循礼义,非礼则止,不义则弃。从这个意义上看,以“克己”为前提的道德自我完善,实质上是自我泯灭。况且,在当时现实社会中,忠、孝、节、义等,是人生价值的最高体现。封建社会的伦理纲常和利害关系牢牢地制约着蔡伯喈,他根本无法使思维、观念和感情超出于现实世界之外。所以,他不可能为个人的人格或尊严而犯上违旨,甚至他根本没有认识到个体人格尊严的存在。在父母、牛相、皇帝不从的情况下,只有他去顺从别人,泯灭个性去适应社会。蔡伯喈失去自我、忽略个性,他是非常可悲的,从这个角度来看,他是一个悲剧人物,是被封建制度送上祭坛的牺牲品。褒贬并存的蔡伯喈形象塑造,对强化封建制度是扼杀人的个性,导致父母双亡、妻子离散的罪魁祸首的认识是有积极意义的。

“王季重曰:《西厢》易学,《琵琶》不易学”③蔡毅编著:《中国古典戏曲序跋编·前贤评语》(二),济南:齐鲁书社,1989,第602 页。。《琵琶记》的不易学,是多方面的。除了前人指出的其文质朴以外,在内涵方面的多重特点,改变了过去大多戏曲作品线索单一,内容粗浅的不足。观众的欣赏也赢得了由一望而知,发展为思而得之的进步。“南戏之祖”的评价,已经包含了以上在内的所有成功了。

①余秋雨:《艺术创造论》,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第23页。

Exploring the Originality of the Two-side Connotation of Gao Ming’s Notes of Pipa

Que Zhen
(School of Literature of Guangxi Normal University ,Guilin,Guangxi 541001,China)

Most of the commenters point out that the contents of the opera Notes of Pipa are extremely valuable as well as complex,but they are obviously deficient and have some dross as well.As a matter of fact,this just gives expression to the two-side connotation of Gao Ming’s Notes of Pipa.The two -side connotation of the opera can at least be shown in three ways,which are contradictions between the conciousness of social characters and one’s personal experiences,a mixture of grief and comfort and evaluating the merits and demerits of important figures.It is full of connotation that makes differences between the opera Notes of Pipa and other operas in value.

Notes of Pipa ,personal experiences,the core of value ,criticism of figures.

I206.2

A

1672-9021(2010)04-0018-06

阙真(1955-),女,广西博白人,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中国古典戏曲。

2011-08-25

[责任编辑 阳崇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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