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编豫剧《琵琶记》的旧题材与新观念
——探索人的精神困境
2022-11-25陆文宇
陆文宇
高则诚《琵琶记》的问世,标志着南戏创作的成熟,在我国戏曲发展史上产生了里程碑式的影响。姚金成根据南戏《琵琶记》改编出2015年豫剧演出本《琵琶记》,将传统与现代融合,深入剖析人的身份认同、人对自我命运掌握的自主性、价值观念冲突等问题,探索人的精神困境,体现剧作精神内涵的现代性思辨。
一、忠与孝:选择即需承担后果
原本《琵琶记》着重表现全忠全孝蔡伯喈“三不从”却又“三被强”的时代悲剧。蔡伯喈的人物形象较受争议,往往成为聚讼的焦点,有人解读为昧心薄幸的忤逆不孝子,有人解读为淡泊名利的清标人格。其屡屡陷入两难抉择,屡屡因自身行为导致他人痛苦,他既是“受害者”也难逃“施害者”的指摘。他虽奉行当时社会伦理纲常准则践行“孝道”考取功名光耀门楣,饥荒年代,家中却也因缺少壮年男子支撑而愈加穷困潦倒,落得双亲饿死的悲惨结局;他虽对发妻念念不忘,日思夜想,却也另娶相府千金,三年杳无音讯,将婚姻中的誓言弃之不顾,将家庭重担丢予发妻一人承担。蔡伯喈并非全然冷血无情、阴险狡诈之小人,所以道德的负担与良心的指责让蔡伯喈拥有功名与富贵却无法与自己和睦相处,不断在两难的夹缝中痛苦呻吟。
以小窥大,蔡伯喈陷入的选择困境亦是现代人出现的精神困境。法国思想家萨特在哲学巨著《存在与虚无》中推出人在根本上是自由的结论。他认为,自由的命运意味着人具有掌握自己命运的自主性,但相应的,也要为自己做出的每一个选择承担绝对的责任。因为确立选择的标志由自己而定,所以不能将其他人、其他事作为逃避责任的托词。当人陷入选择困境时,难以出现两全其美的办法,也就如中国人所说的“忠孝不能两全”[1]。
新编豫剧《琵琶记》相较于原本,对蔡伯喈两难处境的内心窥视更倾向于一种——选择必定带来后果,忠孝不能两全的价值观念。第一场《招婿》,蔡伯喈唱道:“离家远行非我愿,爹爹严命功名在先。”[2]离别时向赵五娘吐露自己受命于父亲,自身意愿并非离家;又唱道:“拜托贤妻千斤担,父母年迈家道难。全靠你侍奉勤照看,冷添衣裳饿加餐。”既可见蔡伯喈对父母的关心与牵挂,又可见其深知年迈双亲的衰老、家庭条件的贫困、家庭负担的沉重以及其走后其妻赵五娘需要代其操劳琐事的疲惫、需要承担家庭重担的不易。转眼间,蔡伯喈已高中新科状元,编剧姚金成将蔡伯喈的踌躇满志刻画得入木三分,其踌躇满志地穿越重重宫阙接旨。此时的蔡伯喈在无数竞争者中脱颖而出,自身学识价值得到认可,是否庆幸当初听命于父亲,才能获得此时此刻的殊荣。此时谁又能否认蔡伯喈内心的喜悦?谁又能断定此时蔡伯喈对于当初父亲的命令仍旧持不情愿的抗拒态度?随后被招入赘相府的圣旨宣读宛如当头一棒,将蔡伯喈好不容易获得的价值认可击碎。蔡伯喈虽出言拒绝,并提及家中已有妻房赵五娘,却在别人要挟胁迫中以欲哭无泪的仰天一呼妥协。分析来看,此时的蔡伯喈享受着高中状元的喜悦,却不愿接受来自皇权、相权施加的命运,而太监对蔡伯喈说的话,其实是对蔡伯喈价值的贬损,虽是新科状元却也还要屈服于皇权、相权之下。政治学家福山曾表示,人生在世有一种根本需求,就是“获得承认”,要求别人承认自己作为人的尊严和价值[3]。此时,蔡伯喈若想保持自身来之不易获得的价值,需要付出或者舍弃自身的部分意志、意愿换得对皇权、相权的依附,从而保证自身价值的维系。在此两难抉择中,蔡伯喈还是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入赘相府。入赘相府后蔡伯喈痛苦吗?后悔吗?这个决定真的是唯一的选择吗?他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姚金成在后续篇章中为观者继续阐述两难抉择中蔡伯喈的精神困境,也启发着观者对于人类精神困境的认知。
第三场《拜寿》,丞相寿宴上,蔡伯喈借酒浇愁酩酊大醉唱道:“三年里也曾想偷把信送,相府内无人敢为我擅行。思父母念贤妻泪流惊梦,闭上眼尽是五娘琵琶之声。赘相府虽然是难违圣命,也怪我心不坚难舍虚荣。”蔡伯喈在直面自己内心、与自我的对话交流中真诚袒露对于父母与贤妻的思念,言语间尽是对如今生活状态煎熬不悦的闷闷不乐,亦有对于自己当初选择的悔意与自责。姚金成笔下的蔡伯喈在自己内心坦荡承认了自己当初面对权势的威逼利诱,对于“孝亲”“爱妻”的意念不够坚定,动摇之下,做出了如今令自己饱受煎熬、痛苦郁闷的决定。由此可见,入赘相府并非蔡伯喈唯一的选择,如若敢于面对“辞官、辞婚”的后果,今日之局面亦不会形成。蔡伯喈一面难舍家庭,一面难舍虚荣,利弊权衡之下,舍弃了对于内心意志的坚定不移之心,逃避面对“辞官、辞婚”的后果,入赘相府,享富贵得荣耀,却难逃内心的孤独、自责、煎熬、痛苦。
第五场《见夫》,蔡伯喈与赵五娘在相府千金牛淑玉的安排下相见,一番悲泣后,姚金成对于赵五娘一番唱词的书写,犀利地揭露出蔡伯喈逃避的责任,赵五娘唱道:“你既把爹娘来惦记,为什么三年无信息?你既知我在家艰难不容易,为什么京城高攀另娶妻?你既知孝是人之本,为什么生不养、死不葬、孝不戴、麻不披?”赵五娘的唱词点明了蔡伯喈选择入赘相府后,对于原本家庭责任无视、逃避的懦弱,对于夫妻情义割舍的不忠。此时蔡伯喈面对双亲去世的事实悲痛无比,面对贤妻的指责愧疚不已,决绝说道:“拼着这乌纱紫袍,我也要回陈留拜祭爹娘。”此时此刻的蔡伯喈终于愿意去打破丞相的“三年之禁”,说明蔡伯喈本就可以去反抗、去兑现离家前的承诺,只是今时今日,赵五娘的出现点破了他的欺瞒,良心的谴责再无法逃避,蔡伯喈才做出“反抗”之举。回看第三场,蔡伯喈曾唱道:“三年里也曾想偷把信送,相府内无人敢为我擅行。”彼时的蔡伯喈是否依旧因为自身缺乏反抗行动的勇气而在为自己找借口?或者说彼时的蔡伯喈当对于妻子的欺瞒还未被揭露时仍旧心存侥幸,告知真相的意愿尚且不够强烈?
蔡伯喈高中状元,不舍虚荣,选择入赘相府后他获得了什么?是闷闷不乐的苦闷,是良心谴责的重负。第六场结尾,赵五娘身着素服弹唱远行,选择离开蔡伯喈。蔡伯喈虽试图奉行当时社会伦理纲常准则践行“孝道”,父母却于灾荒年间凄惨饿死;蔡伯喈虽对贤妻赵五娘念念不忘,赵五娘却在看透其懦弱、虚伪、缺乏担当的劣质后断然离开。正如萨特指出的:选择必定带来后果,陷入选择困境时,人必须要自己确立选择的标准,自己选择,然后承担后果。蔡伯喈面临选择困境时的无奈,承担后果时的自责痛苦,也折射出现代人的精神困境。
二、自我与他人:人与人之间的不透明性
萨特曾发表观点,认为人们之间的关系之所以变坏,原因在于每个人都对别人保留某些隐蔽的、秘密的东西,不一定对所有人都保留,但是对于当时他正与之对话的人有所保留。他认为任何时候都应该用透明性来替代秘密,透明性的主要阻碍是恶[4]165-168。萨特观点的论述也诠释出姚金成改编版《琵琶记》中蔡伯喈、赵五娘、牛淑玉三人的婚姻、情感关系走向。第三场《拜寿》将蔡伯喈与相府千金牛淑玉成婚后的情感状态刻画得入木三分。寿宴上蔡伯喈酒后失态,自言自语吐露心声:“田舍郎赘相府至尊至幸,享富贵得荣耀却似牢笼……思父母念贤妻泪流惊梦,闭上眼尽是五娘琵琶之声。”言语间尽是对入赘相府后不幸生活的埋怨不悦与对父母、妻子的绵长思念。另一边,牛淑玉上场后唱道:“这姻缘无趣又无奈,心愁结却不知何处寻因……”可见,牛淑玉虽已为蔡伯喈妻子,却并未获得丈夫的宠爱,并未享受婚姻爱情的甜蜜。丫鬟惜春的一句:“自打成亲以来,姑爷终日愁眉不展,对您没一点亲热劲儿。”更是直接点破这段夫妻关系的疏离。这段夫妻关系为何不睦?为何疏离?牛淑玉满心委屈却无处诉说,满心疑惑却终不得其解。而牛淑玉在这段夫妻关系中所遭受的委屈,所感受到的疑惑来自于丈夫蔡伯喈的隐瞒。蔡伯喈梦中呢喃赵五娘的名字,牛淑玉听到后产生疑问,于是两人产生如下对话,牛淑玉问:“夫君刚才梦中呼唤五娘,不知这五娘她是哪个?”蔡伯喈答:“五娘她是……(顿)夫人,这梦中之语,岂可细究……”牛淑玉再次发问:“这仅仅是夫君的梦中之语吗?”蔡伯喈答:“啊啊,是梦中之语,确是梦中之语……”正如萨特指出人与人之间关系走向恶劣的原因为——隐瞒、欺骗。蔡伯喈在和牛淑玉的相处中一直隐瞒家中发妻赵五娘的存在,即便牛淑玉主动想去探索婚姻关系失败的原因,也因蔡伯喈的欺瞒而无从而知。欺骗让蔡伯喈感到不安并不断回避这段婚姻关系,欺骗让牛淑玉感到委屈无奈,欺骗让这段夫妻关系落得“无趣又无奈”。第五场《见夫》中,蔡伯喈与赵五娘夫妻相见,真相揭开,牛淑玉倍感心痛与屈辱,质问蔡伯喈:“夫妻三年,我一片真情对你,可你有几分真情对我?你有几分真情对我呀!”愧疚与自责下的蔡伯喈喈回应到:“夫人,伯喈实实地对不起夫人!我是怕夫人一时无法承受,想等个时机……”
不难看出,姚金成改编版《琵琶记》蔡伯喈对牛淑玉并无感情,蔡伯喈心中挂念的始终是发妻赵五娘,面对牛淑玉真诚的感情始终采用回避的方式去应对,不解释自己为何冷漠,不坦陈自己家中已有发妻之实,不敢告诉牛淑玉自己并不爱她。牛淑玉并不知情蔡伯喈家中已有发妻,蔡伯喈的逃避、隐瞒让牛淑玉在这段婚姻关系中成为了一个无辜的“受害者”。试问,如果蔡伯喈坦诚告知牛淑玉自己已有发妻,坦诚告知牛淑玉自己并不爱她,而不是以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继续维系这段“无趣又无奈”的感情,牛淑玉是否还会因突然知道丈夫已有发妻,自己竟被瞒三年,自己堂堂千金却沦为偏房而屈辱心痛?是否还会在婚姻关系中因丈夫的冷淡逃避而百思不得其解且满腹委屈却无处诉说?
牛淑玉的婚姻生活因蔡伯喈的欺瞒而变得不幸。正如萨特所言,如果与他人的关系被扭曲了,被败坏了,那么他人只能够是地狱[4]7。婚姻关系中的“受害者”其实并非牛淑玉一人,蔡伯喈与赵五娘也皆为“受害者”。蔡伯喈本意并不愿入赘相府,太监搬出皇权、相权对其施压,并不尊重蔡伯喈的个人意志,威逼利诱其答应成为丞相的乘龙快婿。赵五娘照顾公婆、苦守寒窑、忍饥挨饿,等来的却是丈夫另娶她人的消息,等来的却是丈夫对婚姻的背叛。蔡伯喈因“权”沦为“受害者”,赵五娘、牛淑玉因蔡伯喈的懦弱、欺瞒沦为“受害者”。
但萨特对于人打破自身所处困境的能力又给予了肯定,他认为,我们能够通过行动来改变我们的痛苦。不管我们处于何种地狱般的环境之中,我们都有自由去打碎它。如果有谁不去打碎它,那就是他们自由地留在其中了,也就是说,他们自由地将自己置身于地狱之中。面对丈夫的欺瞒、面对冷淡无趣的婚姻、面对自己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沦为偏房的事实,牛淑玉仍然愿意跟随蔡伯喈、赵五娘回到陈留郡,接收“一夫二妻”的册封,向着幕内说道:“恭请五娘姐姐更换吉服!”面对不幸的婚姻,不幸的境遇,赵五娘相较于牛淑玉,在勇敢面对自己的痛苦,看清事实后,更加果断地选择了“出走”。第五场《见夫》中,夫妻三年未见,蔡伯喈对于自己另娶她人、三年不归之事潦草道歉后也未解释缘由,得知父母已故后未问缘由便开始气恼地质问:“你如何答应做孝顺媳……为什么他们双双早早命归西……你做的什么孝儿媳……”,赵五娘面对责备毫不示弱:“婆母娘为想你常年泪如雨,老公爹为想你染了疾……你既把爹娘来惦记,为什么三年无信息?你既知我在家艰难不容易,为什么京城高攀另娶妻?你既知孝是人之本,为什么生不养、死不葬、孝不戴、麻不披?”赵五娘首先在情感上表达了自己的委屈,然后将陈留郡三年灾荒之况全盘托出,最后反过来拆穿蔡伯喈将惦记、挂念停留于嘴上而未付之行动的虚伪。面对丈夫的背叛,乃至无端指责,赵五娘敢于表达自己的感受,能够客观地论述实情,并且反将一军指出丈夫的失职,令其哑口无言,直接认错,并付诸行动决绝要回陈留郡拜祭爹娘。丈夫对婚姻的背叛、对家庭的失职将赵五娘推入贫困的深渊、推入生活的牢笼、推入婚姻的困境、推入人生的困境,但是赵五娘看清真相认清事实后并没有束手就擒,她勇敢地击碎了自己的困境,放下了这段充满背叛的婚姻关系,离开了失职的丈夫,留下题诗“妾本原上草,岂移庭前荣。愿君多珍重,岁月留芳踪!”便只身远行。题诗里摆明了自己的立场,没有怨恨,有的是对曾经美好记忆的尊重与爱惜,有的是对故人的美好祝福。
相较于原本《琵琶记》,姚金成改编版《琵琶记》中赵五娘人物性格的塑造以及人物行动方向、命运走向的处理,尤其在其他角色的衬托比照下,更突显出现代性精神中对于人的自由选择权、自我掌控命运能力的肯定。
姚金成新编豫剧《琵琶记》兼具通俗的文艺观赏价值与深刻的现代意识思辨,敏锐地捕捉到现代人的精神困境,将创作注意力转移到“人”的身上,为作品注入现代意识,澄清了“人”对于自身命运掌握的自主性问题,探索了人的精神困境,开启了一扇探索之门,启发观者思考“如何理解和应对困境”等诸多问题。